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有幸与花相逢(下)
2016-01-18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小扇子
小时候,我妈告诉“这是鸡冠花”时,我听成“机关花”了。
盟公署栽了两畦花,用红砖的尖角砌出边沿。扫帚梅比我还高。它孤零零地清高,叶子像茴香,仅有的花瓣离得很远,如杂技人用棍儿支旋的盘子。满天星的茎细,蜜蜂落上去,花朵弯腰如请罪,以至蜜蜂张开翅,合拢,再张开。它们都是机关花。离花畦不到一米的窗户,是我妈办公的屋子。窗台的空墨水瓶是我姐放的,装蚯蚓。
这些花里,我最喜欢鸡冠花。它是植物里最像织物的。绛紫的金丝绒捆系一起,把上面拽开,像小扇子。其实它比小扇子好看。冠顶攒挤无数绒朵。远看,鸡冠花又像赤面的非洲大角羚羊,角从耳下弯上去,如珠宝坠。它没有花瓣。我以为花一定要有花瓣,无论多少瓣。在童年,当一件事否定了对此事的通识时,会苦恼。我无数次问过妈妈:
“鸡冠花怎么没有花瓣呀?”
我妈回答一律是“它没有。”
星期天,我和姐姐到盟公署嬉游,大多流连于花池。我们把喇叭花摘下来,放在嘴边,用细小的声音喊话:“缴枪不杀,你们被包围了。”用指甲桃把手指脚趾全染红,最后把架豆角桃形的叶子贴在前额,翘脚,到玻璃窗前照,看像不像妖精。
在花池,我只爱唱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为什么唱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歌缠绵,又矫情,像鸟喙被树胶粘住了,像用侉话念一封信。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劝勉。劝勉谁呢 ?花,还有蜂子。那时,我会唱的歌太少。幼儿园的日暮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对着高墙。上学后,扫除时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运动会唱“人民海军向前进”。好多情况下,没歌唱。
在办公室,我妈把文件夹进硬纸壳,用黑鞋带系上。硬纸壳的四角贴着紫布。我在每个椅子上坐一会儿,比较它们有什么不同。看每个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的照片。这些黑白合影照片的上方多用花体字写到——工农干部速成学校毕业合影、热辽军区赴林西县工作团留念。我主要看谁长得好看。他们表情同一, 胖瘦同一,服装同一,谁也不好看。我在办公室尝试咳嗽的滋味,拿条帚扫地的滋味,以脚蹬试桌下踏木的滋味。然后跑出去看花。
鸡冠花傲慢,使有瓣的花显得单薄。一次,我听一个人说“鸡冠子花”,困惑,会有“机关子花”吗?小时候,我不识字,便听不懂许多话。电影《东进序曲》,我以为是“东进西取”,按字音取得一个可以理解的意思。还有一首歌:“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下”,一直听成“头戴李逵走天下”,过好多年才明白。
得知鸡冠花正名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或许跑的地方太多,或许忽略。我所在的城市,似乎什么花也没有。节日,政府门前摆一堆盆栽串红,其余的花集合于公园里。今年,邻居在楼下种了四棵鸡冠花。他在自行车棚边上开了几平方米的园圃,用尼龙绳拉着,种小白菜,四角各有鸡冠花,像站岗的。花已老了,脖颈密密的红刺变白,顶冠仍然醉红。花叶细长披纷,一如刚打完架的公鸡。蹲下看这株花,看久了,不禁想从花里找出鸡的尖喙和一眨一眨的眼睛,期望它在某一天早晨“喔喔“地振翅啼唱,惊动左邻右舍。
金银花
金银花是忍冬科植物开的花。花刚开白色,过几天转成金黄,得名金银花。花入药,治肿痛瘰疬。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银花,两样好东西都在它身上。
金银花开起来,花瓣别在背后,像收拢翅膀的鸟儿在气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纷纷扬扬探出来,像一帮小瘦人跳转圈舞。金银花是藤本植物,花开一片,上下成堆。花开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晕黄,金银全来了。并不是黄花在白花里穿插,是它们在“变”。起初都是银花,尔后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开放。一朵花扮两种角色。在中药里,它又叫双花。
