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
2016-01-25郭鹰
郭鹰
一
钱丽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姐姐钱燕的电话吵醒了。
昨天轮到她给妈陪夜。本来有护工阿姨陪,但前天妈发话了:“从今天起你们兄妹仨轮流陪我吧。”妈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即使在生病的这一年内也是如此,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其实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让儿女们无法也不忍拒绝。昨天晚上轮到钱丽。妈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并不需要做什么。她蜷缩在那张简易折叠椅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回家刚躺下,就被电话吵起。
钱燕说:“小姑闹着要回家,你快去车站把她拦回来。”
钱丽说:“你得告诉我原因,我才好对症下药。”
钱燕说:“哎,一言难尽,刚才妈说老家的房子不卖。小姑受不了,转身就走,说要马上回江西。”
钱丽明白了,是为了老家江西萍乡的那栋老房子。
两年前,龙岩的那套集资房被拆迁,父母将拆迁款一分为二,一份留给自己养老,一份给了哥哥钱闽,她和姐姐每人只分到区区两万元,这件事大大伤了姐妹俩的心。
钱是什么,它就一照妖镜,亲情爱情友情,所有貌似牢不可摧的感情,在钱这面照妖镜下全都原形毕露。比如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在她最需要用钱时,借钱要打借条还得付两分利息,她都不敢告诉丈夫,只能用私房钱付亲姐姐的利息。比如丈夫,一心只为前妻留下的儿子,非要送到英国留学,不惜和她分居两地,拼命赚钱,白花花的银子全扔到地球另一边去了。有一次她难得伸手要钱,他居然说:“你不是自己有工资吗?”还有父母,貌似对每个孩子都尽心尽力,拆迁款一到手,立马泾渭分明,还美其名日:“你哥到处打工,到现在也没一套房子,不比你们姐俩,有房有车有固定工作。”这叫什么话,困不困难是一回事,给不给是一回事,区区两万元,还被姐姐很有骨气地越俎代庖拒绝了,这难道就是自己在妈心中的分量吗?哎,不想倒好,一想就是一团乱麻。
话扯远了,其实又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因为那笔拆迁款。江西萍乡,那个遥不可及的,钱丽从来没有回去过的,父母年轻时就离开的老家。当父母带着那份养老钱打算落叶归根,才发现老房子早被几个兄弟姐妹瓜分殆尽,拆的拆卖的卖,连骨头渣都没剩一丁点。爸爸最小的妹妹说:“我这里有栋老房子,哥要的话就拿去,给十万就成。”
父母亲离开老家时间长了,不知行情,稀里糊涂就成交了。后来才知道那座摇摇欲坠的偏远老屋五万都没有人要。不过想想也算了,就当赞助小妹吧。他们又花了五万元刷墙添瓦整饬一新,打算就在此终老了。不曾想两年不到,高铁的春风也以高铁的速度吹到这座无人问津的老房子,听说很快就会拆迁,很快就会有一笔非常可观的拆迁款。小姑反悔了,缠着爸妈非得把房子要回去,十万卖出的就十万买回,多会算计啊,亏她连小学都没毕业。爸被纠缠不过,差点就答应了,是妈死活不答应,说:“龙岩的房子已经没了,这里的房子也装修了,被她要回去,我们睡大马路去?”
小姑说:“你们的钱不是很多吗?可以再买嘛。”
这是什么道理!
