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
2016-01-22申剑
申剑 郑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守望爱情》、《嵩飞长霞》等,影视剧本《冷雪》、《你是我的宝贝》、《七夕》等。
一
菠萝没有故乡,甘蔗也没有故乡。菠萝是1983年年末出生的,菠萝五岁起就跟着甘蔗四海为家,甘蔗的后背就是她的家。李甘蔗是李菠萝的亲爹,李甘蔗只比李菠萝大20岁,换言之,自称思想超级西化和先进的李甘蔗不仅名字土得掉渣,还早婚早育,并且早早地丢了老婆。
菠萝出生在中国最南方的海岛上,户口本上写得清楚,海南省天涯市天边县天尽头镇海鸥村,原先的名字叫鸟不来村,是个鸟都不去的地儿。1988年,李甘蔗背着菠萝离家远走,村长香蕉让他顺路送一份盖了村里大印的改名报告到镇政府。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叫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的鸟不来村正式更名为海鸥村。从海鸥村到天尽头镇,走路大约要四个小时,海鸥村偏得不能再偏,日子穷得罄竹难书,唯一盛产的只有水果,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甘蔗、菠萝、香蕉、芒果、椰子、荔枝、龙眼、芭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一年四季高挂枝头。可惜水果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钞票,村长香蕉是个复员军人,是海鸥村唯一坐过火车见过世面的人物,当改革开放的春风从1978年浩浩荡荡吹了十年,终于抵达海鸥村时,村长香蕉穷则思变了一把,带着甘蔗、礁石、龟壳等十几个心眼活干劲足的年轻人,雇了一辆大车,装了满满一卡车水果和水果干、珊瑚贝壳和咸鱼干虾,星夜兼程扑向天边县。钱是挣到了,但那个数字仿佛是妖怪计算过的,刚好够付大卡车的油费、司机工资、天边县贸易市场的临时摊位管理费和十几个人的吃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香蕉长叹,认命吧。咱们海鸥村世世代代都这么过的,吃到米饭就是小康,吃到猪肉就是富贵,反正没饿死过人,水果不仅能充饥,还有很多种维生素呢。咱们就和先人一样,一辈子搂着果树过日子吧。甘蔗说我不认命,我没爹没娘没老婆,我不想在一个连电都不通的村子里黑灯瞎火一辈子,我要出去找条活路。香蕉说去吧甘蔗,我要不是一大家子人拖着,就跟你一起走。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扫扫盲,出去不认字是寸步难行的。等过了中秋你再走,穿咱们海鸥村的礼服走。
礼服是一套西装,咖啡色西装,香蕉复员时全班战友凑钱送的。战友多是北方人,没考虑到香蕉故乡的特殊炎热气候。尽管如此,这身制作考究的毛料西装也是海鸥村的镇村之宝,谁家相亲娶亲都要穿着它,再热也要穿。香蕉给甘蔗扫盲两个月,用《新华字典》扫的,在扫盲过程中,香蕉和甘蔗同时发现,5岁的菠萝有点聪明过头。扫盲结束后,甘蔗大约能识得五六百个常用字,能认能说不能写,菠萝认字超过两千个,能读能写,还能准确说出这个字在字典的哪一页。香蕉很诧异,把在部队背得刻骨铭心的“老三篇”和《沁园春·雪》写在纸上,一字一句慢慢教菠萝读了三遍。过了几天,香蕉给菠萝两颗水果糖,他说菠萝你把那天伯伯教你的东西说一说?菠萝咂巴着水果糖,噼啪噼啪,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香蕉和甘蔗面面相觑,有点儿石化了,菠萝却是意犹未尽,她说,我要是能写出来,伯伯再给我两颗糖好不好?
菠萝写得歪歪扭扭,字迹当中有十几个圈,那是香蕉也忘了怎么写的字,他就画个圈。菠萝把香蕉的手笔,连字带圈分毫不差地克隆了。香蕉盯着菠萝看,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检阅一个刚满5岁的黄毛丫头,他是一村之长,管着全村千把口人,平时根本没把菠萝这个等级的小孩子放在视野之内。一番细看之下,香蕉心跳加快了,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菠萝很瘦很黑很脏,满头黄毛如枯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菠萝的五官生得很周正很美好,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眼珠亮得如掺了金粉的黑漆,白眼珠微微泛着蓝色,黑白分明,晶光烁烁。香蕉一伸手就把菠萝抱在怀里了,他说甘蔗,你把菠萝给我吧,你带个女孩子闯世界终究不方便,我四个儿子你随便挑一个带走,到哪儿都能给你打帮手,玳瑁、海胆、黄鱼、海带,你要哪个都行。我把菠萝当闺女养,我们全家人不会让她吃苦。
李甘蔗犹豫,他了解香蕉的为人,香蕉在家里历来说一不二,他说把菠萝当闺女,菠萝就是海鸥村的公主,再不会有人敢给菠萝一点气受。李甘蔗才25岁,父母生病死得早,老婆在菠萝3岁时跟一个常来村里收鱼虾换大米的中年男人跑了,李甘蔗带着菠萝过得苦不堪言。李甘蔗只上过一年学,但他天生脑子活,会琢磨事,他早就想离开海鸥村了,在这里的日子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就是一个字,穷,生也穷死也穷,半辈子一辈子都是穷。他要出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基因里血液里先天携带的穷字给抹掉。菠萝,是李甘蔗外出走世界的唯一绊脚石。一个25岁的男人,拖着个5岁的女儿,出去能干什么呢?
菠萝被香蕉抱回家了。李甘蔗一连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只觉得空,家里也空心里也空,空得凄惶空得揪扯空得如同丧家之犬。第四天半夜,他再也受不了,收拾两件衣服就出门了,就在他慢吞吞给家门上锁的时候,他的大腿被抱住了。
是菠萝,菠萝一声不响紧抱着李甘蔗的大腿,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爹,你不要我了?李甘蔗一把抱起菠萝,腔调都变了,别瞎说菠萝,打死不离亲骨肉。走吧,菠萝咱们走吧。菠萝挣扎着下地,跑到家门口一棵芭蕉树的暗影里,一步步拉过来一个人,李甘蔗倒吸一口冷气,是香蕉的大儿子玳瑁,玳瑁已经10岁,经常被香蕉打得鬼哭狼嚎,玳瑁说甘蔗叔,我也要跟你走,菠萝妹妹已经答应我了。
十五年后的2003年深秋,上海南京路上,一家以萨克斯风和鸡尾酒著称的情调西餐厅,临窗的落地玻璃垂了银色的镂花窗纱,夕阳被滤成了柠檬皮的浅黄,唯有镂花的花瓣通透着无遮无挡,几枚七叶花瓣投在餐布上,浓浓的橘红色,一动不动,钉上的一般。20岁的菠萝把两只手伸到桌上,掌心里就托了两枚花,她说玳瑁哥哥你看,世上的东西都这样,手一伸就变了。你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你甘蔗叔现在叫什么名字吧?他叫李甘哲了,哲学的哲,他说他从小就懂得,人生就是哲学,人生苦涩,不苦不甜。他让我也改名字,他嫌菠萝这两个字太土,我不改。玳瑁就笑,他说菠萝你一点都没变,十五年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菠萝也笑,她说你变得厉害,当年你比我高不了两三寸。香蕉伯伯还是整天逼你结婚?endprint
可不是,我爹说你要娶不到菠萝,你就赶紧给我娶别人,你三个弟弟都有孩子了,你要刻不容缓,只争朝夕。玳瑁凝视菠萝,菠萝,你和甘蔗叔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你信里怎么从来不说这些具体的事情?
天边县、天涯市、海口市各呆了三年,兰州、内蒙、新疆、拉萨各一年,我们到上海这才是第二年。他什么都干过,收废品、干工地、食堂、看大门,泥工、木工、瓦工、包工头,贸易、装修、倒爷,我爹就是中国小商人的缩影。我到处转学,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同学和朋友。我们什么地方都住过,最惨的时候住桥洞住工棚,好的时候住酒店,多数时候是租房子,很小的房子,中间拉上一道布帘。玳瑁哥哥,这十五年要不是一直和你通信,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在路上,有时候还没等到你的回信就变地方了。你总是固定的,你就是我的大后方,你总也不变,从海鸥村到部队,你就这两个地址。我都数不过来我有过多少个地址了。
到今天为止,菠萝,你一共用过63个地址,给我写过222封信。我都回了,但我知道很多时候你收不到,你已经走了。要不是你的信,我根本不会走出海鸥村,我会像我爹一样,早早娶妻生子,最少也得生四五个吧?
玳瑁哥哥,一会儿我爹来了,你可别被吓倒了。菠萝说,我爹现在变得有点卡通化,好像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不过人还是那个人。菠萝话音未落,西餐厅里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仓促间戛然而止,被一声炸雷般的嗓门吓停的。这个嗓门喊的是,玳瑁玳瑁玳瑁啊——
李甘蔗龙卷风似的狂啸而至,两秒钟不到,就从门口掠过七八张台子,卷到了玳瑁和菠萝面前。玳瑁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李甘蔗密不透风地搂在了怀里。玳瑁我的好孩子我想死你了,我想死你爹了!李甘蔗足足搂了玳瑁一分种才松手,就这一分种他的嘴也没闲着,玳瑁你比我还高,玳瑁你在部队当官了没,玳瑁你要好好混,不当司令你就别叫我甘蔗叔,玳瑁我改名字了你知道不,哲学的哲······
菠萝的动作比李甘蔗的嘴还要麻利,就在这一分种之内,她结了账,穿了外套,连推带搡地把李甘蔗和玳瑁推出了西餐厅。
李甘蔗说,这种破地方以后少来,水是一口一杯,菜是一口一盘,我就不信那些男男女女他回家不吃泡面压肚子,哪个中国人胃能这么小?谁家的亲爹亲爷他没逃过荒?让他们装去吧,孩子们咱不装,咱吃香喝辣去。
李甘蔗把玳瑁和菠萝推上车,一辆掉了很多漆的昌河小面包车。小面包车呼呼生风东倒西歪,最终停在了兰州拉面和新疆大盘鸡的招牌之间。
二
玳瑁上火车时,脑袋晕沉沉的,他的部队在南京,他必须连夜赶回去。李甘蔗一进饭店就叫了两斤衡水老白干,用半斤的玻璃杯和玳瑁喝起来,每人半斤下肚,玳瑁连说不行了不行了。他是真不行,他的酒量撑破天也就是半斤封顶,李甘蔗喝得兴起,非要玳瑁把另半斤清了。李甘蔗大声嚷嚷着,玳瑁你要是不喝你就是看不起甘蔗叔,哲学的哲;你不喝你就是记恨我当年没带你走,带你走咱们三个都完蛋了,不带你才是哲学的,哲学懂不懂?历史是拐着弯前进的,人也是……
爹,你别说话了行不行?菠萝一开口,李甘蔗立刻闭嘴。玳瑁就觉得,李甘蔗很害怕李菠萝,不是装的,那是真怕。桌上有点冷场,菠萝嫣然一笑,玳瑁哥哥,我替你和甘蔗叔喝一杯。一倾脖子,半斤白酒倒嘴里了,吃了口菜,菠萝又说,爹,我再替你和玳瑁喝一杯。又是半斤白酒入口,菠萝的脸色和神态没有任何变化。
菠萝开车把玳瑁送到火车站,开得稳稳当当,李甘蔗在面包车后座睡得鼾声如雷。菠萝买了站台票送玳瑁上火车,玳瑁说菠萝,你酒量怎么这么大?菠萝说我也不知道,天生的,我从来没有喝醉过。玳瑁酒意上涌,就势攥住了菠萝的手,菠萝,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菠萝看着玳瑁,她的眼睛仍然是十五年那双眼,黑白分明,晶光灿灿。玳瑁哥哥,我对你从来没有隐瞒,你知道我所有的经历和心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菠萝说,我对你和对我爹一样亲。玳瑁抱住菠萝,抱得很紧,菠萝轻轻挣开了,玳瑁说我从小就爱你,菠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开我们。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菠萝发动面包车,李甘蔗早在车后睡成一摊烂泥,菠萝说爹,别装了,起来透透气吧。李甘蔗笑一声,起来下车,移到了副驾座位上。菠萝,我是怕玳瑁跟我提亲,你看他眼下还在军事学院进修,能不能留在部队还不一定。他要是能留下你就嫁给他,你这辈子就不用漂了。他要是弄得不好,跟他爹香蕉一样,混了一圈混回海鸥村,你就赶紧把他认作亲哥,把关系弄成质变,懂不懂?这可是哲学思想的精髓。
爹,你做生意能吃千遍苦,受万荏罪,可你就是不能做大,发大财,知道为什么吗?菠萝淡淡地说,爹,就因为你太算计,你半分亏都不肯吃,算计人算计得多了狠了,就跟算计天一样,你算计不过的。李甘蔗不服气,我算计谁了?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比我命更背的,我10岁丧父20岁丧母23岁丧妻……
你不是丧妻,爹,我妈是跟人跑了。你连嘴上这点便宜都要占,你不是算计是什么?菠萝把车停在李甘蔗住处的楼下,很认真地说,爹,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知道那个姓郭的地产商为什么把所有的样板房装修都交给你的小装修公司,因为他看上我了。我是不会嫁给任何一个商人的,不管大商人还是小商人。你别给我张罗这事。
菠萝告诉李甘蔗要回学校去赶功课,说完就走。李甘蔗冲着菠萝的背影嚷嚷,真是女大不中留,一留就成仇。菠萝你真有出息啊,学会嫌弃你爹了。星期天也不肯在家住一天,就你那个三流的职业技术学院赶的哪门子功课?就你那脑子用得着赶功课?
