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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病

2016-01-22邝美艳

广州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出租屋房子内心

邝美艳 湖南郴州人,现居东莞。广东团省委"圆梦计划 北大100"首批学员。多篇散文发表于《山花》、《散文选刊》、《作品》、《在场》、《黄金时代》等刊物。曾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散文奖,第四届东莞荷花文学奖。

疾病来的时候不是太湍急,它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攻城掠地。周日,在人群中晃荡了一圈回来,左边的头部开始毫无征兆地隐痛,不急不徐;隔天,左边的鼻子开始微痒,喷嚏不止;第三天,早上起来,喉咙暗痛,带痰,微塞的鼻子在吃过早餐后,开始流清涕;第四天,鼻子全塞,靠嘴呼吸,开始慌神,排队挂号,小心翼翼地坐在白大褂的对面接受他的盘问,审视,探照。最后,那个头皮锃亮的医生一脸漠然地告诉她,鼻窦炎复发了。说着埋首在病历单上刷刷一番狂草,她拎着一纸的绝密,缴费,然后一脸担忧地递向那个取药窗口的年轻护士,她生怕年轻护士一不留神解密错误,她就成了牺牲品。

这是一场疾病侵袭的全过程,小心试探,侧面袭击,直至全面爆发。

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她的眼泪哗哗哗就流下来了,没有预兆,无法控制,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她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落得更欢了,无休无止,全然不顾周边的同事。

这是她坐在办公室第二次不由自主地流泪,一年前她也是坐在同样的位置,一个周六的下午,和一个朋友QQ聊天,那时她还单身,朋友在QQ上调侃她:

“晚上吃完饭早点上床看看书,休息,安静到周一上班就是了。也没啥的。”

“最多就是找个说话的都没有,想踢人只能对着床腿发狠,注意自己脚会疼的。”

“是不是觉得很惨的,最惨的还不是这些。”

“是半夜恶梦醒来,只能自己擦眼泪,想找个怀抱只能撞墙啊。”

“凄凄惨惨的一个周末,也没人陪你逛街吃火锅。唉!”

“你瞧瞧你,11号的身份,周末有啥情趣啊?”

“时光易老,青春易逝,很快连尾巴都没了,咋在江湖等候啊?外面不冷吗?没人买风衣送你,没人叮嘱你要小心,也没人会让你依靠……唉,不说了,省得你伤心。”

那天的眼泪也是那样的毫无预兆,无法控制。

一年后的“五一”,她结婚了。她找到了那个陪她吃火锅,送她衣服,给她擦眼泪,给她温暖怀抱的人。婚后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天底下最大的幸福。然而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开始审视着这样一种幸福,她觉得这种幸福有一些虚幻,她觉得这样的幸福太不牢靠了,少了一层现实的庇护。对,她很快就想起了婚前他的承诺。

结婚前,他们曾因房子问题产生过分歧,他承诺结婚后马上买房子,她最终作出了让步。她手机里现在还保留着那一纸承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房子的面积、金额、购买期限,包括落款人签名,只差没有按手印了。

白纸黑字的承诺似一帖心灵抚慰剂,曾让她安心了一段时间,她不时从手机中调出,翻看,她遐想着拿到房子钥匙的那一瞬间。然而,眼看着期限一天天逼近,房子却仍停留在一纸承诺上,她的内心又开始了翻腾。

上周日,她参加成考的毕业典礼,这些年她仍在不停地学习,她希翼着能改变点什么。毕业典礼结束,安排了一个自助餐,她特意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然而还是没能避开那群同学,她们相继坐下来,先是谈着自己的孩子老公,随后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房子,“现在市区的房价又在涨,要买趁早,估计明年还要涨……”她一声不吭,埋头苦干,吃着盘中的食物,坐一旁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同学推了她一下:“哎,你们买了房子吧?”正要伸向口中的食物停了下来,她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没有呢,买不起。”“去,谁信呀?”“这年头最不能把钱放银行了。”不知谁又添了句。她没有再说话,一鼓作气,将盘中的食物一扫而光,临末还将一杯果汁一口气干掉,她扔下盘子,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一个人随手在路边拦了辆的士离去。坐在车里,她看着窗外这座繁华的城市,高楼林立,那一栋栋干净、整洁、漂亮的房子,还有那一个个裸露、可爱的小阳台,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那个小阳台上俯视这座城市,而不是坐在一辆急驶而过的的士上仰望着那些房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房子缠上的,她也不记得了,刚出来工作时,她想都没想过,也没敢想,那会大多数人都没敢想。几年后,不知道从哪天起身边的人开始谈起了房子,开口闭口都是房子,买不起房子也要过把嘴瘾,惊呼着直线上涨的房价。有同事开始孤注一掷,不惜代价做起了房奴,引来无数羡慕。没多久,另一同事也荣升有房一族,走起路来腰板都直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回到老家,街坊邻居老太太、大妈、阿姨,凑一起就是谁家闺女嫁人了,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子;谁家儿子工作没几年在市里买了房子……

