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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亲爱的弟弟穆青

2016-01-19穆静涵

回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二姑蛐蛐祖父

穆静涵(回族)

我原籍河南周家口(今周口市境内),家中仅有草房数间,祖父兄弟五人,全靠曾祖父的工资生活。后来,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曾祖父已照顾不了,只好分家。当时,祖父在安徽蚌埠一家煤矿谋职,我随祖母、父母和两个姑姑到了蚌埠后,租下倪家三间房屋居住。祖父是前清举人、书法家;祖母精通阿拉伯文,此时应聘到南京回族女学任教。大姑母随祖母去南京,我们则留在蚌埠照顾祖父。

1921年3月15日(农历二月初六),穆青出生在蚌埠我家租住的倪家院内。因家境不好,母亲缺乏营养,致使奶水不足。穆青小时候虽然很瘦弱,但长得很漂亮,雪白的皮肤,淡蓝的眼珠,高高的鼻子,一头棕色卷发,人见人爱。因此,他成了祖父、祖母的宝贝。

自从1923年有了妹妹之后,穆青的衣食住行就全由二姑照顾,他与二姑寸步不离。那时二姑只有十七岁,由于家规严,不许她出门,就由祖父在家中教她读书。祖父虽然封建,但他还是主张男女都应该读书。

从穆青三岁起,二姑就给他讲故事,开始讲《老鼠开会》《麻雀找女儿》,以后讲《二十四孝》《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穆青六岁以后,二姑又给他讲了许多古代忠臣孝子刻苦学习、发奋图强的故事。他特别喜欢听岳飞和杨家将的故事,让二姑翻来覆去地给他讲。二姑每次讲故事,他都聚精会神地听,还好提问:“匡衡借光读书,人家不点灯怎么办?”“王祥卧冰,他冷不冷呀?”

祖父为了从小培养穆青,还给他订画报,买《看图识字》。至今我还记得,画报上介绍的古今中外发明家、文明结婚、无轨电车等内容,也都是由二姑给他讲解。一次,家中买了一筐梨,叫他挑。他看了看,拣一个大的跑到我跟前说:“姐姐,你吃大的,我吃小的。”二姑高兴地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夸他不但听懂了故事,而且还能照着去做。

穆青五岁的时候,祖父开始教他练习书法,还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教他练拳。他聪明善良、爱憎分明。有一次,一位亲戚从乡下回来,带来了两只小鹅。它们茸茸的白毛、红红的嘴巴,十分可爱。穆青高兴极了,天天给鹅喂食。后来不知为什么,两只小鹅突然都死了。他哭得非常伤心,不许扔掉,一天看多少次就哭多少次。后来,二姑给了他两只蛐蛐。他把蛐蛐放在瓷缸里,下面垫上松土,用毛笔在蛐蛐背上一扫,两只蛐蛐就像是战场上的勇士一样拼命厮杀。他兴奋不已,每当听完祖父讲书,都要去看蛐蛐打斗。一次,在激烈的争斗中,一只蛐蛐被咬死了。这下他可不愿意了,哭死哭活的,一家人用什么办法都哄不住。后来,还是二姑指着死蛐蛐问他:“你知道它是谁吗?它就是秦桧,这一个是岳飞。岳飞把秦桧杀了,你不喜欢吗?”这才算哄住了他。

1927年,二姑出嫁到南京。她走后,穆青的一切都由我照顾,他一刻也离不开我。白天,我们一同学习,由祖父亲自来教(他学书法,我学《孟子》《论语》《列女传》和《女儿经》等);晚上,我俩睡在一张床上。这时,他不再要我给他讲故事,因为他自己已经能看简单的图书、画报了。

后来,他到了入学年龄,考入三育小学。祖父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上学,就决定让我也去上学。

上学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兴奋极了,表示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三育小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后来,父亲又将我们转到了乡村师范附小。老师经常带着我们在田间地头上课,课后还给我们讲农民的辛苦,教我们识别各种庄稼。同学们都特别喜欢上音乐课,因为老师边教边唱,还做模仿动作。

那时,每天放学后我都牵着穆青的手一路唱着歌回家。可惜好景不长,军阀混战不休,我家被迫经常外出逃难。1929年至1930年春,我们没有去过学校。

1930年夏,祖父因突患急性盲肠炎去世。临终时,他嘱咐我父母:“一是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指穆青),他将来肯定能成才;二是我无常后生活没有来源,你们赶快回杞县(祖母的娘家在杞县)。”祖父去世后,父母不忍心马上离开蚌埠。