菠萝站住,似笑非笑地盯着李甘蔗,爹,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打赌你那女朋友正在家里等你呢。给你们腾地方你还不领情。好了,周末快乐,赶紧上去吧。李甘蔗伸出右手,张开手掌,五个手指向着菠萝握拳,放开,又握拳,菠萝一溜小跑就过来了。这是李甘蔗和李菠萝用了十五年的暗号,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菠萝小的时候,李甘蔗带着菠萝四处干活,收废品看大门搞装修摆小摊,什么活都干,很多地方只能容下李甘蔗这个劳力,不能容下这个劳力还带个孩子。李甘蔗就让菠萝呆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不得走开。两人常常是隔了三五十米的距离,都能看得见对方。菠萝很老实,总是站在树下或坐在马路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李甘蔗。李甘蔗抽出空子就对她这么一伸手,菠萝一见到这个手势就腾腾跑过来,李甘蔗有时给她一颗糖,有时只是伸手拽拽她的小辫。菠萝的辫子总是歪的,李甘蔗编辫子的手艺太差。后来他把菠萝的头发剪短了,再后来菠萝自己学会了编辫子,放学后她仍是站在离李甘蔗不远的地方等他,他不这么伸手她就不过去。她已经习惯了。他一伸手,她总是跑得飞快。后来李甘蔗开了个小店面卖装修材料,一抬头,菠萝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的手,右手。李甘蔗喊了一嗓子,菠萝过来,咱有店了,咱不受人管了。菠萝不动。李甘蔗只得伸手,一伸手菠萝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菠萝兴奋得满脸通红,爹,以后我想进来就进来?再没人撵我了?李甘蔗一个“是”字没说出口,眼泪已经喷薄而出。endprint
菠萝又跑过来了。此刻,20岁的菠萝只几步小跑,就一下子趟过了李甘蔗心中十五年的岁月。李甘蔗伸手拽拽菠萝脑后的麻花独辫。菠萝的脸在月光下似一张天作的画像,画面上泛着层蒙蒙眬眬的莹光。李甘蔗盯着菠萝细看,菠萝很温顺地叫了声爹。这世上,只有李甘蔗这个男人,才会用这种丝毫不男人的目光来看她。从少女时代开始,菠萝身上就常常聚焦很多男人的目光,那些目光背后的东西,总是会让菠萝害怕,一害怕她就藏在李甘蔗身后。她知道自己这张脸,给李甘蔗的生意带来过一定的好处,但更多的是麻烦。李甘蔗后来跟人谈生意,一般情况下是不许菠萝露头的。
那个地产公司的郭老板,李甘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郭老板丧妻三年,一直未娶,虽说手上没断过女人,但他的家庭观念很重,一旦娶了就会负责到底。郭老板是真心喜欢菠萝的,这一点李甘蔗心里有数。至于说爱情,李甘蔗衷心认为,一个身家过亿的男人,他的人生字典里是搁不下爱情这个词汇的。爱情不容半丝算计,财富必须精心算计,所以有钱人必须从灵魂深处彻底封杀爱情这个东西,否则他就不可能成功,更不可能有钱。郭老板只见过菠萝三次,一见惊艳二见倾心三见就拜倒在了李甘蔗脚下。两人推杯换盏喝到半醉,郭老板甚至提前喊了岳父,李甘蔗对这个和自己同岁的郭老板还是相当满意的,他觉得20岁的菠萝嫁给40岁的郭老板不亏,他愿意把自己也一同陪嫁了。郭老板的亿万家产足以填平二十年的岁月鸿沟。
李甘蔗说,菠萝,爹带着你漂了十五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爹觉得脚底下都没踩过土地,踩的都是空气,总也没个着落。咱们没有家啊,没家的人都是丧家之犬。菠萝,爹就你一个亲人了,爹不想让你受穷。爹这一辈子真是穷怕了,我是做梦都想有钱啊。
菠萝忽然哭了,她一哭李甘蔗就慌,菠萝从小就不爱哭,能忍的她都忍,她是委屈得实在受不了才哭。菠萝哭得压抑,抽抽搭搭地哭,细细碎碎地说。她说爹,我一看见他就恶心,他比你还老半岁,他头发那么少,肚子那么大,侧着看是英文字母D,扎根皮带是英文字母B,眼睛比金鱼还鼓,个子比我还矮。爹,我不愿意跟他,你别逼我啊。我和你一起就是家。别人家是拿房子当家,咱们没房子,我是拿你当家······
菠萝一直哭,后来是只流泪不出声。李甘蔗拉着菠萝上了面包车,把车开到菠萝学校的宿舍楼停下了。李甘蔗说菠萝你让爹再想想。菠萝点头,推开车门下车。当菠萝走进宿舍楼,就要上楼梯里,李甘蔗喊,菠萝你回来。菠萝过来,站在面包车的司机位门前,李甘蔗说,不跟他,菠萝咱们不跟他。他配不上你。你爱谁你就跟谁,找个好孩子给爹当女婿。我的菠萝不能连恋爱的滋味都尝不到。让他的亿万家产滚蛋去吧。我李甘蔗视金钱如粪土我好歹也是懂哲学的,我卖腰子卖眼角膜我也不卖我的菠萝。
菠萝一把拉开车门,一头扎进李甘蔗怀里。方向盘硌得她腰疼,她硬是把身体挤了进去。菠萝说,爹爹爹,我爱你爹。李菠萝永远爱李甘蔗。
孩子,你爹是哲学的哲。李甘蔗说。
三
菠萝的学校叫职业技术学院,很不入流的学校。菠萝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在这个学校属于末等专业。但菠萝喜欢这里,她还从来没能在哪个学校一呆就是两年。她换过无数个学校无数个班级和同学,那些好一些的大学,她根本没能力考进去,她学的知识都是支离破碎,不连贯的,她一直聪明异常,但她的智商似乎和考试这个领域不通电。
菠萝的宿舍住了六个人,都是本地或本地郊区的女孩子,整天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的,学服装设计的人穿起衣服来自是标新立异。她们最大的烦恼是脸上的青春痘怎么去掉;皮肤怎么增白;男朋友的父母以后能不能给买房子或付首付,买多少平米的;究竟该和有钱的大叔谈恋爱还是坐着穷小子的自行车奔未来······菠萝和她们相处得很好,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只是从不深聊。没法深聊,来处和去处都不一样,没什么可以沟通的。她们喜欢对菠萝说,菠萝啊菠萝,你不要对我们这么慈悲,你穿得再朴素也拯救不了我们;菠萝,当你嫁给开大奔的,你好歹介绍几个开日本车的给我们;菠萝,你老爸李甘蔗有多少资产,我看他还挺年轻呀······
菠萝喜欢和高天下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跑步一起吃食堂一起做功课,只可惜高天下是男生,不然菠萝一定会跟他住在一间宿舍。高天下是菠萝的同班同学,年龄比菠萝还小两岁,生得个子高挑眉清目秀,举止作派却标新立异,后脑勺扎一根马尾,抽掉皮筋散开时比菠萝的头发还长还飘柔。高天下来这里是真心来学习的,他的理想是成为范思哲那样的服装大师,菠萝说范思哲吸毒酗酒同性恋,高天下说世人应当宽恕一个天才的所有恶行。菠萝说当你成了范思哲你最想干什么?高天下说我要每天拉着李菠萝的手看星星看月亮看彩虹,看瀑布看草原看海市蜃楼。菠萝说还有吗?就这些?高天下说这还不够吗?我们从日出看到日落,从天黑看到天亮,累了就吃一块巧克力,困了就在树上拉两个吊床睡一觉,菠萝你愿意吗?菠萝捂着肚子大笑,天下天下,请问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呀?地球人李菠萝真的好喜欢你呀。
菠萝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李甘蔗、李玳瑁、李小精、高天下。菠萝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给李甘蔗管钱管账,每周打扫一次卫生,周末给李甘蔗做一顿大餐;每十天给李玳瑁写一封信;每天和高天下一起做笔记谈理想;每个月给李小精换一次衣服。
李小精是一只老虎,毛绒玩具虎,一尺多长,加上尾巴有两尺多。李小精全身棕黄色底子夹杂黑色条纹,额头上一个“王”字,琥珀色眼珠,黑白相间的虎须,活灵活现,虎虎生威。李小精是菠萝七岁时在李甘蔗的废品架子车上发现的,当时李小精浑身污秽,肚子也破了,里面的毛絮挂出来污黑的两团。菠萝把李小精洗干净,把肚皮上的破缝缝上了一条拉链。她从很小就会干活,李甘蔗的衣服脏了破了都是她给洗净缝补。她给李小精做了一身衣服,后来又做了四只小鞋。她没有固定的同学和朋友,她只有李小精,李小精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一只毛绒玩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知力的伙伴和亲人。李小精陪她度过了无数个电闪雷鸣孤苦无依的夜晚,每当李甘蔗值夜班或是晚归,都是李小精给她壮胆。李小精承载着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秘密。后来菠萝长大了,由于弄不清楚李小精的性别,不好意思再搂着睡,就放在枕头里侧,白天趴着,夜里卧倒,作息时间和她一样。endprint
眼下李小精过得春风得意,爱菠萝的人都清楚李小精的分量,李小精是无需发一言,照样呼风唤雨。它身上盖的小毛巾被是玳瑁给买的,帽子和斗篷是李甘蔗送的,每个月都有应季的新衣服穿,是未来的服装大师高天下亲自设计并缝制的。周末回家和李甘蔗团聚,菠萝会把李小精裹好,放进自己随身背的大提包,周一再带回学校。高天下说菠萝,你周末把小精给我,我家远,回不去,我带着就行了。菠萝说那可不行,小精可不是谁都跟的,你看它这么多年,越长越精神,它是个精灵呢。高天下就掏出一只儿童墨镜给李小精戴上了,他说防晒,天使在人间,一定要防晒。
李甘蔗一直没有再娶。曾经有个菜市场卖水果的女人,让他很动情很倾心,两人好了一年多,开始谈婚论嫁,女人对菠萝也还不错,李甘蔗让菠萝改口叫妈,菠萝也叫了。那段日子李甘蔗心里整天像喝了二两香油拌蜜,甜得直冒油,后来女人提出,不如把菠萝送给自己的表亲,表亲夫妇不会生育,家境富足,菠萝会过上好日子,她说她一定会给李甘蔗生两个儿子的。李甘蔗的春梦自此碎成一片片。后来又遇到两次类似的情况,总之那些女人都容不下菠萝,李甘蔗就戒了再娶的念头。
