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近发现王照书信考释
2016-01-23吕顺长
吕顺长
(浙江工商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杭州 310018)
日本新近发现王照书信考释
吕顺长
(浙江工商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杭州 310018)
本文对日本新近发现的维新变法派人物王照的六通书信进行了考释。从中可以看出:王照流亡日本之初的两通书信,其内容多非王照己见,而很可能是经康有为授意所写;信函中所抄录的戊戌政变发生前光绪帝的两道密诏,其部分内容与以往所见的不同,可视作经康有为篡改后的另一版本;王照在潜返中国前,不惜向关系不和的康有为献媚并索要经费,虽可谓不择手段,但从中也可看出当时他所处的困境;王照潜返前两次前往高知县,除与高知文人交流外,筹措经费并为潜返作准备似为主要目的。
王照;书信;康有为;密诏;潜返
有关1898年维新变法运动这一历史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王照作为参与维新变法的重要人物,学界对其在维新期间及流亡日本后的活动状况、思想观点、与康梁的关系等也已有大量的研究。欲使研究有所推进,挖掘和利用新史料显得尤为重要。
王照(1859—1933),字小航,直隶宁河县(今天津市宁河县)人。1894年甲午恩科进士,1895年任礼部候补主事(六品)。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请礼部堂官代递奏折,建议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考察日本等,遭阻挠。后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人因此被革职,王照则被赏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
戊戌政变后,王照作为“康梁逆党”成员被通缉,后与梁启超同船潜逃日本。抵日当初,王照继续追随康梁,唯康梁之计是从。但是,王照与康梁的关系后来急剧恶化,数次吵闹后,最终分道扬镳,王照甚至在与犬养毅的笔谈中公然告发康有为篡改光绪帝诏书。至于双方关系恶化的原因,冯自由曾回忆称:“康到东后,深虞王举发其假托衣带诏之秘密,故严重监视,不许私自见客。王不能堪,因与吵闹多次。康友梁铁君精于技击,康特使之强制王之行动。王赖平山之助,得脱离康之约束,遂遍向日本当道陈诉所苦。日政府以康王水火,虑生事端,乃给康以旅费九千元,令其克日离境。康之远游加拿大,实以此故。”[1]初集,50康有为离开日本后,王照则继续停留日本,但拒绝日本政府给予的资金援助和安全保护,依靠友人援助及为人题字作画等维持生活。1900年5月18日,王照装扮成僧侣,在日本某报记者的协助下潜返中国。
日本高知市立自由民权纪念馆所藏“山本宪关系资料”*该资料由山本宪后人于2006年提供,含山本宪本人作品、友人书信、各类图片等共6000余件。2011年始,由高知大学吉尾宽教授负责组织相关研究者对此开展专门研究,笔者为课题成员之一,担任康有仪等人书简的解读、考释工作。中,含有康有仪、康有为、梁启超、王照、汪康年等中国人书札二百余通。这些书札,笔者曾以《日本新近发现康有仪书札选注》*刊载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文献杂志社《文献》,2015年第5期。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近代史》,2016年第1期。为题对康有仪的部分书信进行披露,此外在国内均未见专题研究和介绍。
本文以解读、添加标点和注释的形式,对王照的六通书信加以整理,并对王照流亡日本后的状况、与日本汉学家山本宪的关系、潜返中国前的行踪以及潜返的具体经过等进行考察。
一
羽子大兄阁下:
不见许久,念甚。近梁星海(梁鼎芬也)于张香涛(张之洞也)大攻我辈,可恶之极。日本人不甚知其诈伪,盖以香涛素日声名,颇能欺人也。近接觉顿*觉顿:汤觉顿(1878—1916),原名叡,字觉顿,广东番禺人。1894年入康有为万木草堂。、赞侯*赞侯:龙朝翊(1871—1922),又名龙焕纶,号赞侯,广西临桂县人。光绪辛卯举人,光绪戊戌进士。康有为门人。上海来函,香涛自事变后,电奏屡请速杀六人,追究党类,又上奏极颂西后办法之妥,而置皇上于不问,其忘君固宠、趋炎附势之小人,乃一至于此极。梁星海为之羽翼,竟于报章极力攻击吾辈,此皆日本人所不甚明白我国之内中有此等人情弊者也。祈速对山本*山本:山本宪,字永弼,号梅崖,日本汉学家。1852年出生于日本土佐藩(现高知县),1883年于大阪创办汉学塾“梅清处塾”。1897年来华游历,与汪康年、梁启超、罗振玉、张謇等均有接触。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人物逃亡日本后,与其交往甚密。著有《论语私见》《燕山楚水纪游》《梅清处文钞》等。先生明白言之至要。又《时务报》为汪康年所盘据,自今年奉旨改作官报之后,其《时务报》之款数万金,皆为汪康年吞骗迨尽。(又攻击梁卓如)汪康年藉此款以开昌言、中外等各报,骗款以置买产业,可谓无耻图利之小人,不足道也。近汪常有信到日本,攻击我辈,日本人不甚分辨黑白。请即与山本先生明白言之,勿为此辈所欺,使之洞悉其情弊为要。再者,日本人多不知当日事变情形,每责弟以不死,不知初二日初三日密诏及明降上谕,催出京办报,其时不能不速为出京,初五出京,初六事发,弟在路上,何从而知。到烟台尚不知也。及到上海,英人派舰保护来言,乃知京中之变,于是始明皇上密诏求救之意。现当四方奔走求救,到日本将往各国。顷闻(昨日闻之)英人有电到,联约德、美、日以救皇上,消息极佳。惟日本与我国同种同洲,唇齿辅车,欲救我国,当于此时速倡大义。西后篡废,并无母子之分,今上既非亲生,又非正嫡,不能为母,先帝之宫妾耳。以宫妾而废皇上,大逆无道。皇上今年维新之政方行,而衰谬之老臣不知新政之益,乃环泣而求之于西后太监李联英*李联英:当为“李莲英”之误。,此人前被皇上廷杖,恐皇上杀之,亦日夜谮于西后,谓皇上将废之。西后信之,乃与荣禄谋废(荣禄素媚李联英)。皇上故有今年天津阅兵之议,盖将行废立矣。皇上为西后所逼,日夜不堪,乃密诏交弟。诸人在外求救,西后知之,故有八月初六之事,速行废皇上也。现皇上幽废瀛台,求粥不得,求鸡茸不得,珍妃冬月犹单衣,诚恐皇上万一有变,则诸国争割,虽欲兴大兵以救我(敝国)皇上,亦不及矣。若欲救我皇上,当速动勿迟。西后输国于俄,日本大为不利,今日当以速救我皇上,速行新政为主。祈与山本先生多发明之,幸甚。至要至要。此请大安。照顿首。若嘱书。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9。此札二纸,未见信封。此为王照致康有仪之函,作成时间未详,但从内容看当在戊戌政变发生后不久。而王照在书信末尾自己的署名之后,添加了“若嘱书”三字,结合书信内容判断,此书信很可能是受康有为嘱托而写的。在此函中,王照(或康有为之意)主要希望通过康有仪向山本宪说明以下数点:事变后大肆攻击康梁等人的梁鼎芬、张之洞是“忘君固宠、趋炎附势之小人”,原《时务报》经理汪康年也时有信至日本攻击维新派,此人是“图利之小人”;自己未被捕处死是因为受“催出京办报”之密诏而离京,至上海后才得知事变发生;现皇上被幽废瀛台,处境危险,“日本与我国同种同洲,唇齿辅车,欲救我国,当于此时速倡大义”。
有关王照离京的时间,据其晚年回忆,政变发生后,“南海于八月初四日,先得杨锐传密旨避去,梁氏初七日出京。余初九日出京,十一日黎明至塘沽登日本大岛兵舰,见梁氏在舰中,问知已在舰中度两夜。又候十六日,该舰始奉到日本政府回电,已派他舰换防,准大岛归国。九月一日,接防之舰至大沽口外,大岛鸣炮起椗,两舰相遇,停一小时遂启行”。[2]可见王照是在八月初九即阳历9月24日出京,9月26日登上大岛舰,10月15日从天津出发前往日本的。王照这一回忆内容的可信性可从当时任东亚同文会干事的井上雅二的日记获得旁证。井上日记称:“9月24日(八月初九日),(中略)王照逃到我们的住处。半夜,将王照托付给山田良政,即去天津。”[3]另据日本驻北京公使馆代理公使林权助于10月2日致外务大臣报告:“国事犯罪人梁启超及王照二人,现已乘入大岛舰。然于清国领海将二人转移至商船已不可能,且此事又须保密,故希望令此舰返航日本,并迅速派替代军舰来天津。”*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资料,编号C11081012700。由此可见,此信函中所称的“初五出京”等内容,当指康有为,而非王照本人。
二
羽兄足下:
来书已悉,即与邝君*邝君:当指在日华商邝汝磐。曾与冯镜如等共同出资创建横滨大同学校,由康有为所派徐勤等人主持学校事务。商妥,候汇款到,即来可也。兹有辨变政事数端,请代向山本先生说知明白为要。此请大安。照顿首。