眼下这座城市最不缺的是房子,工厂对面,矗立着十数栋商品房,她是看着那片房子从一片荒地中拔地而起,坐在办公室的她只要一回头,就能透过背后的落地玻璃一览无余。不,有时几乎不需要回头,她能透过电脑屏幕的黑影看到那一片房子的轮廓,那似一块警示牌时刻警醒着她。出租屋的侧面,去年还是荒芜的小山坡,近日进入了几辆推土机,还有挖土机、塔吊,筑起了蓝色的围栏,打起了大幅广告,这里也将兴建商品房。就连出租屋的后面也一天没停过地兴建出租屋,半年不到,后面多了5栋房子。

她的手机几乎三天两头地接到来电,对方自称是某售楼中心,声音柔和而甜美,职业性地介绍着:“我们近期推出了新楼盘,请问你有没有兴趣了解呀?”她通常冷若冰霜地选择了挂掉,偶尔她也会心血来潮地问上句:“多少钱一平米呀?”“一万……”这两字彻底将她推向了万丈深渊,她想也不想地挂掉了电话。

走在街上,迎面冷不丁有人将一张质地精美的楼盘宣传单递给她,纸质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无所不在的房子成了无所不侵的细菌、病毒,快速蔓延、扩散。当然,抵抗力强的人是难感染的,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同城另一个写作的女孩姌,她从第一眼见姌就觉得她如此的与众不同,姌穿着一套火红的少数民族衣服,姌和她的老公租住在另一个小镇,姌说她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同样是一个写作者,姌能够为了文学放弃工作,姌敢于将所有的赌注押在文学上,姌敢于在听说有一个机会让她接受深造时淡然地说NO,任凭外界如何的波涛汹涌,姌始终波澜不惊。后来她想姌的内心应该是筑着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堡,才任凭外面的侵袭,丝毫不受影响。endprint

而她首当其冲被侵袭,感染。她在这座城市工作了13年,17岁到30岁,工厂鸽子笼般的生活,消磨了她的理想、青春,她在猛然回首间,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有,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一样东西可以证明,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当所有的人都指向房子,房子成了一种默认的价值认同,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梦想,所有的青春,现在都集中在一套房子,这似乎成了她的终极目标。她必须要披上这一件外衣来掩饰、武装内心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越来越没办法做到遗世独立,她多么希望自己是能融入这个社会的,她也多么不希望自己拖这个社会的后腿,这些年,她已经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拖了这个社会的后腿,她不想再拖了,她希望自己可以快速地跟上这个社会的节奏。现在,落后,不一定挨打,但落后是要接受异样目光的检阅的。现在的社会是分了类的,或者分了层级的,她不想艰难地匍匐在底层,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够一步步地站起来,接近前面的人群。

原来,一直潜伏在工厂的她,长年寄居在工厂的宿舍,当身边的同事谈恋爱结婚陆续搬迁至工厂附近的出租屋时,她一脸不屑仍坚持过着集体宿舍的生活,在她的内心其实是有着隐隐的期待,或者她内心相信自己长期的潜伏是为了纵身一跳,她希望自己可以略过一些环节或者过程。然而,她终究是没能逾越,她和身边多数同事一样,她仍需经历从工厂宿舍的搬迁,搬迁到工厂附近杂乱丛生的出租屋,恋爱、结婚、生子,无一例外。

房子就这样成为了她心头的病,像那不经意间落下的鼻窦炎,由最初的感冒、流涕到鼻塞,头痛,无法呼吸,愈演愈烈……

夜晚,是病的高发期。隐秘,而汹涌。他们租住在顶楼的小阁楼。顶楼原本是一座楼房安全系数最高的,她却在住进去后,才从另一个同事口中得知,原来这里住着一对小情侣,也是她们公司的,在一天夜晚,这对小情侣遭遇了入室抢劫,听说是从小厨房的窗户进去的,具体细节不详,这对小情侣从此搬离了这里。原本独立于楼顶的小阁楼是安全的,但眼看着前后左右雨后春笋般矗立的楼房,让这些楼成了牵手楼,楼与楼的距离越来越亲密无间,但人心与人心的距离却越来越遥不可及。是的,现在这间小阁楼最大的安全隐患是面向天台的小厨房的窗户,虽然是不锈钢,其实那不锈钢就是几根小薄管,后来她特意查看了那扇窗,左下方的一截钢管确实被割掉了,后来焊了一根钢筋,现在那根钢筋已经锈迹斑斑。尽管单间与小厨房还隔着一扇门,但那一扇门就是一纸老虎,要打开不费吹灰之力,况且门还没法从里面反锁,这间原本安全系数最高的房子成了隐患最大的房子,这成了她夜晚最大的隐忧。