女人这道菜,他却是戒不了。他说菠萝,我只恋爱不结婚,我不给你找后妈。菠萝说我倒真希望你找一个。你老是换来换去,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李甘蔗一声长叹,菠萝,你妈的模样和你一样,我娶她的时候就知道,就凭我李甘蔗,根本养不住这样的女人。你说老天爷一上来就给我吃了一盘烤鸭,你让我现在娶一盘咸菜萝卜天天吃,败胃口呀。
和郭老板正式摊牌后,李甘蔗一直很担心。他知道以郭老板的能量,要踩死他就和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不久郭老板让人传话,让李甘蔗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李甘蔗和菠萝抱着计算机算了一下午,把装修郭老板旗下地产三十几套样板房的全部利润都提成现金给送回去了。李甘蔗的账户几乎被打回原形。他说咱一分没敢多留他的,这些活等于全部白干。盗亦有道, 按照江湖规矩这事就算了结了。菠萝,这下子爹总算是放心了。要不是想让你把书念完,拿个文凭,爹早领着你跑了。这钱吐得真冤啊。
菠萝沉默,过了很久,她忽然说,爹,这些年咱经事多了,哪个事你都没我说得准,对不对?李甘蔗频频点头。菠萝说,爹,你说的规矩,是你那个码头江湖的规矩,是底层江湖的规矩。他要是守那些规矩,他就做不了那么大那么高。你看这上海滩当年的黄金荣和杜月笙,脚下踩了多少死尸才爬上去的。我只知道一样,当老大的,他是给别人定规矩的,他自己才不讲规矩,他心黑着呢。
那怎么办?菠萝你的文凭还没拿到呢。李甘蔗急了。菠萝说爹, 你忘了在新疆你差点被人砍死?咱们得快走!菠萝这么说着,就把桌上的存折和账户本塞进了口袋,又把李小精放入提包。她一把拉住李甘蔗,开了门就往楼下跑。
李甘蔗和菠萝租住的是筒子楼,六楼,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中间用挡板隔了,里外各放一张床。他们跑到四楼时,下面传来一阵纷沓有力的脚步声,探头从楼梯缝隙一看,七八个年轻男人正往楼上跑。李甘蔗拽着菠萝就闪进了四楼的厕所。菠萝哆嗦着问,爹,咱屋里桌子上的水是凉的还是热的?李甘蔗说别怕,早凉了。菠萝又问,那你刚才抽烟了没有?李甘蔗摇头,菠萝这才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李甘蔗和菠萝不敢去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也不敢去任何一家需要身份证才能开房的酒店和旅馆,他们在郊区找了家私人开的小旅店住了两天。第三天,菠萝打电话把高天下叫来了。这种时候,她也只有高天下了,李甘蔗的狐朋狗友她一个也信不过。她说天下,我爹做生意得罪了人,我们得离开上海。你帮我办件事吧,你帮我把这个存折上的钱都取出来,给我送来行不行?高天下接过存折和李甘蔗的身份证,他说菠萝,你写个休学一年的申请吧,我帮你交给学校。
菠萝摇头,她知道自己是回不来了。郭老板正炙手可热呢,别说一年,就是十年,她也不敢回到郭老板的地头上讨生活。李甘蔗喜欢交朋友,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交,这些人喝了酒个个是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办事时却都是二挑杀三士的那三个士。财大气粗的人物菠萝也跟着李甘蔗见过几个,他们都喜欢菠萝,老年的很慈祥,中年的很儒雅,年轻的很亢奋。他们的眼睛形状不同,内容一样,眼里头都驻扎着同一个人,弗洛伊德。菠萝阅人无数,却从不交人,没有值得交的人,她宁可孤家寡人。整整二十年,她只交了高天下这一个朋友。
高天下是晚上来的,他把钱和身份证交给李甘蔗,神态罕见的凝重,叔叔,这两天一直有人到学校找菠萝,你得罪的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给你们包了一辆出租车,就在门口,你们赶紧走吧。李甘蔗抽出几张钱往高天下手里塞,你这孩子哪来的钱包车,你别弄得这个月顿顿喝稀汤。
高天下说,菠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哪里?毕业了我去找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创业。
天下,我会想你,我和李小精都会想你的。菠萝贴在高天下耳边说,去南京找我,天下,我等你来。
菠萝把李小精掏出来向高天下告别,高天下一把就抱住了。这个18岁的少年,抱着李小精哭了个肝肠寸断。
四
2006年年末,菠萝23岁的生日热闹异常。前来祝贺的人谁也没提到她的生日,他们说的都是“新婚大喜”、“白头偕老”之类的话。这一天,也是她和李玳瑁结婚的日子。
菠萝和李甘蔗到南京后,玳瑁很快结束了军事学院的进修,到一家部队医院工作,他在医院政治部,营级干部,这个部门管思想管军纪管上传下达管全院一千多人的精神文明。这个部门有时很闲,有时很忙,上级视察同级交流组织演出和活动的时候就忙,多数时候比较闲,闲的时候玳瑁就去帮李甘蔗干活。
李甘蔗重操旧业,开了个小店卖装修材料,乳胶漆、瓷砖、板材什么的,同时也承接装修的活计。卖材料挣不了几个钱,竞争太激烈,扣除房租之类的固定开支,月月都是略有余头,甚至干脆持平。装修的利润大一些,可是活难接,常常是李甘蔗报了价,客人换家店一问,那家店立刻又把价压掉一截,客人自然是选报价最低的来做。李甘蔗说我报这个价没法再低了,我用的东西质量都过得去。他们用那些材料,十几年都散不掉味道,谁住里头谁生癌。endprint
菠萝说爹,这些年你干的活不下几十种,我总结了,不论哪个行当,你不以次充好你就不可能挣到钱。你卖芝麻油花生油时,你不掺假你卖纯油你就得卖高价,因为你成本太高,可你卖高价又没人买。还有棉花棉布白酒红酒,都是这样。商场里一瓶百分百干红只要十几块钱,谁不知道那是假的?卖酒的造酒的和买酒的都知道,知道了也都当成真的喝。这个世界只认假的。爹,咱们在食物链的最下端,层层都吃咱们,你发不了财的,累死都发不了财。
李甘蔗说那怎么办?累死不挣钱,不干是饿死,怎么都不得好死。菠萝你说爹该怎么办?
李甘蔗每逢大事,都听菠萝的。他觉得菠萝的脑袋,一个顶他十个用。菠萝说,等天下毕业了,我和天下合伙开个设计室,专给那些讲究个人风格的白领设计服装,收费中端,干活高端。我能养得你好好的,放心吧,爹。
李甘蔗说不出话了,女儿是他一手养大的,她的心思他最明白。自打到了南京,菠萝就开始给高天下写信,对玳瑁反而是日渐疏远。那种疏远的方式,玳瑁察觉不到,李甘蔗却如鱼饮水,把菠萝这池子水的温度体会得分毫不差。玳瑁是一日比一日热,菠萝是一丝一丝地在自我降温。玳瑁在医院幼儿园给菠萝找了个工作,教小孩子上课,当幼儿园老师。菠萝说什么也不肯去,整日守在李甘蔗的小店里,算算账写写信干干杂活,她说不能去,我去了就板上钉钉了。爹,我怎么就觉得玳瑁哥哥和从前不一样呢。
李甘蔗说你心里搁着个高天下,你当然看着玳瑁不顺眼。叫我说呀菠萝,玳瑁的条件比高天下好多了,玳瑁单位好工资高有前途,再干几年,弄个团职,是稳稳当当的,就算转业到地方,也是有职务的人。高天下赤手空拳,和你爹一样撑死了也就是开个小店,说好听点叫服装设计师,说白了就是个裁缝。他唯一的长处就是比你小两岁,爹也知道现在流行姐弟恋。
“姐弟恋”三个字说得菠萝脸红,一扭身走了。
玳瑁一有空就来,来了就干活,什么活都干,没活干就买菜做饭,做好了三个人一起在小店里支上台子慢慢吃。玳瑁给菠萝买了好几只布娃娃,他说李小精老得都掉毛了,菠萝你换一个放枕头上,要不然对呼吸不好。菠萝说, 换你也不换李小精。玳瑁只是笑,从不还嘴。
玳瑁给李甘蔗介绍了几笔生意,都是医院里的同事,买了房或分了房要装修的,李甘蔗干活干得精细,材料用得上乘,价钱收得合理,双方都很满意。后来医院食堂要装修,玳瑁使了吃奶的劲,把这个活替李甘蔗给接下来了。李甘蔗临时招集了二十几个工人,足足干了一个月。医院财务把钱打过来是两个月后,打过来的钱足足多了快一倍,李甘蔗把多出的钱提出来,让玳瑁拿走,玳瑁说甘蔗叔,行规你懂的。这里头真没我的。李甘蔗说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咱谁跟谁呀?你叔看着你长大的玳瑁。
玳瑁走后,菠萝说,爹,那里头有他的。要没他的他就让你去送了。李甘蔗说别胡说,我送不出去,玳瑁是替你爹担承呢。菠萝冷笑,给玳瑁打了个电话,玳瑁哥哥,怎么你一走我爹就开始喝闷酒了呢?他说大城市的规矩多,他什么都不懂。半个小时不到,玳瑁提着那只包回来了,李甘蔗早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玳瑁说菠萝,我这几天事太多,还是辛苦甘蔗叔跑一趟吧。玳瑁说了几个人名几个数字,合在一起正是包里这笔数。菠萝说玳瑁哥哥,我记性差,睡一夜就忘了。玳瑁看看菠萝,从柜台上撕了张账单,把人名和数字写下来,递给菠萝,他说菠萝,你收好吧,收好你就放心了。别说你要我几个字,你要我的心脏我也挖给你。
菠萝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层雾气,两个人对视着都不再说话。李甘蔗无奈,只得及时中断鼾声,从沙发上蹦起来,咦,玳瑁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你看我这睡的,真是老了,喝一杯就啥都不知道了。李甘蔗抓起那张纸,掏出打火机就点着了。他说玳瑁你真是的,菠萝一根筋你也跟着犯浑?李甘蔗把玳瑁推出门,低声说,特殊日子懂不懂?每个月她都有几天神经不正常的,我都能忍你不能忍?能忍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能忍你以后就别来了。玳瑁“嗯”了一声,说,我忍,甘蔗叔,我能忍。李甘蔗笑,这就对了,没事学点哲学,干什么都得懂哲学。她是哪儿疼你打哪儿,你太笨了。那个李小精我早就想扔了,一团破棉花它居然和我平起平坐这么多年,可我还得天天给它换衣服,为啥?菠萝待见它我就待见它。去地摊上给李小精买个帽子玩具啥的,投入小收效大,明白吗?
