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关怀下典型性的缺憾——新世纪小说中工人形象评析
2016-01-25潘峰
潘 峰
前言:历史比照下的触摸
工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末期的英国。在资本主义国家,工人是被剥削、被压迫的对象;在社会主义国家,工人的地位至高无上。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地位,最初,我国当代文学中的工人形象可以说是时代的“弄潮儿”、社会的“宠儿”。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变迁,工人的生存境况发生了变化,反映在小说中的工人形象也发生了嬗变。
“十七年文学”中,给读者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些从被压迫者变成国家主人的工人形象,像《为了幸福的明天》(白朗著)中的主人公邵玉梅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上下开始了一系列的经济体制改革,文学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时期。在这一时期,“改革文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虽然“乔厂长”(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等这些改革先锋者备受关注,但这期间小说作品中也不乏积极向上、勇于奉献、改革创新的工人形象,如《沉重的翅膀》(张洁著)中的车工组长杨小东等等。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社会经济制度转型之后,经济效率和社会发展成为中心目标。能够为这一目标做出最大贡献的管理阶层从政府得到支持,享受到越来越多的强助权力,而工人阶层的强助权力则逐渐减弱,几乎只剩下由自身资源产生的自助权力。”[1]随着市场经济的物质诱惑以及后现代主义的传播,工人形象成为英雄式人物赖以存在的基础从根本上被拆除,他们开始因个人生存目的而与现实达成了和解,远离了崇高和理想。
如果说九十年代社会正在进行痛苦的转型裂变,到了新世纪以来,他们的转型无论是落寞,还是坚守,或是说华丽转身等,总之在这一时期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已经尘埃落定。作家们通过小说塑造了多元化的工人形象:他们之中有为生计所迫沦为风尘女子的杜月梅(曹征路《那儿》)、李淑英(刘继明《我们夫妇之间》)等;有在艰难生活面前始终保持冷静优雅、蕙质兰心的浦小提(毕淑敏《女工》);有生活窘困,在不幸生活中却能坚守道义和诚信,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陈道生(许春樵《男人立正》);有渴求温暖而不得,出门到处寻死的何汉晴(方方《出门寻死》);还有为了让班组内工人不下岗、耍“大阴谋”的“小人物”杜一民(李铁《杜一民的复辟阴谋》),替工人们上下奔走争取权益的“小舅”(曹征路《那儿》);视手艺高于一切的女工人乔师傅(李铁《乔师傅的手艺》)等。
综观这一时期小说中工人形象,原有那些繁荣喧闹的工人典型形象戛然而止,他们经历了辉煌不再的失落,困境中的落寞成为了主流。另外,工人们固有的先进性和主人翁意识,使得他们在落寞之中,仍然不忘坚守,他们所焕发出来的积极进取、健康向上的精神风貌也成为作家笔下的表现内容。新世纪以来小说中出现了具有新特质的工人形象,但由于创作者的视角局限以及其他原因,许多作品仅停留在探索阶段,对其积极客观的审视评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意义之探寻:人性的关怀
和以往小说相比,作家把握这类题材和形象的时候,在继承了先期作品“现实性”的基础上更加人性化。
(一)英雄叙事的式微。伴随着改革开放引起的社会巨大转型,虽然工人阶级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阶级,其中坚力量的地位不可撼动,但社会转型以及国家深化改革相关政策所带来的社会结构关系的松动和阶级壁垒的消解,已经彰显出工人不再是“英雄式”的存在。在“改革文学”中最先呈现出来的是改革英雄,在其光环照耀下,对工人形象的英雄化塑造已产生了巨大的挑战,工人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推动或促进改革的助力,而非主导者。他们已退居到改革英雄身后成为了“绿叶”和追随者,英雄叙事的式微已初露端倪。
