2918
2016-01-25董重
董重
今晚一个人呆在家中,在微信朋友圈中不断看见关于崔健的帖子,看了觉得不过瘾,我便找出一张精选集听起来,《一块红布》《花房姑娘》《解决》《红旗下的蛋》《飞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这些歌代表了我们这代人的复杂的心声,愤怒迷茫但绝不颓废,我跟着节奏哼唱,突然眼前浮出一个人,头脑中却是这个数字:2918,跟随这个数字的是一个称呼:邓老九。
90年代初期,贵阳市最中心地段喷水池有一间服装店,名日2918,和旁边其它卖服装的店不一样,2918尽卖些奇怪的服装,棉质的帽衫,T恤花格子衬衫,各种牛仔衣裤,文艺青年尤其是愤青都喜欢在这买些有个性的衣服,那时候的愤青,搞美术的更是这里的常客,我敢肯定,和我一个年龄段或大一些的贵阳前卫男女都在这买过衣服。印象中每次经过2918,这里都异常热闹,总有“一无所有,挥泪大甩卖”,后面跟着一串血红的惊叹号之类的标语,激烈的的士高舞曲从很破的音响中放出,音响极大,撕心裂肺的。
1992年底,崔健要来贵阳办演唱会,这是我们这帮视崔健为精神教父的愤青们的节日,令我伤心到极点的是,崔健演唱会的时间刚好和我在中央美院画廊的个展的时间重叠,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个展时间提前或推后,却未能如愿。展览结束,回到贵阳的第二天我便跑到艺校找蒲菱问演唱会的情况,蒲菱眉飞色舞地讲述现场热闹的气氛,连续三天,他们下午就到火车站旁体育馆前的广场,想尽各种办法想进到场内看排练,未果,便在外面弹吉他唱崔健的歌,制作各种标语,喊口号,喝啤酒,一直折腾到演唱会开始,又使劲地欢乐,结束后又在广场上久久不愿离去,只想等崔健出来能握握手,拍个照。蒲菱嫉妒地提到一个人,2918的老板,人称邓老九,2918我是知道的,邓老九却第一次听说,蒲菱说此人疯狂热爱崔健,带领一帮热血青年组织了一个什么团,类似现在的粉丝团,在2918的门面挂满欢迎崔健演唱会的宣传标语,更厉害的,他将自己的头发剃出“老崔来了”的字样,在街上乱窜,演唱会的现场他的这个团的成员们随音乐疯狂地欢呼,一定的时间段会亮出长长的横幅,内容我现在完全记不得了,一定是各种煽动的口号。最令蒲菱们羡慕的,邓老九卖力的举动引起崔健的注意,在现场,崔健会向他们的方阵致意,用手指指什么的,更令人着急的是,崔健严肃认真地接见了邓老九,并送了他一颗五角星,从那一刻起,邓老九头上多了一顶崔健爱戴的白帽子,帽子正中别着那颗亮晶晶的五角星。我于是也急切地要认识这邓老九了。
和邓老九第一次见面肯定是蒲菱介绍的,是在艺校蒲菱的家中还是什么地方记不起来了,老九和我握手,说蒲菱常说起你,我急切地请他取下帽子,他说你也知道这是老崔送的?这是文物啊!贵阳市就此一颗。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头,右半部分那老崔来了的字样已模糊,我有些失望。此人长得丑,按贵阳话说,嘟起个脸,嘴也是嘟起的,眼睛也不大,几乎没有脖子,个矮,腿短,啤酒肚,壮实。他这面目,和蒲菱有几分像,这种长法,还有一位最近认识的吴岸,都是长得不好看但还能让人接受的,并且这样长相的人身边总是有美女的,蒲菱在2002年世界杯时自豪地告诉我,全世界球迷评出的最性感的球星是荷兰的克鲁伊维特,不仔细看,蒲菱是有些像这性感的大球星。老九的女朋友,小巧玲珑,叫小五妹还是小巫妹?长得不错,眼神总是流露出对老九的崇拜,她帮老九打理些店里事情,能干得不行。
整个九十年代,我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我和父母住在相宝山北脚的市文联宿舍。一楼,我的卧室白天也是极黑的,我画画的小工作室,在隔壁文联办公楼的一楼,也是白天需要开灯的,我爱去艺校找蒲菱玩,他和爱妻分到的房子,也是一楼,另一个去处是李革在客车站旁的房子,是六七十年代修的平房,已接近阴暗。我和蒲菱还有管郁达常聚在这里喝酒并热烈地讨论艺术,无数个晚上,我会去师大天桥上的老古玩酒吧,艺术家刘海滨开的,这里除了吧台有盏垂头丧气的灯,其它地方也只有烛光了。蒲菱李革也常去,他们豪饮啤酒,认识老九后,我又有了新去处。老九住在延安东路外文书店后面一条旧街上,也是老房了,里面有严重的潮湿的味儿,一样的黑。