我在上饶看到此花,留连难舍。我喜欢它开花时的“闹”,金银花的花瓣弯到身后,像一帮人光膀子练武,衣服下摆掖在裤子里,衣袖拖到了地上。当然,金银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练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树就是一处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细长身子戴一个小小的黄帽,所有的花蕊都戴着小黄帽。她们在花座上探身、后仰,像隔着一条河往对方身上洒水。的确,金银花活泼的花蕊吸引了我,它们比别的花蕊更天真。花蕊上没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乐,乐的前仰后合。一丛忍冬,开出上百朵金银花,千只花蕊出来嬉戏,让人赞叹。
金银花善变,由银花变成金花,尽管金银只是人对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认识的好东西送给了忍冬的花朵。银变金不是枯萎,是蜕变,由皎洁而灿然。万物无时不变,天道可以谓之道,即在变。昼明夜暗,阴晴互转。大地从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变。人也在变,在变中获生。不变的人犹如不流的河,慢慢就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拼着命争氧气、争蛋白质,然后争着把废料踢出去。但人对此没感觉,若有感觉,显然太过打扰了。人觉着自己没变,一如旧日,其实你早已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顶着原来的名字,兜揣原来的身份证。但你真跟过去告别了,时时都在告别。人们身上没长花,如有花开,花会告诉人——荣枯不过在眼前。植物和动物有着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样,问题不在变没变,而在怎么变。如果花去美容,割双眼皮、去皱纹眉,花园就成了假货集中营。不知谁是花,谁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无意,一派自然。
银花在枝头挺立。天边的群山苍翠,山谷里装满白云。银花如一个盼望上学的孩子,眺望远处的山路。金花有一点疲倦了,侧卧在叶子上休息。它从银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过的时光。中医称黄为正色,主阳,用流行的话叫正能量。金花没见过黄金,因而只主阳不主贵,但清热。银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五月,太早了。再过两天,雪片似的银花也会变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绝,办什么事情都不拖泥带水。
百合的卷发
下班路过北陵的桥头,见一妇人卖鲜花,满天星、玫瑰和百合。她的自行车上挂着纸板,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情人节”。这几个并不好看的字显然认真描过,像在汽灯下准备登台的盛妆的乡村演员。
在她的花摊旁,有人看,有人买,但从情态观察,购者未必为情人所购。我也想买一束,没有情人,想送给家里那尊东汉广腹绿釉陶瓶。
我看中了百合。过去没见过白百合花。故乡的山坡上,到了六月星散耀眼的红百合,像妖娆冶游的舞女,蒙古人称之“萨日朗”花。它们村,也近于野,放在案头太闹。我买了两株白百合,三朵微垂的花儿静娴于绿叶顶端。回家,我从橱的高处小心捧下“汉绿釉”,亲切地告诉它:“高兴吧!我给你带来了情人”。绿釉陶瓶是见过世面的使君,也静穆着。我家的所有,只有它在汉朝勾留过。瓶内添入清水,捧察有顷而未见漏水,不失瓶的本性。
这样,纯洁矜美的百合与古朴大度的绿釉陶瓶依偎一体,我则目睹了一幕感人的邂逅。百合卷发似的花瓣幸福洋溢,又像少女在花的映衬下鲜洁许多。穿越岁月,欲剥的釉色泛出云母似的光晕。凝注片刻,我退下了,感到自己的多余。
在咏百合的诗文中,读过较多的是德富芦花作的。他住在东京附近武藏野的乡下,有许多的机会观察自然。他的《自然与人生》中,许多地方写到百合――也是白百合,或许那儿没有内蒙高原的红百合吧。“后山腹背长满葱茏的萱草,中间点缀一两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趟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山百合》);“天黑,从山上下来,夹径青茅,苍碧一色。点点百合……暗香盈袖”(《晚山百合》以上均为陈德文译)德富芦花倾心于百合的隐逸操行与美人掩面的凄美。对草木的素白,他天生珍怜。如写芒草、月下白菊或富士戴雪。
话拉回来,我案头的百合出身不详,想必不是幽谷品。而这尊东汉绿釉隐瓶,依常识,也不过是汉代百姓盛米之物,当时几乎家家都有。但它们的结合,对我仍有英雄美人百代一逢的惊喜。
易调的百合现今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古瓶中寂美暗放,它们千载难遇,但毕竟一遇。而人的逢遭,过短也过于局促了。
为棉花命名
