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奖赏和获取(创作谈)
2016-01-25王族
王 族
三次认知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新疆认知狼,并深受影响的是三件事。这三件事相对我而言是开始,亦为对我写作的引领。
1998年夏天,我在阿勒泰边防采访,长时间满眼皆为边界,心便变得严肃和冷峻起来。正为这样的采访苦闷,一只狼的故事吸引了我。一天,一群狼扑向打马草的战士,因为离边界线太近,战士不能开枪,只能用刺刀与狼搏斗。指导员瞅准一只灰狼,一刺刀下去刺个正着。他欲再刺时,一只黑狼扑过来趴在了灰狼身上。他又一刺刀下去,那只黑狼不动;他又一刺刀下去,它亦不动。第三刺刀在半空中犹豫着停住了。他猛然发现,被黑狼护在身下的灰狼,腹部已隐隐隆起。很显然,它是一只母狼。狼也有爱情。指导员提着枪退后。狼群嗥叫着向山谷蹿去,山谷似乎随之在颤抖。
同在阿勒泰的额尔齐斯河边,也发生了一个狼故事。一条河在大雪中结冰,整个河床变得像谁也不敢涉足的深渊。
一天,在河岸边转场的牧民们听见河中传出声响,仔细一看,有五只狼意欲涉冰过河,不料刚踏上冰面,一只狼将冰踏破,掉入了冰窟中。它用两只前爪抠住冰沿,身子像树叶一样在冰窟中飘来飘去。冰在迅速破裂,那个窟窿越来越大,像无形的大嘴一样要将它吞没。岸上的四只狼呜呜狂嗥,为同类遇到危险而不安。少顷,它们安静下来,一字形排成长队,依次咬着前面狼的尾巴,让最前面的那只狼咬住身陷窟窿的狼的前爪,把它扯了出来。它们头挨头低嗥几声,然后转身离去。
牧民们感叹,狼是有智慧的,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它们总是能够想办法克服。
吐鲁番的夏天奇热无比,人们在晚上热得睡不着觉,便在屋外有风的地方支一张床躺下,用露宿的方法熬过艰难的夜晚。
酷热不光让人难受,羊的情绪波动更甚于人,不时从圈中传出急躁的叫声。一天,一只狼经过村庄,听到羊的叫声后接近了羊圈。但是它很奇怪,并不伤害羊,只是在村庄旁走动,然后卧在一个土堆上向村里凝望。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它,朝它喊叫,并意欲准备拿东西打它,它慢慢起身离去,消失在了山谷中。接下来,它每天都出现在村庄旁边,人若喊叫它便走,人若不出声它便长时间卧在那儿。时间长了,村里人知道它并无恶意,便不再在意它,甚至允许它在村庄周围走动。人们感叹天太热了,连狼都不吃羊了。到了秋天,天气凉了下来。一天早晨,人们发现那只狼不见了,四处没有它的踪影。人们想,天凉了,它去别处寻找吃食了。
第二年酷夏,它又回来了。它绕着村庄走了一圈,双眼长久凝视着村庄。它又在村庄度过了一个酷夏,人们对它已无防备之心,所以它便像村中的一员似的存在着。很快便到了秋天,人们觉得它又要走了,便在村口给它放了一些吃食,让它吃饱后再走。第二天,那些吃食纹丝未动,它已不见踪影。
自此,很多年已经过去,它再也没有回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谁也说不清楚。
我在新疆对狼的三次认知,如上。
这三件事于我而言是引领,让我为狼身上的故事而震撼。我对灵异生命的接触,由此悄然开始。而这样的接触,可遇不可求。
“有多少双眼睛在期望你回家”
因为要把狼故事写成小说,所以在写作中便一直提醒自己要强调文学品质。但写着写着,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心头有茫然之感。思忖再三,决定向少数民族习俗和民间靠拢,把狼还原到新疆的气息中。接触狼并目睹了狼故事发生过程的是牧民,给我讲狼故事的也是牧民,我理应运用他们的语感来叙述。来自民间的故事有地气,甚至对文学也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更会让狼有精气神。我想,向民间靠拢,更应该是对一块地域的尊重。
如此一试,果然不错。
有一句谚语说:“猎人啊,你走过了多少座山冈,就有多少双眼睛在盼望你回家。”我非常喜欢后半句“有多少双眼睛在期望你回家”,觉得它暗合我从搜寻到叙述的写作过程。于是在小说中引用了一些哈萨克族谚语、民歌和长诗片断。比如,在牧民中广为流传的民歌:“在最饥饿的时候,你露出能咬碎石头的牙;在最害怕的时候,你敢走过塌垮的悬崖;在最骄傲的时候,你敢倒在猎人的枪口下。”这首民歌准确传递出了狼的精神。与这首民歌相对应的是另一首哈萨克族民歌《我不敢》:“我不敢行走悬崖,我害怕它突然塌垮;我不敢喝河里的水,我害怕里面有泥巴;我不敢和你们交朋友,我害怕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会牵走我的马。”两首民歌,前者冷峻,后者幽默。但二者传递出的边地气息同样令人感动。
另有一些哈萨克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维吾尔族的谚语和民歌,在小说中也多有引用。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少数民族多年来总结出了无数有关狼的谚语和民歌,其语言之精辟,要义之深刻,无不让人叹服。我想,如果有人下工夫将其搜集整理,一定会集成一部独特文本的狼书。
幸福的索要
小说写完后,想起哈萨克族有一种向猎人索要猎物的习俗(哈萨克语称“斯热阿勒合”,意为认识后就是最好的)。第一次听到这个习俗时,说的是人们在路上碰到打猎归来的猎人,虽然彼此陌生,但人们会向猎人索要猎物。在他们看来,猎物属于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猎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领取的,可尽管索要。猎人遇到索要者,并不因对方是陌生人而吝啬,他们会很大方地将猎物赠予对方。多少年来,猎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并坚信给陌生人赠予猎物,会得到神的保佑,因为陌生代表着意想不到的福祉。
第二次听到这个习俗时,了解到更具体的细节。猎人在打猎返回时,会在马鞍上画上线,并将猎物挂在画线处,表明此猎物是可以赠予的,陌生人可尽管开口索要。猎人对陌生人慷慨赠予,仍然是对福祉的期待。
两次听说的这个习俗大相径庭, 分别为陌生人索要和猎人赠予。但是这个习俗的宝贵之处,却在人们做这件事的背后,陌生人索要和猎人赠予,并非只是简单的得到或付出,而是人对神的期待。这就让我们相信,只要一方天地丰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够向神。
于是便觉得这篇小说与索要猎物的习俗极其相似,甚至因为同在新疆,二者更应是对应。在写作过程中,我写下这样一段话:清晨出发,傍晚归来。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这是否也是一种索要?
因为我讲的故事是从牧区听来的,所以我的写作是向新疆索要“猎物”。我在新疆生活二十余载,听过很多狼故事,每次倾听犹如得到天赐,更犹如面对一个满载而归的猎人,让我忍不住想索要自己喜欢的东西。相对新疆,我是一个幸福的索要者,发生在高山、牧场、雪山和森林地带的狼故事,以及狼身上附带的生灵脉息,到了动笔写作时,犹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让我觉得作为索要者是多么幸运。
我仍然坚信民间力量最为强大,牧民们先于我的写作将这些故事口头传播,使之成为新疆最好听的狼故事,而我只是做了一个有心人,将这些狼故事用小说的方式写了下来。写完后,便觉得自己既是幸福的索要者,也是慷慨的赠予者。
现在,我将这篇小说视为猎人回归时的“猎物”,亦可向他者赠予,唯希望有更多的人成为幸运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