她多少次疾风一般穿过小厨房去上洗手间,自从上次把自己晾在外面的衣服看成人影后,她再也不将衣服晾在窗口了,她更不敢往窗外多看一眼,她试图掩耳盗铃。睡前,她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着房间的门窗,反锁,打下保险栓,关上那扇不起作用的木门,躺在床上,缩进厚实的被窝,她却仍觉得自己是完全敞露的,没有丝毫的防御,窗外的一阵风刮过,她都忍不住缩成一团。

房子,她不止一次地旁敲侧击,后来,她干脆直截了当。然而,他婚前的承诺越来越轻薄,越来越飘忽,越来越不靠谱,这让她内心总是有着一簇小火苗,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将点燃,随时会“腾”地喷薄。“你就说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房子?”“我就想要一间房子,一间哪怕十平米的房子,我怎么啦?”“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得了一种病……”她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选择了沉默、包容,他加倍地对她好。这是他最后的一帖灵药,她现在这样就像一个忧虑过重的失眠者,每个夜晚她都会狂躁不安,而这帖灵药就像一颗颗安眠药,虽然不治本但治标,尽管知道不适合长期服用,但目前暂无他法。他小心翼翼地掌握着药量,看着她吞服、吸收,归于安静。她就这样靠着这一帖药度过每一次内心的翻滚、烦躁。所有的一切,归根到最后就是除了房子,他现在没有办法满足她,其他一切他都在竭力满足他。他对她确实好,她无可挑剔。这每每成为她最后委曲求全的理由。

年前,她在长沙市的表哥家住了一晚,表哥的房子买在市中心的29楼,那晚不知是认床还是什么缘故,她一整晚都睡不着,临天亮时,她干脆爬起来,拉开窗帘望去,整座城市像一片寂静森林,而一座座高耸的建筑像是一棵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在一片雾霾中若隐若现。她坐上飘窗,整个人趴着飘窗,当她的目光再望向窗外时,她感觉自己似站在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边,那些稍矮的房子成了一柄柄利剑,内心一阵颤粟,双腿疲软,她当即闭上了眼睛,靠着双手艰难地爬下了飘窗。

房子,有时她也在想,这到底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需要还是一种赌气的咒语。在这座城市,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呆多久,或者她还可以坚守多久,这座城市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而她就是一条纸船在这座城市随波逐流,没有终点。许多和她一拨出发的纸船,已经不见了,许多已经将她抛在了身后。她感觉内心已经濡湿,速度激情不断锐减,她看到许多更新更漂亮更挺阔的纸船在河流中游刃有余,转眼赶上了她,并很快超越了她。

除此之外,这座城市能带给她什么呢?稳定、安全,没有,一间房子只会让她和他背负一身债务,而且她和他从此将被锁定。然而,如果她将这一个唯一的终极目标也去掉,那她还有什么呢?她逝去的青春换来的是什么?

朋友也说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苦笑说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他说那倒没有。是吗?你真想听?她点了点头。

他沉思了一会说,你得的是当下多数人都有的病,说不上太严重,但也可怕。病症一,盲目跟风,没有主见,跟从大多数人的选择。你属于没有什么免疫力的人,说得直白些,你是属于没有主心骨的人,当多数人都选择了的时候,你也迫不及待地选择跟从,其实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病症二,某种稀缺元素缺乏症。你知道自己最缺少什么吗?你极度缺少归属感,安全感。从乡村步入城市,你现在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你越来越焦虑,乡村你已经回不去,且不说你还能否适应乡村的生活,即便你想回去,也不一定能再接受你;在城市,外来工的身份注定只能飘忽不定,所以你内心极需要一种肯定,肯定你的身份,通过外在形式的存在映射到内心,让内心安定。时间拉得越长,病症会越来越严重。你的生活充满迷惘,前途渺茫,加重了你的病……

她满头大汗,一脸虚弱,似结束了一场血腥的手术,她看着他拿着手术刀消毒,比划、切割,精准,毫厘不差,鲜血喷涌,疼痛不已,乃至颤抖,但她同时看到他拿着镊子的手取出了一颗小指指头大小的肿瘤,带着血迹,温热。

她感激地望向他,他指着自己的心说,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房子,这座房子才真正属于自己,且牢不可破。相信自己,先勇敢地走出来吧,走出来,你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多么宽广而精彩。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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