妈也是江西人,只是妈的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姐姐,早年远嫁东北。妈当兵离家后,就再也没回自己的老家。她说:“回去干嘛?我是没有娘家的人。”父母的早逝造就妈好强的性格,军队的锤炼让她有一副铁打的身体,矮矮壮壮像一门小型炮弹,三年五载也没一个感冒。可这一病就起不来了,鼻咽癌,晚期。医保在龙岩,单位在龙岩,只能回龙岩治病,可这还算回吗?没有房子的城市怎么能算家?幸亏留了大女儿,也就是钱丽的姐姐钱燕在龙岩,帮忙租了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暂时安顿下来。不到一年,妈的病情急转直下,神智却出奇的清醒,把钱丽和哥哥钱闽一个个电话催回来。
不过这帮亲戚不是妈叫来的,是他们自己过来的,说是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想过来看看嫂子,结果都赶上送最后一程,连护工阿姨都说:“你妈有福气,都来齐了,也算圆满了。”
钱丽想,什么圆满!不该来的倒是来了一大批,不过妈好像就留着口气等他们来。你看他们才踏进病房,妈就蹦出这句话:“那房子我不卖。”
小姑听了这话,脸立马放下,掉头就走。
房子的事,钱丽之前断断续续从妈和姐口中得知,因此姐一说,她就明白了。
钱丽说:“她要走就走呗,拦什么拦。”
钱燕说:“她不仁咱不能不义,妈快不行了,别添乱。”
有实力才有话语权,姐最像妈,无论长相还是脾气,都像一门威力十足的小钢炮,尤其是妈生病后,她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而对于钱丽来说,家里的事情,就像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心有余而力不足,谁让她是离家多年呢?
钱丽不敢多话,收起手机,穿衣戴帽,匆匆往火车站赶。
火车站不大,钱丽很快就在拥挤的候车室找到小姑和她的儿子。虽然对这些亲戚们,她陌生得有点心慌,甚至他们带着明显江西口音的普通话听着都觉得吃力,但那和父亲、哥哥如此相似的眉目和神情,让她能在人头攒动的候车室一眼就认出,多么神奇的血缘!
钱丽一边放慢脚步走过去,一边搓了搓冰凉僵硬的脸,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缓和下来。
小姑看到她,紧绷的脸突然松弛下来,拉了拉衣袖,头微微一仰,还轻轻哼了一声。
钱丽说:“小姑,回吧,我妈快不行了。”她的口气是硬的,可声音却在颤动,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
小姑神情一下局促起来,面色潮红,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小姑的儿子,人高马大的表弟说话了:“妈,有事过后再说,死者为大。”
钱丽一听“死者为大”四个字,再也克制不住,转过头,泪如雨下。
小姑没再说什么,既然人家来请,儿子又发话了,借坡下驴,起身,背起行李,跟着钱丽走出车站。看来车票也还没买,就等人来拦。
二
等他们赶回医院,妈真的已经走了。
一屋子的人就这么站着,束手无策。她好不容易将这帮人拨弄开,挤进去,看到只有姐姐和嫂子两人坐在床上,正在给妈擦身换衣服。
钱燕看钱丽回来,红着眼睛说:“快来帮忙,趁妈身体还热,赶紧换衣服。”
她望着床上的妈,倒垂着脑袋,被扶着换衣服。手,脚,头发,脸,大腿……全都变得那么小,那么白,那么静,那么无力…钱丽看到带着妈的所有气息正袅袅远去……这就是死亡!活着的妈,虽然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也是亲的,她说:“江西老家的房子不能卖。”说:“我怎么就生了一群流浪汉。”说:“死后我的骨灰不回老家……”话还在耳畔萦绕,怎么人就走了?她狠狠瞪了瞪小姑,小姑不敢接她的眼神,低着头躲在人堆里。