一年后,父母带领我们姐弟六人回到杞县。由于穆青没有考取杞县唯一的县立小学,这样就等于失学,所以父亲非常着急。正在为难之时,有一天,父亲偶然在街上看见了私立大同小学的招生广告。他非常高兴,但又担心私立学校办不好。这时,身边一位也在看广告的人说:“这所学校的校长王毅斋是留学德国的博士、大学教授。”父亲认为,这样有学问的人一定能将学校办好,就给穆青报了名。考试时,由王校长亲自出题。放榜结果,穆青名列第二。

大同小学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要求学生从小就养成艰苦奋斗、勤奋学习的好作风。记得我们每天早晨鸡一叫就起床,上早操、自习;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自习要上到九点以后。

那时,穆青和我住一个屋,他的床南北铺,我的床东西铺,中间放个屏风。屏风上有一盏煤油灯,我俩合用一盏灯学习。他学习用功,思想集中。有一天风雨交加,他坐在窗前读书,桌子上溅了水他都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听到他的书掉在地上,我就知道他睡着了,于是马上起来拾起书,再给他掖掖被子,然后熄灯,天天如此。

他喜欢吃花生米和芝麻烧饼。有时候,他晚上回来对我说:“姐,卖烧饼的这么晚了还未关门呢!”我知道他想吃烧饼,心里实在难过,因为那时东西虽然很便宜,但我们没有钱哪!

穆青小学毕业之前,王毅斋校长第一次到我家家访,祖母(这时祖母已辞去职务回到杞县)接待了他。王毅斋称赞穆青各方面表现都好,还说想带他去开封考中学。祖母没同意,强调他年龄小,又怕考不上。

不久,王毅斋又一次来到我家。他说,穆青一定能考上开封中学,食宿都在他家,考完后他负责将穆青送回来。祖母仍旧说,穆青年龄小,没有离开过大人,生活不能自理,况且开封无亲无故,实在放心不下。王毅斋无奈,只好作罢。

王毅斋走后,祖母对我说:“这个校长是个大好人,对学生的关怀超过父母。我实在钦佩他无私的精神,人家为什么这样做呢?不让你弟弟去吧,辜负了王校长的一片好心,我也过意不去;叫你弟弟去吧,我又十分不放心。我看,还不如你也一起去考学吧,有你带着弟弟,我就放心了。”

听说叫我去考学,我欣喜若狂,同时又惋惜地对祖母说:“人家王校长两次来动员,您都不同意,人家不会再来了。”谁知放暑假前,王毅斋又来了,仍旧动员穆青去开封考学,还说他功课好、聪明。王毅斋说,他妻子已经回德国探亲了,家中只有一个保姆做饭,食宿都不成问题。祖母对他说:“我孙子聪明好学,我还有一个孙女比我孙子还聪明,可惜她祖父耽误了她。如能在开封找个补习学校,也让她考学,还可以照顾弟弟,我也就放心了。”王毅斋当场表示:“一定帮助您孙女考上学校。”

就这样,我和穆青跟随王毅斋到了开封。我在北门大街一所暑期补习学校(学校管住宿)学习,穆青就住在王毅斋家里。后来,穆青没有考取开封中学,我却考上了静宜女中。王毅斋很气愤地说:“这么优秀的学生他们都不要,我决心在家乡开办一所大同中学。将来的大同中学一定要超过开封的中学,我的学生要个个成才!”后来,穆青在杞县大同中学上学,我在开封上学。这是我们姐弟俩第一次分开。

1935年,我因争取婚姻自主而嫁给了王毅斋先生,遭到父亲的激烈反对。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将我赶出了家门,我被迫到武汉求学。这时,只有穆青支持我。他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中说:“姐姐,你不要顾忌父母的恼怒和亲友们的取笑,你应该冲出去寻找你自己的生活。你仍是我最亲爱的姐姐,仍是我最敬重的姐姐,唯一的姐姐。”

此后,穆青经常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每次接到他的信,我的心里都长时间不能平静。弟弟太可爱了!他想我,我怎能不想他呢?一次,他写信叫我到报社取稿费,再给他订一份杂志,说他写了一篇题为《小福的死》的文章。这是他第一次投稿。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读到他的文章,现在也忘记是登在什么报上了。