一、谓办事急激 皇上今年变法行新政,早知西后有废立之谋。盖自革侍郎长麟,打二妃,杀寇良材时,已早蓄废立之谋矣。皇上英明,深通外国之故,太后忌之,使荣禄为直隶总督,统袁、董、聂三军,议于天津阅兵时即行废立矣。皇上四月廿八召见某,即决意改革,以日行新政为事。盖不行新政,亦必废立,与其废立而无以白于天下,不若力行改革,而皇上之圣明天下知之也。故谓改革之办事急激者,实未知情形者也。
一、谓某用阴险手段 皇上黜革各衰谬之老臣,皆皇上之圣明,无所谓用阴险手段也。
一、谓图富贵 自行新政以来,江标、王照、谭、刘、林、杨皆得四品卿,吴懋鼎、徐建寅、端方得三品卿。人人以为某必得高官矣,而自行新政来,不升一阶。求富贵者,乃如是耶。
一、谓某不死 初二日上谕,催令出上海办官报,初四晚起行,初六乃有变。时在船上,何从知之。初九抵上海,遇英人派船保护,乃知北京废立之事,何从死耶。且上谕出外国求救,更须奔走四方,岂能遽死哉。
一、谓不待兵权而办事 皇上召见袁世凯,而荣禄即调聂士成五千兵以制袁,而事变即发,皇上之兵权为荣禄所持,若不办事,兵权亦不可得矣。
谨录密谕: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圣意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与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朕命汝督办官报,有万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前往上海或出外国,以图补救之策。汝之忠诚忧国,朕所深知。其爱惜身体,善自摄卫,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大叔*大叔:当指康有为。说此间有棉衣寄大坂,抑或待来乃穿,请覆云云。专此又禀。侄照上。
现又将古城贞吉来谈笔记付呈。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4。此札二纸,未见信封。此函为王照致康有仪信函。但从内容分析,当为王照受康有为授意而写。发信时间未详,但根据内容判断,当为康有仪赴横滨前的11月中下旬。主要仍为希望康有仪向山本宪说明的有关戊戌政变的内容,还抄录了政变发生前光绪帝的两道密诏。有关此两道密诏,向存若干疑问,而且学界多认为康有为篡改了密诏。据梁启超回忆称:“先生当国变将作时,曾两次奉朱笔密诏。第一次乃七月二十九日,由四品卿衔军机章京杨锐传出者。第二次乃八月初二日由四品卿衔军机章京林旭传出者。两诏启超皆获恭读。其第一诏由杨锐之子于宣统二年诣都察院呈缴,宣付史馆。其第二诏末数语云:‘尔爱惜身体善自保卫,他日再效驰驱,共兴大业,朕有厚望焉。’”[4]
光绪帝七月二十九日的密诏,据茅海建研究,赵炳麟在《光绪大事汇鉴》所录的内容当是最可信的原始文本,其全文如下:“近来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5]735-736由此可知,光绪帝原来的谕旨与上述王照所抄录的所谓“密诏”相去甚远,尤其是位于杨锐等四人前的“康有为”之名及“设法相救”数字,系重大改动,学界普遍认为此为康有为所篡改。此外,康有为在戊戌政变后所公布的光绪帝“密诏”,尚有其他多种版本。据茅海建研究,主要有:一、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五日(1898年10月19日)上海《新闻报》所刊为:“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不能变法,而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可与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康有为由此将自己定为受诏之人,而“奉诏救主”。二、明治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1898年10月25日)《台湾日日新报》所刊,将“汝可与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诸同志”,改为“汝可与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诸同志”。即将谭嗣同、林旭放在前面。三、十一月初九日,日本外务省收到驻上海代理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抄送康有为的《奉诏求救文》,在“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后,又添加“而用通达英勇之士”。此外还有数种版本,文字大同小异。[5]737与以上诸版本相比,王照在此函中所抄录的“密诏”,除杨锐等人的排列顺序有所变化外,在最前面直接使用了“康有为”三字。此外,如将“太后不以为然”改为“皇太后圣意不以为然”等,其他文字略有出入。
