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亮起来
2016-01-19尹向东
尹向东(藏族)
没多少人知道九斤是谁。在康定,穿梭于茶马古道的背夫、赶牛赶马的驮脚娃,开茶店、藏区特产店的陕西商人,以及像云朵一样流转的国民党士兵,他们更为显眼。九斤不过二十出头,父亲早亡,母亲务农,两个姐姐远嫁他乡,十多岁时他不得已来到罗家锅庄,当缝茶工人,承担生活,这一干就是多少个年头。汉地的茶用篾条捆成条状,由背夫翻越二郎山背来,驮脚娃们要用牛马将这些茶驮回藏地,经多日风雨太阳,篾条不耐磨,得用牛皮重新打包,九斤就干这个。这是苦差,也是众多营生中极低下的行当。
在那个夜晚之前九斤觉得一切正常,他守住母亲,住在康定城边白土坎上,一幢石头垒起的平房里。每日早晨从白土坎下山,到城市里来,埋头将茶打包缝好。到太阳西斜,要坠入山背面,九斤伸伸手臂,再拍拍酸疼的腰,回家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三个缝茶的男人坐在罗家锅庄院子一角忙碌。年老的叫本巴,须发尽白,人精瘦。中年那个膀大腰圆,叫大胖,他弯腰时总是很困难。三人在锅庄里搭档多年,习惯于沉默,只把极粗的钢针用力抵进生牛皮中。身边有刚赶到康定的驮队,卸了驮子,忽然轻松的马匹打着响鼻,卧倒在地上打滚撒欢儿,蹭背上的痒。也有锅庄的侍从丫鬟担水背柴从他们身边经过,嘈杂的声音不断响起。他们还是不紧不慢地拽过弹性十足的粗线,与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太阳渐渐偏西,快到收工的时候,锅庄大院也暂时安静下来。大胖缝完最后一个茶包,捏着钢针展开双臂,憋口气尽量将腰弯曲起来,身体里的骨头咯咯响,猛呼出一口气,像叹息一般,他舒坦地看看本巴和九斤,说:“洋人的医院那儿今夜热闹,要弄啥电灯,去看看不?”
本巴斜着脑袋扫他一眼,说:“我这把岁数,啥稀罕玩意儿没见过?不去凑那热闹了。”
九斤随口问:“电灯是个啥?”
“不清楚,说是夜晚照亮用的。”
在这之前,康定的夜晚都由松光灯、煤油灯照亮,大商户或娱乐场所外,也只有几挂大红灯笼。夜晚黯淡的街道比不过排满星辰的天空,走在街上,密集的群星、银河布满天幕,星辰闪烁,像7月开满鲜花的草原。
九斤听见电灯是夜里照亮用的,并不动心,收工之后匆忙往家赶。这一路,见许多人都向北门走,洋人的医院就在那里。他收住脚步,站在街边,看众人都很匆忙,他犹豫地望望半山腰上的白土坎,能看见那幢小平房孤零零地立在坡上,随天光渐渐陷入模糊。他转过身,跟众人走向了北门。
九斤到达医院时,大门前的街道上已挤满了人,戴白帽的回族人、穿长衫的陕西商人、士兵、身着羊皮藏袍的牛场娃都挤在一块儿。医院大门上吊一个梨子形状的东西,大家仰头望它。身边都是嘈杂的人声,猜测这玩意儿有啥稀罕。
“电灯?这东西怎么亮?”
“我这辈子见过酥油灯、煤油灯、松光灯、马灯,可没见过电灯。”
“等着吧,天黑了洋人就会点燃它。”
“说实话,怎么看这东西都不像能点燃的。”
“我相信它会亮起来,比我们用的灯好。”
“管它亮不亮,再亮我回家还得点自己的松光灯。”
各种议论在人群中流传,坚定的、质疑的、事不关己的皆有一帮人。九斤望那透明的灯,阳光从西山慢慢东移,一点点爬过福音堂的尖顶,掠过人们的脑袋,收到跑马山半山腰的针叶林上。最后一束光收得非常快,一瞬就没了,整座城市随之暗下来,青瓦的屋顶、河水、远山都蒙上淡淡一层黛青的颜色。天更暗了一些,整座城市从淡淡的黛青转入昏黄,那黄色镀在一切景物和人脸上,很快让人看不清对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开始在眼里涌现。
仍然不见洋人出现,那洋人大概姓安,被大家称为安洋人。
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高声喊:“安洋人,你在干啥,别耽误我们的时间了。”
这呼喊之后,更多的人喊起来:“快点嘛!快点!”