如果棉花就是棉花所开的花的话,这种植物的名称多么富于诗意,它是汉语中最美好的词汇之一。我在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谢过那个命名的人。
为棉花命名的人,是那种朴素到词穷的诗人,是富有儿童心智的农民。他指着一个个棉桃,想像出白云一样柔软的棉,那是它的花朵,那么就叫棉花。在我所认识的庄稼中,用“花”命名的只有这一种。
在庄稼的命名中,谷、稷、菽、粱,仍然保留着单音节的古音,古人说话或许是当当的,现在听来僻而拗。而棉花充满生活气息,像童话。棉——,这个音多么温软悠长,带着女性的柔婉,而花是儿童们最喜欢的一个词。把棉花合起来,让人想起家,想到油灯和亮堂堂的灶火。
如果不允许使用“上帝”这个词,我不知道是那一只手为人类提供了这么厚重的关怀,他使土地上长出棉花。棉花千重万缕的纤维,哪是什么花,那是使人度过寒冷的宽暖的手掌。如果棉花是上帝的作品,我们则由此得知上帝在温厚之外的精巧,棉花的每一根丝从茎里长出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在雄峻的山川河流这些大作品之外,上帝也没有忘记造出棉花。
我越来越少听到“棉花”这个词,然而也庆幸这个词还没有被污染。有多少美妙的词汇由于虚情假意的滥用而黯然失色,像心灵、麦子、爱、信仰、内心深处,等等。而棉花悄悄地躲在乡村,像一个羞怯的、没有上过学的小女孩。我们低声说“棉花”的时候,会感受到我们自己仍然朴素,仿佛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双手经常能摸到庄稼与树,在河流里洗脸,脸上经常流汗并在阳光下晒干。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荞麦花与月光花
前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就一个人。看机井,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防止地主富农破坏。“文革”中的地富分子,当年也许是最驯良和健壮的人了,他们见人则把路让开,低着头。由于劳动强度远超过贫下中农,因而更健壮。譬如我们队里老刘家的坏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农。
我早知道,他们再健壮,也万万不敢破坏机井,甚至连一棵庄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后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冲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脚和撒尿的机关外都睡着,即古人所谓“寤”之状态,摇摇晃晃地缓释负担。尿时,睁开眼,一惊;闭上再大睁,竟害怕了。我发现机井房周围落满大雪,白茫茫无限制。我收尿遂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这时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现在是几月,这不才九月吗?中秋节还没过呢?再说也不冷啊?窗户开着,屋里也没有火盆。不行,我蹑足下地,趴窗户一看……
大雪,毛茸茸的,约莫一尺厚吧,随着地势起伏。渐渐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来到当院的土坪上。
荞麦呀,这是荞麦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吓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荞麦,开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如此。我站着,然后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说,即月亮的灵魂常在静谧之夜出窍。这时候,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似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窍,倘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荞麦花无疑。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无风,蓝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东。白花花的荞麦地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太感人了,像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可以由于内急而得以窥之。