说真的,钱丽从没好好伺候过妈。她在大连,要工作,要带孩子,分身乏术,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妈把补偿款全给哥了,那就该哥哥给她养老送终。哥一开始表现还行,真的辞职,带着嫂子侄儿从广州回来,尽心尽力伺候妈做了两次化疗,等她第二次回来探亲时,哥带着嫂子侄儿早溜走了。爸就更指望不上了。他退休前是放射科的医生,有洁癖,不过这洁癖是针对他自己的,只要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行,孩子和家,再脏再乱与他无关。他的收入全用在收拾自己和取悦别的女人上。所以要指望他伺候妈,简直是不可能的。偶尔端个尿盆都是远远地递过去,然后要不断洗手,多呆半个小时就心神不宁,估计外面早有人等。钱丽经常想,这两人,真是冤家对头,妈生性爽朗大气,嫉恶如仇,爸却心胸狭窄,小气自私,还经常在外边惹点花花草草,让妈伤透了心。钱丽想,妈就是被他气死的。
她一直以为钱是磨刀石,可以将她对母亲的爱消磨殆尽,一直以为距离能拉开对母亲的依恋,现在才发现,钱算个屁!其实自己就是一风筝,线始终系在妈手上,从未彻底离开过她。带着不染纤尘的校园爱情,义无反顾远嫁他乡,最终却以她猝不及防的不堪方式结束时,是妈电话里对前夫一通痛骂把她骂笑了,也骂醒了。第二次婚姻有那么多憋屈和郁闷,是妈一次次的电话开导让她懂得放下与看开。青青的出生,原本不忍再劳累日渐衰老的妈,她却二话不说,打个小包裹火车飞机一路奔波,到她床前时,抱在怀里的那罐鸡汤还是热的……可是,就是那笔该死的拆迁补偿款,将妈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她从此有怨,有恨了,即使到妈生病,这怨恨依然无法消弭。今天,怨恨变成无尽的悔恨,让她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
钱燕烦躁地说:“还指望你回来帮忙,忒没出息,要哭出去哭。”
妈走了,哭都不让人哭,有这么霸道的姐姐吗?可是,只有姐姐能这样说话,只有她真正做到生前尽孝,死后才有资格不哭。
钱丽捂着嘴,呜咽地走出房门。看见姐夫正站在走廊打电话:“安排十个房间,对,要打折。”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个家,姐夫就是一个儿,真正的儿倒成了袖手旁观的货。瞧,就蹲在走廊那头,和爸爸一起不停吸烟。
他和爸真像啊,虽然蹲着,还能看出曾经的帅气。只不过是走下坡路的帅哥,他的坡下得比爸还快,胡子拉碴,身材开始臃肿,甚至已经秃顶,蹲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说来也是,爸在放射科呆了一辈子,虽说辐射无所不在,但目力所及则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哥行走在各大小酒店,好不容易熬到大厨,美味无所不在,却是油烟锅炒嘈杂熏烤了二十来年。再加上爸从来是揣着旱涝保收的工资,一人吃饱,不管全家,哥却拖家带口,走南闯北,越想赚大钱,越是赚不到。开饭店饭店倒闭,炒股票股票狂跌,听说把爸妈给的拆迁款用来放贷去赚五分钱的利息,结果被人卷款潜逃,血本无归。钱是什么?钱是男人的化妆品,是男人的精气神,哥少了化妆品,少了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不过帅的底子还在,还不至于太不堪。
望着家里两位男人,钱丽又哭了,为妈,也为姐姐和自己。
姐夫拍拍她的肩膀,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说:“不哭,不哭,还有好多事要做。”
钱丽这才发现,单凭兄妹几人,接下来的事情有点难应付。首先,十六人的吃住要安顿;其次,妈的后事要怎么安排。看姐姐铁板一样的脸,姐夫持续不断的电话,她不禁想起两个月前公公的丧事。
