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于都市的不安灵魂
2016-01-14霍超群
霍超群
【摘要】上世纪90年代末香港出现的“城市文学”是有别于“失城文学”的另一种文学形态,其代表作《相见日》通过书写一位都市隐形女性的电话依恋奇缘,表达了“九七”大时代下人与人日渐疏离的失落感以及女性群体渴望被关注的真切呐喊。
【关键词】城市文学;香港;女性书写;《相见日》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文学,弥漫着浓郁的“九七”气息,许多作家在追寻身份认同的路上,发现原来自己对历史的时间质感以及城市的空间张力都处在茫然的状态,于是出现了以黄碧云为代表的“失城文学”。
与此同时,也有这样一批作家,似乎刻意回避政治的尖锐,转而刻画都市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与心理状态,渴求在消逝的时间长河中,觅求或许不该稍纵即逝的事物,他们锲而不舍,一往无悔,在巍峨的大厦之间捕捉这座城市扭曲的倒影。这种专属于港人的新的叙事方式,被我们称之为“城市文学”。香港著名作家黎翠华就在其中,她以独特的视角,敏锐的观察,向我们展示了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一位看似幸福美满的青年女性的寂寞心曲。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怡芬的已婚女子。她胆小内敛,寻求庇护,渴望过一种“由得男人去顶天立地,伸出强壮的臂膀挡风挡雨,好等她安静的躲在影子里打毛线”的小鸟依人般的生活,可是生活如戏,她因在公司表现良好而“被升职”,承担了更多的压力和责任;而另一方面,她的丈夫子良也因为多年的打拼当上了公司的经理,被分配到上海工作,夫妻二人分居两地。正当怡芬因为现实的琐碎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却找不到情感的宣泄口时,亚诺走进了她的感情世界——以一通“误会丛生”的电话。听筒传递着二人各自对生活的理解与困惑,也滋生了相互依赖的情愫。但是这种虚拟的交流毕竟仅仅是一种言语的冲击,怡芬拒绝与亚诺进一步发展,亚诺却积极寻求更加深入的交流,在二者需求的矛盾下,怡芬的心理变化颇具趣味。
而纵观全文,小说是围绕怡芬的“不安”来铺排情节的,怡芬最初的不安来源于自身的性格与家庭的迁徙,在接到陌生人亚诺的电话后,她的“不安”得到短暂的释放,但是对于“日久生情”的期待与恐惧使她生成新的不安,即面对现实与虚拟巨大心理落差的矛盾;最后她在匆忙的准备下与亚诺相见,竟“双腿一软倒了下去”,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解除了深藏已久的“不安”。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而对于此结局的悲喜性探讨,向来众说纷纭,笔者站在主人公的心理层面剖析,认为这样的结局实为一种灵魂中“不安”因子的释放与解脱,是她长期遭遇冷落、找不到倾诉对象后一次大胆、任性的喷薄,可以想象,从前的怡芬并不敢与陌生人相见,她是一个酒会中“可有可无”的人物,是公司里的隐形人。这是她的一次性格的大转变,虽然她觉得“太滑稽”,“一切都糟糕透”,“双眼含泪几近崩溃地跑到街上”,但这是她生而为“人”的一次新奇的挑战与尝试,而这个选择,当然夹杂着不安,必然也有期待,最终这颗曾经在高楼大厦中漂泊着的不安的灵魂,在“软下去”的一刻,是深刻的,是尘埃落定的,也是诗意栖居的。
一、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安”的三次释放
亚诺的出现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而且爆炸得合时,合情,合理。我们不妨看看亚诺的不懈努力:“我是亚诺,我回来了”,温柔的声线直达怡芬心里,是的,如果此时说这话的,是自己日日思念的丈夫,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可惜,这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但也是因为这个失之毫厘的错误,造就了亚诺与怡芬这一段隐秘、暧昧的“啼笑因缘”。
当怡芬初次接到这个陌生来电时,她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身份,却被电话那头误会成自己的“赌气”,于是亚诺深深的叹息,随后非常痛心——“别这样吧!我说过拿到居留就马上回来,如今你可信了?”怡芬的心软下来,“我也很希望我是艾媚,可惜我不是”。怡芬和亚诺、艾媚都素不相识,为什么她要羡慕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呢?在这里,怡芬紧绷的心灵获得了第一次释放,她显然是将自己代入艾媚,即用自己现实所感(当然多半是痛苦与相思)投射到艾媚身上,她希望电话那头是自己的丈夫子良,她的丈夫可以对她说一句“我马上回来”,于是,在这种似是而非错觉中,怡芬放下了与陌生人之间的芥蒂。
