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朱玛拜短篇小说集《蓝雪》的女性主义批评
2016-01-25
朱玛拜·比拉勒是当代哈萨克族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集《蓝雪》曾获得全国“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蓝雪》中的二十余部小说不仅讲述了发生在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的故事,也展示了哈萨克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风俗信仰、宗教礼仪、心理个性等。
《蓝雪》这个集子和朱玛拜的多数作品一样,是草原题材,都是描写哈萨克牧民的生存处境、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的。哈萨克族是草原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在一个哈萨克族部落、家族中,男性往往在外奔波,游牧、转场、迁徙,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于是女性就成为维系部落、家族日常生活的重要支撑。朱玛拜的小说特别关注女性,在《蓝雪》这个短篇小说集中,不少篇章都是女性题材,朱玛拜不仅关注哈萨克族女性的生存现状、人格成长历程,也关注与女性生存密切相关的哈萨克族传统婚俗。
短篇小说《少妇》中年仅十五的姑娘未婚夫不幸去世,夫家的族人认定已经送了作为聘金的牲畜,姑娘就应该归夫家处理,于是以抢亲的方式将姑娘娶来许配给了未成年的小叔子。“长兄死了,有其兄弟继承家业,这是老规矩,”[1]这种古老的观念只顾及部落、家族的利益,而完全忽视女性的诉求。在哈萨克族传统伦理道德体系中,存在着男尊女卑的思想,这样的伦理道德规范极大强化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和附庸意识,导致了女性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的缺失。小说中的这位小姑娘正是在这种伦理道德观念的熏陶下成长的,她也并不认为或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虽然对自己的不幸感到不甘与悲苦,但最终并没有做任何的抗争,只是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为命运的不公。传统习俗对人的约束是无形的,当一个人属于某种文化或社会时,就很难彻底摆脱传统习俗的束缚。哈萨克族古老的“安明格尔”婚俗让他的一代代子民在“生死由命”的劝谕中放弃了做自己命运主人的权利。哈萨克族是草原游牧民族,有着古老的“安明格尔”婚姻制度,即丈夫过世后妻子若要改嫁,必须嫁给亡夫的兄弟,或者是叔伯兄弟,若无兄弟则须嫁给本部落内的其他成员,而亡夫的兄弟及部落成员也有娶寡妇的权利和义务,[2]这种婚姻习俗因为寡妇由亡夫之弟续娶,所以也称袭嫂制,在我国又称“叔接嫂”、“转房”、“收继婚”等。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袭嫂制”同牧民在草原上的生产劳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主要是为了避免家族劳动力的再丧失,维持部落对草场、耕地的所有权。游牧民族更加需要部落、家族成员的合作才能经营更大的牧群、养活更多的牲畜。这种传统的婚姻习俗虽然有着保护妇女的良好的初衷和动机,但客观上却造成了女性丧失自主权、被当作物品一样随意交换的事实。朱玛拜的不少小说都涉及“安明格尔”制度残害女性的话题,具有理性批判精神的作家能自觉地从女性立场出发,对本民族世代传袭的男权思想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对传统观念和不合理婚姻制度束缚下哈萨克妇女的坎坷命运进行了有力的书写。
《少妇》中的少妇算是幸运的,虽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还遇上了一位疼爱她的婆婆,而在作家的另一篇小说《符咒》中,“安明格尔”婚姻制度则彻底埋葬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终生幸福。年轻的寡妇意欲安排自己的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但专制的族人蛮横地干涉了她的自由,寡妇心有怨恨:“这怨恨是对着家族的——凭什么她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1]但终究是无奈,只能听凭家族发落。而小叔子并不愿意接受家族强加于他的履行兄长权利和责任的命运,不能接受与亲嫂同床共眠亵渎兄长亡灵的习俗,更不能接受保守愚昧的族人为达到目的强加在他身上的莫须有的罪名,拼死抗争,结果遭到族内毛拉的诅咒。这对青年男女的抗争在强大的旧道德、旧思想和保守婚姻制度面前是无力的,身心疲惫的小叔子最终被“符咒”击垮了,遭遇风寒中风倒下,年轻的寡妇则无可推卸地担负起照顾卧床小叔子的责任。