公公两个月前在自己老家寿终正寝。远亲近邻都闻讯赶来,一个临时治丧小组立马成立,收钱,买物,做饭,搭棚子,一切井井有条。孝子孝女们只管躲在棚子里烧纸、磕头,有人来吊唁时,提着嗓子嚎几声即可。有一次,她正准备扫地,扫把就被人抢走。先生责怪她说:“孝子贤媳怎么有心情扫地洗碗,会被人说不孝的。”公公的丧事是在唢呐震天、鞭炮齐鸣中轰轰烈烈办完的。先生说:“老家都这样的。”她以为只有北方这样。海珍却说:“咱们这里也一样。”
海珍是钱丽在这个城市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同学之一。当年她以高分被北方的重点大学录取,意气风发远走高飞,成绩不太理想的海珍只能上当地的师专。如今她成了大都市外表光鲜的白领,海珍当了小县城普通的中学老师。当年的海珍有多羡慕她,今天的她就有多羡慕海珍:可以在父母膝下承欢尽孝,可以在生养自己的城市平凡稳定地生活,有枝枝蔓蔓的关系覆盖整座小城,走到哪个部门办事都会遇到熟人。不必像她,兜兜转转十几年,曾经凌云壮志的事业心早化为尘泥不算,独在异乡的艰辛与孤寂,又有谁能理解和体会?尤其令她厌烦的是,自己就像一只候鸟,在这条自南往北的火车飞机上往返来回十几年,一颗心分成两半,牵扯得她筋疲力尽。但是妈现在走了,家没了,这条路很快将不属于她,这又让她十分悲痛。看着妈身后的冷清和混乱,钱丽的第一个念头是:幸亏先生来不及赶回来,否则会被他笑话的。哎,半路夫妻都是如此,那些层出不穷的问题令她措手不及,需要多大的包容才能维系下去。唯一幸运的是收获了女儿青青。
咦,青青呢?一忙乱,把女儿都忘了。
青青就在走廊的拐角处,和侄儿钱桂在聊天。他们正对着窗户外的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樟树说个不停。
“我喜欢冬天下雪的地方,喜欢冬天没有叶子的树,我喜欢大连。你们龙岩冬天不下雪,龙岩的叶子冬天还是绿的,叶子会不会累呀?”这是青青的声音,她才六岁,是个话痨子。妈说像极了小时候的钱丽。
“没有叶子的树多难看,我喜欢广州的木棉花,会开好多好多红色的花。”钱桂十岁,目前在广州某小学念三年级,他妈是桂林人,也不知道哥是怎么将人家骗来的,所以孩子叫钱桂。
钱丽想:你们龙岩!这臭丫头,从没把龙岩当成老家。转念一想,自己又把龙岩当老家了吗?
姐夫朝钱丽招手,说:“给你个任务。”
钱丽揉揉眼睛说:“好吧,快安排点事给我做,要不显得我忒多余。”
姐夫说:“你去妈单位找他们的工会主席,把妈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请他们来安排妈的后事。”
钱丽问:“单位有这项工作吗?妈都退休十几年了。”
姐夫说:“共产党的单位都有工会的,工会就是干这个的。”
姐夫又说了句:“你放心,我把两个孩子带回家。”
钱丽点点头,赶紧开路,去妈的单位。
妈的单位是全市最大的医院。被拆迁的房子就是医院家属区的集资房。那个家属区现在已掘地三尺,大兴土木,准备建起全市功能最齐全、设备最先进的门诊大楼。她的父母拿着一份日渐缩水的拆迁款离开家属区,离开工作半辈子的单位,离开这座城市。
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会主席,是一个面容硬朗的中年男人,姓陈。他听了钱丽的话,叹了口气说:“我认识你妈,当年刚毕业进医院时,你妈还带过我,她回来治病,我还去看过她,当时精神挺好的,没想到那么快……”
钱丽眼眶红了,她问:“我妈的后事?”
陈主席抱歉地说:“之前是有这项工作的,现在取消了,因为退休员工太多,我们都不太熟悉,怕主持不好,所以就转由家属自己去办,不过我们一定会派人参加,丧葬费也会报销,到时你们把发票什么的保存好就可以。”
看来单位也是指望不上,她连忙打电话给姐夫。
姐夫停了半响,说:“到时请他代表单位发言,介绍一卜妈的事迹,也算是给妈的一生画个句号,问他行吗?”
她连忙又请示陈主席。
陈主席说:“这个可以,不过简介还是请你们家属起草好,到时我念一下,你看可以吗?”