玳瑁一下子开了窍,自此就上了道了,事情办得一件比一件漂亮,话也说得到位了,他好像捏准了菠萝的脉,永远知道她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玳瑁跟朋友借了一辆车,周末带菠萝和李甘蔗去扬州逛瘦西湖,话是这么说的,菠萝,你和甘蔗叔坐后面吧,让李小精坐前头,让咱们小精好好看看江南美景。菠萝眉开眼笑,玳瑁哥哥,你真觉得小精什么都懂?玳瑁一本正经,那当然了,咱小精有名有姓有灵气,我觉得它和你一样重要,如果现在爆发泥石流、地震什么的,我左手拉着你右手抱着李小精,一个都不能丢。
那我呢?玳瑁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被地震震死?李甘蔗忍无可忍。菠萝迅速摆平了李甘蔗。玳瑁微笑,他知道摆平李小精就等于摆平了菠萝,摆平菠萝就摆平了李甘蔗。李小精脑门上的王字不是白写的,它才是真正的王中之王,绝对怠慢不得的。玳瑁说菠萝,把你和甘蔗叔身后的靠垫拿来,给李小精垫高一点,免得它看不清楚。玳瑁哥哥,你开车累不累?我替你一会吧?菠萝的声音柔情似水。李甘蔗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想到一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高天下来了,一毕业就来了。他只在南京呆了一天,菠萝陪他在玄武湖边坐到黄昏。眼看着太阳一寸寸跌入湖面,菠萝说,你住下吧,天下,明天再走。高天下说,菠萝,我一定要到意大利去看看,一定要亲眼看看范思哲的家乡。我要用一年的时间来做准备,完成这个愿望。你和我一起好不好?菠萝说,你才20岁,你的心志在四方,我却走不动了,我一直都在走,我只想停下来。天下,我觉得我简直像是比你老了二十岁。
菠萝,我现在就像一只蚂蚁,我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我不能让你一辈子给一个小店裁缝当老婆,也不愿意让你跟着一个在小公司打工的人过得捉襟见肘。我要让你过上好生活,你原本就是一朵牡丹,我不能让你活成一朵卑微的牵牛花。好吗?菠萝?高天下的长发在风中翻飞,他的神态像是漫画作品中的圣斗士,朝气神勇而又天真无邪。菠萝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长发,你去吧,天下。菠萝说,一年是吗?我可以等。endprint
高天下握着菠萝的手,我真想吻你一下,菠萝,但我决定还是等到一年后再吻。
菠萝低了头,那又何必呢,现在就可以。天下,什么都是可以的,我对你。
一年半以后,菠萝和玳瑁结婚了。玳瑁把婚礼办得很隆重,菠萝开始不同意,她觉得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无关,玳瑁很坚持,玳瑁说娶到菠萝等于提升自己的软实力,这么美的妻子不拿出来亮亮相,简直就是锦衣夜行。香蕉和老妻米酒也来了,三个老人轮番劝,菠萝也就不好再坚持。菠萝使得玳瑁在医院一夜间声名大振,一是绝对无敌的美貌,二是绝对无敌的酒量,她跟在玳瑁身后,手里拿的不是酒杯,而是酒瓶,百十张台子转过来,她喝光了三瓶酒,整整三斤。曲终人散回到家里,菠萝抱着李小精一头栽到两米宽的大床上,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这是菠萝第一次喝醉。从那以后,她一滴酒也没沾过。
五
婚后第三个月,菠萝怀孕了,当时香蕉和米酒还没有走,李甘蔗也是有空必来,百十平米的家里,每天笑语喧哗,如同集市。三个老人兴奋异常,只有玳瑁愁眉苦脸,强作欢颜。玳瑁说菠萝,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做掉吧。过几年再生也不迟,我们医院里那些博士硕士都是三十多岁才要孩子,有的干脆就不要,两口子亲亲热热的多好。菠萝抿着嘴笑,自打结婚后,她对玳瑁的称呼就变了,正常情况下叫玳瑁,稍不高兴或者要说什么相对严肃的事情就叫全称,她说李玳瑁,你只要能把外面客厅里那三个吃了兴奋剂的人劝住,我明天就去做掉。你当我想生?告诉你我不想,一丝一毫都不想。我连我妈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我怕我的孩子也是和我一样的命。玳瑁就认真了,菠萝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没打算跟我过到底?
笨笨笨,李玳瑁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药。我爷爷奶奶40岁就病死了,我们家族是短命的基因。菠萝长叹,这世上但凡天生的东西,都是命定的,你抗拒不了的。不过对你倒没什么,我会在闭眼之前给你把二房选好的,免得你被人骗了,后半辈子过得窝囊。
玳瑁刚把打算说出口,立马招来香蕉一顿痛骂,米酒涕泪交加地回顾了自己生养四男三女一共七个孩子的光辉艰辛的人生历程,李甘蔗也含沙射影地指责玳瑁想学隋炀帝,只顾享乐不顾江山。玳瑁败下阵来,每晚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菠萝任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既然生孩子是为人妻者的必做题目,那么早做晚做都是一样的。由不得自己的事情,她历来保持沉默。别人做事,都是两利相权取其重,着眼点是个“利”字;菠萝做事,两害相权取其轻,落力点是个“害”字,任何一样事情摆在她面前,她考虑的从不是做成了有多大好处,而是这件事最坏能坏到哪里。她对命运总是采取守势,而别人都是用攻势。对于玳瑁,对于和玳瑁的婚姻,她同样采取守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婚姻的必做题她都做得不错,她把李玳瑁收拾得容光焕发衣衫笔挺皮鞋锃亮,把家里整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但她永远也不打算对着李玳瑁表演烛光晚餐、情调内衣、花瓣沐浴这类把戏,这属于选择题,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她的选择是不做,一样也不做。
菠萝的肚子显形时,香蕉和米酒终于放心地走了。菠萝说玳瑁你要记住了,我坐月子不用人伺候,到时候别让妈妈再奔波了。她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已经请了专人照顾。玳瑁说,还有半年呢,菠萝你想事也太仔细了吧。菠萝说我习惯了,我习惯于凡事都提前想清楚,想得烂透我才敢下手去做。玳瑁就把菠萝搂怀里了,他说家里没人了,我以后每天早晨出门和你吻别,一分钟,下班回家热吻三分钟;你上下楼我都背你走;每天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夜里搂着你睡,白天哄你笑,我发现你不大爱笑的,菠萝你以前太受罪了,以后我要天天让你笑。
玳瑁说到的全做到了,没说的也都做了,菠萝只觉得好,太好,好得受不了,好得化不开,好得透不过气。李甘蔗就对她好得不像话,李玳瑁更是好上加好变本加厉,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这样对妻子好的,在看了大量的情感类电视节目和电视剧后,她确认了一个事实,她是嫁给了一个顶级版的爱妻型男人,不能说举世罕见,起码是举世罕见,在这个城市敢向李玳瑁挑战爱妻事迹的男人,恐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南京的夏天是公认的火炉,不开空调睡不着觉,菠萝脚怕冷,但穿着袜子睡又不那么舒服,玳瑁说这个好办,你只管睡就是了。每天晚上,菠萝光脚睡,早晨醒来脚上总是穿着双棉袜子,都是玳瑁等她睡着给穿的, 还得轻手轻脚怕弄醒她。新买的内衣,菠萝嫌紧,有时套在椅子背上撑几天,又埋怨影响弹性,玳瑁说我给你撑,身体比椅子有弹性,反正在家没人看见。晚上看电视,玳瑁胸前常戴着红的紫的黑的各式胸衣,菠萝说你只能撑开这个围度,前头这两团你撑不到,你是平的你没有,我穿着还是紧的,不舒服,玳瑁就往里塞了两只苹果。她的胸衣全是他这么给撑开的,有次家里来人,门铃一响,玳瑁就去开了门,几个同事盯着他白色秋衣外面的天蓝色胸罩及两只苹果,几乎没当场昏过去。玳瑁的男同事把这事当笑话说,落到女同事耳朵里,笑话就成了感天动地的事迹,他在单位迅速拥有了一批女粉丝,人气飙升。
玳瑁说,真是奇了怪了,老中青三代女同事,一见我眼睛就往我胸前溜,个个热情得要命,真是的,难道她们家男人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干?菠萝说你这样的,恐怕还真是没有。现在很多夫妻搞AA制。男人都藏着小金库呢。玳瑁说在外头防人是没办法,回家防老婆那可真是有病,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以前我爹打我妈,我简直想杀了他。现在我月月寄钱都寄给我妈,我爹觉得太没面子了。就要让他没面子。
菠萝生了个女孩,玳瑁和李甘蔗抱着字典起了一大堆名字,西洋派乡土派梦幻派,哪一派都有好几个备选的,菠萝一锤定音,这都什么呀?就叫天边,天边县是我流浪的第一驿站,那里对我太重要了。我的孩子就叫天边。
玳瑁说天边县升级了,现在是县级市,发展得不错。李天边,行啊,就天边吧。
李甘蔗说天边真是催人老,我也升级了,我才45岁我就当姥爷了。以后孩子长大了问我要姥姥,我怎么和她说?我说你姥姥跟人私奔了?