除了“袭嫂婚”外,哈萨克族历史上还曾经实行过一夫多妻制婚姻制度,而且这种婚姻制度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在小说《童养媳》中,一个命运多舛的小女孩就成了这种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一场瘟疫过后,垂死的父亲将在瘟疫中死里逃生的十二岁的女儿托付于自己已婚的朋友做“童养媳”。小姑娘头脑中满是传统的道德观念,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嫁人的,于是“也就莫名其妙地服从了这几个大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1]身为女性在旧制度的樊笼里是没有话语权的,而身为童养媳的小姑娘更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她只能听从族规,听命于男人们的安排。小姑娘一生历经坎坷,身为小妾受尽女主人的欺负凌辱,也遭到来自家族强权的蹂躏,丈夫是她的父辈,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匆匆离世,女人守寡五十年,才终于迎来人生的圆满。朱玛拜在真实揭示传统社会哈萨克族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时,也深刻剖析了哈萨克族女性自身的局限和弱点,那就是宿命思想的禁锢与束缚。
普通哈萨克女性的生存悲剧是朱玛拜小说描写的重心之一。在朱玛拜的小说中,女性往往背负着生命的苦难。苦难是人类可以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无力也无法摆脱的生之痛苦,所以,正视苦难、超越苦难便成为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对付苦难并进行自我拯救的方式。朱玛拜笔下的女性尽管平凡,但都不屈服于苦难,都在与苦难做最顽强、最执着的抗争。进入20世纪,妇女解放运动大潮的促动下,哈萨克族女性也开始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努力。历史的重荷让哈萨克族女性经受着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同时也磨砺了她们坚忍抗争的品格。在朱玛拜笔下,虽则多数哈萨克族女性反抗男权文化的斗争最终走向了失败,但这些抗争与努力也在哈萨克族文化的现代转型进程中,为哈萨克族女性身心解放开辟了道路。
《夜半鸟鸣》中的女主人公服从命运的安排,结婚生子操持家务,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忠实守护着丈夫和他的家园。丈夫终年四处迁徙,漂泊不定,女人一人支撑着整个家庭,为了孩子、为了丈夫献出了最美的青春。然而,在女人内心深处,有着一个“隐秘的角落”,那里藏着一个“神秘的、从不曾泯灭的诱惑和希望”,所以人过中年的女人在一个夜晚似乎又听到了屋后传来的心上人的联络暗号——鸟鸣声,虽然遥远,若有若无,但却在神秘的黑夜深深拨动了女人的心弦。小说中的半夜的鸟鸣声是一个隐喻,是主体性丧失的女性内心试图寻找自我的呼唤,女人虽然以坚定的理性,以对家庭和丈夫孩子的责任感成功自我克制,没有被夜半的鸟鸣声诱惑,但这声音却在她的心头掀起了涟漪,让女人反思自己为了丈夫、孩子、家庭完全丧失自我的生存现状。“夜半鸟鸣”是微弱的,但却是哈萨克族女性开始觉醒,发出的寻找自我的声音。《夜半鸟鸣》中女人的内心的波动有着一种令人神清气爽、让人激动欢欣的东西,让人们呼吸到了一种新的空气。善良、温顺、憧憬自由的女人曾经被夜半鸟鸣激动了心肠,自然的人性悄悄萌动,但在传统观念的束缚下,女人常常对自己心灵的被诱惑与情感的冲动感到内疚,只能以对丈夫家庭更多的付出来实现救赎。女人的自我谴责心理是二十世纪哈萨克文学中女性的典型心理现象。女人渴望自由的生活、真挚的爱情,然而在冲破旧礼教束缚的思想萌动时又感到内疚和胆怯,所以女人追求自己所肯定的价值,但不可避免的要以悲剧告终。曹禺先生对悲剧精神的解说是“悲剧精神,应该是敢于主动的。要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这样的人才有悲剧精神”。[3]在面对悲剧的叹息中,悲剧主人公以及欣赏者都在对生命的沉思中获得了一种超越生命本身的启示。进入21世纪的今天,社会在发展,文明在进步,文化互融日益频繁,平等自由成为人们共同的心声和行为宗旨,当我们再去严肃思考人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终极价值的时候,朱玛拜笔下的这个有所憧憬、有所希冀的哈萨克族女性形象,对于永远结束男权中心的历史悲剧就具有了深刻的意义。在另一部小说《蓝雪》中,朱玛拜塑造了一个挣脱传统道德束缚,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年轻的寡妇胡尔丽海莺为了追求自由的爱情,甘愿接受被夯水的家规,因为心中怀着对爱的憧憬,与恋人在双双遭遇被族人溺水于冰窟窿中的惩罚时,胡尔丽海莺也不曾向族人求饶半句,最终她的坚持得到了族人的祝福,她的抗争让她收获了幸福。胡尔丽海莺作为独立、自主的个体,能够突破男权文化的藩篱,她的朴实的信念、欲望的张扬、不满宿命的反抗,无疑是千百年来饱受男权思想压抑的哈萨克族妇女走向新生的一曲凯歌。
