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哲学编辑印象中的俞吾金先生
2016-01-19王粤
王粤
俞吾金先生,一位成就令人瞩目的知名哲学学者,一位我心里看重,却疏于联系的旧识,在年仅66岁,学术生命的盛花期,突然因病离世了。而我却在事后将近四个月时才骤然得知,“四弦一声如裂帛”一般。随即头脑中似巨弹轰然爆炸,石破天惊。
他临行前,以黑格尔的哲言向痛惜与不舍的我们告别——“转瞬即逝的玫瑰并不逊色于万古长存的山岭”(译文,或“玫瑰灿然绽放的瞬间并不逊色于高山的永恒”),读来不免感慨。此前三年,他在上海玉佛寺讲演谈人生,就引过黑格尔的这段话阐释生命的价值,进一步说到,“玫瑰火一般的生命和鲜艳亮丽的色彩,与冷漠的山峰比较起来,更令人羡慕”。而我觉得也许更重要的是,转瞬即逝的,只是玫瑰有形的鲜艳品相,实体的生命。她还自有其精神生命,无形的浓郁馨香。有形的鲜艳,只能绽放在有限的瞬间,而无形的浓香,却可传留于无限的长远。
与俞吾金先生的联系,大约始自1986年,至今已近30年。以不多的书信和电话为主,仅有数面之缘。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次,面对面听他畅谈他的高论,比较深入,可以算得一次深谈。虽是深谈,但时间不很长。因为双方有不少心领神会的思想互动,点到为止即可。他可能于此也较为满意,在后来的书信中,还提到了这一点。
也是从那一次交谈,知道虽然就读的学校不同,一在复旦,一在北大,但彼此都曾是哲学系77级的学子,1978年初入学。
我对那次谈话印象颇深,不止是具体的独到见解,更是其思维的敏捷大胆睿智,他的创意、深度与激情。现在还能记得他意气风发的状态。之前,我对他不多的几篇文章已经有所关注。并且,我的一位友人,当时的《江淮论坛》编辑室资深主任王开玉先生也特别提到,要我注意一个人,就是俞吾金。
那次话题,主要侧重于哲学原理方面。而那段时间在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我正负责这方面的书稿,是高清海、韩树英、夏甄陶等诸位教授的责任编辑,他们都不愿墨守成规,并且已有许多高水准的建树。俞吾金先生当时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不久,虽已在极短时间内破格由助教晋升为教研室主任,学术影响却还不是很大。但我觉得,他的功力与活力,直追这些德高望重的精英学者,还有较大的潜在能量。于是很想为他出一本书。这种情况在当时并不多,因为人民出版社不缺优质稿源。郑重向他约稿,他竟然并不热切,只是表示愿意考虑。现在想来,这也许是他比较早且最高品级出版社的稿约,我也尚有几分编辑的眼力。
后来我的工作转为中国哲学史方面,有了另外的作者群,冯友兰、任继愈、萧箑夫、李锦全、周桂钿、蒙培元、陈来、黄克剑先生等等。忙于编辑这方面的系列丛书、多卷本、单行本的原稿或修订本。他则与此相反,除哲学基础理论外,主要致力于外国哲学的领域,外国哲学史、现代外国哲学。在职读博,先后至两所国外著名大学做访问学者、治学、教学、国内外讲学等等。君子之交,原本其淡如水和随缘。境况既有变化,形迹也就渐行渐远。
纯粹一词,很多人当不起,但觉得俞吾金先生应该可以。其为人纯真仁厚正直,确是谦逊、温雅而不失锋芒。其为学也精粹醇厚卓越,被评为“最富原创性的哲学专家之一”。教学方面,他的西方哲学史课是“全国精品课程”。开设的讲座引人入胜,座无虚席。“重建思维的维度”系列,是学生必点的视频。他的辩才了得,担任教练,使复旦大学辩论队在首届国际华语大专辩论赛中大胜,当之无愧成为冠军。他敬业,对学生关爱有加。尤为难得的,是他在物欲横流的当今,对于道德意识包括气节、良知等等的自觉与强调。为人为学,人品学问,原本就是一致和相互作用的。本身通体纯净晶莹的鲛人,流出的每一滴眼泪自然都是珍珠。人心与宇宙之心,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自是有着天然的相通与对应。