菠萝递个眼色给玳瑁,玳瑁赶紧说,爹,我一直托人给你物色着呢,上次那两个你又看不中,我抓紧时间,一定抢在天边会说话之前办妥爹的终身大事。endprint
我都是被菠萝她妈给害了,弄得我现在看着哪个女人都嫌丑。玳瑁呀玳瑁,你爹我的心情,举世滔滔也只有你能体会啊。李甘蔗说,先吃了烤鸭,再吃咸菜,那是真咽不下去呀。我正式宣布一件大事,我报名参加了电视台的相亲速配节目,我要上电视,我要让全国的单身女人都知道,我李甘蔗是个等爱的男人。你们两个,到时候去做我的亲友团,天边也去,玳瑁你再多叫几个同事助阵。
菠萝和玳瑁一夜没睡着觉,菠萝都快急哭了,她说,我真叫不出口啊,他嫌我叫爹土气,让我改口叫爸爸也就算了,可他让我叫他把把,好恶心呀,他都是看港台电视剧学来的。你看看他的简历,李甘蔗,从祖国最南方的桃花源走来,从事过建筑、食品、电子高科技产品、环保等项目开发,现为某公司CEO。人生格言是,爱如水果越吃越甜。
爹还干过环保和电子高科技?玳瑁问。
收废品不就是环保?卖二手手机不就是电子高科技?菠萝欲哭无泪,某公司CEO,就是他现在这个建材小店呀。玳瑁,我真没脸对着全国观众叫他把把,你说我爹是不是疯了?玳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把把这两个字,也同样令他毛骨悚然。李甘蔗这两年发了点小财,自我感觉有点膨胀,他是啥都不缺,就缺一个女伴,固定的长久的可以厮守的女伴。菠萝结婚后,李甘蔗真是太寂寞了,有次玳瑁去看他,是个夜晚,菠萝炖了川贝人参雪梨汤,让他趁热给李甘蔗送去,刚走到李甘蔗的家门口,就听见他大呼小叫调兵遣将的声音,推开门,李甘蔗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楚河汉界,一人两角,走一个棋子喝一口酒。玳瑁就开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都没成,双方互相看不上。
玳瑁说菠萝,男人没女人比女人没男人要可怕得多,爹就这么熬了几十年,惨啊。把把就把把,我上去叫,你别怕。我不怕丢人,我来说。
你以后在医院还怎么见人?菠萝说,你会成为笑料的。你还管精神文明呢。
他把心头肉都给我了,别说叫几声把把,他就是让我去炸碉堡我也会去的。玳瑁说完,伸手摸了摸床边婴儿车里的天边,尿布没有湿,他把躺在两只枕头中间的李小精挪到床头柜上,搂住菠萝睡了。他每晚都要搂着她睡,不搂睡不着。
玳瑁很快就睡着了,他的睡眠一向比菠萝好。他不知道的是,每个晚上,当他睡着后,菠萝就会从他的怀里,鱼一般游走,游到自己的那一边,轻轻吁出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滑向梦乡。
菠萝没有动,一夜都没有动,这是她婚后一年多来,第一次睡着在他的怀里。
六
李甘蔗在电视上火爆了一把。他参加的是一个收视率很高的相亲速配节目,这个节目开始的时候是一群男女互相盘问家底,条件差不多了就互诉衷肠,节目结束时是一对对貌似春情盎然的男女结伴而去,剩下落单的每人会有两分钟的机会对着镜头向万户千家继续发出求偶信号。李甘蔗是剩下的,尽管他的简历吹得神乎其神,奈何登台的女人个个心明眼亮身怀绝技,年轻的如天山童姥,年长的是灭绝师太,几句话就把李甘蔗剥了个干干净净,请问李总裁您的公司有多少职员?请问您喜欢打高尔夫吗?请问您开的是德国车还是日本车?请问您度假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李甘蔗想到乡下的牲口市场,他觉得那几个提问的女人和自己一样可怜,皮毛、牙口、品种、血统都不怎么样,偏还想挑一个英明神武的主子把自己买走,上个金辔头养起来。真有项羽吕布之类的人物,人家要骑的也是乌锥和赤兔,岂会选择这等皮糟肉垮的劣等马匹?李甘蔗到最后有点意兴阑珊,强打精神把一分钟的腹稿说了一遍:我自己过了半辈子,把孩子带大她成家了。我只想要一个合眼缘的合心意的心肠好使的手脚勤快的年岁相当的长相差不多的能过好日子也能过苦日子的能和我说话下棋的女人,把日子过下去。把寂寞一扫而光。我相信缘分,我等着有缘的你,快来快来, 我等着爱情的电波。
李甘蔗声情并茂,虽然普通话说得很不地道,但没人听得出他的来处,那么多无聊的夜晚,那么多港台爱情剧不是白看的,拿不准的发音他都用港台腔顶上了。李甘蔗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台下的玳瑁和菠萝立刻打出了红色闪光小横幅,上面用水钻镶着李甘蔗的爱情格言:爱如水果越吃越甜。主持人把话筒递给玳瑁,玳瑁还没来得及说话,菠萝一伸手把话筒抢走了,菠萝说,我爹——把把是天下最好的把把,谁对我把把好,谁给我把把幸福,谁就是我的亲妈,亲马马。
回去的路上,李甘蔗闷闷不乐,谁知不一会儿的工夫,居然连接了五个电话,都是刚看了节目,有那么一点意思的。李甘蔗当即就约了一个女人见面,他让玳瑁把他放在公园门口,下车时他说,菠萝,每隔十五分钟给你爹打个电话,声音大一点,装成爱慕者,明白吗?菠萝说放心吧爹。李甘蔗又说,玳瑁,你也别闲着,每二十分钟来个电话,谈生意,谈资金,懂吗?玳瑁说,爹,你觉得差不多了给我电话,我开车来接你。你都总裁了,没个司机怎么行。李甘蔗说不用,初次见面,女人是惯不得滴。
天边快三岁时,玳瑁和菠萝带着她在家属院的小花园散步,迎面遇见医院的梁院长,一把手,说了几句闲话,天边喊了爷爷好,梁院长笑眯眯地对菠萝说,要继续支持李玳瑁的工作,继续当好贤内助。菠萝说,是院长领导的好,院长教导有方呢。梁院长走后,菠萝说,李玳瑁你有事瞒我,你快提拔了是不是?玳瑁看着菠萝,一时无语。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菠萝的脑袋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什么能瞒得了她的。玳瑁在她的目光下,犹如日夜被一台高度精密的显微镜照射和穿透着,他不可以有秘密,她的眼睛似乎生来就是可以洞穿一切秘密的。玳瑁并不打算沾染婚外情和一夜情什么的,他一辈子也没这个打算,但有些想法有些公事有些和同事及上级相关的事情,他只想贮存在心里,并不想说出来。可他瞒不过她。她总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破了他的千道关万重障。有次他带她去吃饭,同事间的一个饭局,说不上正式也不算太随意,一共八九个人参加,不到两个小时就散了。菠萝只认识其中的四个人,另几个是初次见面。很多天之后,玳瑁说老赵你还记得吗?上次一起吃过饭的,他今天和人打架了。菠萝说老赵?当时他坐你左边第三个位置,灰格T恤衫,军裤,秃顶,戴变色近视眼镜,吃一顿饭接了七八个电话,打了五六个电话,后勤处长,他们夫妻俩一直在桌上搞恩爱秀,演技太差,他老婆和斜对面那个右边倒数第三个的心外科主任有点暧昧,看样子老赵有察觉,但是没证据。endprint
玳瑁惊得目瞪口呆,菠萝,吃一顿饭你操这么多心干吗?菠萝说我没操心呀,我到任何地方去,看几眼就记住了,不论是人还是东西。你一说起来,我眼前就自动出照片呀。玳瑁说那你再说说,那顿饭还有什么发现?菠萝说我也没上心,就是觉得那个老李和老孙很铁杆;老孙和老吕很不和,但装得很合谐;对了,老赵一定有二奶,他接的电话至少有两个是那女人打来的;还有,那女人一定在这个医院,否则老赵就不用告诉她和谁谁一起吃饭了,都是认识的才会说嘛。
玳瑁头发都立起来了,吓的。他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每天搂着的居然是这样一枚利器。菠萝所说的完全正确,分毫不差。这些内容他是用了许多日子听了许多风言风语才知道的,而她,竟然只用一顿饭的工夫就了如指掌。玳瑁说你怎么看出来老赵老婆和心外科主任有问题?菠萝说那还用看?一男一女不清楚,就像灰尘浮在阳光下一样,扫一眼就知道的。
玳瑁说你全说对了,今天老赵和心外科老金打起来了,老赵鼻梁受伤,他说要搞死老金,我们劝了一下午。菠萝说别劝了,没用,老赵是个恶人。你当时应该立即给他拍个片子,留个证据,否则他自己会把鼻梁彻底砸断,弄个轻伤,栽赃老金的。老赵很快会离婚,小二奶很快会扶正,你等着看吧。他老婆什么也得不到。
菠萝的话,在很短的时间里,全部应验。玳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终于明白李甘蔗为什么那么怕菠萝了,他更怕,他觉得菠萝如果早生几十年,完全可以成为军统的王牌特工。
他说菠萝,我害怕你了,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很快就可以上去的。菠萝说我只有分析力,没有执行力,很多事情我干不了,我曾经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后来我发现我的记性可能天生比别人要好一些。我看任何电影电视,总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凶手。也不是分析,是一种感觉。你比如吧,玳瑁,你骗我的时候我都是知道的,只不过都是小事情,犯不着说话的。刚才你回家说和处里的同事去吃饭,吃扬州菜,可你身上是四川火锅的味道。还有,你说吃完饭打了一会儿牌,我知道你去洗浴中心了,你的袜子,左脚和右脚有色差,中午出门时是深色的在左脚,现在正好相反。
玳瑁当晚就失眠了,百感交集,惊魂失魄,他知道在菠萝面前,他就是一个裸奔的白痴,怎么遮掩都是徒劳,怎么做都是枉费心机。唯一的办法是不做,什么都不做,什么谎都不能撒,白璧无瑕守身如玉忠贞忠诚君子坦荡荡一生无污点,不如此,这个妻子他是守不住的。
玳瑁后来有事情懒得多想,就回家问菠萝,菠萝总是一语中的,直捣核心。她的思维从来不绕,事情再绕,也绕不住她。她能快速地从一团乱麻中一下子抽出最重要的那一截,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从无失手。玳瑁对李甘蔗说,我跟光绪皇帝差不多,政治处很多事情实际上是李菠萝垂帘听政。李甘蔗笑得舒心,知道厉害了吧?我一辈子受她管,现在轮到你了。你想想当年你10岁你就被5岁的菠萝当枪使,我都不知道她给你下了什么迷药,弄得你那么小就想把爹娘给扔了,跟我们走。玳瑁,认命吧,她的脑袋比咱俩加起来还要厉害,你不是对手。
天边三岁时,玳瑁把她送进了医院的职工幼儿园,他坚持让菠萝也进了幼儿园,当幼儿教师。与此同时,玳瑁升为政治部副主任。幼儿园的职工和教师,几乎全是医院各级领导的家属,园长姓周,是梁院长的夫人。菠萝说,玳瑁,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人这一辈了,太算计了不好。人不能太强迫自己的。玳瑁说,我是从海鸥村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一大家子人都指着我呢。爹也跟着咱们呢,得给他好日子过啊。还有天边,还有你,我身上扛着这么多人,我得往好处奔。菠萝,好日子不能等着老天爷给你,咱们得去跟天讨要跟天抢夺。菠萝你帮帮我。
菠萝说好,玳瑁,我知道了。
菠萝上班不久,接到了高天下的电话。那一刻,菠萝心跳如擂鼓,只觉得窗外的阳光,白哗哗地刺眼,刺得眼睛都是酸涩的。
他走了五年多了。行前他让她等他一年,她就等。约定的日子到了,他打来一个电话,他说菠萝,再给我半年,好不好?菠萝说好。半年临近,她收到他一张明信片,他说,菠萝,对不起。菠萝照着落款给他回信,菠萝说,我去不了意大利,你回来吧,我能帮你。他最后的回复是,回不来了,你宽恕我。
菠萝没有再去信。她和李玳瑁结婚了。此后,他们再没联系过。她有时会在网上查他的消息,她想说不定哪天,他会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出现,但是没有,他彻底消失了。
五年,菠萝想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知道,那不是淡了薄了,只不过是因为,那种铭想,已经入骨了,已经和时光一起,沤到了骨头里。
七
高天下整整用了五年的时间,才彻底把金钱和成功的真实关系给捋顺。他是一个天生拥有艺术气质和才华的人,目空一切,叛逆孤傲,摇头轻富贵,冷眼傲王侯。他只认纯粹的艺术和真正的大师,满世界的俗人他根本不放在视野内。金钱别墅宝马香车,在他眼里统统狗屁不是。在那所职业技术学院,高天下和李菠萝是全校同学公认的一对怪人,两人都没有朋友,目无师长,随意逃课,狂热追捧那些远在天边子虚乌有的东西,对迫在眉睫的就业等问题想都没想过。高天下鄙视金钱却渴望成功,他把金钱和成功看作两股道上的马车。同学们都说他脑子有病,李菠萝是他唯一的追随者和崇拜者。
菠萝走后,高天下在自己的文化衫上胶印了几个字:真理·艺术·菠萝。他是穿着这件衣服去意大利的。范思哲故居、时装之都、雕塑绘画、红酒美食、风土人情,他用整个灵魂撞击和拥抱了这一切。他爱上了这个地方。他要打天下定江山立足意大利,他要成功、成功、成功,他要把菠萝接到这个和天堂一样美好的艺术之都。签证和语言的问题他很快就想办法解决了,但是成功之路似乎太过于琐碎和漫长,而他不太有耐性。他的艺术气质和孤傲卓绝的性格很快吸引了一个铁杆女粉丝。女粉丝看他的目光就像朝拜太阳神阿波罗一样炽热。女粉丝的名字读起来,中文发音是马蹄踏沙。马蹄踏沙比高天下大十岁,是个美丽富有的离婚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年长十五岁,第二任丈夫是她年龄的一倍。她讨厌老男人,狂爱高天下,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把这个年轻英俊的东方阿波罗搂在了怀里。高天下捶胸顿足,痛哭着砸碎了马蹄踏沙家里地下室的无数瓶名贵藏酒。马蹄踏沙抱住高天下,哦,天下,我的小天使,你们东方人把贞操看得太过于神圣了,我会对你负责的。我要向上帝证明,我的第三次婚姻比钻石还要坚硬。endprint
高天下不能宽恕自己的错误,他觉得自己很肮脏,肮脏得不配再去接近无限圣洁的艺术。他到一个中国人开的餐厅里打工,每天累得死去活来浑身酸疼。马蹄踏沙心疼得受不了,用尽各种攻势也没能再一次拥有东方阿波罗的身体。还是同胞最了解同胞,餐馆老板向马蹄踏沙献出锦囊妙计。马蹄踏沙立即注册了一个服装工作室,请高天下担任设计师。高天下可以抵挡任何诱惑,却抗拒不了这个梦寐以求的职业。意大利著名时装设计师,这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头衔。他的确才华横溢。在意大利这样的国度,真正的才华是可以迅速转化为金钱的。马蹄踏沙的本意是人,没想到人财两得。于是马蹄踏沙整日用无比崇拜爱恋的眼神仰视着在设计台上指点江山的东方阿波罗,她甚至学会了做中国的炸酱面和饺子,尽管炸酱面总是一摊面糊,饺子也常是三角形或者四方形的,高天下却吃得感动吃得热乎。渐渐地,就彼此都离不开了。
高天下此次回国,是和马蹄踏沙一起来的,他们要到长江三角区一个以服装加工闻名全球的城市考察。很多世界顶级品牌都出自这个县级市的工业园区,成品出来后运回到意大利、伦敦、巴黎、瑞士等地,正式打上品牌商标,村姑就成了贵妃,身价百倍地亮相于各大商场及品牌专场店。这个县级市有全球最低廉的工人和厂房,马蹄踏沙说,亲爱的,意大利的人工太昂贵了,和人有关的都昂贵。你的祖国正相反。我们把生产基地开在你的祖国,让你的同胞日夜不停地为我们印钞票吧。高天下嗯了一声,习惯性地甩了甩长发,发梢抽过马蹄踏沙的脸颊,她陶醉地闭上眼睛。
高天下是在机场和菠萝见面的。办完一切公务,换好登机牌,他让马蹄踏沙进去等他,马蹄踏沙说,天下,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高天下说,她是我整个的青春和灵魂,当年爱得我自己都碎成了一片片。马蹄踏沙说,哦我最纯洁的爱人,当年我也是这么爱我的第一任丈夫的。上帝保佑你们相见快乐。高天下说谢谢理解。
高天下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站在候机大厅的门口四下张望,忽然觉得心里一紧,有点窒息似的,一抬眼,就看到了菠萝。
菠萝,菠萝,菠萝,高天下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老远就看到了你的头发,风真大,这里风真大。菠萝说,你的头发荡过来,荡过去的。
还像圣斗士?高天下问。
菠萝摇头,不像了。天下,你很成熟,你熟透了。
两人在候机大厅的咖啡室坐下,菠萝要了杯橙汁,高天下要了白兰地。他说,菠萝,你还是那么冷静,我就不行,我心脏快蹦出来了,我得喝一杯压压。
高天下喝酒,菠萝打量他。高天下看她,她就低头喝橙汁。两人的目光,始终不肯碰撞。
你过得好吗?高天下问,叔叔好吗?