我知道老天爷会下雪,但不知道它还会造设烘托一种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称“梨花似雪”,颇觉勉强。梨花在疏枝上攀举,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觉得这么高的雪不易。荞麦花却雪白无疑,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荞麦的神秘交往还没有结束,他们跟人不一样,在静美中传递更广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也不碍什么事。突然,我后悔了,当一个人厌倦白天的种种单调景物时,谁知道造化在夜里制出许多奇境呢?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下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雾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跫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白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听此虫声乃是“滋儿滋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的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我的愿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融化了所有的黄
除了月亮,找不到比油菜花更黄的颜色。油菜花像一壶发酵过分的酒倒在方型的池里,让蝴蝶醉得飞不稳。油菜花盛开的地上没有向日葵,它融化了所有的黄。
大自然知道绘画补色的道理,油菜花让天空更蓝,蓝得像漆,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海。蓝天在油菜花的映衬下十分平静,让白云走路发不出一丝声音。
油菜花的色调让游客兴奋,除了照相,他们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如果没发明照相机,人在油菜花地手脚都没地方放。他们不会像蝴蝶那样挑剔地翻飞,又不会像蜜蜂那样歌唱。人在油菜花地抚不平驿动的心,他们在油菜花前站着、蹲着、商量,除了照相还能做什么呢?人被油菜花感动了,说不出这种感动,只好照相。
人被色彩感动,验证了莫奈的信念:仅仅是色彩就可以感动人,线条并不重要。大脑神经学至今没有发现人被色彩感动的机理。粉色的杏花是冰雪消融之后的娇嫩,是大地回春的婴儿。这一种粉让人晕眩,如超现实主义的云。人在粉色面前反映迟钝,被这么密的花瓣搅乱心思,为落在脏土上的花瓣珍惜,粉色让人不知所措。青草的绿令人安稳,草和庄稼如果不绿,大地仿佛成不了家园。绿色让泥土的褐色显出一点亮调子,露出泥土的生机。
色彩是大自然对人的恩泽之一。春天给人送来的希望首先从色彩开始。花所包含的活力不在它的质地,更在它鲜艳的色彩。人除了用粮食和水喂饱自己之外,还离不开色彩的哺育。白云的白、蓝天的蓝、青草的青,是人的眼睛乃至心灵的粮食,色彩对人生的意义无法代替。
油菜花的金黄相当于色彩的舞蹈。它在旋转、在燃烧,只是眼睛说不出这些感受,甘心做它的俘虏。人的目光当过大海的俘虏,当过白雪的俘虏,当过桃花的俘虏。一个饥饿者饱餐色彩,而后心安。
油菜典雅的黄花比红色还热烈,颜色从花上流淌遍地,它像大地的新娘。油菜花的金黄让人感到人类印染业、印刷业与画家手中的颜料虽鲜艳但没有生命力。
油菜花是大地的音乐,包括合唱与铜管乐齐奏。它喂饱了无数眼睛之后再用菜籽榨油。到油菜花地徜徉,最羡慕那些昆虫。蜜蜂最值得做的事就是一头栽进油菜花里,半个月都不要出来,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油菜花更好的宫殿了。
东京山的菊花
沿着浩瀚的海面,风从千里万里跑来。
磊落的石壁被它所看不清的风撞晕了,身上却没有伤痕。山回头看风,风的身体透明。云是什么?那是风奔跑时的呼吸。
山扎根海边,比内陆的峰岭更简约、结实也更黑,跟渔民差不多。它身上没有一点浮夸的饰物,啰嗦零碎都被风吹走。山眼前,海浪像卷心菜层层叠叠地开放。山的背后是山的背篓,里面的草木大棵如罗汉松,小片是山花野草。
如果把这座山看成一条鱼,脊背这一侧草木葱茏,另一侧裸岩光洁。
——光洁的石壁上开着花,一片又一片的野菊花。
这不是做梦。假如去福州的东京山顶峰一游,此景顷接眼底。在被海风劲吹的疏阔的山坡上,野菊花片片开放。
平地的野菊花,每株可以长几十个、上百个花苞。东京山的野菊每株只开一朵花,叶子也精简到两片。
野菊花紧紧贴在山坡上。它用了多大力量才在这里生长?如果是人,早跑到了避风的地方。东京山的菊花对海风说:“不!”