他的学术锋芒,在于他的怀疑批判精神与担当意识,更源自他对于哲学探索一往无前的激情,对哲学本身的认真求索与深刻领悟。他把哲学探索视为“激动人心的精神之旅”,认为哲学是前提性的,追根究底的思维,真正有挑战性的学问,研究哲学首先需要有一种问题意识。他从思想维度的层面强调怀疑批判与独立思考的重要,指出这是人思想的两个维度之一,与肯定认同的维度同在。但现在很多人不幸缺失了,成为单向度的人,思维失去正常和应有的平衡。他不断发现和指出学术盲区,呼吁要确立一种严肃认真的批评意识,逆向意识,人格的独立性等等。这样的问题意识,怀疑批判精神,是他的一个重要的过人之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古人张载这撼动人心的“横渠四句”,担当意识强烈,是许多中哲史研究者的最爱,亦为主攻外国哲学的俞吾金先生特别注意和称道。1983年6月,在桂林召开的现代自然科学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研讨会上,他与其他复旦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共六人挺身而出,发布“认识论改革提纲”,对国内哲学教科书的传统体系大胆提出尖锐批评。桂林会议因而闻名,复旦六君子之称由此而来。他们一度被某些人视为大逆不道,与所谓“精神污染”联系起来,遭受巨大压力,几乎不能留校执教。而作为研究生班的班长等负责人,他有着更大担当。“只要哲学基础理论没有从僵化的思想模式中解放出来,整个民族就会失去创造的活力”,这应是他如此义无反顾担当的根。
其实,那时的六君子们不是孤单的。有关哲学教科书传统体系的改革,桂林会议之前已有昆明会议;六位君子之前,早有吉林大学哲学系高清海先生领军的一支精英团队。昆明会议召开于1980年冬,桂林会议的三年之前,是由教育部主持召开的哲学原理书稿讨论会。会上,高清海先生引发了一场有意义的争议,教育部因此委托他“另写一部体系内容都不相同的哲学教科书”,“改革原理的内容和体系”。几年后,高清海先生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两卷本书稿陆续交到人民出版社。此书摒弃旧有体系而别开生面,分为“主体”“客体”“主客体统一”,三大部分。记得就在桂林会议一年多以后,1985年初,这部近80万字书稿的上卷已经交稿,下卷是在1986年。在更早的1956年,高清海与刘丹岩教授在论文中已经“对当时已通行的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由‘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两个部分合成的观点提出了异议”。却在后来的“反右”中遭到长达一年,大会小会与多篇文章的批判,他还被长时期取消讲授哲学理论课的资格。(据《高清海哲学文存》)这部焕然一新的哲学原理教科书巨著,可谓历经近30年的艰难生长,对于极左意识和思想禁区的桎梏真正起到突破作用。
令人注意的是,在桂林会议后遭遇困境考虑退路的时候,俞吾金先生的首选竟然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虽是退而求其次,却也体现了他对编辑职业的兴趣。据说,他在指导研究生论文时,细心到用单引号还是双引号,逗号还是分号等。而这些技术性问题的处理,原是编辑的基本工作。可见他有着编辑人才的特质。若果然成为我们的同行,无疑会有不俗的作为,但一定不是他最成功的“灿然绽放”。
他的学术追求,力求完美,拒绝平庸,反感浮躁浮夸。十分注重论文的质地,挤压学术泡沫,强调原创性和精品意识。因而捧读他的著述,不时能发现许多可圈可点的精彩。
他的学术个性比较独特,特别是在意和讲究语言的精准到几近执着。甚至常会向一些约定俗成的词语“发难”,其中多能发人深省,但有时也会让人觉得累。我想,某些语言上的分别,也许在语义上有道理有意义,但语境上却未必。且无论怎样嚼其字咬其文,都终究难免“言不尽意”。思想,立体多维动态,而语言基本是平面静态的,越是精准就可能越是平面。倒不如文字上保留些许模糊,形成一种张力,可能会更好。
他的学术风格,严谨扎实中,锐气、英气、帅气、朝气与才气夺人。他的学术境界,厚重中有空灵。本人平生阅书编书有数,却也知道在学术著作中,即使在学术精品中,厚重者常有,空灵者不常有。厚重与空灵,其实都好,但我更倾心于空灵,以为常常是对厚重的升华。一如天上的云之于地上的水,悠然轻盈的蝶之于成熟饱满的蛹。
本来写东西很慢,没有七步之才。而这余痛未尽的长歌当哭,虽非一挥而就,却比往常快了太多。但愿能再以另外空间的超速度,追上他远去的高贵灵魂。不由想起“浩然还太虚”的这句古诗。俞吾金先生,他现在回到天地间的浩然之气中了么? (作者单位系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