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与优秀诗人
2016-01-21张曙光
张曙光
在中国,成为著名诗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发表过几首诗,参加过几次诗会,或是请评论家写过几篇评论,便可堂而皇之冠以著名,而实际上真正成为优秀诗人者却寥若晨星。因此,著名与优秀是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著名者未必优秀,优秀也未必著名。前者的标准越是失衡,后者与前者的关系就越发疏离。这恐怕就是诗外功夫与诗内功夫的区别吧。
要想成为著名诗人,有的是著名诗人可以仿效,可惜这方面的经验还没有充分发掘整理,形成理论,未免是一个缺失。但要想成为优秀诗人却有些麻烦,因为什么对什么是优秀的以及优秀的标准与尺度我们还缺乏研究。我既不著名更远非优秀,当然也说不出更好的意见,不过翻看艾略特《但丁于我的意义》这篇演讲,倒是感觉里可以提供一些参考。
提到但丁,人们往往把他与英国的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两个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大体相当。然而两个人的风格却有很大的差异,其他方面也不尽相同。但丁是虔诚的基督徒,对神学很有造诣,又是一位失去祖国、被迫流亡的政治人物,因此他诗中的悲天悯人全是发自内心;而莎士比亚自始至终是剧场的演员,受到欢迎,春风得意,难免将这些流露在作品中。我不是说要以此来判定人物的高下,但在才华旗鼓相当、各有擅场的前提下,各人感情的真挚与认识的深入就要起到作用了。我个人总是觉得莎士比亚太爱逞才,有卖弄之嫌。艾略特是英国人,但他对但丁的评价似乎要高于莎士比亚,这点与布鲁姆相反,布氏把莎士比亚抬得很高,因为他是用英语写作,是出于乡曲之见。如果真的是基于这一点,那么作为批评的客观性也就失去了。顺便说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布鲁姆,他不过是一个学院式的批评家,带点浪漫派的情结,胸襟、气度远无法与艾略特相比,甚至比不上与之齐名的蒂利希·米勒等人。
还是回到艾略特的演讲,里面提到的但丁的三个贡献在我看来正好可以作为优秀诗人的准则。首先是对诗艺的研究,艾略特说没有人比但丁更用心,英语诗人中更是无人与之比肩。他认为莎氏过于随便,但丁有同样的天才,但这些自由他不要,从这上面可以看出艾略特的古典主义的写作倾向,但不错。但丁“传给后人自己的语言,使之比自己使用前更发达、更文雅、更精细,那是诗人作为诗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其次是感情范围的宽度。“这是我所知语言中的任何诗人都不及的。使用这一比喻,我可以说,伟大的诗人不仅应该在正常视力和听觉范围上能比其他人更明晰地感觉和分辨色彩或声音;他而且还应该觉察到普通人觉察不到的振动,有能力使人们相互之间看见和听到更多,没有他的帮助,情况就不是这样。《神曲》表现了人能够经验的、在堕落的绝望和布福的灵视之间感情领域的一切,因此它总是不断提示诗人,有责任探索未被说出的东西,并寻找词语来捕捉人们甚至难以感觉到的感情,感觉不到乃因没有词语来形容。”第三点是在“发展语言的时候丰富词语的意义,发掘词语的潜力,这样做的时候,他也使得其他人有可能大大扩展感情和知觉的范围,因为他给了他们更有表现力的言语。”这一点不难理解却难以做到。
综合上面的几点,我们可以感觉到诗歌创作的艰辛。诗人必须研究技艺,使之娴熟精准。“匠人”这个词一直被误解为贬义词,艾略特因庞德为他精心删削《荒原》心存感激,在献辞中称之为匠人,以示感激与赞美。这是个意大利词,正好来自但丁。但诗人不应仅仅满足于技艺,更要发掘人类更为内在和隐秘的情感,以揭示时代本质的特征。现在写作的一个误区是,诗人认为写作的个人化就是单纯地表现个人的情感,而很少能够将个人情感上升到一个普遍的高度。同样,诗人们以语言作为工具,但语言并不仅仅是工具,也代表着诗歌本身。因为诗歌中的技艺、情感或经验最终是以语言来呈现的。诗人不仅要善于使用语言,更要为语言的净化和丰富尽到力量。可惜国内诗歌理论对语言关注甚少,在诗人间似乎也仅限于口语与非口语之争,过于皮相,大都以著名诗人自许,对这些问题也许是不屑一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