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莫迪亚诺笔下“海滩人”形象
2016-01-15焦倩倩
焦倩倩
摘 要:莫迪亚诺塑造了一系列的“海滩人”形象,《青春咖啡馆》的露姬是其中的一个。露姬用戏谑的态度生活着,少年时代的离家出走,婚后的出逃以及最后的跳楼自杀,都在为寻找幸福努力着。然而死后的露姬找到幸福了吗?小说未做明确答复。莫迪亚诺捕捉到二战时期普通人的生活,再现了现代人迷惘的生存困境。年轻人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迷失了自己,迷失了过去,更迷失了未来,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境地。
关键词:莫迪亚诺;露姬;海滩人;幸福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12-0178-03
2014年,法国作家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为:运用回忆的艺术,唤起了对最不可捉摸人类命运的记忆,捕捉到了二战时期被占领期间普通人的生活。莫迪亚诺的书大都与记忆有关,寻找、查询、探求是莫迪亚诺小说的永恒主题。作品总是转回到从前的岁月,描写“消逝”的过去,寻找被遗忘的记忆,重塑遗失的身份。然而,寻找的结果却是徒劳。过去可能是一段尘封已久的美好回忆,而寻找却摧毁着这记忆,并为新的记忆增添迷雾。这些迷雾般记忆不断修改着人们关于身份的想象,重新界定我们的立场。重塑遗失的记忆,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莫迪亚诺告诉我们,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人生寻寻觅觅,到头来得到的只有落寞、失去、不幸、迷茫,只有时时袭来的危机与恐慌,只有萍水相逢不定的漂泊,只有处在时代大潮中身不由己的无奈和顾影自怜的悲哀。
一、“海滩人”形象
加缪在《希绪弗斯神话》中说:“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与光明的宇宙中,人类感到自己是陌生的人,他的存在实际上是不可挽救的流放。”人的存在状态呈现为一种流亡状态。在莫迪亚诺的笔下塑造了一系列流亡式的人物,如《暗店街》中的私家侦探居伊·罗朗,如《地平线》中的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如《青春咖啡馆》中的露姬,《八月星期天》中的“我”(记述者)和希尔薇亚。他们四处漂泊,寻求安身立命的家园。这些人物都具备“流浪汉”的特征,莫迪亚诺称他们为“海滩人”。《暗店街》中居伊·罗郎和于特对话时,于特提到了海滩人,“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1]。居伊在心里说道,“我不敢说,但我相信这个海滩人就是我”。于特认为,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海滩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2]。这个海滩人身上有种流浪汉的特质。某一天他从虚无中突然出现,混迹于人群中,在闪过几道光后又回到虚无中去,丧失了踪迹。他就好像空气中的水蒸气一样从人间蒸发,无人意识到他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露姬少年时代的夜间离家游荡、婚后的出逃游荡、死后的灵魂游荡,使她具有了流浪汉的气质。在孔岱咖啡馆里,人们对露姬的身份、故事一无所知,甚至露姬也不是她的本名。露姬来到孔岱咖啡馆是为什么?是为了逃避什么吗?露姬的出现是偶尔闪现的磷光随即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露姬的死亡也是天边的云彩,短暂停留后不知又飘往何方。露姬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会凝结的蒸汽更有质感。露姬真的能够找到幸福吗?人生从虚无中来,终将回到虚无中去,也许这才是永恒轮回的真理。
“海滩人”的形象,也在卡夫卡、乔伊斯、萨特、加缪的笔下找到了影子。他们都把笔锋触及到了人生的虚无、人生荒诞感的描述上。不过,当莫迪亚诺面对着人类命定的、悲剧性的生存状况时,他没有“有所作为”的反抗,只有悲天悯人的伤感情怀。这些“海滩人”的身份都是一个谜团。他们往往漂浮无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是别人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在现代人的身上,也会发现“海滩人”的影子。现代人飘飘无所似,恰似一个幽灵。人们身体在漂泊的同时,精神也在流浪着。因为心没有找到栖息的地方,那么前往何处都是在流浪。现代人存在的意义似乎是虚无的,人生的价值何在?人不断寻找和追寻的到底是什么?莫迪亚诺说:“我无休止地寻找一些失去的东西,寻找无法澄清的晦暗不明的过去、突然中断的童年。”[3]寻找过去的自己,就能发现自身存在的意义吗?恐怕过去早已消逝在时间的长廊中。如《暗店街》中,“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我们即将开始的未来也黯淡无光,前方路途茫茫,何处是归途?人生避免不了得走向虚无。可见,莫迪亚诺在面对悲剧命运时,只有悲天悯人的感伤情怀。