呼喊并不整齐,杂乱的声音像一窝马蜂嗡嗡响。
那些涌现的黑点连成片,就算这么多的人,也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天上有星星闪现,先是一颗,出现在北边的天空中,跟着所有星辰都慢慢显露,越来越清晰。远处的铺面、商店外的灯笼已经点亮,人群也越来越躁动。
安洋人就是这时候出来的,几个人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他来到医院门前,面对躁动的人群并不说话,只高举起手向下压了压。人群安静下来,瞪着好奇的眼睛耐心等待。
并没见他用火去点,灯瞬间亮开,明亮的光芒洒向四周。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这光亮怎么能用松光灯、煤油灯来比呢?它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它亮起来时,身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九斤看见灯光照耀下,一张张脸上全是惊愕的表情。他们瞪着眼睛,紧盯悬在高处的电灯。一阵微风吹来,电灯轻轻晃动,光线也随之摆动。不过人群的惊喜并没持续太久,这电灯亮开不到半分钟,瞬间又暗下去,暗到球内弯曲的灯丝只如木炭一般,还不稳定,颤巍巍地抖,这时候的电灯就不比松光灯亮了。不到一刻,暗红的灯丝却又不断爬高,越来越亮,让整个灯泡都发出耀眼的光芒。大家以为奇迹就将来临,像这样亮下去,它最终将照亮全城。不过安洋人的表情有点惊慌,他冲医院内挥手,那边还来不及有所动作,梨子样的玻璃球啪地爆裂开来,站在前面的人纷纷后退。周边重又陷入黑暗,被先前的强光刺激,每个康定人陷在黑暗中的双眼里仍有模糊的光斑残留,让黑暗更黑。
“唔……”
人群发出了嘘声,刚刚短暂的惊奇原本让大家特别满足,没想到如此不稳定,如此危险,这失望让人群喝起倒彩,不过并没人走开,都安心等待。
安洋人去医院里再作调试,有人搬来木梯,他爬上去新换了电灯,那盏灯又亮起来,这一次非常稳定,光源源不断地从灯泡里散发出去。那盏灯亮开没多久,安洋人又做了个手势,医院的楼房瞬间全部亮了起来,每一扇窗口都透出明亮的灯光。整幢房子都变成透明的了,在漆黑的康定,只有这房子由光组成。
九斤的嘴一直没合上,他显得有些呆滞,他呆呆看着那幢发光的楼,直到人群散去,他也爬上白土坎。母亲站在门前正焦虑地张望,看见他神情发呆,嘴微张着闭不上,不安地问:“九斤娃,出什么事了?”
九斤看看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过身来,此刻整个康定就躺在坎下,黯淡的城市只有北门那儿的亮光明显,他指着北门说:“看那儿。”
电灯不仅照亮了洋人的医院,也把九斤的心给照亮堂了。这世界不可思议,九斤觉得这些年都白活了,许多年来,整日沉浸于生牛皮的气味中,那味儿有点刺鼻,带着某种生僻、刚烈和酸涩的气息。生涩的牛皮味已侵蚀骨子,从他全身散发出来。到现在除了这气息,他一无所有,甚至连九斤这名字也不配。
他母亲爱讲他出生的事儿,一遍遍讲。那会儿,母亲躺在床上痛了整整一夜,之前生两个姐姐,从没这样艰辛,阵痛中她含糊不清地埋怨:“这是个啥孩子?收我命来了。”那一夜他父亲在平房外焦躁地走动,抽着能把天都给熏变色的兰花烟。屋里凄厉的呼号一次次响起,听得人心里发毛,忍受不住时,父亲钻进羊圈,对蜷缩于一角的一只羊的屁股一脚踹去,羊咩咩哀号,混合母亲的呼号,嚷成一团。这是前半夜,到后半夜,父亲不再走动,他坐在门前条石上,一口口不停地抽兰花烟。除了飘散的青烟和忽明忽暗的烟头,父亲像石雕一般凝着。屋里,豆大的汗珠不仅从母亲的额头浸出,也从接生婆的脑袋上一颗颗跌落下来。这是康定有名的接生婆,长得壮实,手臂和腿几乎一样粗,脸上堆着结实的肌肉,常爱对人说:“别以为接生轻松,这是件下体力的活儿。”她先用双手按在九斤母亲高高隆起的腹部,一点点往下捋,汗水将她的后背打湿,九斤在肚里却一点也不动弹。后来她拿出擀面杖,试着慢慢滚,直到黎明,九斤才把头伸出来。那会儿疲惫、疼痛让他母亲几乎虚脱,不时陷入昏睡。接生婆不停地叫着:“坚持,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儿。”如果不是听见头出来,他母亲已打算放弃,让虚弱和疲惫的身体沉下去。她抬抬脑袋,没法看见孩子的头,所有力气都散尽了。她从手指尖、脚趾尖,甚至是头发尖收集残存的力量,憋足最后的一把力气用力一挤,一时间,感觉五脏六腑都淌了出去。听接生婆倒提起孩子的腿拍脚板,随孩子的哭声响起,接生婆惊叹地说:“咦!这样重,起码有九斤多。”他母亲听见这话,全身都松懈了,低声说:“九斤!”他父亲也从门洞里露出头来,接生婆见他双眼深陷,布满红血丝,目光发直,说:“生了,一个胖小子,足足有九斤。”她皱起鼻子,又说:“你看你,这一夜把自己抽成兰花烟了吧。出去,别熏着孩子。”他父亲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木木的脸上堆出一点笑说:“九斤!”
九斤是他父母的骄傲,人一见他总会伸手来抱抱,感叹说:“不愧是九斤娃,重。” 这些年过去了,他却越来越消瘦,颧骨突出,穿那粗布裤子,连屁股也没有,唯一的骄傲随着成长而消失了。
每日收工后,带着生牛皮的气息,九斤都先要去洋人医院门前看看那盏灯。时间尚早,灯并没亮开。九斤站在灯下,望着这透明的玻璃球。他希望能像这盏灯,此刻普普通通悬在这里,到夜间,猛然亮开,直刺人眼目。九斤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不然继续这样下去,一辈子真就白过了,想来想去除了在罗家锅庄缝茶,他什么也没想出来。正叹息,遇大胖路过,拍他肩头说:“这时候看灯有啥看头啊?”
