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
2016-01-18曹寇
曹寇
在小区里逶迤不已的桂花香气中,几个人进了她的家。但进门的瞬间,来人还是被巨大恶臭震惊,纷纷掩上了鼻子。
她还没死,躺在很可能正是臭源的床上。混乱,肮脏,这都是可以想象的,包括她本人的形象,也可以如此形容。唯一让人欣慰的是,阳台上还有两盆仙人球那样的植物,在午后阳光的斜射下泛有绿意,静止不动。它们长速缓慢,除了阳光,别无所好,活着和死了基本是看不出来的。
她睡着了,或者懒得搭理别人,所以大家只在她的床前稍留片刻,就迫不及待地返回客厅,并让门就那么敞开着。
客厅里虽然到处布满陈旧的污渍,所有的家具和物什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因为干燥,要让人感觉舒服一些。来人就站着和刚才开门的那个年轻女人说话。后者是床上老人的女儿,三十岁左右,鼻梁附近有些麻点,穿着一件一条腿从膝盖到大腿根绣了花的牛仔裤,因为扎眼,来人每说几句,都会看那条腿的花。牡丹?或者别的,看不明白。
“你妈都这样了,你这个女儿是怎么当的啊。”来人不免要这样说。
“我不在南京,在外地啊。”
“外地?什么地方?”来人中相对年轻的那个问。
“镇江。”
“也不远嘛。嫁过去的?”
“是啊。”
“那你也应该常回家看看嘛,”说到这里,年轻的和其他二位都笑了一下。
“我……”年轻女人想辩解什么,但也并没有说下去。她低下了头,似乎也在欣赏自己腿上那些花。
“这样吧,”来人中看起来最胖的那个像干部的家伙开口了,但他并没有直接对她说,而是对相对年轻的那个说,“你叫她留个电话,将来有什么事便于联系。”
另一个人则附和道:“老太婆死在家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彼此记下电话后,来人露出任务完成的轻松神情。但并没有及时出门,而是四散在这个屋子里视察了一番。这是间二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屋子。除了老太婆睡觉的那个房间没人去,干部去了小房间,另一个人去了厨房,年轻人则进了卫生间。
三个人“啧啧”不已,一致认为老太婆的女儿应该好好把这个房子给好好打扫一下。
“如果实在不行,”还是那个年轻人说,“你可以叫专门搞卫生的来帮你弄。”他说着还一个箭步跨出门外,在门外楼道墙壁和楼梯扶手上找了找,然后终于在楼梯上发现了一个家政电话号码,就像有了重大发现那样就这么站在楼道里喊,“这里有电话,这里有电话。”楼道空荡,回音巨大。
可能正是这声喊,对面人家401也开了门,探出一个花白的男性头颅来。他首先看到了年轻人,叫了一声“王主任”,紧接着他发现对门开着,赶紧捂上了鼻子。但他忘了冲站在对门客厅里的其他几个主任点头,而是睁大眼睛看着对门人家的女儿。他应该也看到了后者一条大腿上的花朵。看得出来,若干年前,他们就彼此认识。
其他两位主任就势也走了出来,402的女儿略致了致意,就将他们全部关在了门外。见402门关上,401老头才将门全部打开,穿着拖鞋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冲另外两个主任打招呼。这时候大家才看到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仍然是夏天那件有几个洞的汗衫。腋毛发达,乳头激凸。
“味道真大,我在我家阳台上都闻到臭。我真以为死了呢。”他用嘴指了指对门,小声说。
三个人没有接他的话,就像没听见那样下了楼,走了。
他们边走边聊,但与刚才的事情无关。延续的是他们来时的话题。不过,在一棵桂花树下,那个最胖的评论道:“401那老头真壮啊。”
“啊?”王主任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天都这么凉了,他还穿那样。”
“是是。”大家对此没有异议。
在另外一棵桂花树下,王主任突然说:“你猜我刚才在402家的卫生间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卫生巾。”王主任略显激动,“还是舒尔美的呢。”
“呵呵。”
“哈哈。”
三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居委会的人走后,她给自己换了片卫生巾,但并没有遵嘱搞什么卫生。
她去厨房烧了一壶水,就站在灶台前等水烧开。这一过程中,她看到洗碗池里脏碗累积,灶台上油污厚得可怕,橱柜的门因为铰链坏了,有几扇怎么关也关不严。但她只是像欣赏一幅画那样看了看这些,并没有动手做过什么。刚开始,她目光游离,无法将其锁定在某个事物上。后来她眼神空洞,就像一个盲人。直到水壶发出尖锐的呼啸。