1937年,穆青告诉我,他已考上开封的两河高中了,希望能见到我。接到信后,我立刻去开封看他。当我们在传达室见面时,他搂着我又蹦又跳,激动得我俩都流出了眼泪。他拉着我的手说:“三年不见了,我实在想你呀!”我说:“咱们到外面说话吧。”

我知道他爱喝牛肉汤,就找了个卖牛肉汤的小店。我对他说:“几年不见,你长高了。父母及弟弟、妹妹们怎么样啊?”他说:“父亲的身体很好。前年母亲有病,现在也好了。弟弟、妹妹们也都很好。”我问他:“这三年家中生活是怎么维持的?”他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咱家的地都快卖完了。”

穆青鼓励我回老家去看看。我说:“我现在还没有勇气。”他说:“那你去哪儿呢?”我说:“我这次是特地来看看你的,明天就回武汉。”他说:“姐姐,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抗战!”我问:“你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去?”他说:“等来了信就走。”

第二天,他送我到开封火车站,一直拉住我的手不放。上车后,他在车外满眼泪水,我在车上泪流不止。车开了,他拼命地向我挥手喊:“姐姐!姐姐!”

自我们姐弟俩这次分别,十二年后才在开封重逢。

1937年冬,我收到穆青参军后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上说:

姐姐:

我以无比兴奋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你看见信一定很高兴!我现在已经在山西临汾参加八路军了。这里太好了!你来吧,咱们一同参加八路军。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大家庭的。我知道你会来的。姐姐,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同时,他在信上还给我画了一张去临汾的详细路线图。

看了他的信,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我痛恨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整天呕吐不止、头晕头疼,几天不能吃一口饭。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走那么远,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上小学、中学,都是我陪他,而现在我更应该照顾他。由于我实在是起不了床,只好给他写了封短信,告诉他我因病暂时不能去,嘱咐他照顾好自己,需要什么就给我写信。

接到我的信后,他给我来了第二封信。他写道:

姐姐:

自从给你发出信件,我就天天在村头路口等你盼你。知道你因病暂时不能来,希望你多保重。但我仍旧希望你能来和我一同参加抗日斗争。姐姐,我等着你。这里天气很冷,你能否给我织件毛衣,并寄一张你的照片给我?

想到他望眼欲穿地等我,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难受。我不顾病痛,立刻买来毛线,靠在床上夜以继日地把对弟弟的思念一针一线都织在毛衣之中。我在回信中说:“弟弟,等着我。我相信有一天会找到你的。”

收到包裹后,他给我来了第三封信。他说:

姐姐:

穿上你织的毛衣,我感到全身温暖。看见你的信和照片,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一定要像保护我的眼睛一样保护它!姐姐,我现在已经被分配到第一二O师贺龙的部队,马上就要开赴前线冲锋陷阵。姐姐,我愿这件毛衣能染上敌人的血。

此后将近三年里,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1940年,我和王毅斋先生重回河南大学。当时,河大在潭头(今栾川县境内),河大医学院在嵩县。一天,一个学生到我家来,对我说:“传达室有一封寄给姓穆的人的信,很长时间没有人取,是不是你的?”我说:“你拿来让我看看。”第二天,他将信送来。我看到,信封已被撕破了,上面的名字已看不清;来信地址也不十分清楚,似是什么桥儿沟天主堂。然而我一看就知道,这是穆青寄给我的信。几年得不到他的消息,现在突然接到他的信,真是喜从天降!他在信上写道:

亲爱的姐姐:

这些年不得你的消息。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我实在想念你呀!这封信估计你不一定能收到。由于长期艰苦的游击战,我得了胃病,每顿饭只能吃半茶缸稀饭,疼起来非常难受。你能否给我寄点药来?我身上爬满了小虫子,最好给我做件衣服寄来。

看完他的信,我不禁失声痛哭!我想,这封信已经走了多日,现在他在哪里,身体啥样,谁能告诉我呢?我马上将祖母留下的一件皮衣给他改成了皮背心,又用土布做了两件衣服和一双鞋子给他寄去。我又跑了五十多公里的山路,到嵩县县城的河大医学院给他买药。没想到等我买好药去寄时,邮路已经不通了。我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我终日处在担心、揪心,想他、念他的痛苦之中。