九斤有些不好意思,说:“随便看看。”
大胖说:“走,去家里喝两口。”
九斤坚决摇头,他见大胖一脸愁苦,大概赌钱又输了,急于找人倒苦水,忘了这些年九斤的习惯。九斤不沾酒,一滴都不沾,他不请人吃饭,谁请客他也不会去,尽力避免人情账,都明白是家里贫穷的原因,不过九斤也把这规矩做过了一些。
九斤一回绝,大胖省悟请错人了,自嘲地笑笑说:“好吧,吃饭你不去,那就在这里坐坐。”
他们在医院门前一根牙黄色的条石上坐下,大胖指着灯说:“要有一天,能活得这样光亮就好了。”
九斤说:“怕是指望不了。”
大胖笑笑说:“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你只要挣着钱就成。”
九斤明白大胖这些年都迷失在钱中,他自幼父母双亡,由爷爷带大。他爷爷是康定专门负责丧事的人,哪家有人逝去,就找他爷爷来洗身体、裹白布。他们在挨近坟园的地方搭了屋,随时与死亡打交道。大胖一直把这个家的不幸与爷爷的职业挂上钩。那时候他才出生不久,父亲跟爷爷学这活儿,没出几趟丧事,却得了怪病,到哪儿都医治不了。他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彻底垮下来,虽然不见什么病,却吃不下东西,日渐消瘦,到后来活活给瘦死了。爷爷一手将大胖带大,原想传他手艺。给亡者洗身子看似简单,却有许多讲究,大胖不愿学,爷爷要领他去办丧事,他就躲在坟地的角落里让人寻不着。有时候爷爷在松光灯下喝小酒,想讲讲这方面的事,他坚定地扭头就睡。他恨透了这活儿,恨透了爷爷触摸死人的手。爷爷逝去后,他四处寻活儿干,别人看着他爷爷的面子,让他来罗家锅庄做了缝茶工人。
他爱讲他的女人,他女人是拾来的。原本讨厌爷爷做的事,不过这事儿却给他带来了女人。
康定上坟有个习惯,新坟在清明前十天内去,满三年后的老坟则在清明后十天。清明后十天坟园十分热闹,康定人上坟讲排场,沾亲带故的约好时间一块儿去,好吃好喝全都带上,在山上热闹一天。等人都下山回家,坟头摆着各类供品,也都是上好的东西。
那是清明节后的一个黄昏,大胖吃完晚饭,没事了站在门前看康定城。他猛然听到坟地里有声响,回头望时,见两个坟之间一个黑影晃动。那时刻天光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大胖自小在坟地边长大,多少受爷爷影响,对鬼怪之类没一点怕意。开始以为是野狗窜来吃供品,回屋取了把刀,悄悄摸到坟地边上,听见两坟之间狭小的过道中不停地响起咀嚼的声音。他高举着刀慢慢撑起身体正待砍下时,才发现蜷在坟间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他问话,那人始终不回答。他只当对方是疯子,转身回家,没想到那人跟上来,紧紧跟着他。直到领回家里,他才发现对方是个女人。到家之后女人仍不说话,反倒像回了自己的屋,在火炉上烧水,又示意他出去。大胖说那是个神奇的夜晚,他抱着看这疯子究竟要干些什么的想法任由她指挥。她招手让他出去,他就站到门外,听见里边不停地有水声响起。一顿茶的时间后门开了,女人噗的一声将一盆水倒在门外,又冲他招了招手。他跟着进屋,在松光灯昏暗的光线下,大胖目睹了这神奇。梳洗一番的女人此时光彩照人,大胖找不到形容当时情景的话,只说,就像安洋人挂起电灯那一晚,啪地拉开开关,光芒四射。他没想到女人如此光彩、粉嫩,他呆呆站在那里,见女人坐在床边,开始给他讲话。女人叫桂枝,内地人,家境贫穷,父亲是背夫,背着茶叶来康定后再不见回去。母亲身患痨病,拖了两年光景去世了。她独自一人来康定寻找父亲,寻了数日没半点音讯,饿得受不了了,才来山上吃供品。
大胖在坟地里拾到这样的女人,自然欢天喜地,他把桂枝形容得比任何人都美。两人生下三个娃娃,原本该幸福滋润,也是大胖太爱女人,结婚这许多年,还挤在坟园边的破屋中。他怕曾经的不幸再次降临,也没别的办法挣钱,去赌场想捞上一把,得些意外,却越陷越深,直到看见钱,眼睛就发直。
大胖讲到钱,九斤倒觉得这算个目标,有一天挣下许许多多钱,在城里置一套房子,也牵上灯,让整幢房子都透明起来,只是凭缝茶的钱想实现这事根本不可能。想着,九斤更沮丧了,说:“别说要挣钱,我连见都没见过那样多的钱。”
大胖最初也灰灰地说:“我也没见过。”说着,眼里又放出光来,整个人瞬间有了精神,“你听说铸币厂的传闻没有?”
南门的铸币厂九斤过去就知道,那里铸造银圆和藏洋,那是银子成堆的地方,驻着部队守卫,整日大门紧闭,看不见里边。九斤说:“铸币厂还有啥传闻?”