光绪帝的第二道密诏,即梁启超所称“八月初二日由四品卿衔军机章京林旭传出者”,也有多个版本。如上海《新闻报》于九月初五日刊出康有为所公布的第二道密诏:“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朕有厚望焉。特谕。”而九月十一日《台湾日日新报》所刊第二道密诏,在“将来更效驰驱”一语后,又添加了“共建大业”一语。[5]735-739将上述内容于王照在此函中所抄录的“密诏”相比较,虽大意相同,但文字多有出入,可视作经康有为改动后的另一版本。
三
山本宪先生阁下:
弟因恶耗,急赴东京探访,幸未废篡,而立嗣为先帝之嗣,不为今上养子,两君不相统属,大乱已成,不可收拾矣。而坐视无可为计。弟眼为淚所病,脑为思所病,在东京卧病数日,今至京都,拟迟十余日再赴高知。高知友人方谋立清语学课,然弟遇此风云惨变之时,实不能安处往高知,不过再与诸君作别耳,不能应教授之事也。得阁下赐书,感荷。敝邦事无可为计,乞时赐指示。此布。即请仁安。王照顿首。二月十三日。再赴高时,至大坂视先生。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5。此札一纸,信封正面书“大坂天神桥南诘东入山本梅崖样高山忠照”,背面书“京都知恩院通开门内崇泰院”,正面邮戳有“京都卅三年二月十三日”字样。“高山忠照”为王照在日本所用的化名。函中所谓“立嗣”,当指1900年1月24日清廷以光绪帝名义颁诏,立端王载漪之子溥隽为“大阿哥”(皇储),以便取代光绪,史称“已亥建储”。此外,王照在函中还称自己“迟十余日再赴高知”,而且其目的并非去接受高知友人邀请担任汉语学校的教员,而是与诸君作别。对王照赴高知的经过及其在高知与当地文人交流的情况,吉尾宽《变法派人士日本亡命中的一片段》[6]10一文中有较详细的论述,可作参照。至于其“不能应教授之事”之理由,从其“与诸君作别”一言看,可知王照此时已决定离开日本。王照于1900年5月离开日本回国,对回国前后的情况,王照在1901年7月致近卫笃麿的信函中有如下记述:“自明治三十二年拜别芝颜,台驾壮游欧美,照遂作潜返敝邦之计。明治三十三年五月,始以僧装入山东,而适遇拳匪之乱,北省糜烂,照云游南北各省,秋杪至天津。”[7]
四
长素仁兄先生大人如晤:
暌隔一年,翘盼鲲鹏变化,而未测方略所在也。宫廷益危,逖听寰海义声,尤于南洋有深祷焉。保皇立会,谤为敛财入私囊者,纷纷皆是。然弟每谓勤王,非咄嗟立办之事,尤非令外人洞知之事,局外不谅局中苦心,生此疑议。夫为公为私,必久而后定,今之疑议者,盍徐观之,闻者首肯而息其议者,颇不少焉。弟自送别后,辗转一年,不能得数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误我事久矣),皆小猾*小猾:未详。或指梁启超。之布置也。然卒思兄实未有嫉弟之心,弟之成败,决非与兄之成败相反,兄虽一时为抚小猾而轻于欺弟。回思在北京时,弟排众谤而护兄,且至七月末兄强促弟荐小猾,是时兄岂真如逆党所云之势力,而弟附合之哉,不过重兄之志气而已。曾几何时,而兄岂忘之哉。今弟计穷,仍欲兄有绨袍之谊,乞阳历四月二十日前速由邮便寄金百圆。(书银并交山本宪君)此百圆所关颇重,如四月二十五日前不至,则弟亦永无求兄之时矣。伏望三思,以后自有明白之日,今弟亦不言也。伏望珍重万古。愚弟王照顿首。阳历三月二十五日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8。此札一纸,未见信封。为王照致康有为之信函,至于为何此函后来为山本宪所保存,未见任何说明,可能是后来由康有仪或康有为本人转给了山本宪。从内容判断,发信时间当为1900年3月25日,王照此时正在高知(参见书札六),可知此函当发自高知。王照在此函中称:“弟自送别后,辗转一年,不能得数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皆小猾之布置也。”“送别”当指送别康有为离开横滨前往加拿大。