说“不”的花有钢铁般的力量。什么叫搏斗?什么叫坚持?它们都知道。
野菊放射炫目的黄,像大桶的颜料洒在褐石板上。也如梵高的向日葵,葵花聚合强烈的日光……
看到这片花,我本想说“心疼”,而后收回了这个词。它们一定不允许我使用这个貌似温情的词。大自然不需要温情也没有温情,生命体把美和力量裹在了一起。
在野花的种属里,只有它们见过海浪,仰面接受赤裸的太阳的照耀,它们悉知悬崖孤松的心境,有一副松树的情怀。
山顶上,我不忍采集如此顽强生长的花。曾想采一束送给那些吃苦如饴、面朝大海的人们。他们虽然吃苦,虽然卑微,却长在临风的山梁。
上学的路上散放花香
跟养花人比,我见过的花很少。见到花,心里总是想到父母说过的话:喜欢花是女孩子的事。我近花前,每每想起这此话,每每逃走。我父母并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已经百般地敢想敢干了,配上枪支可成整建制的匪徒,早不爱花了。我父母怕我观花沾染脂粉气,其实花本身并不脂粉,爱花者也可能很土。
对花,我并不比一位农妇知道的更多。花的艳,关乎色彩学,跟阳光与人的视网膜有关。它本身并不一定是红、黄、蓝色,是阳光中的光谱作用于人类视网膜留下的印象。我无数次问我家的猫——飞龙少校,你觉得红花是红的吗?猫每每回答:喵。花的香,关乎化学和人类的嗅觉细胞。花本身不一定香,是人的鼻子对这类气味的分子式进行排列之后感到香,而“香”又是一个多么空洞的词语。花香无数种,但人的鼻子无法一一指认,只好笼统地说香。不叫香叫什么?叫怡情?好像也不对,而且越说越远了。在艳和香里,我们认识了花,但很勉强。比如几个形容花香的词,如“芬、芳、馥”,好像跟花都没关系。对人说“我闻玫瑰,感到它芬”,不像人话。说“米兰花呀,你何其芬芳”,也不像话。最怪的形容词是“馥”,这花馥的、玫瑰真馥。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一辈子用不上两回。这样的字与词大可从字典里删掉,别让学生学了。而没删掉的原因只在于它们变成了人名的代码,花之外的女人叫这个芬那个芳,在派出所办身份证时用一用。中国人学过很多没用的词,加一块儿能浪费六年生命。
花香沁人心脾,这话像是中医说的。不管谁说的,初嗅花香,它会一直往身体里边走,是不是走到脾里,可以用造影仪检查一下。人于味道,反应不一。芥末往印堂走(这地方是美声歌唱练习的部位),大蒜往胃里走,进胃里好像跟胃粘膜扭打起来了,痛。气味各有中药学所说的药性,在人体内的行军路线也不一样。葱辣眼,辣椒辣得人感觉嘴唇肿起来了,顿现忠厚相貌。而花香于人体内缭绕、缠绵,它力道不重却能开窍。中医认为开窍均为芳香的功劳。但有的香太狠,如麝香,致人流产。花香是小溪,是清风,是一缕馨香归去来兮,不粘不滞,如有笑容。生理学说,我们闻到的花香也是经过人体解码的数字信号。数字信号为什么给人留下沁人心脾、缭绕和笑容的意味?这又是心造的假相,但这个假相甚好。
如果,人的鼻子或大脑嗅觉神经的解码器坏了(被雨浇坏,吃假鸭蛋黄毒坏,被PM2.5搞晕),把花香化解为臭的感受怎么办呢?事实是:人的鼻子不灵,花还是香的。从花这么干净的东西上飘出来的气味会臭吗?不会。人的鼻子和大脑嗅觉解码器也是讲良知的,至少讲一点良心。
去过天堂的人说,天堂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芳香扑鼻,我听了这话觉得他并未真的去过天堂,当然我也没去过。我在人间的感受是,芳香的花大多不鲜艳,这跟人中君子并不高调一样。我嗅过的并深以为然的花如茉莉、米兰、白兰花都是素白的花朵,且不大。花专注于散发香气,可能就顾不上鲜艳了,如鲜艳的花顾不上香一样。人说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国家领导人出访不能乘坐同一架飞机,花为什么既要鲜艳又芳香呢?