大胖讲起那传闻,说铸币厂有一个库房,里边堆满了银砖,如此多的银砖挤在房里,自然会有些特别的事。说夜里爬上跑马山,山巅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站上那石头能看见整个康定城,每一间房、每一条街巷尽收眼底,这石头叫全城石包。农历十五夜里站在全城石包上,如果天晴,遇月亮够圆够大,又刚好走到一个角度,能看见铸币厂的房顶会发光,那是月光从某个特殊的角度渗透进屋,将所有的银子照亮。那样多的银子一块儿亮,就算房顶覆盖层层青瓦,也照样没法遮住亮光。不过那光并不刺目,蓝莹莹的,像萤火虫的亮尾。
大胖讲得传神,咂着嘴,像真见着银子的光亮。九斤想象那场景,要真有这样的光亮,与明晃晃的电灯自然又不一样。
大胖说:“怎样?我们约一块儿去看看?”
九斤正有这份心思,说:“只怕十五的时候天气阴着。”
“等吧,天晴我们就去。”
那些天两人都爱凑一块儿说说铸币厂。本巴年岁大,见多识广,缝茶的时候他们在他那儿求证银子的传闻,老头淡然一笑,说他夜里没爬过跑马山,不知是不是真的,就算这是真的,看见银子的光亮又能怎样呢?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大胖和九斤极不满意。不过这没影响两人那些天里等待的快乐,拿针穿过生牛皮都特别带劲儿。
到农历十五,九斤一早起来看天,天却阴着,乌云密布。他有些失望,来罗家锅庄见着大胖说:“看来得等下月了。”
大胖望望天空,很固执很坚定地说:“下午会晴起来,康定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那一晚,天果然晴了。夜里,两人攀上跑马山,站在全城石包上。康定城躺在谷里,戏院、饭店和安洋人的医院那儿有些灯光外,别的地方大部分陷入黑暗中。
“哪里是铸币厂?”九斤问。
大胖在夜中搜寻,辨认许久,后来指着挨近跑马山麓一长方形房子说:“应该是那个。”
确定了装银子的库房,两人仰望天空,星辰已经出来,一颗颗闪烁在天幕。不久,星辰的光都暗下去,月亮从跑马山和郭大山夹角的天空里升起,这轮鲜月亮堂堂地照着,让整个夜空都显得热闹。他们看月亮一点点爬升,不时盯着银库的房顶,那一夜直到月亮划过天幕又将沉落,暗黑的房顶始终没发出带蓝彩的银光。天快亮了,九斤打个哈欠说:“回吧,这事没法相信。”
大胖非常愤怒,对着月亮、群山和谷底的城市骂道:“去他妈的,全是谎言。”
临近春节的一个夜晚,九斤在睡梦中被几声枪响吵醒,以为谁在放鞭炮,朦朦胧胧中继续睡了,隐约觉得木质方格小窗被火光映亮了,街上也很嘈杂。那会儿九斤很困,他翻了个身,又睡沉了。
一早起来,九斤去罗家锅庄缝茶,从白土坎下来,踏入街道,立即发现这个早晨的街道与往日大不一样。街上很清静,不时看到有跑丢的鞋孤零零地被扔在青石板上。经过老陕街,那里的商铺都关着门。一家商铺门板破裂,柜台上的货物散得满铺都是,伙计们正忙着收拾。不远处的美丰银行也乱成一团。
到罗家锅庄时,大胖也刚来,管家说:“今天歇一天,不开工了。”
九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大胖。他眼里正放光,弯着腰等候管家远去,又抓住九斤的胳膊向外走,小声说:“昨夜的事听说了?”
九斤摇脑袋说:“没听说,我正奇怪街上怎么乱成这样子,连锅庄也歇业了。”
大胖吃惊地说:“昨夜那样大的动静你没听见?”
九斤说:“听见几声鞭炮响,那会儿正瞌睡,也没去管。”
大胖笑起来,“那是枪声,昨晚部队兵变,把这街上都给抢了。”
九斤瞪大眼睛,“啊,抢了?”
“你猜都猜不着他们还抢了什么。”
“还有啥?”
“他们主要抢劫了南门的铸币厂和美丰银行。”
他们向南门走去,大胖一直都很兴奋,九斤却许久没从惊异中缓过神。走过将军桥,景象更为狼藉。到铸币厂,那里的大门原本有士兵把守,里边也驻着部队守护。此刻,一排士兵端枪站在门前,看热闹的人都拥挤在大门对面。两人凑上去,见铸币厂院里的房子都烧光了,残墙断壁,瓦砾遍地,一些地方还冒着小股青烟。几具被火烧焦的尸体躺在地上,摆出怪异的姿势,不说是人根本看不出。许多士兵在里边清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门前把守的士兵前来驱散,拿枪托赶人,口中嚷着:“有啥看的,都散了!”
人群被驱散了,两人往回走。九斤心里很空,锅庄歇业,他不知该干什么。大胖的兴奋却一直没减弱。九斤原本打算回家,大胖又揽了他的胳膊说:“反正没事,回家做啥?”
