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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寻根的文化自审——瓦尔拉莫夫笔下没落的乡村世界

2016-01-25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村社瓦尔俄罗斯

引 言

瓦尔拉莫夫是当代俄罗斯著名作家之一。身处文体风格以及审美理想多元、多样、多变的当代俄罗斯文坛,他始终强调自己对俄罗斯经典文学传统的继承,在回答《文学俄罗斯报》记者提出的流派归属问题时,他说:“如果认真考虑一下,那么大概属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流派。俄罗斯文学一向信奉的价值就是我的价值。”[1]瓦尔拉莫夫创作中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比如获得反布克文学奖的中篇小说《生》中对有着绚丽风光的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的描述,而长篇小说《傻瓜》已经涉及没落乡村的主题,但真正将乡村主题深化的则是中篇小说《乡间的房子》。该小说站在世纪末的高度审视守护着民族精神根基的乡村无可避免地走向没落的悲伤结局。

农村老年人道德形象重塑

小说《乡间的房子》的主人公是一位莫斯科作家,他热爱乡间的自然风光与自由生活,但真正促使他在农村购房的还是乡土派叙事文学的潜在文化影响,小说中数次提及苏联乡土派作家瓦西里·别洛夫,正是强大的俄罗斯文学寻根传统使作者确信,真正的俄罗斯人民、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存在于农村。诚如乡土文学主将拉斯普京所言:“我们的传统、共同生活的法则,还有我们的根,都源自于农村,就连俄罗斯精神,如果说还有统一俄罗斯精神的话,同样源自于农村。没有农村的俄罗斯就不称其为俄罗斯了,没有农村的俄罗斯将会成为孤儿。城市不过是生活的表象,农村才是生活的深层,才是根。”[2]在传统寻根文学中,维系着俄罗斯民族精神根基的通常是农村的老年人形象,瓦尔拉莫夫延续了这一传统。

小说中,作者怀着热爱俄罗斯人民的美好心愿来到农村,却处处遭受冷漠与质疑,农民们害怕他是逃跑的囚犯,不敢将房子卖给他。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奥西耶夫村的瓦夏爷爷帮助了他,由此开始了主人公的乡村精神之旅。瓦夏爷爷是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人,他顽强对抗着苏联集体农庄政策,在官方禁止东正教信仰、没收个人土地的背景下,他坚持读《圣经》,并且筑起木桩围墙保卫自己的土地。对他来说,土地意味着人的尊严以及自己安排生活的自由,他鄙视失去土地的集体农庄庄员谄媚领导的奴性。可以说,瓦夏爷爷是一个活生生的古老村社文明的碎片,他严格遵循古风俗生活,并且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作者久违的热情好客与乐于助人的无私道德品质。但这一道德品质在面向同村的集体农庄庄员时,却转变为一种强烈的战斗精神,他敌视着周围现实生活的一切,经常处于一个人反对大家的状态。传统乡土文学所呈现的宽容、忍让与牺牲等高尚精神道德在瓦夏爷爷这里几乎被复仇情绪埋没了。

这种道德缺失,同样体现在瓦尔拉莫夫笔下的老太婆形象身上。在传统乡土派创作中,老年妇女形象通常是俄罗斯人民优秀品质的承载者,她们深深植根于乡村的土地,在艰辛的生活劳作中展现出高尚的精神道德品质。在最早的农村题材小说之一,索尔仁尼琴的《玛特廖娜的家》中,主人公玛特廖娜以自我牺牲精神和崇高道德品质与周围世界的自私、贪婪形成鲜明对照。拉斯普京笔下的老太太们更是民族精神之根的守护者,她们以丰富的内心世界与高尚的宗教道德情感对抗着机械、冷漠的城市文明。而《乡间的房子》中的老太婆们在智慧和品德上都要平凡得多,她们相互嫉妒、爱占小便宜、喜欢斤斤计较。但作者在她们身上同样发现了宝贵的精神品质,即对苦难的忍耐力与坚强的生命力。在这群饱受生活艰辛、过早衰老的老太婆身上,作者看到了历尽苦难而不屈的俄罗斯人民形象:“我看着她们,心里想,这就是我的人民——受尽了折磨,受尽了屈辱,受尽了抢掠,然后被国家和教会扔到了一边听天由命的人民。”[3]老太婆妞拉是她们中的典型,她始终以平静、乐观的态度来对待数不尽的生活考验,并没有因为不幸而变得凶狠起来。作者认为,妞拉是深陷体制改革动荡之中的当代俄罗斯的象征,正是无数个这样平凡老太婆的群体智慧与坚韧的生命力才使得俄罗斯的乡村得以延续下去。这些作者心爱的老太婆们使他找到了故乡的感觉,但最终也正是她们的嫉妒与排外心理,使作者意识到自己永远是个外人,农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精神故乡。