挺好的,都挺好,我爹常说起你。菠萝问,天下,你过得好不好?
怎么说呢,不错吧,算是不错了。高天下叹气,我不配让叔叔惦记着。菠萝,我到底是负了你。菠萝对不起,对不起菠萝。
别这么说,天下,咱们不都好好的?尤其是你,你已经成功了,夫复何求呢。菠萝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高兴。我的心整整悬了五年,总担心你在那里吃苦受累,被人欺负。好几次梦见你没地方住,天又下着雨,连个遮雨的房檐都找不到······
可我失去了你,菠萝。没有你,这些成功又算什么呢?菠萝,我不幸福,我没有幸福感。高天下凝视菠萝,每个夜晚和清晨,我多么希望枕边的人是你。
你的枕头在米兰,我的枕头在南京。我们今生没有共枕的缘分了,认命吧天下。菠萝深吸一口气,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好好过日子吧天下。
高天下进闸时,菠萝递给他两盒点心,桂花糕,还记得不?上次你来南京,在玄武湖边你吃了十块,真能吃啊。这个给你们在飞机上尝尝吧。
高天下伸手,把菠萝的手连同点心盒子都捧牢了。菠萝,向叔叔和李小精问好,我想他们。
医院职工每年都有全套的体检,项目繁多,种类齐全,有些福利的性质。玳瑁捎带着给李甘蔗弄了一套体检单,李甘蔗各项指标都不错。玳瑁把单子递给李甘蔗时,顺便扫了几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家翻出菠萝生天边时的各项检查单子仔细看了。玳瑁如雷轰顶。他不是学医的,但在医院呆久了,医学基本常识他懂得。玳瑁安排菠萝做了一次体检。然后打电话叫来李甘蔗,爹,有几个指标再查查吧,查查放心。
一周之后,玳瑁把一份检测报告给菠萝看,他怕菠萝受不了,特地把天边哄睡了才说的。玳瑁说菠萝,你要坚强一点,要挺住。菠萝随手翻翻,就把检测报告给扔桌上了,李玳瑁,我早就知道了,我13岁做阑尾炎手术时就知道了。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问我,我会告诉你的,你不该玩这种花样去给我和我爹做什么DNA检测。你真不愧是搞政治的。
玳瑁给李甘蔗和菠萝做的DNA检测,铁证如山,李甘蔗和李菠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换言之,李甘蔗并不是菠萝的亲爹。玳瑁说菠萝,我是怕你受不了才这么做的。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这是大事吗玳瑁?我爹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们经过的苦难,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就是我爹!不错,你也爱我,可你的爱是有条件的,你要我为你生儿育女你要我和你同床共枕。李玳瑁,你也是当爹的,你对李天边是什么心,我爹就对我是什么心。是我妈对不起我爹,我都不知道她是跟谁生的我,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妈······
那爹知道不知道?玳瑁问道。
当然知道,那年在一个很小的医院,我阑尾炎犯了,疼得满地打滚儿,钱不够,爹卖血顶的手术费,那个医生告诉他的。爹当时就和我说了,他说狗屁的血型,菠萝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妈给我的绿帽我认了,咱们打死不离亲骨肉。李玳瑁,我和我爹根本就没把这个破血型当成事儿,你是无事生非。
玳瑁怎么也做不到若无其事。他再也无法用女婿看岳父的目光去看李甘蔗,他开始用一个男人看另一个男人的目光去看李甘蔗。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联想深想浮想联翩。他每隔十天半月要值一次夜班,医院中层领导轮值。以前每回值班他都叫李甘蔗去家里住,家里是三楼,没装防盗网,他觉得有个男人放心一些。现在每逢值班,他心如猫抓坐卧不安,实在忍不住,半夜就找个借口回家看看,要么取个文件要么拿个U盘。次数多了,李甘蔗就不再来了。endprint
李甘蔗和玳瑁沟通无果,就给李香蕉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告了一次状。香蕉来电把玳瑁骂得狗血喷头,香蕉说玳瑁你个狗杂种,越当官你越没人味儿,我告诉你,李甘蔗和我一块长大的,他哪根骨头都比你硬。你根本就配不上菠萝,你捡个大便宜你还猜忌她爹,你要再敢不拿李甘蔗当爹,你也别叫我爹,我李香蕉生不出你这种下流胚子。
八
玳瑁再次五雷轰顶,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李甘蔗不是菠萝的亲爹,那么究竟谁是菠萝的亲爹?菠萝她妈是海鸥村的头号美女,还是风骚美女,她会主动勾引谁呢?当然是最有权力的男人,当然是村长,村长是谁?李香蕉!
玳瑁头痛欲裂,整夜失眠,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很快患上了轻度抑郁症。玳瑁就快崩溃了。菠萝说,李玳瑁,我真看不起你,你连自己的亲爹都怀疑,你谁都不信,不信天理不信亲人,你心里住了一只鬼。你爹和我爹亲如兄弟,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向兄弟的老婆下手?
菠萝,你妈太美了,你和你妈长得一个样子,没有男人忍得住的。玳瑁说,我爹也是人,他又不是神。
别忘了,你爹是最支持咱俩结婚的人!菠萝喊道。
玳瑁喃喃说道,要是你妈没告诉他呢?要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呢?菠萝,我求你了,菠萝。
菠萝万般无奈,唯有屈服,她和玳瑁去做了DNA检测。结果出来时,玳瑁如释重负,欢天喜地,菠萝,我整夜都做噩梦,我真怕咱俩是亲兄妹啊。菠萝冷冷问,你用不用再和李天边做一次DNA?