王照《送南海先生东渡美洲》云:“客邸围炉共拨灰,萧条松竹与寒梅。难忘羲驭挥戈返,具有鹏图跋浪开。阴雾蔽天空北望,酸风掠地自西来。乘槎此去看飙举,不作渐离击筑哀。”[8]6而“小猾”又所指何人?从书信中“七月末兄强促弟荐小猾”这一内容看,当为1898年9月王照在康有为授意下所奏荐数人中之一人。据王照称,当时光绪帝拟开懋勤殿用顾问官十人,康有为授意王照和徐致靖奏荐,结果“照荐六人,首梁启超,徐(致靖)荐四人,首康有为”。[9]王照和徐致靖所荐者,现虽无法分别一一确定,但被推荐者当主要为康有为、康广仁、梁启超、黄遵宪、徐致靖、麦孟华、宋伯鲁等人。这些人中,当时在日本者仅有梁启超和麦孟华。另据后来《申报》报道:“尝闻东人士之言,谓王照只身东来,孤立无助,不得已依附于梁,而又为梁所倾轧,艰难困苦几至不能安居,乃于庚子之秋言旋故国。是王虽始为梁之党,而后已非梁之党矣。且其居心亦与梁迥异,故王不可与梁同年而语,而其末路之知非悔过,亦当为世人所共谅也。”[10]此报道称王照“只身东来”“庚子之秋言旋故国”,虽与事实有出入,但“为梁所倾轧,艰难困苦几至不能安居”等语,与此函中“不能得数十金之蓄,寸步不能行,皆小猾之布置也”这一描述,语意非常接近。由此,可以推断此札中的“小猾”指梁启超的可能性较大。
戊戌政变后,王照与梁启超在日本人的保护下,一同乘坐大岛舰逃亡日本,数日后康有为也抵达日本。抵日当初,王照与康梁的关系尚还密切,但后来关系急剧恶化,王照甚至在与日本人犬养毅的笔谈中公然告发康有为篡改光绪帝诏书。在此状况下,王照约于与康有为分手一年后的1900年3月向康有为请求资金援助,按常理推断似乎难以理解。王照写此信时,距其计划回国时间仅一月余,且自称“不能得数十金之蓄”,因此不能不怀疑是因为缺乏回国旅费而向康有为强行索取金钱百圆,且声言“如四月二十五日前不至,则弟亦永无求兄之时矣。伏望三思,以后自有明白之日。今弟亦不言也”,似有要挟之语气。康有为最终是否按王照要求汇款,限于史料,目前不得而知。而从王照回国约三年后向清政府自首,并称康梁为“逆党”等情况看,王照发此函后,未与康有为有过任何联系的可能性较大。
至于王照与康梁关系恶化的原因,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中曾有如下回忆:“总理派少白偕平山至康寓访谒,康、梁出见,在座有王照、徐勤、梁铁君三人。少白乃痛言满清政治种种腐败,非推翻改造无以救中国,请康改弦易辙,共同实行革命大业。康答曰:‘今上圣明,必有复辟之一日。余受恩深重,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惟有鞠躬尽瘁,力谋起兵勤王,脱其禁锢瀛台之厄,其他非余所知,只知冬裘夏葛而已。’少白反复辩论三句钟,康宗旨仍不少变。谈论间,王照忽语座客,谓‘我自到东京以来,一切行动皆不得自由;说话有人监视,来往书信亦被拆阅检查,请诸君评评是何道理’等语。康大怒,立使梁铁君强牵之去,并告少白谓:‘此乃疯人,不值得与之计较。’少白疑王别有冤抑,乃嘱平山伺机引王外出,免为康所羁禁,平山从之。果于数日后窥康师徒外出,迳携王至犬养寓所,王遂笔述其出京一切经过及康所称衣带诏之诈伪,洋洋数千言,与康事后纪述多不相符。由是康作伪之真相尽为日人所知。”[1]初集,48-49
五
梅崖先生台览:
两接手示,愧悔何及。角兄*角兄:未详。或指与山本宪有交往的律师角谷大三郎,日本和歌山县人,曾为神户《东亚报》翻译稿件。无他,小弟当即谢罪。近日遇田宫之春*田宫之春:《梅崖先生年谱》多处有“请田宫之春治”之语,可知其职业为医生。与山本宪多有往来,其子田宫春策曾由山本推荐前来中国留学。者,其登汽船时,弟尚未起,故未讬问候之意。立嗣论劳神已多,今更乞代寄京都掘川通绫小路下ル田中方孟春湖*孟春湖:未详。六十本,下余者以覆瓿可也。此恳。即请道安。照顿首。土州*土州:日本土佐国之别称,现高知县。文风之盛可惊,此间多师友也。佐川村*佐川村:旧村名,现高知县高冈郡佐川町。有孔庙,岩村*岩村:旧村名,现高知县南国市东南一带。开小博览会,于此月中旬。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6。此札一纸,信封正面书“大坂天神桥南诘东入山本梅崖样”,背面书“高山忠照”,正面邮戳有“土佐高知卅三年四月七日”。此函为王照第二次赴高知期间所作。在高知期间,王照与多位当地文人进行了交流,其中包括高知著名诗人三浦一干、汉学家田中璞堂、阳明学家丁野远影等。[6]20此外,王照还对当地佐川村的孔庙、岩村即将举办的小博览会也表示出了兴趣。此外,王照托山本宪代寄给孟春湖的“六十本”,或为预定于1900年内由京都友人刊行的诗集《雪泥一印》。