可见,作者并没有将农村理想化,而是理智地意识到苏联的工业化急行军毁坏了乡村的道德根基,这一根基源自古老的村社文明,并具有深厚的宗教精神基础。19世纪的斯拉夫主义者把农民的村社看作俄罗斯的某种永恒的基础和它的特殊性的保证,这种民族性思想在20世纪乡土派作家创作中得到广泛回应,他们笔下,故土总是被赋予一种崇高的宗教情感:“向大地致敬、亲吻大地并向她忏悔——是十分古老的斯拉夫习俗,在接受东正教信仰之前就在俄罗斯久已存在”[4],而大地母亲信仰以其伟大的母性力量架起了多神教与东正教信仰沟通的桥梁,成为俄罗斯民族信仰的标志,也成为俄罗斯民族精神道德的源泉。这一精神源泉在当代俄罗斯农村行将干涸。

乡村精神寻根的文化自审

显然,瓦尔拉莫夫并没有止于对民族精神的寻根。实际上,在小说中他寻找到了所期待的活的基督精神——丽莎,她无限忍耐酒鬼丈夫的打骂、生活的折磨,而从不抱怨诉苦,始终安安静静地背着自己的十字架生活,并且在作者遭受到全村人的排挤时,她是唯一没有与作者划清界限的人。但丽莎并没有获得如同索尔仁尼琴的玛特廖娜那样的话语权,以自身善良与仁爱的光明照亮周围人心灵的黑暗,相反,小说中对她的描述并不多。在乡村没落的大趋势中,作者清醒地意识到丽莎无力挽救当代乡村的精神危机。

如果说苏联体制下的农村政策与宗教信仰政策毁坏了民族精神根基的道德基础,小说中的老一辈人已然丧失了无私的牺牲精神与宽厚的道德品质,那么,在八九十年代的政治、经济体制改革后政府对农村命运的放任自流,使得农村的年轻一代感受到了生活的绝望,他们完全丧失了老一辈对苦难的坚韧以及顽强的生命力,将父辈的资产换成酒精,酗饮无度、漠视生命,民族精神根基的生命基础本身正遭受着严重的威胁。苏联解体后的经济动荡中,被遗忘的乡村在默默死去:“那儿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糟。没有孩子出生,人们在死亡,许多人自杀了。而那些活下来的人没有任何前途。”[3]

但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将乡村的没落归罪于苏联体制,而是有意识地将反思视角由社会历史层面移位到历史文化层面。在瓦夏爷爷不知疲倦的追忆中,前集体农庄时代,也就是村社时代互帮互助的集体生活,特别是田间劳作后集体参与的宗教节日庆祝活动被赋予神话般的美好色彩。瓦夏爷爷所眷恋的这种集体生活,即是宗教哲学家弗兰克所谓的“俄国独有的精神的集体主义”,“它绝不敌视个人和个性自由概念,相反,这种集体主义被称作为自由概念的坚固基础。”[5]它与俄国宗教用语“团契性”的内涵一致,即“活的个人精神性同超个体的统一性之间的内在和谐”[5]。尽管在个体精神自由意义上,俄国村社文明与宗教精神共同孕育的这种温情的、平等的宗法制集体主义,不同于苏联政权推行的强制性的集体主义,但它们无疑都在精神、制度上强调个人对集体的依附与忠诚,即个人微不足道,只有村社集体才有意义。

