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庸斋对岭南词学的传承
2016-01-25巨传友蔡玉叶
巨传友 蔡玉叶
朱庸斋(1920-1983),名奂,号庸斋,晚年又号眇翁,广东新会人。早年师从同邑词学大家陈洵学词,深受其影响,十余岁即能为词。长期研究词学,经常与叶恭绰、杨铁夫、詹安泰、龙榆生诸人往来、唱和。曾任教于广东大学、广东文化大学,讲授词学。词学之外,其在书法、绘画方面也颇有成就。 著有《分春馆词》《分春馆词话》《朱庸斋书法集》。叶恭绰在与朱庸斋的书信中曾评价朱庸斋词说:“尊词已窥北宋之藩,且具天赋之长,亟宜自力。岭南词学,素称落伍;继往开来,其有意乎?”[1]勉励朱庸斋光大岭南词学,对其寄予厚望。朱庸斋批判继承了两粤词家的词学观念,推陈出新,教书育人,提携后进,在岭南词学向现代演进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对临桂派词学的传承与批判
临桂派之说源于叶恭绰,其在《广箧中词》中说:“幼遐先生于词学独探本原,兼穷蕴奥,转移风会,领袖时流,吾常戏称为‘桂派'先河,非过论也。彊村翁学词,实受先生引导。文道希丈之词,受先生攻错处亦正不少。”[2]“桂”即广西,府治在临桂,王鹏运、况周颐都是临桂人,因而现在的学者多习惯上称之为“临桂词派”。朱庸斋对王、况等人评价很高,他曾说:“词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王鹏运词学碧山、东坡,郑文焯学白石、耆卿,朱祖谋学梦窗、清真,况周颐学梅溪、方回,俱能得其神髓,而又形成自己之面目。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此乃清四家远胜于浙西、常州诸子之处。”[1]朱庸斋的《分春馆词话》很多地方接受了临桂派的理论,如况周颐《蕙风词话》云:“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少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3]朱庸斋《分春馆词话》论作词时说:“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1]其中袭承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这只是低层次的因袭,更多时候朱庸斋是以批判继承的态度来学习前人的词学理论,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朱庸斋论词推重“重拙大”,他说“词有重拙大、有沉郁顿挫、有沉着浓厚等评语,此皆公认为高度评价。”他评陈维崧《贺新郎·赠苏昆生》词曰:“一结‘我亦是,中年后'更极其朴拙而笔重千钧,千古沧桑之感、一时身世之恨,委婉而出,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评徐灿的《踏莎行》(芳草才芽)曰:“以比兴手法寓故国之思,可谓重、拙、大三者俱备。”[1]都以“重拙大”来评词。同时,他对“重拙大”之说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对其进行新的阐释。他说:“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原乃泛论(见王氏《味梨集序》),《蕙风词话》卷一即标出之,而未言出自半塘,世人遂误为况氏之说。《蕙风词话》中对‘拙'字亦未有专属,各家之中谁人为拙?恐况氏亦不能举出。余谓王氏重、拙、大之说,乃当时补偏救弊者。重乃指用笔,拙指命意,大指取境。此‘拙'非古拙之拙,后人释之多作含蓄不尽解,实亦未能尽‘拙'之义。‘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初看似浅近,无深、远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1]朱庸斋又将陈洵关于“留”的观念融入到“重拙大”之中,从用笔的角度论“重拙大”。他说:“述叔所用‘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宕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词有重拙大、境界之说,均须以用笔表达。”“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1]
朱庸斋曾多次对前人词学提出异议和批评:“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其实对于其人、其时、其事均未深作考据,辄加臆测,后人见之,转成笑柄。至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则更抽象。蕙风谓寄托者所贵乎发于不自克,流露于不自知。虽较中允,然既称发于不自知,则寄托之名,实难成立。”[1]“词法问题,余与海绡所说相异,海绡斤斤于求法。其所说梦窗词,如往日之经股文批。试思作家如于下笔之前,已存如何运用法度之念于胸中,得毋拘滞而有损于性灵乎?大家作词,恐无是理。当来自其平日涵养、性情、襟度,意有所会,即便下笔。其法来诸自然,未有先行安排法度然后下笔者。作者既未必然,但读者具见其法度。”[1]正式在融通客观的批判精神下,朱庸斋汲取前人词学的给养,提出了自己的理论。