我喜欢这些芳香的素花,它们气味浓烈但色泽平常,好像这些香不是它放的。那是谁放的香?是我吗?我不放臭味已经不错了,平时全靠跑步出汗排毒没使臭味污染环境。假如我也有机会散发香气——假如上帝给我一星期这样的机会——我将静静地站在小学生上学的路旁放香,等他们放学了再去放半小时。我将去我喜欢的朋友家串门,不说话,只放香。我要去河边为小鱼放一会儿香,到竹林里为小鸟放一放香味。我还要到我家衣柜里站一站,去书房站一站,这比写文章更有意义,更沁人心脾。
刺 玫
我从桑园里偷来一枝刺玫,它新绿的叶子带着嫩黄,仿佛可以蘸酱吃下。花色偏紫,不正规,像扎头巾养奶牛的再婚农妇。
把花放在清水瓶内,置案头,非但不幽雅,反添俗艳气氛,也好玩。
读书半晌,对这半开的刺玫引颈一嗅,香气有无。嚯,芬芳直入脑髓,也非常俗艳扎实,像农妇甩开胳膊挑水。
嗅过此花,如打三个喷嚏,心明眼亮,开了窍,如同闻了鼻烟。
我八岁时,去别人家串门仍能见到鼻烟壶,玛瑙水晶的都有,以及古月轩的瓷壶。其中好看的是水晶壶的内画,山水人马,匪夷所思。据说此画是闻烟人用牙签剔壶壁而启发了艺人创作。相传最好的画手是马绍轩。搜集鼻烟壶是雅事,谭鑫培竭力收罗过官窑的“一百单八将”,但未如愿。
掌故家说,鼻烟于明万历时,由意大利人利马窦带入中土,让吾人提神。我们念念不忘向世界贡献了四大发明,但洋人也没断了向咱们献上小打小闹的发明,多数是享乐的玩意儿。然而意大利的历史课本估计不写向中国输入鼻烟的事。不光烟,连鼻烟壶据说也由郎世宁由外邦传入。这些东西一旦输入东土,立刻变得高度中国化,它与清朝人带有腐朽气的享乐癖一拍即合。因此,鼻烟壶在有清一代演化为精微复杂的文玩物件。它与顶戴花翎的王爷贝勒已很洽合,同它故乡黄鬃其腮、燕尾其臀的洋人反成隔膜。
鼻烟已经闻不到了,卖此物负名的天蕙斋亦于大栅栏消失近百年。若想得到由鼻而脑的醒豁,猛吃芥末是一道,闻花亦是一道。听说国外有嗅花疗法,闭目探鼻于花前,深嗅不止,如我们的气功,是什么花及治什么病则未可知。最羡慕蜜蜂,在花蕊里伸手踢脚打滚,亦不曾打过喷嚏。
艾飞尔的钓饵
法国漫画家艾飞尔的笔端透露善良,让人睹而心安。他的系列漫画《小天使》,让读者感到艾飞尔不是浊世中人,他的思想是天使的,即孩子的想法。
拿垂钓来说,小天使的做法也令人感动:她采来鲜花作钓饵,执竿于悬崖,钓来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使我想到,美和善良原本是一回事,即使垂钓,也无所伤损。
由鲜花想到鱼钩,后者无疑阴险。在锋锐的倒钩上埋伏油炸过的香饵,让人心惊。据说鱼类身上的脑黄金(DHA)含量最高,但鱼还是没有聪明起来,一条条被钓出了水面。
钓鱼和打猎,一向被认为是高尚的休闲方式,对其说三道四不好。但对鱼的捕获方式而言,钓不如网,虽然两者都使鱼走向毁灭。强调两者的区别并不是虚伪,手段标志着人类的成熟程度。
包拯传世的诗作很少,有两句说“秀木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一块好钢,雕琢为钩,可惜了,也让人寒心,就像极端聪明的人去充任密探一样。
钓鱼者如果技术不佳,鱼会脱钩而去,鱼嘴无疑也被扯豁了。想想鱼从吞钩到挣豁口唇的过程,钓者沮丧,淌血的鱼何止是沮丧呢?