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找到一个杯子。她觉得应该用开水烫一下,所以少少地倒了半杯。她伸手拿杯子,打算晃动一下,再把它们倒掉,但发现杯子的底部仍安然停留在大理石台面上。杯子骤然裂了,热水四散流淌。这也没引起她的注意,热胀冷缩,很正常。不过当她试图重新找一个杯子的时候却想到,也许还会裂。没听说碗会因为开水而裂掉,不如用碗。所以她找了一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水。倒完后,她又后悔了,满满一碗不容易快速冷下来。所以她又倒掉了半碗,并双手捧碗,吹,并嘬起嘴唇尝试喝了两小口。因为热度,因为干渴,这两小口让她发出了快活的呻吟。
因此,她来到卧室,想问床上的人要不要也喝点水。但后者仍在昏睡。因为衰老,她的脸完全在脸的内部塌陷了,头发凌乱地耷拉在干瘪的鼻孔附近,间或的漂浮表明她还在呼吸。
她看了看自己的妈妈,端着碗在床前站了片刻,就出去了。但没有返回厨房,而是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也顺便把碗放在桌上,很快再次陷入了眼神空洞之中。楼下一个女人卖“桂花酒酿”的声音让她惊醒了过来。这时候她端起碗来喝水,发现水已经凉得让人齿冷。抿一口,居然喝出了一种怪味,非常难喝。与此有关,她似乎刚刚发现妈妈的家确实臭不可闻。她真怀疑除了妈妈长期卧病在床无人照料所产生的气味之外,还有一只体积接近于猫的老鼠死在了某个角落,持久而稳定地向外散发着恶臭。她动了起来,决定打扫卫生。起码要找到那只正在腐烂的硕鼠。
不过厨房里既没有洗涤剂,卫生间里也没有洁厕灵。多年以来,她的妈妈像很多老太太那样并不习惯使用这些化学清洁剂,她们使用刷子和工具般的大手来干这些,这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只是找来一些她妈妈平时积攒的塑料袋,将家里在她看来属于垃圾的东西塞进这些袋子,然后就拎着整整六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出了门。
401的老头没有打开门看她。不过她把垃圾堆放在楼下垃圾桶边、去超市的时候,却在小区里那个架着几样彩色体育器材的小花园里遇到了该老头。后者只是比刚才多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但敞着怀,衬衫口袋里一包红塔山清晰可见,腋毛和乳头也时隐时现。他正在鹅暖石小径上倒着走路,边走边甩胳膊,行走方向与她一致,却因此能够做到面面相觑。她装作没有看到他那样就这么往前走,老头却停了下来,热情地问:“出去啊?”
“噢,嗯嗯。”她慌忙地答应了两声,加快步伐赶紧走了。
她买了洗涤剂、洁厕灵、威猛先生、洗衣粉、钢丝球、刷子、垃圾袋、十二支装的卷纸和一叠抹布,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清洁工具。收费处队伍很长,排了很长时间,终于快要到她了。但她又突然离开了队伍重返超市深处。她差点忘了买卫生巾。
为了不再碰到401老头,她从小区的后门绕了回去。
在未出嫁以前,这个老头就已经是她的对门邻居,这么多年下来,他没有任何变化。她记得他似乎有一对儿女,但都已成家,并不和他住。而他的老伴,很多年前就死了。至于别的,她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回到家后,就开始搞起了卫生。从厨房入手,继而是客厅、小房间和卫生间。妈妈的卧室只能等她醒来后再弄。在此过程中,还用洗衣机分批次洗了几回脏衣服床单什么的,并在阳台外面的晾衣架上晾晒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家务好手,干活麻利,效率奇高。但她搬动沙发家具,就算趴在地砖上往一些无法搬动的死角看,也始终没有找到那只正在腐烂的硕鼠。恶臭并未随着渐次的整洁而有所改变,窗明几净反而强化了它的存在。它现在和化学洗涤剂的气味混合,居然带有一种甜丝丝的腻味。也好,这一切使她的劳动有了明确的方向感,那就是直指妈妈的卧室。在她看来,一切问题无疑出在那里。
在小房间,也就是她多年前的闺房,她难免要看到一些属于自己的旧物。一些照片,几件玩偶,花纹熟悉但体味不再的床单,这一切都让她慢了下来,不过也并没有过多耽搁。劳动使她感到很热,所以她后来干脆脱掉了衬衫,只穿着胸罩在干。
也就是这时候,手机响了,铃声惊人。她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奔了过去,然后握着手机迅速返回小房间,并将房门关上才接听。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房门。
“谁的电话?”卧室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虽然卧病在床,但音量不小。
“张军。”她也以同样的音量回答,并走进卧室。
“你怎么穿这样?”老太婆被女儿的样子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
女儿忘了这茬,略感害羞,表明了自己刚才收拾屋子很热。但也没有去把衬衫找回来穿上。
“歇会子。”老太婆拍了拍床示意女儿坐下,“张军怎么说?”