二、游戏人生
国际情境主义者认为,“在这个被商品和景观统治的社会中,创造精神和人生梦想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窒息”,所以他们主张用创造生活取代“被动生活”,呼吁“毫无拘束地生活、毫无节制地享受”和游戏人生,并进行人生的“漂移”[4]。国际主义情境者旨在使自我从无聊的模式化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青春咖啡馆》中的人物似乎都是按照情境主义生活着,他们喜欢在城市的各个地方游荡,他们认为工作和学习是束缚人的。他们追求肆无忌惮的享受,用戏谑的方式生活着。莫迪亚诺笔下的露姬就是在寻找这样的生活方式。如露姬少年时的出逃,露姬没有父亲,儿时由母亲单独抚养。母亲晚上上班,露姬一个人在家感到寂寞和恐惧。为了战胜恐惧,露姬开始在夜间游荡。露姬喜欢在大街上闲逛,两次因“未成年流浪”被警察抓走。在她夜游的时候,认识了亚娜特,由此开始尝试毒品的致命诱惑。还有婚后的出逃,露姬为了与皮埃尔·舒罗建立关系匆匆结婚,婚后发现丈夫的无趣,“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选择了离家出走。所谓的建立关系,在小说中是这样解释的:“这种生活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有时就像一块没有路标的广袤无垠的开阔地,在所有的逃逸线和消失的地平线之间,我们更希望找到设立方位标的基准点,制作某种类型的地籍,好让自己不再有那种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于是,我们编制关系网,试着把那些随机性的相聚变得更加固定一些。”[5]可见,露姬在寻求摆脱漂泊感的方法,她希望获得现实的安稳。通过和周围人建立关系,露姬希望得到内心的安宁和一种安全感。可是,美好的想法终究会落空。露姬婚后义无反顾地出走了。在她看来,与一个人断绝往来,就再也不认识这个人的。他们都已经死了,假如这个人还活着,有可能与他狭路相逢,那么最好还是转移到别的街区去。她只想逃走,到更远的地方用剧烈的方式割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在露姬的自述中,她解释了自己逃走的原因:每次我和什么人断绝往来,我都感到一种沉醉。不管是少年时代离家出走还是从丈夫家里逃走,她每一次逃跑都感到同样的沉醉,就像在梦中一样。只有在逃跑的时候,露姬才是真正的自己。她仅有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跟着逃跑或者离家出走连在一起,但是生活总会占上风。每一次逃跑都是在逃避生活的压抑感,然而每次追逐的新环境却又蕴含着新的压抑危机。露姬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人。少年時代为了战胜恐惧,她选择夜间出逃,在人群中游荡。也许人群的喧闹声可以驱散黑夜的阴霾,使露姬的心灵得到暂时的保护,告别恐惧与孤独。后来露姬选择与舒罗的结婚,又是企图寻找家庭的温暖,希望可以有个心灵的港湾,可婚后发现,理想饱满下现实的骨感,生活依旧是索然无味,丈夫的无趣让露姬感受不到爱情的温暖,精神的迷茫、人生的困顿压得露姬喘不过气来。露姬试图改变乏味的生活现状,寻求新的空气,要想自由就要再次出逃。
三、寻求幸福
露姬少年时的出逃、婚后的出逃都是在寻找安全的栖息地,寻找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露姬最后的跳楼自杀也是在寻找着通往幸福的门口。以前的露姬通过不断的出逃,寻找新的容身之所,如今的露姬不再四处奔走了。她认识到重复的出逃永远不会有结果,唯有找到精神的栖息地,才能通往永恒的幸福。人生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境地,从某种程度上说,永远不会有结果,陷入了无限错误的思想循环的悖论当中。唯有死亡才可以战胜虚无,露姬的死是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人们杀死了上帝,最终信仰了永恒轮回,并以此终结了信仰的时代。