像小天使那样垂钓,吾国有姜太公。他老人家用的是直钩。直钩实如妇女缝衣用的钢针,无钩可言。小天使和姜太公都在做一种游戏,前者天真,后者则深藏若虚的政治。
杏花露出一点点
“笃、笃、笃……”,沉睡的众树木间响起了梆子。
梆子的音色有点空,缺光泽。是什么木的?胡琴桐木,月琴杉木,梆子约为枣木吧。
梆子一响,就该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本想说一切都开始了,有些虚妄。姑且说春天开始了。
梆子是啄木鸟搞的,在西甲楼边的枯杨树上,它和枯树干平行。“笃……”,声传得很远,急骤,推想它脖颈肌肉多么发达。
人说,啄木鸟啄木,力量有15公斤;蜡嘴雀敲开榛子,力量20公斤。好在啄木鸟没对人脑袋发力。
有了梆子,就有唱。鸟儿放喉,不靠谱的民族唱法是麻雀,何止唱,如互相胳肢,它们乐得打滚儿;绣眼每三分钟唱一乐句,长笛音色,像教麻雀什么叫美声;喜鹊边飞边唱,拍着大翅掠过树梢,像散布消息。什么消息?
——桦树林里出现一条青草,周围的还黄着。这条青草一米宽,蜿蜒(蜿蜒?对,蜿蜒)绿过去,像河水,流向柏油路边上。这是怎么回事儿?地下有什么?它们和旁边的青草不是一家吗?
——湖冰化水变绿,青苔那种脏绿。风贴水面,波纹细密,如女人眼角初起的微纹。在冰下过冬的红鲤鱼挤到岸边接喋,密集到纠缠的程度。
——柳枝一天比一天软,无事摇摆。在柳枝里面,冬天的干褐与春天的姜黄对决,黄有南风撑腰,褐色悄然逃离。柳枝条把袖子甩来甩去,直至甩出叶苞。
在英不落的树林里走,树叶厚到踩上去趔趄,发出翻书页的声音。蹲下,手拨枯叶能见到青草。像婴儿一样的青草躺在湿暗的枯叶里做梦,还没开始长呢?
英不落没有鹰,高大的白杨树纠结鸟巢,即老鸹窝。远看,黑黑的鸟巢密布同一棵树上,多的几十个,这些老鸹估计是兄弟姐妹。一周后,我看到鸟巢开始泛绿,而后一天比一天绿,今天绿得有光亮。这岂不是……笑话吗?杨树还没放叶,老鸹窝先绿了。
请教有识之士。答我:那是冬青。
冬青,长在杨树权上,圆而蓬张?
再问有识之士。说,鸟拉屎把冬青籽放置杨树之上。噢。
在大自然面前,人无知的事情很多,而人也没能力把吃过的带籽的东西转移到树梢上发芽与接受光照。人还是谦虚点吧,“易”之谦卦,六爻皆吉。其它的卦,每每吉凶相参,只有谦卦形势大好,鬼神不侵。
啄氏的枯木梆子从早上七时敲响,我称之开始。对春天,谁说“开始”谁不懂事儿。春天像太极拳的拳法一样,没有停顿、章节,它是一个圆,流转无尽,首尾相连。
林里,枯枝比冬天更多。拾柴人盯着地面东奔西走。杏树枝头的叶苞挣裂了,露出一隙棉花般的白,这是杏花白嫩的后背,现在只露出一点点。
野芍药
每年6月16日—18日,是呼伦贝尔野芍药的开花日,一周凋落。在公路上开车走,左右的草原上全都是野芍药花。每棵三五朵花,纯白色,不串其它色。野芍药开大劲了,茶碗那么大的花瓣向后仰,像“我不活了”。
草原的风吹过来,人还是原样,而草做出蛇形的舞蹈。草的叶子被风刮出正反面,深浅两色,“一阴一阳谓之道”。叶子组成S形的图案,消失在远处,好像草底下遁过无数土行孙。在草的舞蹈里,野芍药花别有姿态,那么大的白花随风俯仰,如同草地上坐着许多无形的人(神人)喝酒。他们手执花盅的白瓷碗在风里晃着,酒洒出来,干杯、干杯。趴着看,草里成千上万的白瓷碗在干杯,神不愧为神,拿花朵干杯,喝一个礼拜。