“他问你好不好,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你回去吧,我没事。”老太婆说。
“他还想来看望你。”
“看什么看,不要看。”老太婆特意从被窝里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
“我确实没叫他来。”
“他还打你吗?”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婆才问。
“不了不了。”女儿很肯定地摇头。
“那就好。”
已是傍晚,楼道里尽是上楼的脚步声。左右邻居锅铲撞击铁锅以及相关的香味也传了过来。老太婆没有女儿想象的那样没用,她爬了起来,阻止女儿收拾她的卧室。她说先做饭吃吧。淘好米放电饭煲里,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所以女儿需要再跑一趟。
路灯全部亮了。街面上全是人。甚至在一家饭馆前隔着玻璃她还看到下午那三个居委会的人在喝酒。他们非常快活。她也注意到现在的姑娘都很好看,自己相形见绌。
她买了些菜,没有耽搁就直接回了家。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妈妈,客厅里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对门401的老头。
“哦,回来了,”老头笑嘻嘻的,回头对她说,“家里收拾得真干净。”
她没有搭腔,而是关注了老头乘坐的那把椅子。下午她新买的卫生巾曾经就放在这把椅子上,现在,它却在一侧的桌面上。
她径直进了厨房,开始做菜。她希望能听到老头和妈妈说些什么,但油烟机和炒菜的声音使她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就是她把饭菜端出来。老头见状,主动表示自己早就吃过了,也不打搅了。但在出门之前,他看到她两手端着饭菜,还热心地帮她收拾了下桌子。也就是说,他把她的卫生巾又拿了起来,放在了别处。
“他经常来?”吃饭时,女儿问。
“没有,从没来过,就今天。”妈妈答。
“为什么?”
“你出门时门没关吧?他说替我关门,就进来了。”
“不可能!”她很肯定自己关了门。出门有不关门的道理吗?这只是所有城市居民的习惯而已。但正是因此,她肯定没关门,或者没关好。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如此之小,却发生了。她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和难受。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并不想让自己的妈妈感觉到什么。“算了,他跟你都聊什么呢?”
“谁知道啊,就是说他自己的儿女吧。”
“他儿女怎么了?”
“一个好像当了什么局长,还有外孙子到哪个国家念书花了多少钱……都是出息人呗,拣好听的吹,他就这个意思。”
“哦。”她没再问,很认真地吃着饭。
“你和张军到底怎么样?”老太婆突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妈,你在说什么啊。”女儿激动地放下碗筷,皱起了眉头,并再也没有松下来。
“啊,你怎么了?”刚开始,老太婆以为自己的话招女儿生气。后来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女儿的眉头越皱越深,五官挪移,鼻梁附近的麻点似乎也陡然多了不少。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似乎想通过这个方式把什么东西安稳地过渡掉。但这显然没有奏效,所以最后她突然站了起来,吓了老太婆一跳。
在卫生间,她让自己的血尽情流向马桶。腹部的疼痛却又迫使她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正是这个动作,使她近距离地闻到了最初的恶臭,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力气和必要去打扫妈妈的卧室了。她想到了被对门老头抓捏再三的那包卫生巾,想到此时在镇江的张军,想到了小房间里自己少女时代的事物,她甚至想到了早已去世多年的父亲……于是就这么在马桶上呜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