钱丽能说不可以吗?当然可以。
姐夫又打来电话说:“和你姐商量了,只能请丧葬公司了。”
钱丽连连点头。只要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世道,又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丽觉得殡葬公司是拿着钱就能推磨的“鬼”。他们一来,一切程序都行云流水,柳暗花明起来。挑日子、买花圈、雇乐队,甚至还算出什么属猴属狗的人有忌讳之类。不过有几项是殡葬公司不能代劳的,一个是对这批亲戚每天吃饭睡觉的安置:二是通知亲朋好友;三是得安排自己人收受礼金。
钱燕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钱闽负责安置那帮亲戚,钱丽负责收受礼金,她自己则负责通知亲友们。大家挤在不足六十平米的出租房,各自忙碌。青青和钱桂叽叽喳喳百灵鸟似的说个不停。其实他们之间是陌生的,很少有机会在一起呆那么长时间,却可以如此亲密友好。这样的亲密友好仿佛离钱丽很远了,她对哥哥姐姐怎么会有那么多怨恨,怨哥哥把拆迁款全拿走,恨姐姐借点钱还要付利息……
当地没有太多亲戚朋友,父母退休时间长了,保持联系的同事也不多,最多的还是姐姐的同事朋友亲戚们,毕竟姐姐是一部门领导。她突然感到有点落寞,长长的名单排下来,居然没她什么人,就连先生献的那个花圈,也是她代送的。先生只打个电话,解释说实在无法临时请假赶回来之类的。她心想,不来更好,来了也帮不上忙,只是他唠叨半天,也没问丧事该怎么办,更没提及送花圈的事。是殡葬公司的人说:“儿女们都携家人各送个花圈吧,最好是大点的。”她还觉得没必要,一只花圈三五百元,放小半天就塞进炉子烧了,撑什么面子。钱燕却说:“要。”亲戚们也跟着送了花圈,当然都足交了,钱登记在本子上,等追悼会那天再兑现成花圈。
钱丽的寂寞像勾丝的丝巾,越扯越多。她的呐海在迅速盘点,自己在龙岩还有什么人吗?思来想去,也只有海珍了。她又有点犹豫,海珍的父母前两年相继去世,她一点表示都没有。出门在外,将许多人情世故都忘得一干二净,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同学们淡得了无踪迹,今天才知道,有付出才有刚报,没有礼尚哪来的往来?
钱丽还是拨通了海珍的电话。海珍的反应让她感到很温暖:“我到时一定会去的,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还要通知谁吗?”
钱丽连忙说:“我也想不起还要通知谁,我只想你来。”
四
海珍来时,钱丽正在追悼厅里套殡葬公司租来的麻衣麻帽。她送上礼金,和钱丽打个招呼,就站到厅外,静静等待。
隔壁的两个追悼厅鼓乐喧天,车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更显得这个厅又大又空。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大厅正中,四周用真假参半的松柏鲜花簇拥着,看着也算鲜艳。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已经穿上租来的麻衣麻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感觉挺怪的,都想笑,又不敢。殡葬公司说,小点的厅都被订光了,只能用这个最大的厅。大厅当然需要更多钱,钱丽倒不是心疼多出一两干元的租金,只是觉得妈普通平淡的一生放到这么大的厅显得太空荡了。那群亲戚倒没有再添乱,都站在门外,递递烟,送送糖。不过也没啥人来,从早上七点多站到现在,进进出出都是姐厂里的员工、生意上的朋友,连那个工会陈主席也还没到。钱丽突然有点感激这些亲戚,幸亏有他们在.才显得不那么冷清。
钱丽站得腿麻,又惦念着门外的海珍,悄悄跑出大厅。厅外,有两个老太太正站在柱子前抹眼泪。看她走过来,一个老太太说:“你是钱丽吧。
钱丽停下来,连忙点头。这两位老太太很面熟,一定是妈的朋友,她一时想不起叫什么。
老太太抹着眼泪说:“我和你妈一起值夜班那么多年,退休了一起去公园跳舞,她还邀我去大连玩,这两年就是联系不上她,电话也打不通,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另外一个老太太说:“是啊,这次是你姐姐,叫钱燕吧,说是看到你妈的电话本,才告诉我们,要不我们还不知道呢。哎,说什么也得来送送老姐妹,太苦了。”
钱丽的脸湿湿的,摸一把,全是泪,妈的电话号码早在离开龙岩前就换了,为什么没有告诉这些老姐妹?人一退休,生活的圈子就越来越小,这日子过得就越来越窄巴了。
她握住两位阿姨的手,不停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两位阿姨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你在大连,你哥是在广州吧?”