在罗兰的叙述部分,我们得知露姬跳楼自杀了。出逃后的露姬与罗兰在居伊德维尔的聚会上相遇,从此两人相识、相知、相爱。露姬与罗兰有着相似的爱好,比如他们都爱好天文学,他们都喜欢阅读。更为重要的是罗兰与露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心灵体验。他们都在逃避着,都在寻找着现实中的幸福。居伊·德维尔推荐露姬阅读两本书《消失的地平线》和《不存在的路易斯》。露姬从书本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与快乐,领悟到了幸福的感觉。在露姬把《不存在的路易斯》改为《不存在的雅阁琳娜》时,雅阁琳娜是露姬的本名。我们可以预测到露姬将要远离这个世界。小说中提到:“我很快就会抵达峭壁的边缘,我会纵身跳入空中。漂浮在空中,终于找到我一直在寻寻觅觅的那种失重的感觉,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6]只有精神脱离了肉体,才能更加自由。生活在继续,时起时伏。绵长的愁绪,剪不断,理更乱。我们生活在绵长的愁绪中,无法逃脱。如莫迪亚诺引用居伊·德波的一段话:“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感伤的话语中流露出来。”唯一的方式,解除愁绪的方式就是要自我毁灭,也是自我重生。
露姬的灵魂随处飘荡,不受任何的约束。这种四处漂泊的人生又在重复上演,露姬真的找到幸福了吗?露姬可以找到幸福吗?小说开头写道:“那家咖啡馆有两道门,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被称为‘黑暗之门”。“门”在这里就富有象征意义,它既是“窄门”,代表进入天堂之门,又是“黑暗之门”,代表地狱之门。孔岱咖啡馆是天堂还是地狱呢?这黑暗之门由于露姬的光彩形成对比。露姬这个名字具有光明的含义,可见露姬是光明的化身,露姬这个形象代表着对光明的向往与追求。露姬逃到孔岱咖啡馆,是为了逃避生活的荒诞,是为了追求光明与自由。在高等矿业学校的大学生的叙述中,提到一个雨夜,莫里斯·拉法埃尔送露姬回家,露姬住在蒙马特公募的另一边。拉法埃尔说了一句:“那么,您住在地域的边境喽?”地域的边境指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所去之处,住在那里的人由于没有接受过洗礼,进不了天堂。那么跳楼后的露姬去了天堂还是地狱呢?这是一个谜,等待被揭开。人生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境地,从某种程度上说,永远不会有结果,陷入了无限错误的思想循环的悖论当中。露姬的死是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人们杀死了上帝,最终信仰了永恒轮回,并以此终结了信仰的时代。
纵观露姬少年时代的出逃、婚后的离家出走以及最后的死亡,露姬追求的是什么?或者说是莫迪亚诺寻找的是什么?莫迪亚诺的主人公寻找的是“一度青春”,是如烟的“往事”,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依托和支点,莫迪亚诺所触及到的正是人类的生存的荒诞境遇。他以某种敏感的笔触描述着人存在的渺小、可怜、悲哀、无奈,人在世界上如海滩上的一粒沙,如“记忆通道中的一粒尘埃”。我们在步入人生的初期交往的那么多人,他们永远也不会记住,我们也永远不会再认出他们。读者永远也找不到那些已经提出来的问题的答案,到了結尾仍然是一个让读者会觉得迷茫的巨大谜团。莫迪亚诺让读者去猜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并不会把这些事情说清楚,而这正是伟大作品的特色:让人读完作品之后感觉余味无穷,因为作者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更能引发人们思考,因为“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正是没有说出来的部分”。莫迪亚诺的小说似乎在告诉我们,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人生寻寻觅觅,到头来得到的只有落寞、失去、不幸、迷茫,只有时时袭来的危机与恐慌,只有萍水相逢不定的漂泊,只有处在时代大潮中身不由己的无奈和顾影自怜的悲哀。
读莫迪亚诺的作品感觉余味无穷,他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更能引发人们思考。在法国被占领时期,人能够找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吗?露姬能够找到幸福吗?莫迪亚诺似乎告诉我们,在法国占领时期,在动荡的战争背景下,人心惶惶不安,人生的意义陷入了虚无,生命似乎只能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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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2〕〔3〕莫迪亚诺.暗店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50,50,145.
〔4〕〔5〕〔6〕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40,39,83.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