《蓝雪》中的胡尔丽海莺、《渴望》中的女人、童养媳、少妇,这一个个与苦难抗争的女性,她们所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什么伟大的理想、崇高的事业,而仅仅是活着。在苦难面前,为了能让生命延续,她们并不畏缩,也不回避,她们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化解身上背负的苦难,用自己的生命、尊严来与苦难抗争。她们知道,苦难不会自己离开,只有与苦难做斗争,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别林斯基认为:“悲剧的实质……是在于冲突,即在于人心的自然欲望与道德责任或仅仅与不可克服的障碍之间的冲突,斗争。”[4]。朱玛拜让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受着生活的考验,在生存压力中表现女性坚韧顽强的风采,凸显她们宿命思想中的反抗意识。与苦难抗争体现了人的生存勇气,也是人的生存选择,朱玛拜小说描写的哈萨克女性对苦难的抗争,表现了她们对生命尊严的维护、对未来生活的追求,也体现了作者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的同情与哀怜。
朱玛拜的小说创作与20世纪哈萨克社会的文化转型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现代文明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逐渐进入哈萨克草原,并且在总的发展方向上影响了哈萨克族思想和文化之时,思想敏锐的朱玛拜一方面理性地意识到走向现代文明是哈萨克社会转型的必由之路,另一方面,由于深受传统文化的濡染,同时也目睹现代文明入侵草原后引起游牧经济遭到破坏,草原哈萨克牧民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发生的转变,又注定了作家要在小说中做出保护传承民族文化的价值选择。上述的《蓝雪》《少妇》《童养媳》等作品,虽是在表现传统婚姻制度以及保守思想对于女性幸福的扼杀与摧残,但却不乏温情。《蓝雪》中的胡尔丽海莺在遭遇夯水惩罚后与意中人喜结连理,而族人则尽释前嫌,为一对恋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少妇》遭遇未婚丧夫的厄运、转房的不幸,但婆婆却以一颗宽厚善良的心把所有的关爱和呵护都给了这个柔弱的新妇;《童养媳》中一生受尽女主人折磨的小妾在丈夫死后与女主人相互依傍并最终为她养老送终;《符咒》中的女人曾被族人逼迫嫁给小叔子却遭到小叔子的抗婚,但当小叔子中风偏瘫后女人心无芥蒂,如同手足一般一心一意侍候床前。这些一抹抹亮色“不难窥见草原民族宽厚、灵活、舒展而富有人情味的民族文化心理特质,”[5]写出了作家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眷恋和认同。
朱玛拜深受哈萨克族传统文化的熏陶,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彼时正是哈萨克社会迈开现代转型步伐之际,城市文明给风俗淳朴但却保守封闭的哈萨克草原吹进了一缕变革的新风,异质文化的给养悄悄改变着哈萨克族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传统与现代、草原与城市,在作家的内心产生极大的碰撞:传统文化需要继承,但人性也应受到尊重,调和二者的冲突实现和谐共生,是朱玛拜对民族文化的深沉探寻与理性反思。
[1]朱玛拜·比拉勒.蓝雪[M].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7:62,119,34.
[2]哈萨克族简史编写组.哈萨克族简史[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266.
[3]曹禺著.傅光明编.悲剧的精神[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115.
[4]别林斯基.诗的分类[A].伍蚕甫主编.西方文论选[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383.
[5]陈柏中.哈萨克草原文学的全新拓展——读朱玛拜小说集《蓝雪》[J].西部,2003(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