与时俱进的眼光与词体创新意识
近代,在诗歌的革新方面岭南是走在全国前列的。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首先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主张新诗要具备新意境、新语句、古风格“三长”,推尊黄遵宪作为诗界革命的代表,将他描写西方工业文明的《今别离》四首推为“新意境”的模范。在词的创作方面,临桂词人邓鸿荃也与之相呼应,写出了具有新意境的作品。如留声机是十九世纪人类发明中的奇迹,这种可以将声音储存起来的机器让所有人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邓鸿荃在《沁园春·留音机器,和华溪》词中对这一神奇的机器作了描绘:
四座惊疑,乌有先生,幻作伶官。恁腊筒才动,雅音飚发,螺盘巧转,妙曲能传。最称欢场,也宜文会,只许闲听不许看。休轻视,是葫芦依样,妙出天然。梨园子弟如烟。忽一派、笙歌几席前。俨霓裳再谱,广寒宫里,管弦叠奏,凝碧池边。中有人兮,呼之欲出,一片神行捉摸难。非非想,合电光为戏,色艺都全。[4]
邓鸿荃所描写的是腊筒式留声机,起句描写了听众的惊疑之貌,这一惊疑的情绪笼罩全篇,奠定了全词的基调。词中使用了“乌有先生”、“伶官”、“梨园子弟”、“笙歌”、“霓裳”、“广寒宫”等古典的语言和意象,也使用了“腊筒”、“螺盘”、“电光”等新名词,但它并没有因为用传统的意象表述现代事物而产生隔膜,也没有因为现代名词与古典语言的混合使用而破坏词体的婉约蕴藉之美。词作既描述了留声机腊筒动螺盘转的外观状态和只能听不能看的特点,也将听众“一片神行捉摸难”的惊奇心理描写得细致入微,整首词轻松流畅,颇有情致。
朱庸斋以与时俱进的眼光来评判词史的发展和词境的创新。他在《分春馆词话》的开篇就从社会学的角度审视中国文学的发展,指出:“文章各体不断演变,魏晋时之诗,无齐梁之境也;齐梁时之诗,亦无唐代之境也;唐时之诗,亦无宋代之境也。设齐梁为诗,必须如魏晋人风格,否则不足称之为诗;唐时为诗,亦必须如齐梁人手法,始得称诗;宋人为诗,亦必须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诗之领域,凭谁张而广之?诗如此,词亦如此。……是以作好词,如能对词有真识,必须多读书,多了解文学发展演进过程,万不能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词论》所误。”[1]文学的发展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一种文体如果脱离了社会的需求固步自封,必将走向灭亡。他推崇晚清四家词就是因为“清季四家词,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皆有为而发。”“清词至清季四家,词境始大焉。盖此四家者,穷毕生之力,深究词学,其生长之时代及生活,亦多可喜可愕、可歌可泣者,故为词亦远过前代。”[1]朱庸斋说:“吾人倡词,应使词之意境张、取材富。不然词之生命行绝矣,尚足以言词乎?余曾有此等阅历;遇有事物题材,写之于诗则易,入之于词则难,始渐悟因词之意境、取材、辞汇过狭使然,乃刻意诗词合一。在广州词坛,诗词合一之说为余首倡,詹无庵亟赞和之。”主张诗词合一、开拓词境,描写社会主义的新事物:“词体诚须尊,要之能摒去浮艳、佻挞、儇薄、叫嚣语,以雅正之言,叙承平之景象,写新鲜之事物,歌社会主义之春华而已。”[1]指出了新时期词体创作的一个新方向。
将词学理论与教学相结合,培养人才
朱庸斋遍览前人名家之作,选取师法对象,探寻填词路径。他说:“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他的《分春馆词》,多有浑厚重拙之处。朱庸斋不但自己学习晚清四家及陈洵的作品,而且将其作为学词的范本来指导学生创作。他说:“余授词,乃教人学清词为主。宗法清季六家(蒋、王、朱、郑、况、文)及粤中之陈述叔。祧于两宋,对于唐五代词,宜作为诗中之汉魏六朝而观之,此乃所持途径使然。故凡学词者,如只学宋周、史、姜、吴、张等,学之难有所得。唯一经学清词及清季词,则顿能出己意。此乃时代较近,社会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词多结合时事,益易启发学者)。”[1]
朱庸斋曾任教于私立广州大学、广东大学、文化大学等学校,讲授词学,他的门人弟子众多,作为广州诗社丛书之一出版的《分春馆门人集》收录庸斋弟子二十七人诗词近千首,朱氏所言当皆自教学实践中来。先生的弟子或任教于高等学府,或为报刊编辑,或从事其它文化工作,活跃于广东、香港、澳门等地。《分春馆词话》也是由朱庸斋先生的门人陈永正、蔡国颂、李国明、张桂光、梁雪芸、李文约等,于素日师门札记和往来书简中掇拾片金零玉,增补而成,显现出了岭南词学的薪火相传。
[1]朱庸斋.分春馆词话[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
[2]叶恭绰.广箧中词[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407,4410.
[4]邓鸿荃.秋雁词[M].民国七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