村社文明对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但村社生活的封闭性养成了农民安土重迁、因循守旧、不思变革的保守心理。作者在奥西耶夫村定居之后,对周围的村庄、山川、森林进行拜访考察,而村里人甚至不相信作者的讲述,因为他们从未走出这么远过,瓦夏爷爷在生命中的最后三十年未曾离开过村庄,更不用说村里的老太婆们了。同时,这种潜在的村社集体意识导致强烈的排外心理,不管外来人如何尝试融入进他们的生活,他们始终对外来的人和物抱有强烈的怀疑和抵触心理。显然,这种封闭、抱团式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乡村很难适应新的时代变化,在时局动荡中它注定是被动的受害者。或者说,传统的村社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使得村民们固守一个内在精神早已衰亡的、生命力已然枯竭的故土家园神话,他们与其说生活在现在,不如说生活在过去,瓦夏爷爷在叙说过去,老太婆们爱絮叨过去,人们总是说以前……利哈乔夫曾将普希金诗歌中所言的“只生活在过去和未来”的精神存在方式视为俄罗斯人最重要的民族特点[6],但当代的俄罗斯农民似乎已经丧失了对未来的期许,在经济与精神的双重困顿中他们更多地在寻求过去的美好回忆。因此,小说中难以找出能够主动适应生活变化的人物形象。

威胁到当代俄罗斯乡村生存的,除了乡村人封闭、保守、排外、沉溺于过去的精神特征之外,还有他们对生命的漠视。对奥西耶夫村的村民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每逢节日,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领着孩子到墓地去喝酒、吃东西,愉快地谈论着死亡与葬礼。在基督教精神中,死亡代表着灵魂救赎的希望,也是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所在,不可否认,在村民们对死亡的轻视中,有将死看作卸下生活负担的宗教精神传统的影响,因为在墓地的坟头还竖立着草草制作的木制十字架。但在苏联几十年的无神论教育下,很难得出村民轻视死亡意味着渴望灵魂拯救的结论,因为除了自然死亡外,还有自杀与凶杀发生,这些宗教教义严格禁止的行为都被大家看作习以为常的事。如上所言,乡村守护的传统思维方式难以适应变化的时代生活,年轻一代难以找到改变被遗忘、被抛弃命运的途径,在对生活的绝望中他们选择了酗酒与死亡,而在这一时代语境中,漠视死亡的精神传统无疑加剧了乡村的灭亡速度。

不同于传统寻根文学对往昔乡村温暖的集体生活、以及宗教精神的眷恋与怀念,瓦尔拉莫夫清醒地察觉到这一文化意识形态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在现代性思想的强烈冲击下,其精神源泉已趋于枯竭的传统思维模式在吞噬着其生命载体——乡村。

结 语

瓦尔拉莫夫的乡土叙事代表了新一代俄罗斯作家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审慎态度,他没有沉溺到父辈作家所精心建构的故土家园的乌托邦之中,而是清醒地看到传统民族精神在现代性转型之中难以为继的窘迫处境,乡村已经无力承担维护民族精神根基的重任,它的精神被掏空,它的生命在死亡。作家为当代农村的命运感到心痛,却无法给出解决的方案。

[1]张捷.当代俄罗斯文坛扫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24.

[2]孙玉华.苦心孤诣的寻根情结——拉斯普京老年妇女形象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1).

[3]瓦尔拉莫夫.生:瓦尔拉莫夫小说集[M].余一中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137,174.

[4]Федотов Г. П. Мать-земля (К религиозной к о с м о л о г и и р у с с к о г о н а р о д а) [A].Ф е д о т о в Г. П. С у д ь б а и г р е х и Р о с с и и: И з б р а н н ы е с т а т ь и п о ф и л о с о ф и и р у с с к о й и с т о р и и и к у л ь т у р ы[C]. Т. II. СПб.,1992:81.

[5]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M].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22,25.

[6]利哈乔夫.解读俄罗斯[M].吴晓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译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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