及至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新写实主义冲击波的影响,工人更多地被进行了平民化消解,如池莉的《烦恼人生》,故事就聚焦于钢板厂普通工人印家厚一天流水账般地生活……,作家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小说中的主人公张大民的“贫嘴”成为他发泄的一种方式。在这种平凡人过的平凡的日子中,工人们更多地成为了伴随着平民化消解的“普通人”。工人形象“叙事走了一条由强化到弱化、由英雄到凡人的道路,这既是思想启蒙的结果,也是多元价值并存社会的一种必然要求。”[2]劳模也罢、先进也好,与凡人不再处于一种尖锐对立的状态。如《我们夫妇之间》中的主人公贾大春夫妇,一个是技术标兵,一个是先进个人,本应是英雄式的人物,但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他们最后无处可遁,一个为生活沦为了妓女,一个成了杀人犯。在这里,工人形象已经成为了在现实重压下的被损害者,甚至是被侮辱者。女性工人形象,再也没有五六十年代的“铁姑娘”和“女汉子”了。
(二)人性的关怀。作家塑造工人形象时更加注重从人性的角度去关怀。如女作家毕淑敏,在《女工》中对女主人公浦小提的塑造并非把视角仅置于哀其不幸,而是从女性的生存实际出发表达了自己的人道关怀,尤其是对女主人公倾注了大量的理解与同情,并且流露出敬仰与尊重。这部小说中的女人公浦小提平凡而普通,甚至可以说不幸:上学时,经历了文革浩劫;事业上,遭遇下岗,只能选择去做保姆;爱情上,没有嫁给自己最爱的人;婚姻上,当丈夫成为成功商人后,她又被遗弃。悲情和不幸已成为浦小提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下岗后,浦小提也曾痛哭过,但“靠天吃饭,你不丢人”的大彻大悟和生活态度,让读者被浦小提这位普通的下岗女工所倾服,她不悲不戚,无怨无悔,善良而执着,努力找准定位有尊严地活着。作者在这里对主人公表现的是深深的关怀,既非高高在上的导师,也非一味地哀其不幸,这种平视尊重的视角使得浦小提这位普通的下岗女工散发出独特的人格魅力。
作家李铁极为擅长处理工业题材小说。他“把重点放在了人物刻画上,而在人物命运之后,则衬托的是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在这种种关系的逼迫下,人物命运多姿多态,凸显了生活的丰富性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3]如《杜一民的复辟阴谋》中的杜一民:他能用“鬼点子”摆平许多困扰职工问题,他看到工友困难,热泪漆漆;同时,他会用“善意的”谎言嫁祸于人,会和自己女同事一夜销魂……,看罢后,很难按照通行的标准用善或恶来评判他是好人或坏人,但却觉得他是最真实的人。通过杜一民以及他的“复辟阴谋”了解了工厂改制后工人的生存困难,了解了在这种困境下大家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而存在的那种人心浮动、人人自危的心理状态,让读者对这一诚惶诚恐心理状态下大家种种“不道德”行为的发生,有了更为宽容、客观的态度和理解,从而为广大工人在转型中的境遇同感同忧。
另外,作家笔下的女性职工形象也不容忽视,对于女性来说历来“贞操”都是第一位的,作家们在对女性工人形象进行描述,对她们的“堕落”更多的是从时代的悲哀、无奈的选择去看待。如,《那儿》中的杜月梅,原本是活泼快乐的车间团支书,但丈夫死于车祸、女儿得重病、她本人面临着下岗等这些接连不断的生活灾难,让这个瘦弱的女子不得不为了生存和女儿,沦为了私娼,丧失了尊严。但是杜月梅的堕落并没有让人觉得要唾弃她,相反,由于作者对其前因、背景都做了极为充分的铺垫和说明,反而是她的血泪唤醒了巨大的同情力量,同时,“逼良为娼的历史自然激起人们的义愤和思考:我们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4]还有《乔师傅的手艺》中的女主人工乔师傅,她把手艺当成人的尊严,为了学习直大轴的绝技,她和男同事们一样吃苦出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贞洁。乔师傅也好,杜月梅也罢,我们实际上已经无法从道德的角度对她们进行评判。从人性关怀的角度切入去把握工人形象,使得这一时期表现工人形象的作品更加具有了生命力。
缺失之审视:典型性的缺憾
这一时期由于作家以不同的文化视野和文化理想创作了不同内涵、多元化的工人形象,尤其是下岗工人形象更是丰富了当代文学中工人形象的内涵。但由于创作视角或情感因素等局限,工人形象在塑造时难免有一定的缺失。