九斤说:“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大胖说:“跟我来。”
大胖把九斤领到“听涛茶房”,茶房在街中心,紧临折多河畔。这一天大胖显得非常慷慨,出钱买下两碗茶。两人坐到竹椅上,九斤说:“这样闲坐多难受。”
大胖将食指立到唇边,示意他别说话,然后留心听邻桌的人摆谈。不一会儿九斤就明白了大胖的用意,整个茶房都在谈论前一夜的事,各种消息在这里汇聚。其中有一个特别能说的中年人,人干瘦精明,似乎知道很多消息。渐渐地,大家将竹椅拉到他边上,听他讲。
前一夜的事儿就这样清晰起来。传言说哗变的士兵先在南门之外,他们潜到铸币厂大门前,两个手脚轻快会些武艺的人先用匕首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站岗的士兵,把门打开,潜伏在外的士兵们才持枪进入,先往守卫铸币厂的兵营冲,一阵乱枪将一排熟睡的士兵全都击毙在床上,然后打开了银库大门。装银锭的是间大房,满屋都是雪白的银子。铸币厂呢,想想有多少银子堆在这儿!士兵们看见这样多的银子都傻了眼,扔掉枪上前疯抢,很快把满满一屋银子抢空。后来的士兵没抢着银子,一怒之下抢了银行。这家银行现金不多,银子也不多,全是票据。
讲到这里,讲的人和听的人往往会发生一些小小的争论。有人会质疑地问,这些人也真傻,抢银行账本干啥,一点用没有。明白一点的会解释说:“那可是银行汇票呢,能直接兑换银子,其实抢造币厂的比抢银行的聪明。你想啊,银子那样沉,一个人能搬动多少?银行汇票一张票就能写好多银子上去。”银行的门原本为官员和商家而开,传播消息和尖着耳朵听流言的普通百姓哪能分辨得清楚,争来争去也没争明白。有人嘟囔着说:“要是我,就直接抢银子。”这实诚的想法得到众人赞同,纷纷小声说:“我也抢银子不抢票据。”急于听下文的急着说:“你们想抢银子,下辈子吧,接着讲,别再打岔。”
抢铸币厂和银行的士兵得手后四散跑了,剩少数无能而愤怒的兵只好去抢商家。许多大商家的门都非常结实,撞不破,他们只撞开了一家小百货铺,那里边只是油盐酱醋等一些日常用品,不过对于这些既眼红又不平的士兵来说,此刻已不管铺里是啥,他们见啥都抢,抢空之后也匆忙逃掉。据说有个伤兵走在最后,他在抢铸币厂时,刚进大门被抢得手的士兵一冲,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捂着痛处又尾随抢银行的兵走,刚走到银行门前,里边也已经抢完,忙于逃跑的乱兵再次将他撞倒,许多双脚踩在他腿上,这一阵痛让他老半天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他起来瘸着腿看见还有些兵在撞商户的门,这一次他学聪明了,到门前先站在角落不被撞的地方,等那些兵抢完之后,他才慢慢进去。但是里边也已抢空了,货架子都倒在地上,满地是碎玻璃瓶和洒开的油盐酱醋。他再向二楼商贩老板的寝房走。那房间也翻得凌乱,被褥散在地板上,被无数双脚踩得没了本色。柜子散架了,抽屉打翻在地,除了老板夫妇俩颤抖着缩在角落,再没完好的东西。那伤兵一样没抢到,重又下楼,看见尚有厨房,钻进狭小的厨房,里边也乱成一团,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灶头挨烟囱的角上看见半瓶酱油,腿正痛着,虽然半瓶酱油没摔坏,却不见瓶盖子。别人抢金抢银抢了个满怀,他忙来忙去,还受了伤,只得到半瓶没盖的酱油,越想越气不过,拿着酱油再上到二楼,大声质问蜷缩在老板怀中的女人说:“酱油瓶盖子你藏哪里去了?”
听的人都开怀大笑,说这有意思。不过也就是个笑话而已,笑过之后大家更愿意听下面的。
第一个重要的传言发生在将军桥到南门铸币厂这段路上。说那一夜抢铸币厂的士兵怀里的银锭多得装也装不下,抢到银锭后四处奔逃,大家犯下天大的事,慌乱得顾不上怀中的银锭。一时之间,抢铸币厂的、抢美丰银行的、抢商铺的都纷纷四处逃散。普通百姓早吓得躲回屋中,根本不敢开门。新驻守康定的部队不明本地情况,在黑夜里更摸不清虚实,营门紧闭,也不来管。一时间,街道上空无一人,整座康定像座空城,连老鼠都吓得躲了起来。半夜时分,就有那样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出了门。关于这人多大年纪,年轻还是年老,没个统一的说法,只知那是个男人。一说是年轻男人,之前和女人在屋里喝酒,喝得天昏地暗,醉倒在床上不知外面发生的事儿。更有甚者说这男人夜半时分酒醒了,看见女人酥胸粉嫩地醉在自己怀里,一时心动,先把那美事慢慢做完,这才出门去找厕所方便。一说是个眼昏耳聋的老头,又节约用火,极早睡到床上,根本听不见外面山响地动。老年人原本便秘,睡到半夜被屎胀醒,模模糊糊来街上找厕所。总之那晚有这样一个男人,在半夜起床出门去大便,他没注意这一夜的康定太过安静,除了折多河水,再没任何声音。他只觉得这一夜比平时更黑一些,不过还好,去厕所的路他熟。他只走了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骂骂咧咧半坐起来,想谁不自觉,把石块乱扔。就在他撑起身体时,手也摸到一块东西。