六
山本先生如晤:
弟自京都接手示后,日日游东西山水,又越大坂而返高知。久未致书,歉歉。羽子*羽子:康有仪,字羽子。康有为族兄,1898年春赴日,曾入山本宪汉学塾学习。被难之事,久知其虚,可放心也。此问近佳。小弟王照顿首。
按:“山本宪关系资料”C107。此札一纸,信封正面书“大坂天神桥南诘东入山本梅崖先生样高山”,背面书“五月二十八日由高知”,正面邮戳有“土佐高知卅三年五月二十八日”。王照潜返中国的时间,当在1900年5月中旬。王照《行脚山东记》:“庚子阴历四月二十一日,过威海,至烟台口,(中略)投日本人所设之旅馆。”[11]据此,王照潜返抵达烟台的时间为1900年5月19日。另据日本外交史料馆史料《亡命清国人渡清报告》:“外务大臣子爵青木周藏殿:为视察清国国情,土阳新闻社特派记者富田幸次郎上月从当地出发,转道京坂至门司,据称已于同月十八、九日前后搭乘仙台丸从该地出帆渡清。另外,还探得曾接受土阳新闻社援助的清国亡命者王照(化名高山忠照),于京坂地区与富田会合,扮装成日本人后同船渡清。特此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四日。高知县知事渡边融”*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资料,各国内政关系杂纂/支那之部/革命党关系第一卷,编号1-6-1-4-2-1-001。。从5月19日抵达烟台的时间推算,王照乘船离开日本的时间当在5月18日。那么,5月28日发自高知的这一信函,又该作如何解释呢?据记载,王照曾两次入高知。第一次入高知的时间为1899年12月29日[8]20,停留约一个月后,因突闻“立皇嗣之变”而于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日(1900年1月28日)离开高知[8]23;1900年3月18日(阴历二月十八日),王照再入高知[8]25,停留约20日后于4月9日离开高知前往京都[12]。此后,无论是《雪泥一印》,还是高知当地的《土阳新闻》,均未提及王照再入高知。鉴于王照此次回国属秘密潜返,为避免暴露行踪,制造他仍在日本的假象,可能在潜返前写好此信,交高知友人将此函从当地发出。
至于王照二次赴高知的目的,除观光及与当地文人交流外,可能还与筹措回国旅费有关。关于王照在高知的活动,当地政府曾向外务大臣子爵青木周藏作如下报告:“清国人王照(一名高山英照)于三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来县,现尚宿于高知本町国久龟治旅店。来县之目的,表面虽为土佐观光,其实乃因本邦流寓以来在京知名人士所资助的生活费一部分被他人所用,以致穷迫之极,于是向众议院议长片冈健吾哀诉,结果得到片冈所写的致土阳新闻社及其他人物的介绍信,故而来县。当地有志者怜于其为亡命客,介绍当地人请其挥毫作画,使其从中获取报酬以资生活。本人因未熟练掌握日语,故大多用笔谈与来访者交流,除表示感谢之意外,无可疑言行。据云滞留本县时间约二个月。特此报告。”*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资料,各国内政关系杂纂/支那之部/革命党关系第一卷,编号1-6-1-4-2-1-001。由此可见,王照是在生活困窘的情况下,经片冈健吾介绍前往高知的,其主要目的是通过给人题诗作画获取报酬。
以上对日本高知市立自由民权纪念馆所藏“山本宪关系资料”中的王照书札进行了整理研究。由此可知,王照在信函一中所称的戊戌政变前“(八月)初五出京”等内容,当非指他本人,而很可能是受康有为授意而写;信函二中所抄录的政变发生前光绪帝的两道密诏,其部分内容与以往所见的不同,可视作经康有为篡改后的另一版本;王照为筹措潜返中国的费用,不惜向关系不和的康有为献媚并索要经费,可谓不择手段;王照潜返前两次前往高知县,除与高知文人交流外,筹措经费并为潜返作准备似为主要目的,其潜返中国后发自高知的信件,或为潜返隐蔽工作之一;王照在日本期间的言行多有缺乏原则、自相矛盾之处,如与康梁划清界线,表明自己未曾指责慈禧太后之短,为索要金钱而向康有为献媚等,其目的或与自保和摆脱困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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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照.雪泥一印[M]// 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7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