钱丽说:“哥现在到泉州了,前两个月去的。”
阿姨说:“哎,都在外地,你妈多想你们啊。”
钱丽鼻子一酸,想起妈常说:“我怎么生了一群流浪汉。”
其实,妈和爸就已经是流浪汉了。当军医的,走南闯北,都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孩子们当然跟着父母“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刚刚熟悉的同学又面临分别,有点童年印记的地方很快就模糊一片,正在学习的方言还没出口就被冲刷干净。逢年过节没有亲戚可以串门,不会包汤圆蒸年糕,节日过得马虎平淡。好不容易父母转业到地方医院,她又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每年一次的探亲假,她发现这个小城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而她的世界却越来越窄小,原本就不太牢靠的同学关系早就因为疏于联络而冷淡,而新的关系又没时间建立培养起来,因此回家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家,回到那个医院家属区的集资房,唯一能去的是姐姐家。她每次都是呆到连父母都有点烦时,又扑腾扑腾翅膀飞回大连。有段时间,她自己都困惑,究竟哪里是“回”,哪里是“去”。在大连,她对丈夫说:“我要回龙岩。”在龙岩,她又对父母说:“我要回大连。”有一次母亲不乐意了,说:“回大连回大连,这里就不是你家吗?”当了一辈子药剂师的妈妈,也咬文嚼字起来,把她吓一大跳。不过那时候在意的仅仅是字眼而已,这年头,谁还在意家乡,身边的同事朋友哪个不是天南海北的。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开始面对家庭的变故,原有的结构瓦解时,那种漂泊的感觉,那种没有根的感觉开始越来越浓烈起来。
正在发愣,迎面走来陈主席,他东张西望,似乎在找谁。钱丽连忙迎上去和他打招呼。
陈主席说:“好在还认识你,我差点跑到另外一个厅去了。”钱丽说:“谢谢关心,这是我妈的生平简介,等一下麻烦您代表单位念一下吧。”
陈主席拿过生平简介,瞄了一眼说:“好的。”
他又问:“你哥叫钱闽吧,是哪个?”
钱丽朝大厅望去,正要招手,钱闽接了个电话低头急匆匆走出来,她指了指说:“那就是我哥。”
陈主席说:“哦,你看,你们兄妹几个,都不认识了。”
钱丽看钱闽的电话没那么容易结束,貌似很重要,握着手机越走越远。她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他挺忙的。”
陈主席连忙说:“没关系。”
追悼会是十点整开始,很简单,看起来满大厅的人,其实和妈有关系的并不多。妈的那份生平简介,还是钱丽连夜赶写的,但是被陈主席一念,就显得干巴巴。哥的致辞更是搞笑,是殡葬公司起草的,一听就是从网络下载的,什么:“母亲就像鲁迅笔下的孺子牛,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她含辛茹苦,默默奉献,真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钱丽和钱燕相视一笑,哥哥居然也会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还念得蛮顺溜的。
终于,妈一生的辛苦甘甜都化成一缕青烟,随风飘散。把妈还热乎的骨灰送进骨灰堂暂存之后,钱丽发现只剩下自己家里几个人。对,还有海珍,一直在陪着她。告诉她,妈送进炉子时要喊:“妈,火来了,快跑啊,快跑啊。”告诉她什么叫头七,马上就做……她懵懵懂懂,还冒出一句傻话:“海珍,你很有经验啊。”
海珍苦笑道: “哎,谁愿意要这样的经验啊。
钱丽紧紧握住海珍冰凉的双手。
五
一切都尘埃落定,亲戚们也要回去了。钱丽和姐姐为他们准备了不少土特产,好让他们满载而归。说真的,虽然他们没有帮到啥忙,总算还是撑了面子,连小姑也不再提房子的事。姐姐说:“他们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毕竟是亲戚,亏得有他们陪着,妈走得也算热闹,别让他们空手回去了。”
正说着,只见二叔进来了,他看着两姐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我送的那花圈的钱,能不能还我?”
姐妹俩对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燕说:“花圈都烧了。”
二叔说:“可是钱没有烧啊……再说……你们有那么多钱。”
钱丽想起那天她在收礼金,被二叔看到,说了声:“哇,好多钱啊!”估计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多少钱。
但是,再多钱,送的花圈可以退回来吗?
二叔苦着脸说:“我们来了那么多天,家里的活耽误了好多……”
钱燕耐着性子说:“二叔,花圈送了,怎么能退呢?再说,大伯打来电话说,那花圈是他委托你代表几个兄弟一起送的,你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我还没空问您是怎么回事呢。”
二叔急了:“就是我出的钱,为什么要写他们的名字。”
钱燕说:“大伯说了,回去他会把钱给您的。”
二叔说:“我不管。”
钱燕说:“妈已经收了你们的花圈,怎么能退呢。要不这样吧,回去的路费我们出,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土特产带回去,也算是弥补了,行吗?”