他拾起来,凑近了看,再黑的夜都会有些许光亮,那块东西在离他眼睛很近的地方发出微暗的光泽,这种光泽他太熟悉了,这是银子在黑夜中发出的暗光,带点蓝彩。那一夜他没再顾上去厕所,手脚并用在大街上四处摸索,抱满一怀,赶回屋里堆到床上,再继续上街。那一夜从南门到将军桥,他把整条街都摸遍了,直到黎明前夕,他才回家。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床上已堆满如此多的银锭,他在松光灯下短暂地愣了愣,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人,外面一定出什么大事了,如此多的银两不能随意放着,他在黎明前最黑的夜里来到自己的后院,用铁锹挖了个深深的坑,把银锭全部藏好后,天边才开始现出鱼肚白。
一泡屎成就了一个百万富翁,众人都发出啧啧的声音。是谁呢?他既然这样好运又这样聪明,一定不会引人注目,他藏匿在众人间。这样一个百万富翁,每个人都有可能,不过迟早有一天他会显露出来。讲的人这样说。大家就相互看,先是开玩笑,后来渐渐对众人都有了怀疑,特别是那些住在将军桥一段的。那以后去别人家做客,许多人不经意间总要逛到后院,盯着地上有没有新一些的土,怀疑后院下全是窑藏的银子。
第二个重要的传言讲这些抢得银子和汇票的士兵,他们把银锭、现金和汇票抱入自己怀里后,再没一丝凝结力,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四散开去。城南、城北、城东都有士兵逃散。虽然成了断线的珠子,各人还得自保,这样多银子抱怀里,目标大,跑不了多远。大部分士兵出城之后寻找隐秘地点,把多数银子埋起来,做了特殊的标记,以便日后躲过这风头,回来掘了银子去安享生活。
整整一天,这些事装满大胖和九斤的脑袋,竟没觉出饿,两人走出茶房,天已黄昏,大胖望着堆满晚霞的天空,恨恨地说:“妈的,不知谁有这狗屎运,半夜拉屎都能拉出银子来。”
九斤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既兴奋又空落,脑袋也乱,他冲义愤的大胖摆手道别,独自往白土坎爬去。
大胖有两天没来锅庄缝茶,九斤听见许多人都在城东、城北和城南的郊区去寻找那些叛兵藏下的银锭、现钞和汇票,他们一大早天刚亮就拿着小锄头去了,这会儿郊区全是挖银锭的人。九斤觉得这事可笑,怎么可能呢?他收工回家,见街上不断有人真拿着锄头、铁锹去郊外,一时又改变了想法。那会儿,他和大胖在夜里爬上跑马山,只为看看银子传说中的光亮,他们连银子的光没缘见,现在是他们唯一能与铸币厂搭上关系的机会。一盏电灯、一个铸币厂,九斤觉得这一生真可能由此改变,他匆忙回去,胡乱吃点东西,扛一把锄头就向外跑,他母亲在后面叫:“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
九斤说:“我挖银锭去。”
他听见母亲在身后直嚷:“疯了!”
他选择了北门郊外,因那里是安洋人的医院,就算挖不着银锭,总能看见亮晃晃的电灯。
走过安洋人的医院,河边以及山坡上都布满埋头挖掘的人,那时刻九斤感觉母亲讲得贴切,疯了,康定人都疯了。他想他也疯了,他走过专注的人们,他们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倒让他有一点隔在外面的感觉。他寻到一块人少些的空地,埋头胡乱在地上挖起来,挖过无数锄,挖出个深坑,那里除了泥沙只剩石头。他撑起身体,向四方张望,还有一些人在陆续加入,有的去城东挖过,也去城南挖过,再来城北试试运气。他们和熟悉的人简单交流几句心得,又埋下头去。四处都是叮叮当当的挖掘声,大家忙碌,九斤倒不好意思老看别人,显得谁偷懒一样。他走两步,在旁边又挖起来。
第一天九斤毫无目的,也没任何经验,这挖挖那挖挖,挖了无数个坑。天渐渐黑了,没法再看清地面,他见许多人都点起灯笼,在灯笼那点微弱的光下继续挖,他在黑暗中笑笑,想自己可不能疯成那样,然后提起锄头去看了会儿电灯后回家。
第二天,叮叮当当的声音同样此起彼伏地散在雅拉河畔和半山坡上,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缓慢推进,有的人直起腰,抹一把汗水,一脸茫然地望望四周,又俯下身去。九斤来到前一天挖掘的地方,他还是没什么目的,机械地俯下身,找没动过的地方挖。虽然没目的,这一天他干得比前一天投入,到天渐渐黄昏,他又掘出了无数的坑,情况照旧,除了泥土就是形状各异的石头。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继续挖掘的信心,有人走过来,他都没察觉,直到拍他躬起的背,猛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大胖。
“没想到你也来了?”大胖说。
九斤知道他的想法,少一个人来挖,也就增加一点多挖银锭的希望,只是这样的小心眼没法说出,他说:“来凑个热闹。”
大胖又问:“挖着什么没?”
九斤摇摇头说:“你呢?”
大胖说:“我先去东郊挖,后又去了南郊,都没挖着,今天来这儿碰碰运气。”
九斤说:“你怎么不去锅庄缝茶了?”