那些年我常去外文书店,一是有进口唱片,二是可随便翻看进口画册,看够了,可以去老九处小坐,有时还有饭吃,喝点小酒。熟悉之后,大致知道老九也是学美术的,好像是技校毕业,金沙人,说话接近重庆口音,语速快,经常让我回不过神来。老九经常请我和蒲菱还有一些朋友吃饭,他有些朋友有奇怪的本事,有一位学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讲话,味儿很对,这些人多为社会闲散人员,喝多之后总会聊政治,好像这个国家没有他们就会完蛋似的,记忆中热爱摇滚的夏君辉和吴勇也常去老九处。老九善做杂锅烩菜,麻辣昧儿重,啤酒喝够了,大家便在黑黑的房间里弹吉他唱歌。
蒲菱和他老婆卢叶向来是主角,蒲菱吉他卢叶主唱的《我的一九九七》是大家的最爱。吴勇可随便取一物件当打击乐,夏君辉趁着酒兴唱贵普话英语的布鲁斯,黑豹和轮回的歌也是必唱的,聚会的高潮时间,是大家开始唱崔健了,这时老九会站到房间中央,他是这样唱的:听说个(贵普话过念ge个),没见个,两万五千里……每句后面他得加个“了”字,就变成了:听说个了,没见个了,两万五千里了……每唱到了字,老九会点下头,强调他的节奏,多了这个了字,难为了弹吉他伴奏的蒲菱,蒲菱得不断调整,以适应老九摸不着头脑的节奏。
不知道老九有多少兄弟姐妹,他是不是排行老九就叫老九?令人怀疑,他家里总有一堆的侄儿侄女,大哥三哥二姐五姐家的听得一头雾水,有时还有大伯家堂哥堂弟大姑家的表妹,越整越乱。自得到崔健那颗五角星,老九至少在我们这个圈里是名人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小辈们自然来投奔他,有要学艺术的,也有考不上大学找饭吃的,老九恨不能三头六臂,忙得不亦乐乎,他曾经托我辅导他一侄儿,教他创作,我如约而至他那黑屋。老九开啤酒,端上下酒菜,我才对侄儿讲了几句,老九便发挥起来,滔滔不绝,我和他侄儿对视一笑,尴尬。
九十年代末期,老九的2918开始衰退,九十年代的中国每一天都在巨变,正如崔健所言: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人们迅速追逐新鲜的气息,老九摇滚式的经营模式过时了,而且他卖的衣服也落伍了,显得有些陈旧。老九开始寻求别的出路,他甚至开始对我们推销金沙的白酒,还有各种营养的药品。大约是1998年,我和含丹还未结婚,她当时在省电台下属的一家报纸做编辑,每年有任务用版面拉些广告,自己也有些提成。含丹和我认识的最大的老板也就是老九和老古玩酒吧的刘海滨了,找刘海滨,推三推四,找老九,很爽快地答应了。
含丹很认真给老九写了报道,并请他逐字审阅,整整一版,老九很高兴,请我们去老古玩酒吧喝酒,遇见他一熟人,老九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指着含丹说,这是她写的,贵州省最著名最年轻有为的记者,她写的不是我如何做生意,她把我看成文化人,这也许是唯一与老九有关的文字,老九一定很珍惜。这时的老九,已是西装西裤,油头粉面,腋下夹着公文包,到处谈业务,具体做什么也搞不清楚,摇滚已不是精神食粮,崔健的那颗五角星也不冉发光,老九身上有着县城青年强烈的印迹,爆发力很强,整个九十年代,像老九这样离开故土的年轻人层出不穷,文艺青年们首选的是北京,1991年我在北京中央美院进修时就见过不少,生存条件极差,常吃不饱,但疯狂地热爱艺术,不太文艺的青年,都会去深圳,那里是挣钱的前沿阵地,有无数的机会。早期的老九还算得上是文艺青年的,尤其崔健来到贵阳演出的那几天,本来在物质和精神之间犹豫不决的他毫不客气地选择了做一个文化人,那几天的狂欢让老九身体里多余的能量得到释放,从来没有这样的清爽过,崔健支撑了老九近十年的精神生活,但作为有些成功的外乡人,钱才是重要的,这又一次的觉醒肯定没有崔健那颗闪闪发光的五角星有意义,却实实在在让老九迷失了。不久后,2918消失了,老九也见不着了。又过一年,崔健又一次来贵阳,老九从头到尾未出现,我很失望,还指望他带我见见崔健嘞。我又想,不知道崔健还记得他不?
也许老九的故事比我描述的更精彩,我和他交往并不深,我记忆力也不好,一定有些有趣的事无法描述,而我时时会想起他,尤其他唱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我会在心底里笑那个ge字。另一个缠绕我的问题是,2918到底是何意呢?这几个数字加起来是20,那又是何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