二叔无话可说,唠唠叨叨走出去了:“其他的不说,单那笔拆迁款就够他们吃香的喝辣的,连碗汤都不分给兄弟们,那么小气……”
钱丽问姐姐:“妈说骨灰不送回老家,这也算一个原因吧?”
钱燕说:“何止啊,她才不肯跟爸回去,其实爸也怕再回去了。”
爸在外头说:“谁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是不是要赶我走,如果不让我在这里住,我就去住大马路。”说完,就呜呜呜大哭起来。
钱燕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下水道再堵住的话,自己掏钱去疏通啊,又不是没工资。”
钱燕望着门外胡子拉碴、痛哭流涕的爸爸,一股厌恶感涌上心头。这些天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妈身上,忽略爸了。
钱丽有点恨爸。妈被爸气了一辈子,伤了一辈子,最后甚至发誓骨灰都不跟他回家,要有多伤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呀?不过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爸这样不顾形象的哭,哭得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又觉得爸可怜。毕竟是自己的亲爸,接下来怎么办?
哥说话了:“我就不走了,留下来陪爸吧。”
钱丽望着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真的,这些年来去匆匆,天各一方,都没认真看看他。他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头发秃了,身材也变型了,过得也不容易!
钱丽再看看嫂子,只见嫂子一脸平静,一边仔细地给青青梳头,一边笑着说:“我们留下,也把青青留下,钱桂跟你走,咱们换孩子,我就喜欢闺女。”
这些天嫂子不声不响地把青青和她换下的脏衣服都洗干净了。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多言语,也很护哥的面子,对小姑子们都很友好,尽心尽力伺候过妈。时间过得真快,嫂子嫁过来也快二十年了。
钱燕对哥的决定也有点意外:“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已经在厦门买了房子,打算全家搬到厦门。”
钱丽一惊,连姐姐都要离开龙岩了,以后这里就真成异乡了。
钱闽好像看出妹妹的心思,说:“你们都放心走吧,我回龙岩陪爸爸,也让你们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这里还是咱们的家。”
嫂子也说:“是啊,春节回来和爸一起过个团圆年。”
钱丽很想忍住眼泪,可还是没有忍住,她本来是这样想的,你们这是应该的,谁让你们拿了爸妈的拆迁款,爸就应该归你们赡养了。可是她知道不是这回事,不关拆迁款的事。钱算什么,有太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终于将亲戚们送上火车了,或许下次见面是在爸的葬礼上了。钱丽心想,其实能做一回亲戚,也是缘分,否则茫茫人海中,还有谁会这样全须全尾参加完妈的葬礼呢?
钱丽也踏上返回大连的火车。拉杆箱和行李袋塞得满满的,是姐姐准备的土特产,还有嫂子为青青买的几条裙子,座位下有满满一箱百香果,阵阵清香压住了车厢内乱七八糟的味道,是海珍送的。
青青终于累了,安静下来,睡着了。她一头枕着一位帅哥的大腿,一脚伸向另外那位帅哥的怀里,以无比舒展的姿势惬意地睡去。凌乱的羊角辫东一根,西一根翘着,仿佛还未从刚才亢奋的比手画脚中停下来,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整个车厢都静下来了,大家靠的靠,歪的歪,以各种并不舒服的姿势度过难熬的夜晚。钱丽没有睡意,她看着青青如此惬意的睡姿,不禁笑了,这孩子,纯粹人来疯,在这个漫长而无聊的旅途中,把左右两位素不相识的帅哥哄得七荤八素,居然愿意腾出宝贵的座位,甘愿为她当枕头做架腿的。
耳边响起青青稚嫩的声音:“我姥姥在福建龙岩,我爷爷在山东济宁,我爸爸在北京,我妈妈在大连,我是哪里人呢?”姥姥答道:“你是流浪汉啊,到处流浪到处流浪。”钱丽的笑容还没收住,泪又止不住,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火车声迅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