菠萝越发地沉默寡言,她本来说话就不多,这件事之后她在家几乎不和玳瑁说话,玳瑁没话找话想和她热乎热乎,她总是冷若冰霜。两人仍睡在一张床上,中间隔了个李天边,有时玳瑁的手越过李天边放到菠萝身上,菠萝不轻不重地推开,说一句困了,睡吧。翻个身就睡,玳瑁就长长地叹气。
菠萝在幼儿园表现很好,从不和一帮家属说长道短,对所有人都一个态度,不像有些人一样看人下菜的。久了,周园长就很喜欢她,周园长说菠萝好好干,幼儿园也一样有前途。菠萝说前途呀进步呀,都是男人们的事情,我只想着能把孩子们教好就行了。周园长笑说,我家老梁说了,专业化理论化就是未来领导干部的发展方向。菠萝回家对玳瑁说,你不是想当官吗?赶紧再去进修一个学历,还要多发表几篇论文。玳瑁说我不会写论文呀。菠萝说粘贴会不会?花钱雇人会不会?玳瑁一一照做,他和李甘蔗一样,方向性的事务都听菠萝的。菠萝从没出过错。
玳瑁手下分来一个女干事,姚霏霏,二十来岁,娇小活泼,很喜欢对人撒娇,骨子里却傲气,不大把各级领导当回事。玳瑁心里挺享受姚霏霏的撒娇,脸上却很严肃,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他的生活里就缺撒娇,姚霏霏弥补了这个缺憾。菠萝从不撒娇,有事说事,没事沉默,她似乎生来就不会撒娇,结婚后她一次娇也没撒过。玳瑁有次很神往地说,菠萝,我多么希望一开家门,你能扑过来挂在我脖子上打着滴溜吻我一下。菠萝说对不起玳瑁,你强人所难,我情愿给你多做两个菜。
玳瑁后来弄清楚了,姚霏霏来头太大,是来医院政治部过渡一下,呆不久的,她的父亲,是个梁院长见了都要敬礼的人物。如果说梁院长是首长,那姚霏霏的父亲就是大首长。玳瑁是姚霏霏的直接领导,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每天指挥她干这干那,跑来跑去,姚霏霏说李主任是不是看我不顺眼?玳瑁眼皮都不抬,赶快把文件打出来。姚霏霏跺脚,人家打不动嘛,手都打酸了。这么说着,嘴就噘起来了,玳瑁仍是不抬眼睛,打不动?歇十分钟再打。姚霏霏气呼呼地走了,不一会,送了两块巧克力过来,哎,比利时巧克力,行贿一下领导,再歇十分钟好不好嘛?玳瑁抬头扫一眼姚霏霏,可以,不过你把巧克力拿走,我这辈子没吃过零食。
姚霏霏眼睛瞪得溜圆,在她的概念里,没吃过零食,那还是人吗?她是吃着各种零食长大的,她的朋友们也都是零食不离嘴,都不把正餐当回事的。姚霏霏问,领导是怕发胖吗?这个巧克力脂肪含量很低的,不影响身材。玳瑁说,真不吃,拿走吧。姚霏霏问为啥呀为啥呀?那你吃不吃薯片话梅牛肉干开心果呢?玳瑁对着一桌子花花绿绿的零食,无奈地说,姚干事,饮食是种习惯,我10岁之前没吃过鸡蛋,15岁之前没吃过糖,18岁到部队才认识牛奶,20岁才知道蛋糕什么味道。我是泥腿子,土老冒,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零食。好了,打字去吧,把零食拿走。
姚霏霏这种蜜罐里泡大的妞,最崇拜的就是苦难,如果苦难再和一个仪表堂堂个性酷毙的年轻军官结合在一起,那苦难简直就成了闪着金光的传奇。和李玳瑁一比,身边那帮公子哥就和高衙内差不多,都是狗屁不通的混世魔王。
姚霏霏没事就缠着玳瑁问长问短,玳瑁一概简而化之,不多一句废话,没有一丝表情,从不多看她一眼。姚霏霏入迷了。姚霏霏说,从前,我今生最大的梦想第一是去看看北极光,第二是乘着火箭上月球。现在我的梦想是出海捕鱼,从海鸥村出发,坐着你的小船去捕鱼。带着日本酱油和芥菜,只抓三文鱼,切片吃鱼生,还要一瓶香槟。玳瑁说,霏霏,我已经向梁院长提出,从下个月开始,你到院办去报到。姚霏霏问为什么?玳瑁说,为你好。我是个有家的人,我会记住你的。
玳瑁当晚值班,就睡在值班室,半夜姚霏霏来了,没穿军装,穿了一条很紧身的米色连衣裙。玳瑁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视线从姚霏霏身上挪开。姚霏霏进门就哭,李玳瑁,我爱死你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玳瑁说,忘记。离开这里,很快你就会忘记。姚霏霏抽泣,我忘不了忘不了,李玳瑁你爱我不爱?玳瑁拥着姚霏霏出门,霏霏,我送你回去。我已经不能说爱了,这个字是有责任的。姚霏霏挂在玳瑁的脖子上哭,我要你说,我要你说,你说你说你说······
玳瑁就说了。这个时候说,火候是最最得当的。说早了显得不男人,说晚了会让她以后记恨。他一步步从海鸥村走到今天,绞尽脑汁,耗尽心血,这样的机会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千载难逢,只此一回,他不能错过。他已经考虑很久了,他知道说了就没有回头路。至于菠萝,他并不担心,他了解她远甚于她了解他,他知道她会成全他。他这一生,从没走过回头的路,他从不允许自己往后退。他的路只有一条,向前。向前。endprint
李甘蔗知道玳瑁的心病,他看得懂玳瑁的眼神。他很少去家里看菠萝和天边,实在想得厉害,就叫她们到自己这里来吃饭。电视征婚后,李甘蔗的手机此起彼伏热闹了一阵子,浪里淘金,他正式谈了两次恋爱。第一个是个开小超市的女人,刚40岁,离婚多年,带着个读初中的女儿。李甘蔗来往几次,觉得挺有感觉,就带着母女俩周末去太湖玩了一天,就在太湖的万顷碧波之上,女人羞答答地提出,最好是先买房子,买两套,一套是她和李甘蔗的婚房,另一套是给女儿以后用的。李甘蔗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又周旋了几回才断了。他觉得这女人勇气可嘉,烂杏当成鲜桃卖,还敢报出双倍的价钱。
第二个女人姓徐,和李甘蔗同岁,儿子结婚另过,她自己有住房,是个寡妇。徐女人面貌清秀,性情柔和,是一家事业单位的职工,因为慢性心脏病早早办了内退。李甘蔗和徐女人清晨散步月夜泛舟,谈人生谈哲学越来越通电。到电火霹雳的时候,李甘蔗伸出双手拥抱女人,两人都听到了“咔嚓咔嚓”两声,是从李甘蔗的肩关节发出的。虽说有点扫兴,还是要把程序走完的,吻了一阵子,衣服顺手剥了,徐女人盯着李甘蔗的膝盖有点走神,李甘蔗一低头,不由暗骂自己百密一疏,常年戴着的两只羊毛护膝他忘了提前处理了。女人就问,你的腿?李甘蔗说关节炎, 不碍事。于是继续,刚进入状态,女人忽然大口喘气,李甘蔗诧异,都是千锤百炼的过来人,不至于兴奋激动成这个样子呀,女人推开李甘蔗,喘着气说,快,快,老李快把我的速效救心丸拿来。女人刚开始说快的时候,李甘蔗理解错了,却是越快越错,等把药找到给女人压舌下含化,李甘蔗只觉得英雄气短,心如死灰。
两段恋情镜花水月寿终正寝,李甘蔗再也提不起兴致打响第三场战役。天边童年无忌,她说姥爷,我不喜欢跟着爸爸睡觉,爸爸睡觉呼,呼,呼,好难听的。李甘蔗问,你妈妈呢?妈妈不陪天边睡觉?天边嘟着嘴,妈妈每天说晚安,妈妈睡在小床上。
李甘蔗明白事情严重了,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说菠萝,南京生意不好做,爹想把门面关了,到新疆去会会老朋友,顺便看看有什么可做的。
菠萝说,爹你不要走。你走不走,我和李玳瑁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和他真是穷途末路了。
九
玳瑁是出了名的爱妻模范,全院有口皆碑,他怎么也不能背上陈世美的名声。他和姚霏霏谈情说爱,浓情似水,却是极其地下和保密,就连政治部的人都没有察觉。两人还没有上过床,玳瑁很克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不敢碰姚霏霏。姚霏霏的父亲心里头随便转个念头,他李玳瑁就会随时一步登天或者坠入十八层地狱。他不动她,姚霏霏更加迷得神魂颠倒,对玳瑁听行计从,恨不得立刻登堂入室,共度春宵。玳瑁也不是不喜欢姚霏霏,她看起来脾气大,实际上没心眼,很好驾驭。菠萝却是正相反,看起来随意绵软,几乎没什么脾气,内里头却和钢铁一样硬,加上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任何人和她生活在一起,都会窒息。
玳瑁搬到办公室长住,每天早晨打了食堂的早餐送回家,黄昏按时去幼儿园接李天边,带到医院小花园散步打秋千,夜里头再送回家去。菠萝说这戏演得,比影帝还精湛。李玳瑁你还缺个女一号配戏呢,我成全你就是。菠萝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前露后透,专拣下班人多的时候,一路招摇着进进出出。日子久了,关于菠萝的闲话就多了,玳瑁则是人们眼中无辜而忠诚的好男人。
玳瑁如愿以偿,升为政治部主任, 成为医院最年轻的正职中层领导,这一年是2013年春节前,玳瑁刚过完35岁生日。玳瑁说,菠萝,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心里头有别人。菠萝扑哧就笑了,李玳瑁,恶人先告状,这个老话没错的。你的政治修养越来越高,差不多从小政客炼成政治家了。不就是想扔掉我和天边吗?夫妻一场,我成全你到底。
菠萝就递给玳瑁一张离婚协议书,离婚原因是夫妻性格不和,感情破裂;女儿李天边归母亲李菠萝抚养;现有住房归李玳瑁,存款归李菠萝。玳瑁说我舍不得天边,我要女儿。菠萝说别装。你知道的,跟我演戏没用。真把天边给你,还不得吓死你。那小女人能当后妈吗?你敢要天边,你就不是李玳瑁了。玳瑁说那房子给你,我什么都给你,菠萝,你和天边总不能没个家吧。菠萝说,明白了,你还想要个净身出户的名声,这四个字就是现代离婚男人的金缕玉衣,穿上去又好看又崇高。告诉你,房子我不要,我在这个院子里早就声名狼藉,呆不下去的。
签了字,办完手续。玳瑁看着菠萝,眼神里一波一波全是不舍,菠萝,我真爱你。这么说着,玳瑁眼中就溢出两行热泪,汹涌不息。菠萝笑得凄凉,玳瑁,你想错我了,我也是爱你的。你瞒得了任何人瞒不了我。那个女人你根本不爱,你真可怜。再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让着你了。再见吧,玳瑁哥哥。
几天工夫,菠萝迅速枯萎,她的眸子不再闪亮,皮肤不再水汪汪的,如同一颗被榨了汁液的菠萝,一下子就干巴了。走在街上,她仍然能吸引一些目光,在那些目光看来,她还是一个标致美艳的少妇。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看得出菠萝不是从前的菠萝,像一匹蒙尘的锦缎,花色如旧,却是黯淡无光。周园长拉着菠萝的手,很动情地说,你辞职干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所有的人都说是你欺负他,我看却是他欺负你。你不用走,我当着园长你就不用走。菠萝就落了泪,哭了一会,说,周园长,真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我没脸再呆下去。李玳瑁是少见的好人,这么多年,我说不出他一个不字。
菠萝带着天边搬进李甘蔗的租屋,同行的只有李小精和一袋子天边的衣服。菠萝什么都没有拿,重又买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一室一厅的居室,一下子显得有些逼仄 。李甘蔗说菠萝, 咱咬咬牙好好干几年买一套房,就在南京安定下来吧。我想让天边在南京上学,大城市条件好。说什么也不能让天边像你一样,从小就跟着我流浪。菠萝把离婚分得的存单给李甘蔗,李甘蔗双手发抖,菠萝,他太欺负人了,就这么一点?白痴也知道他做了手脚。你婚都离了,我犯不着再忍李玳瑁,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豁出去蹲两年班房,我扒了他这身绿皮!李甘蔗抽出一把扳手,往后腰一掖就要出门。菠萝喝住了李甘蔗。endprint
菠萝从没对李甘蔗说过李玳瑁和姚霏霏的事儿。她不敢说。李甘蔗若是知道真相,一定会去杀了李玳瑁。李甘蔗一直以为是菠萝不要李玳瑁,李玳瑁是被菠萝抛弃的。至于菠萝为什么离婚,李甘蔗千思百想,除了李玳瑁本身的各种毛病,他觉得主要原因恐怕是跟高天下有关。那次菠萝去机场见高天下,回来后情绪动荡很久,李甘蔗看得清清楚楚。
离婚这件事,李甘蔗觉得李玳瑁和菠萝都有责任,甚至菠萝的责任还要大一些,多少有几分不太占理,因此他除了积极劝和,只得保持高度沉默。李玳瑁自血型事件后,对他态度大变,他很伤心,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只要李玳瑁对菠萝好,他就心满意足。
这张存单之所以激怒他,不是因为数字太少,而是他觉得李玳瑁太太太过分。一个女人,跟他过了这么些年,走时还拖着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明欺暗骗呢。菠萝却觉得无关紧要,李玳瑁要往上爬,要和姚霏霏海誓山盟,样样需要钱。人都没了,钱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根本不值得较劲。
菠萝并不想在南京安家,这个城市于她,意味着一场完全失败的婚姻,伤害太重,刺心入骨,每一条街边她都和李玳瑁一起走过,她不想回忆,回忆是很残酷的,残酷得如同剥皮剔骨,那些逝去的岁月,鞭子般抽得她血肉模糊。
菠萝想走,离开这里,到该去的地方去。可她放不下,她想等,等着看看命运的手,能否给她的生命翻开一张新的底牌。她去租了一套精装修带家私的三居室,交了一年租金,带着李甘蔗和李天边住了进去。李甘蔗说菠萝,不能这样花钱,咱们手上统共也没几个钱,还得养天边呢。把这房子退了吧,爹的小店每个月挣得只够交这个房租。咱们租个小房,挤挤就是了。菠萝说爹,看这房子多好,一人一间,敞敞亮亮。我心里憋闷,想住宽敞点。你别担心,咱们从来没富过,穷人怕什么穷,富人才怕穷。李甘蔗一拍桌子,说得对,怕什么怕,大不了你爹老骥伏枥从头再来。哼,我能养大李菠萝,我就能养大李天边。
日子过得像夏夜的暴雨似的,铺天盖地的哗哗泻落,却是不着痕迹,每一天都是前一天,老去的只是时间。菠萝每天在日历上打个钩,李天边问,是妈妈勾日子呢?还是日子勾妈妈?她已经7岁,脑子明显比同龄孩子好使,五官眉目却像李玳瑁,脸上几乎找不出菠萝的影子。李甘蔗说,可惜可惜,菠萝,你妈和你的绝色就此失传。菠萝说,美貌这种东西,你用了就是利器,你不用它连烂抹布都不如。美貌不如智慧,智慧不如性情,可惜全部加起来,赌不过命运这俩字。
李天边着手报名上小学时,李玳瑁和姚霏霏结婚了。他给菠萝打了个电话,菠萝说,忍了半年,也说得过去了。李玳瑁说,我想低调一点,可她非要大办,我觉得不大好,你说呢菠萝?菠萝忍无可忍,二话不说挂了电话。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这个头不能开,开了就会没完没了,过些日子,他会向菠萝倾诉姚霏霏的种种不是,直至把前妻变成情人。菠萝不会给任何人当情人,包括李玳瑁。菠萝没有说祝福,她没有大度到那个地步。男人大度是海纳百川;女人太大度,那叫二百五,或者是彻底麻木。菠萝还没有麻木,她心底有一块鲜活的组织,昼伏夜出,每一个深夜都会苏醒,滋滋生长,抽穗发芽。
菠萝盛装赴约。
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 美丽得如此通透。她是精心打扮过的,从内到外,一丝不苟。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让她这样心甘情愿。站在那家大酒店的大堂,菠萝看看一角的咖啡吧,掏出手机犹豫片刻,又放回包里。手伸进包里时,手背被李小精的胡须刮了一下, 有些酥麻。她是带着李小精来的,她脑海中永远有一副定格的画面,当年,在上海郊区的农家小院,18岁的高天下抱着李小精哭得天昏地暗。菠萝要让李小精和高天下再拥抱一回。
刚走到门口,房门就开了。高天下站在屋里,菠萝站在屋外。高天下笑着伸出一只手,进来,菠萝。菠萝退后半步,说,天下,我是一个人了。我没有家了。
高天下眸子中闪过片刻愣怔,笑容更加热烈,他说,我给你家,爱就是家。菠萝你说对不对?