(一)典型性缺憾之表现。文学典型的美学特征一般表现在两个方面:即文学典型的特征性和艺术魅力。综观这一时期的工人形象,这两方面存在“先天不足”。首先,在文学典型的特征性方面缺少“特征化的东西”。所谓“特征”,就是“组成本质的那些个别标志”,是“艺术形象中个别细节把所要表现的内容突出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妥贴性”[5]这一时期工人形象缺少鲜明的带有标签式的特质,甚至有的被农民形象同质化,苦难、落寞、失落等这些作家对其生存境遇和人格心理特征的表现,和同期农民形象毫无二样。其次,在文学典型的艺术魅力方面,缺少一定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文学典型的艺术魅力,“实质上是由文学典型的真实性、新颖性、诚挚性和蕴藏性造成的。”[6]中国社会目前所经历的社会转型是前所未有的,无论是各行各业,还是作家们塑造人物形象,都没有以往可以借鉴的历史经验以及理论引导。纵观近年来,国内文学大奖,如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除王十月小说《国家订单》外,以工人形象为主体的作品鲜有获奖。
(二)典型性缺憾之原因分析。造成上述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作家难以把握现代工业生活。社会生活和文学艺术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当今社会以市场经济为主导,有时会因为涉及商业秘密,作家深入到现代大企业去体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作家们没有深入生活、全面了解社会生活的丰富的文学艺术矿藏经历,就无法发现和发掘工人们在社会转型后呈现出的更为真切具体的特质,目前就还未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且有些作家在思想上还存在片面性,认为工矿工人生活枯燥无味,即使体验生活,也不会产生灵感,更不用说下笔塑造人物了。可以理解的是,如果作家不具备一定的相关科学知识,当面对冰冷枯燥的机器,单调的工作流程时,肯定会使作家们望而却步。二是“写工业实在费力不讨好”[7]。文学是作家心灵对社会脉搏的感应,面对着工人始终是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特别是现代化建设主力军的实际,必然会促使作家们创作一些有影响的反映工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这些作家中,他们有的有着相似的从业经历,如李铁、曹征路、赵香琴等都曾经当过工人,或者有的与工厂、工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成长脉络决定了这些作家对工人们有着不一样的深厚情感。但是对于现在大多数作家而言,各种原因已使得作家们难以深入到工厂中去,下岗、破产、重组等社会现象,以及由此带来的工人们的种种变化,作家们更多的可能是仅仅停留在表面,无法进行真实深入地了解,会制约作家们对这一题材的的创作。创作这类作品还有一个难点:在我国,建国伊始,工人阶级就被宣布为领导阶级,作家们对于表现工人无形中产生了敬畏情绪,行动也较为拘谨,主观上认为写工业题材不可避免地要与宏大的历史进程联系在一起,要担负重大的政治使命,而这些使命和任务又总免不了急功近利的特质,这就造成有的作家认为这类形象可能红极一时,却难于行之久远,写出来的人物也很难有生气。
结 语
总之,目前中国工业化进入中期向后期的过渡阶段。和社会上任何人一样,工人在改革中也必然产生心灵的苦难历程,这种苦难感,既是社会的,又是文化的,又是心灵自身的。只有把握了工人灵魂变化的多因素和变化的随机性,才能塑造出更多更丰富多彩的工人形象。我们期待着越来越多的作家创造出更具有时代特征的工人形象,让这个为国家民族富强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群体受到应有的关注。
[1]王光银.转型期中国工人形象及其未来发展[J].社会主义研究,2005(4):38.
[2]刘忠.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英雄叙事[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9(2):131.
[3]魏来.工业改革背景下的人性透视——评李铁工业题材小说[J].才智,2011(6):255.
[4]吴正毅,旷新年.《那儿》工人阶级的伤痕文学[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2):16.
[5]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商务印书馆,1997:22.
[6]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69.
[7]金莹.工业题材写作陷入瓶颈[N].文学报(第2版),200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