大胖笑得挺坦诚,说:“谁还去干那个,没时间呢。”
九斤看看那些忙碌的身影说:“挖吧。”
那段时间各种挖掘的消息都有,说城东有人挖着了古董陶罐,又说城南一人,挖出一堆石头扔那儿,正气恼,尿憋急了,照那堆石头撒,一泡尿撒完,看见石头中有一块经尿冲了泥土,竟然发出光亮,捡起来看时,才发现他挖出了一个鸡蛋大的狗头金块。
挖了许多天,连一小片铁都没挖着。大胖越来越急,他分析逃亡的士兵走北门的几率非常小,东门最大,因那里是走向汉地的门。他劝九斤放弃北门,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九斤却是一根筋,认定了这个方向,再也不会改变,他无奈地拿着锄头走向了东门。
这段时间里,九斤着魔一般已沉迷于挖掘。各种消息都产生了动力,挖到金块挖到古董,有人能挖着,就证明这事儿不是白费力气。九斤拿着锄头走向北门之时,试想自己就是一个逃兵,带着满怀的银锭奔跑,走出北门后该将这些银锭藏在什么地方?九斤看见山坡上的松林中一棵歪歪斜斜的树有些碍眼,就去那树根下挖掘,他假设自己不是要挖到银锭,而是要将怀里的银锭藏起来。他围着歪树挖了一圈,除了泥沙,仍然只有石头。九斤直起腰,想还能去什么地方藏呢?他来到雅拉河边,在那些怪异的石头下寻找,他搬开了许多石头,什么也没有。如此沉迷了一段时间,他种种方式都试过了,比如刚刚对准山垭口的地方,或者河湾正中相对之处。他还寻稀松平常最不起眼的地方,按自己的想象认定别人做的特殊标记,也都一一挖过,他所能挖掘到的只有石头和泥土,偶尔,挖出一小段锈蚀的铁丝或破布片。
政府抓住一些叛逃的士兵,通报了兵变的具体情况,这是官方首次公开铸币厂被抢的事,驻军旅长马啸克扣军饷导致这次兵变的发生。临近春节,士兵无钱过年,都盼望马旅长能发一点欠饷。这事原本正常,也花不了多少钱,马旅长把士兵集合在旅部大门外,大家以为开过会讲过话,欠饷就发下来了。那时候天正下雪,士兵们衣服单薄,排在那儿冷得瑟瑟发抖。马旅长穿着皮大衣,高站台上,讲了一通大道理,说现在天气这样冷,前方士兵还在浴血奋战,你们安居后方,就该严守军纪,好好过年,如有敢于趁过年闹事的,一定按军法处理,决不姑宽。一大通道理讲下来,只给每人发了半元钱的藏洋过年。半元藏洋,折合两角钱。大家拿着两角钱,什么也买不了,这哭笑不得的事激起士兵们的愤怒。解散之后大家都气不过,有人牵头趁年关警戒松懈,把士兵集合起来,他不发军饷就去抢铸币厂,分了钱各人远走高飞,这一提议得到众人赞同。那时候旅部每天都要派巡查队二十人,由一个排长率领,沿街巡逻。那一晚十点左右,巡查队走到下桥,有士兵向领队排长说今夜要抢铸币厂,让一块儿参加。排长人实诚,说:“这是犯法的事,不能干,你们真要干,我就要去报告旅长。”原想以此威慑众人,把事情化了,不料反倒推波助澜了一把。士兵见他不从,事也泄露,到了没退路的时刻,索性用刀砍死排长,大家集队去找旅长马啸,讨个说法。马啸住在将军桥上邱家锅庄里,墙高门厚,众人拥不进去。兵变行动的消息却传遍驻军,驻防在城内的士兵差不多都携枪而来,在邱家锅庄外越聚越多。有人高声说:“旅长不在邱家锅庄内,陈专员在公馆里请客,他在那儿,大门也没关,我们去那里找旅长。”众人随着下来,就在将军桥边陈公馆前围着。那会儿旅长随一些官员正酒酣耳热,猛听外面吵闹,便叫卫兵去查看,卫兵刚走到院里,有人向他开了一枪,击中屁股。卫兵忙爬着上楼,回去报告。枪声一响,屋内的官员都惊慌起来,从后门溜走,爬上跑马山躲避。临走,让马旅长也跟随一块儿跑。那时候马旅长还不知事情的严重,平日里习惯高高在上,只想他亲自出面,也就镇住了场子。他跑到房外,大声嚷道:“你们要干什么?要翻天了?”他一出面,又是这样的态度,领头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举枪就射,一枪击中马啸的咽喉,当即倒地身亡。这一枪把众人的情绪都点燃了,有人高呼:“抢铸币厂去!”一呼百应,纷纷涌向铸币厂,将制造藏洋的原料银砖、银锭及美丰银行的少量现金、汇票抢劫一空,又抢了一家商铺,这才四散逃跑。
被抓住的人有二十多个,事隔数日后都在北门外枪毙。北门外邻郭达山脚下,有一小片空地,枪决那天是个上午,阳光澄明,也还有些残雪凝在山上、屋顶。那一片空地里,阳光照着的地方,一些枯草伏在融化的雪水中,湿漉漉地结在一块。残雪集于阴暗之地,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许多挖银锭的人都来围观看热闹。从城内到城外,二十多人被紧紧捆着走在中间,士兵们持枪护在两侧。九斤站在人丛后面,踮起脚从人头的缝隙中看见即将被枪决的叛兵脸都涨成了紫红的颜色,他们的表情有些夸张,像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又像不清楚死亡真的即将来临。众人跟随在队列后面,一直来到北门外的空地里。那二十多个即将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叛兵此刻面对众人,有人在高声宣读他们的罪状。给他们脑袋上罩只黑色布袋,推到山脚,全都跪下了,一排士兵就站在身后,有人高喊子弹上膛、预备时,围观的人群中猛有人大喊:“兄弟,你都要走了,说说银锭藏在哪里啊?”大家侧头去看,叫喊的人正是大胖,他满脸惋惜,很痛心的样子。众人都笑起来,就在这笑声中,枪声砰砰地响了,那些人猛然向前栽倒,身体在地上扭曲和抽搐。
枪声不仅仅是处决了二十多人,枪决完后,有官员专门出来辟谣,说大部分银锭都追回来了,在郊区藏银锭不过是谎言而已。
九斤不知还该不该去挖,与大胖说起,他发现大胖的眼神已不同于往日,总发直,像喝了酒。他不转眼地瞪着某个地方说:“政府的话你也信?就算信,他们也只说大部分的追回来了,那小部分仍然不知去向,想想,造币厂的小部分该有多少?”