菠萝心底呻吟一声,身体就向他跌过去。
十
菠萝起床时,天已大亮,万丈阳光破窗而入,奶酪似的,融化在雪白的大床上,到处都是。菠萝开始穿衣服,从地上捡起来,坐在床边,一件件地穿, 不知怎的,她想到一个著名女艳星的名言,我要把脱下去的衣服一件件再穿回来。菠萝浅笑,穿衣服有什么难呢,脱衣服才是真难。当她穿到外衣时,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扯着她的衣角往回拽,菠萝嘻嘻笑,磨磨身子,不轻不重地坐在了那只手上。菠萝说天下起床吧,起床说说话。
菠萝这么说着,脸就红了。这一夜,他们还没怎么说话,没顾上。整整十年的相思, 一接触就立马转化为一种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是不需要使用语言的。当两个人都穿得衣冠楚楚时,菠萝把窗帘拉上,阳光太刺眼了。
菠萝,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真爱。高天下说,没有人能和你相提并论。马蹄踏沙对我而言,只意味着一种形式,一种最为世俗的生活形式。真爱的最高境界和艺术一样,是可以超越和鄙视形式的。
天下,我对情感的理解是,相爱就要相守。菠萝说,不能相守,那一定是爱得不够深。
高天下蹲在菠萝跟前,紧握住菠萝的两只手,菠萝,我仔细考虑过,我会对你负责,我保证每年有半年和你在一起。她太精明,把家产和账户捏得死死的。她怕我不要她。我就和她闹,我堂堂艺术家,岂会受制于她?我让她要人要钱自己选!她低头了,每次闹起来都是她低头。她把工厂给我,我不依,继续闹。她离不开我,只好把名下家产又分给我百分之十五。菠萝,咱们有钱了!
高天下把一张银行卡放在菠萝手心里,把她的手紧紧攥住。菠萝的手心被卡边硌得生疼。她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长发。他的头发,她在意念中早已抚摸过千万回,真的捞在手里,却不是梦里摸过的样子。岁月这把钝刀,把一切都切割得面目全非,连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未曾放过。
天下,你是要养着我吗?菠萝问,你让她养着你,然后你再养着我,是这样吗?每年你和她过半年,搞设计、闹脾气、要钱要家产;再和我过半年,谈情说爱上床,商量怎么算计她,直至你功成名就名利双收,你就离开她,和我天长地久。天下,这些话就是你想要和我说的,对吗?endprint
菠萝,我要给你一个家。你拿这些钱去买房子买别墅,去买一切你想要的。你和叔叔什么都不用干,一切有我担着。我花这么多年才弄清楚,原来成功和金钱是一回事,以前我总以为那是两个概念。菠萝,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用余生好好相爱吧。
高天下的神情仍然和多年前一样天真无邪,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清澈而炽热,他是爱她的,菠萝知道,自此之后,再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如此爱她,也让她如此去爱了。
天下,你离开她好不好?菠萝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要你一年365天都和我在一起,我要一个光明正大,不要偷偷摸摸。我们一起,同样能够创造一切,你一样能获得成功。
太难,太难,太难了,菠萝,我不敢回忆从前那种贫寒的生活。爱情和艺术一样,需要金钱的滋养。高天下哽咽,我和你,是这世上两只最卑微的蚂蚁,连个蚁巢都没有,我们的爱何处容身?菠萝,再给我十年,等我强大了,我就离开她,永远和你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不分开。
菠萝离开时,对高天下说,把头发剪了吧,发梢都发岔了。天下,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菠萝在酒店大堂的总服务台,开了一间客房。她走不动,骨头像被抽掉一样,浑身都是软的,再也提不起半丝气力。这一个夜晚,耗尽了她三十年生命中,一寸一寸攒下的所有元气。菠萝给李甘蔗打电话,爹,这两天我陪天下到处走走,回来再说。李甘蔗很开心,菠萝,你们好好玩,别惦着家里。又压低声音交代一句,最好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你才比他大两岁,他也不吃亏。
挂了电话,菠萝就开始睡,搂着李小精,从白天睡到黑夜,直至把黑夜睡得又亮起来。她睡了一天一夜。打电话让餐厅送了两份套餐,菠萝一口一口全塞进肚里了。她说,小精,小精,我真对不起你,我还想把你留给他呢。我以为可以天长地久,谁知道只有这一夜。小精你说,一夜情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菠萝话没说完,就吐了。她吃得太多了。菠萝给高天下发了一条信息,只两个字,再见。她没有等回复,直接把手机卡给取出来扔马桶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这个号码,没有了这个号码,菠萝和高天下,自此就是天各一方,人鬼殊途。菠萝说,小精小精,我以为他们都爱我,却是都不要我,一个爱帽子,一个爱银子。我算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一颗菠萝,被他们掏空吃净,只剩一层硬皮了。小精你说, 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会苦等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呢,他连自己都能卖,我还想跟他要未来。有病的是我菠萝啊,李玳瑁和高天下都没有病,他们正常得很。李小精,从今天开始,我李菠萝再世为人。
菠萝回家时,满脸春风,笑容灿烂。李天边扑上来叫妈妈,菠萝抱起她,天边,咱们离开这里。李甘蔗神往地,是去意大利吧?听说那里出拉面?菠萝笑得直不起腰,爹,那叫意大利通心粉。菠萝掏出几张机票,口气不容置疑,爹,还有一周时间,把你的小店转让出去,把这套房子退掉,把该办的都办妥,我们和南京再见。
坐在飞机上,李甘蔗还在嘀咕,菠萝,你说这飞机一落地,咱该往哪儿去呢?你要真想回海鸥村落地生根,也应该先和香蕉通通气呀。这是一架从南京飞往天涯市的飞机,机票不太好买,天涯海角,早已成为旅游胜地,寸土寸金,游人如鲫。菠萝把李天边的坐椅向后放放,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菠萝说,爹,你和香蕉伯伯,打小认定我是神童,我总得拿出个神童的样子来,不能让你老无所依。李甘蔗说,我的菠萝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一辈子没骗过人,没犯过错。菠萝说,我是错也犯过,人也骗过。我骗过你,不过就一次。爹还记得1998年冬至,咱们在海口,你交了一个新疆的朋友哈克叔叔,他从新疆给你发货,你从海口给他发货,一来一往的,就挣了些钱。李甘蔗说哈克是个少见的仗义人,后来他说红珊瑚和南海珍珠在新疆可以卖高价,那时候还没有假货呢,他让我进一批。我和哈克凑了两万块钱,我联系了一个表弟,表了好几道的表弟,他在天边县的县政府工作,他认识县里外贸公司的头,外贸公司有现成的红珊瑚和珍珠,他给找到货了,让我去拿。我当时要接哈克发来的另一批货,都是吃货,不敢耽搁时间,怕坏掉,我就让你带着两万块钱去天边县找那个表叔拿货。当时你才15岁,你懂事早,不到三天就回来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再后来咱们就去了新疆。
菠萝从随身包里抱出李小精,捋捋它的胡须,抱在怀里。菠萝说,爹,我那时已经跟你流浪了十年,我比很多大人还会想事。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总是辛苦劳动还那么穷?为什么我们永远在奔波不能停下来?为什么那么多人什么都不干却什么都有?为什么无论我们卖什么货都只是刚够糊口?爹,你什么都卖过,可我们从来都没有钱,总是左手进右手出,连一个家都安不下来。爹,我一辈子就骗了你一次,我找到表叔的时候,看到天边县政府的一张告示,就贴在表叔办公室墙上的一块黑板上。我就跟表叔说,我只有一万块钱,表叔就领我进了一万块钱的货,我回去跟你报价钱时,把每样东西说贵了一倍。爹,你别怪我。我当时要说了,你非去找表叔退掉我的东西不可。我不敢说。
菠萝,你到底跟你表叔买了什么东西?当年的一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李甘蔗有点紧张,你不会是买股票了吧?天呀,那可就发了。
爹你太小看神童了。我只相信实打实的东西。菠萝说,那张告示是县政府给每个干部的政治任务,要求他们每人卖出十亩地,就是天边县城周边,连着天涯市那一片丘陵和荒地。当时天边县只有一条马路,破烂不堪,没人看得上那些地。县政府开始卖壹千块钱一亩,后来降成五百块钱一亩。我就想,这里总比海鸥村要强得多。我们凭着苦干,永远买不起房子,有一块地也是好的,至少在自己的地上没人撵我们。爹,我把那一万块钱全买地了,二十亩土地。菠萝慢慢拉开李小精肚皮下的拉链,手伸进去,就从棉花中间掏出一个塑料袋子,抽出袋子里的契约证书,递给了李甘蔗,爹,你有钱了,你有很多很多钱。这里的地价我都不敢说,说出来怕爹受不了。
李甘蔗把十个手指挨个咬一遍,又在胳膊上掐了半天,然后就一直发呆。菠萝不再说话,她从多年前就和上天约定,不走到山穷水尽,绝不说出这件事情。眼下是走到绝路了,绝路就得亮出绝招。
菠萝这一辈子,就出了这么一次手。像绝顶的武林高手一般,一招击出,全身而退,自此再不必面对江湖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菠萝心底仍有遗憾,从始至终,她向命运索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一片壮阔肥美的土地,和一个女子的幸福有什么关系呢。菠萝只想得到一个人,一个相爱的人, 如果命运成全了她,她会让李小精肚子里的秘密一直沉睡,直至地老天荒。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