1945年抗战胜利后,王毅斋和我又回到开封。一次,我在一张《新华日报》上看到一篇题为《一切为了人民》的短文,署名穆青。当时我欣喜若狂,却又无法证明这个穆青就是我弟弟。最后,我还是将这个信息告诉了父亲。为了看这张报纸,父亲专程从周口跑到开封,全家人对他的思念之情可想而知。

1948年,开封第一次解放,我们全家跟随解放大军前往豫西。王毅斋被留在宝丰办中原大学,我被分配到山西晋城第四专署文教科工作。

由于王毅斋的情况经常出现在解放区的报纸上,所以我们一到解放区就收到了穆青的电报。直到这时,我多年来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大约是在1948年底,我收到穆青从东北给我寄来的信。他在信中说:

亲爱的姐姐:

你终于来了,我太高兴了!我是多么想你呀!在战争中,我什么东西都扔掉了,唯独你的信和照片始终放在我贴身衣服的口袋中。有一次,前面是一条大河,后面敌人在追赶,我就将你的相片和信含在口中渡过河去,不知什么时候被无情的河水冲走了。从此,我再也看不见我最亲爱的姐姐了。每逢听到河南的战讯和看到河南的地图,我就会想到我亲爱的姐姐。

……革命就要胜利了,全国就要解放了,亲人们很快就会团聚。

1949年春,穆青随第四野战军南下,路过河南。他先到周口看望了父母,又到驻马店看望了大姑母,然后到了开封。

记得一天晚上十二点钟后,我听见有人敲门,并连声叫“姐姐,姐姐”。是他,是穆青!我连忙起床开门,只见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穆青,另一个是他的通信员小王。穆青拉着我的手,我们姐弟俩都是激动得流泪不止,半天说不出话来。分别十二年,弟弟的变化太大了:那年他只有十六岁,而现在已是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他长高了,声音变了,一头卷发也不见了。我俩有说不完的话,各自诉说离别后,思念的痛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彻夜未眠。

穆青在开封只待了一天,就要离开。我很难受,控制不住眼泪。他安慰我说:“姐姐,别难过。现在解放了,等我南下回来再来看你。”

1950年,穆青被调到北京工作,接我去北京过国庆节。1952年,他被调往上海,又接我去上海住,还带我去杭州参观。

1954年,我因患癌症赴北京治疗。这期间,穆青奉命去苏联学习。临走前,他专门来看望我。他坐在我的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长时间看着我却不说话。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是在担心我的病。于是,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并做出轻松、乐观的样子以减少他的牵挂。穆青说:“姐姐,你多保重,等我从苏联回来再来看你。”然后,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他走之后,我那控制多时的泪水流了个痛快。

1957年,时任河南省副省长的王毅斋先生被错划成“大右派”,我也受到株连。穆青怕我支持不住,多次接我去上海。1958年,他调回北京,又接我去北京长住。

1962年,听说有些“有问题的人”已经平了反,穆青就专门抽出时间陪我回河南了解我的问题。学校人事处处长对我说:“静涵同志,你的问题不是平反。你没有任何问题,是他们违法乱纪、不按政策办事给你造成的。你能工作就工作,不能工作我们照发工资,以前扣你的工资都应补发给你。”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了学校。

1965年底,穆青突然到开封看我。我问他:“你有什么事,怎么事先也不写个信来?”他说:“我是去兰考采访,顺便来看看你。”我问:“去兰考采访什么?”他说:“听说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的事迹很感人,我想亲自去看看,马上就下去。”

几天以后,他在开封宾馆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吃饭。饭前,他将采访到的有关焦裕禄的情况大致对我说了一遍。我被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他也几次说不下去。我对穆青说:“你们干脆就在开封写吧!一是离地委近,二是咱俩可以多说说话。这个机会难得,我也可以每天给你们送夜宵。”他说:“好,就在这里写!”他和冯健、周原合写的关于焦裕禄的那篇报道,初稿就是在开封写成的。

2002年春,穆青去四川采访,返回途中经过郑州时来看我。我劝他说:“你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跋山涉水、四处奔波干啥呀?”他说:“我有两本书没写完,还有一些资料没有整理,不少的文债、字债要还,估计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休息了。”分别时,他说:“姐,我还欠着你的债呢!”

然而,穆青回到北京后不久就病了,但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更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2003年10月11日,噩耗从北京传来,我痛不欲生。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先我而去。

穆青走了,我最亲爱的弟弟走了。他匆匆地走了,悄悄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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