这样说,九斤就拿上锄头再去北门,在北门,他看见散布在山坡和河边的康定人一样多,这样多的人给了他某种安慰。人们散布在郊外,埋头一点点掘进。城东、城南和城北的郊外,已被小铲小锄挖得处处是坑,像草原上闹鼠患的地方。除开各种传闻,还没一人挖到传说中的银锭、现钞或银行汇票,叛兵被枪决之后的挖掘因此显得沉闷,希望渐失,这样埋头挖着,更像一种坚持。该动的脑袋动完,该努力挖的地方也挖完,这些日子的挖掘沉闷得连传闻也越来越少,所有挖掘的人滑入一种随意和惯性,不再刻意选择方位,见没人挖过的地方挖上几锄,纯属碰碰运气。
又挖过几天后,九斤还习惯扛起锄头去,只不再挖多久,他坐在山坡上看人忙碌,那个下午,九斤看见大胖又到北门来了,大胖整日处于焦虑中,眼睛越来越空。大胖一会儿去南门一会儿去东门,每天都在三个郊区疯转。大胖提着锄头,茫然地看那山坡和河沿下散布的人,似乎不知自己该在哪里下锄,正犹豫时,远处有女人猛然高声叫了起来,那是一种带着惊喜的疯狂的嘶喊,九斤站起来,喊声来自河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拿着什么,正在欢呼。所有挖掘的人都丢了锄头向雅拉河奔跑,全部挤到河岸,大家都问挖着什么了?是什么?有人在人圈里高声喊,挖着几个乾隆年间的铜板,还有一个银圆。挖到的地方就在河岸一片灌木丛的边上,掘去泥土,还有石头,里边有一个小洞,这些铜板和银圆就放在那小洞里。小洞早被挖出,只是没人注意。女孩好奇,伸了手探进洞里,抓出这些铜板和银圆。
几个铜板和银圆又把人心振奋起来,九斤看见围观的人都很激动,眼睛敏锐地眨着,一扫之前的沉闷。他们回各自挖掘的地方,大家都有了精神,并不忙去寻新地挖,都把曾经挖过的细细查看了一番。这消息不久传开,大部分挖掘的人都集中到北郊,显示出人们最后的疯狂。他们的表情几乎都非常统一,失望而专注,眼里带着狠劲。
天又渐渐暗了,九斤猜测几个铜板和银圆仅仅是某个孩子从家里偷出藏在那儿,这可能极大,想着,九斤自己笑起来,扛上锄头准备回家,他已决定从此刻起,再不来挖所谓银锭。临走,他看见大胖伏在河岸,就在那女子发现铜板和银圆的地方,大胖疑惑地盯着小洞,把手探进去,又空空地拿出来。九斤给他打招呼,大胖见着九斤,伸出大拇指说:“还是你感觉好,在北门坚持对了,这里真能挖着东西。”
九斤原本想说说自己的决定,看见大胖空空的眼睛又止住了,只笑着给他点点头后走回城里。他在安洋人的医院门前停下,那盏灯已经亮开,他撑着锄头坐到灯下牙黄色的条石上,让这明晃晃的灯光沉默地照亮自己。没坐多久,一个女子扛着锄头急匆匆地走来,那女子赶了很远的路,满头都是汗水,看见灯光下的九斤拿着锄头,跑上来问在哪里挖银锭。九斤听说她家离城远,这时候才知道所有康定人都在北门挖银锭,听见这消息,拿锄头来试试能挖到不。九斤面带微笑,慢慢讲起这事,那女孩听得入迷,也在条石上坐着,仔细地听。
多年之后的九斤已长得足有两百斤,结了婚,生下一串孩子,他老婆就是当初拿着锄头听他讲故事的女孩。许多人都知道九斤,因为他们夫妇具备康定人典型的性格特点,特别大度、好客,也特别喜欢酒,时常请人去家里喝,喝着酒,他就讲当年铸币厂的事情,把众人都带到无法估量的财富中享受。去那儿喝酒,听他讲故事,总感觉夫妇俩经历过这些事后,像铸币厂失散的银锭全堆到了他家后院那般富有,虽然九斤这些年同样在罗家锅庄做缝茶工,没任何改变。
这许多年来,只有大胖还独自坚持在郊外寻找挖掘,从没放弃,不过大部分康定人已不知他在干什么了,只把他当一个拾破烂的疯子。 (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