[9]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四册[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32.
[10]作者不详.论王照具呈自首事[N].申报,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三日(1).
[11]王照.小航文存[M]// 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7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47.
[12]作者不详.王照出发[N].土阳新闻,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八日.
(责任编辑 陶舒亚)
A Textual Analysis of Wang Zhao’s Letters Recently Discovered in Japan
LV Shun-chang
(SchoolofOriental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This essay is a contextual analysis of Wang Zhao’s six letters which were recently discovered in Japan. The first two letters reveal that the contents might not be the obstinacy of this prominent figure of constitutional reform group but an incitement under Kang Youwei while Wang Zhao exiled himself in Japan. The two secret imperial edicts copied in these two letters are apparently different from previous records in archive file. We can thus treat it as a result of Kang Youwei’s garble. Before Wang Zhao’s secret return to China as a desperado, he ingratiated himself to Kang Youwei in order to solicit money by hook or crook. We can thereby sense his existential predicament. He also twice went to Kochi Prefecture prior to his secret home trip. Other than exchange views with intellectuals there, fund-raising for secret emigration from Japan to China seemed to be his main objective.
Wang Zhao; letter; Kang Youwei; secret edicts; secret return
2016-07-2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5FZS051);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地规划项目(15JDDY02YB)
吕顺长,男,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
G256
A
1009-1505(2016)06-0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