我用照相机拍一朵野芍药的特写。拍好了看照片,一朵大芍药,花心环绕黄蕊,如欧盟旗帜的星星。再看,背景的草地里裹胁着模糊的羊群,羊在两尺高的草里奔跑,身后狼来了。我抬头看,哪有羊啊?遍地全是野芍药花,看照片却像羊。我慢慢趴下看,远处的“羊群”是那些无边无际的芍药花。
草地里为什么没有别的花呢?牧民说,野芍药性格厉害,它开花,别的花不敢开。花在我们眼里是花,在花眼里,它们是野兽。
开遍一切地方的野芍药一定是花里的霸王,这帮野兽天天唱歌跳舞,狂欢七天啊,狂欢七天。
一句一句甜
嗅觉体会的香是相当复杂的化学现象,如果描述一下它的机理,需要太多篇幅。简单说,多数人都不是嗅盲,对香味生而知之,是大福气。
《心经》说“色声香味触法”,把香排第三。也可也说嗅觉是人身了解客观世界的特殊管道。人把气味简单地分为香臭,作为一个大分野。事实上,人鼻子能嗅到的气味有几十种,香水师可以嗅到几百种,而犬类可以嗅到几千种。犬类能从几千几万人当中嗅出一个特定的人,这个人的气味在犬的鼻子里建立了一个档案,气味像人的指纹图一样具有排他性与唯一性。宽泛地的说,人具有一种共同的气味,叫人味未尝不可,它是由人体液中的氨类物质和脂肪酸构成的。每个人除了人类的共味之外,还有个味,可惜人嗅不出来。人的嗅觉太不发达了,好在大部分人不靠鼻子吃饭,聊复尔尔。
较一下真,人生气、嫉妒、高兴的时候,口腔呼出的气味都不一样;人在春心发动、女人月经时刻的体味也不一样。幸亏人嗅不出来这些,否则人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人与人之间更不好相处。犬类知道这些,可是它们知道有什么用呢?一只小哈巴狗发现大街上有一个公务员正在春心荡漾,既不能阻止他,也不能举报他。天要下雨,猫要上炕,随他去吧。
气味当中不光有人味,还有花香。花香是自然界最美妙的奇迹之一。前年九月,我在杭州淹留几日,每天都自我感觉良好,用飘飘然形容更为恰当,因为满街的桂花都开了。
我不知道杭州的狗怎么评价桂花的香气,我觉得这一种花香好极了,更准确地说是妙极了,妙在它属精妙配伍的复合香型。桂花的香气有恰到好处的香,又有体贴的香,它像乐曲一样缭绕。如果香气有颜色,桂花香味的轨道一定像缠枝莲那样回环萦绕。我觉得,桂花香最像花里的话,有一句一句的甜。听桂花近你脸旁说了一席话,人难免要飘飘然。它们的香气从鼻孔先往上走,抵达头顶,然后周流全身。在杭州,在树上摘几朵桂花放兜里,过一会儿掏出来嗅一下,胜过抽烟喝酒。让桂花熏陶几日,感觉自己基本上算一个好人了,这个好是知道好赖的好。一个人记得大自然,被大自然影响到心智,就算原来不好,离好人也不太远了。一个人对大自然无动于衷,还对什么有动于衷?桂花香是一场功课,告诉人微笑与温和的好处。
做人像桂花则近于圣贤,其味无形却有香气。生活中有这么一种带香气的人,他做了许多善事但隐藏这些事,时间长了,这样的人有香气,让人心悦诚服。
我嗅到桂花香气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桂花的微笑,有脉脉的深情。桂花香气讲平等,无论富豪还是寒士,都予以一样的香,佛教称之为无分别心。桂花散香二十多日,一城馥郁,人人得到香的富裕,真是很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