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文/柳洪宙



当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我是一个普通人，从嗷嗷待哺到背上行囊去外地求学，从穿上白大衣成为一名光荣的医生到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一路走来，有许多令我难忘的事情。这当中有一件事情让我格外难以忘记，每每想起，都会给我力量，并鞭策自己不断努力前行。

那是我刚刚从医学院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一天我值夜班，一位90多岁的老人被孩子们焦急地送到病房，说是晚上摔了一跤，之后发现老爷子说话不利索并且腿活动不自如，所以连夜送到医院。语言功能及下肢活动障碍——我的第一反应怀疑是脑卒中。我一边给家属说明自己的判断，稳定他们的情绪，一边抓紧时间安排将老爷子收入院，安排了病床，这老爷子姓张，我喊他张爷爷，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脑卒中患者，但是谁知摔的这一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张爷爷住院后，通过查体以及头颅CT检查确诊是脑梗塞，我立即针对病情对张爷爷给予了抗血小板及抗凝等治疗。由于爷爷平时就很少下床，这次得病后基本每天都是卧床输液治疗，起床活动更少了。入院后虽然给予张爷爷积极治疗，但病情还是逐渐加重，爷爷的意识也越来越差了。住院后的几天爷爷胃口很差，慢慢地就不能吃饭了。再加上长期卧床，以及90岁高龄，这些都使得爷爷出现了一些并发症，其中最严重的是合并了肺部感染和发生电解质紊乱，血钾仅2 mmol/L左右，肺部感染又进一步加重了心力衰竭。他的孩子们很着急，我作为他的管床大夫也很着急。我开始针对这个问题采取治疗措施，我加入了抗生素及沐舒坦来控制肺部感染，稀释痰液，促进痰液排出。检查中发现张爷爷身体中KCl的水平低得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急需补充。但是补充KCl的速度很关键，就病情而言需要很快地补到正常范围，然而补充太快又会要人性命，而且输液量太快、太多会加重心衰。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我开始了治疗张爷爷疾病的拉锯战。在接下来的若干天里，我除了日常工作外，每天都认真地计算给张爷爷加入KCl的量，并定时到张爷爷病房去观察病情。当时我就想尽全力保住张爷爷的命，一个是因为张爷爷和他的家人都那么信任我，积极配合治疗，作为医生我要尽自己的努力；另外我的压力也很大，因为在我上班这几年我所管的病人，还没有死亡的，我很害怕死亡发生在我的病人身上，我感觉我承担不起这生命之重。医办室、病房，病房、医办室成了我的两点一线，为了观察张爷爷的病情，我很多个晚上都睡在医院，就是为了能随时准确了解张爷爷的情况，需要抢救我能够第一时间赶到，绝不耽误一分一秒。张爷爷病情好转一点，我的压力才会小一点，心情也才会好一点。

张爷爷的孩子们对我为张爷爷的付出是看在眼里的。记得有一次张爷爷下午突然难受，我开始抢救、治疗，请上级医生指导等等，等张爷爷病情稳定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回到医办室，开始考虑针对张爷爷目前的情况应该如何调药，如何调整治疗方案……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爷爷的孩子进来了，手上提了一个大保温桶，他说：“柳大夫，吃点饭吧，为我爸忙乎得忘了吃饭了吧！”我突然想起晚饭还没吃！我一边感谢他的惦记，一边坐下大口吃了起来。张爷爷的儿子坐在了我身旁，对我说：“很感谢你柳大夫。我爸爸是个老红军，一辈子受了很多罪，一辈子也见人无数。老爷子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们一看管床大夫这么年轻，从心里是有点不太信任你的，我们本想找人换个大夫，但是老爷子说你行，说一看你就是个负责任又认真的好医生。还真是，老爷子的眼光真准！我们信任你，你认真给我父亲治疗，我们当孩子的也一定积极配合，咱们争取让老爷子早日康复！”是呀！这也是我的心愿，我也盼着张爷爷早日康复。有了这次的谈话，有了这份坚定的信任，我在张爷爷的治疗上更加用心了。但是，毕竟张爷爷年龄太大了，并且合并症太多，最终我还是没有挽救回张爷爷的命，张爷爷还是走了。我很伤心，张爷爷是我在工作以来，自己做管床大夫后死去的第一个人。当时我的心理压力很大，一方面是对生命的敬畏，生命就这么完结了，而且是在我手上……另一方面，我还有点担心害怕，害怕碰见像平时在医院见到过的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人死了不分青红皂白乱闹一顿……我还是个年轻医生，要是那样，我都不敢往下想。

就在张爷爷确认死亡离院以后，他的孩子们居然拿着一面锦旗送到我们科室，是感谢我的！我当时的心情又激动又复杂，还有点惭愧。当时他们给我的主任说：“虽然我父亲走了，但是柳大夫对我父亲的负责任和认真我们都看在眼里了，他每天无数次地去病房看我父亲的病情，在最后抢救的时候整晚地留在病房，他已经做到了一个大夫的责任，我们很感谢他。”

就是这样的一件事，让我难忘。他对我的职业生涯有着非常大的影响，他就像一双隐形的手，在我的背后托着我，给我力量。记得在医学院学习时我的老师就说过，医生这个行业是崇高的，但也是痛苦的，即使不是身体上的辛苦也是心灵上的疲惫。因为我们最近距离地接触和感受着人们的恐惧。在病人恐惧自己生命能否延续的同时，我们同样经历着这样的精神折磨。病人是我们的责任，他们的生命几乎同我们连为一体，我们会因他们的治愈而高兴，也会因他们的离开感到沉重的悲痛。当时我没有深刻的认识，走上工作岗位，在遇到张爷爷的事情之前，我一直觉得做医生很有成就感，当看到一个又一个病人康复后总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至于死亡，我原来一直觉得做医生，哪有不见死人的，死亡很正常。但是当我真正地经历了我治疗的病人的死亡，我才真真地感到那种病人把生命交给你的深重。幸运的是，我碰见了这么信任我的病人，这么理解我的病人家属。

想想现在的医患关系紧张，医生成为高危职业，医生不被人信任，医生被妖魔化……每每这些时候，我就会想起张爷爷的事情。面对社会、医院、患者、经济等多方面的压力，很多时候，很多医生，迷茫、无奈、牢骚，还有圆滑。静下心来想想，患者对医生的信任是对医生莫大的支持和鼓舞。同时，作为医生，谨遵医生的职业道德，珍惜每个人的生命，对自己的病人认真负责，也许病人就会越来越理解信任医生。人与人之间多一分理解、沟通、信任、尊重，社会就可以少一分暴戾。

这件事情给予了我前进的动力。在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我不后悔选择医生这个崇高的职业，也许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我会遇到各种不被理解或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张爷爷的事情会时刻激励着我，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对病人认真负责，相信一定会得到病人的理解和信任。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