不久,怡芬在圣诞晚会上受挫,失落地走在街头独自落泪。就在那晚,她又接到了亚诺的电话——“我很怀念拨这个号码的感觉,我没法忘记它,因为拨通了就可听到艾媚的声音。如今虽然找不到她,但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是吗?”就是这样一句话,拨动了怡芬的心。原来她也有存在感,而不仅只是一个被丈夫遗忘的妻子,公司里无人放在眼里的角色,酒会中可有可无的角色。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怡芬自觉充当艾媚的角色,与亚诺每晚打电话,她非常满意这样的交流方式,现实的“不安”可以在此处释放,而她释放“不安”的利器,是一把抽象化的声音,这把声音流畅、动听,她徜徉在电波的世界里,显然游刃有余。
而第三次不安的释放,来源于他们的“哲思”:“人生无常,真要好好珍惜每一分秒”,原本悲观消极的怡芬,此时居然脱口而出——“不要这样想,明天是你自己创造的”。每日的沟通让怡芬变得开朗活泼,她开始明白,人生不仅有等待,还有创造,可见,往日的孤独与不安已逐渐消退,踽踽而行的阴影雨过天晴,怡芬似乎正规划着一条独立坚强的道路。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怡芬的控制,她在释放旧的“不安”之际,却被另一种新的“不安”啃啮侵蚀,而这种新的“不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怡芬深感矛盾——她在电话里越是说得天花乱坠,在现实中越是暗淡,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仿佛有一只魔怪在吸食她的精血。
二、相见时难别亦难——拙劣的人造女神
让怡芬重新陷入不安的原因不为别的,正是见面的尴尬与落差。亚诺显然不满足于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相处方式,他提出——“不如大家出来再说,可以聊个痛快,省得老是要拨电话”,怡芬却已各种理由推脱,也因而变得精神衰弱。在这里,怡芬的心理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希望极力维护自己在电话里的形象,“近乎完美、温柔率真,对于周遭的事充满同情与谅解,有魅惑的成熟又保持着少女的甜蜜,能干独立,喜欢独处,静静感受着生命的喜悦”,而不是让亚诺知道,原来她现实生活中,是“面无人色,永远穿着浅杏淡褐粉灰的衣裙,走在人群中像隐了形。”而另一方面,亚诺对怡芬来说,除了那把温柔的声线外,也是完全陌生的,她何尝不想与他见上一面,聊个痛快呢?更何况,身居上海的丈夫杳无音讯,在现实中寻觅另一个精神伴侣亦无可厚非。此时的不安与先前的不尽相同,多了一份渴望改造自己的勇气和对以往孤僻心灵的犹疑的否定。
三、轻舟已过万重山——以“倒下”的姿态重生
小说的结局颇具意味,最终怡芬选择了素颜出门,当她心奔如马、天旋地转之时,她看到了“怒目圆睁龇牙咧嘴的一张巨脸”,没错,这便是亚诺的真实的模样。那个每晚与她彻夜畅聊的男人,那把温柔的声线,那个痴心错付的形象,原来现实生活中是这个样子,怡芬似乎接受不了,“双腿一软倒了下去”。倘若要为这个小说续写,怕是醒来已在医院的病床上,怡芬看到那张“巨脸”由模糊到清晰;抑或是一身大汗涔涔地从睡梦中惊醒,醒觉这只是一个梦魇,但不管如何,怡芬的“倒下”是真实的,长期以来,她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甚至是在现实笼罩的阴影下,是那通偶然的电话,让她一潭死水的生活重新激起圈圈涟漪,也让怡芬重新思考自己的形象,她开始渴望变得完美,希望通过自己的声音塑造完美人格,这个朴素的愿望在快节奏的城市中显然是不能实现的,芸芸众生,人们习惯奔波忙碌、颠三倒四,谁又会注意一个面无人色的普通女性呢?怡芬习惯隐匿于现实,难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无法施展自己的魅力吗?亚诺给了她幻想的机会,让她重获存在感,这种虚拟的鼓励尽管带来另一种“甜蜜的哀愁”,以致于最后怡芬看到亚诺真面目时感到眩晕,而这个戏剧性的结尾正是怡芬千难万险跨过心理障碍的第一步,也是她不再蜷缩于自己虚幻的世界、不再寻求别人的庇护,迈向真实可感、有血有肉的一大步。
四、结语
最后,我想回到小说的标题《相见日》,这是谁和谁的相见?君问归期可有期?恐怕,子良留给怡芬的,是“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的漫长等待,而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亚诺,真实而又模糊地存在于怡芬的心中,使得她又具有“近期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隐蕴。最终,是陌生人的亲近感代替了与爱人的疏离感,使得怡芬重新走出阴影,塑造新的人格。
从文本之外,我们亦可窥见作者的苦心。九十年代的港人大体有一种“城市慢慢远去”的失落感,他们发现,许多事物竟以惊人的速度消逝,尽管我们积极赋予时间以向度、历史以意义、生活以目的,却始终抵抗不了这种来自城市、高楼、迁徙、政治的疏离感。而囚禁在城市这座大牢笼里的香港女性,更是因为“无根可依”变得栖栖遑遑,此时,“真诚”便显得难能可贵,可以让人忘记“真实”,赴身一场轰轰烈烈的“精神交流”。这是上世纪末的港人最纯粹的心理期待:愿无岁月可回头,每一颗不安的灵魂都被世界温柔地对待。
【参考文献】
[1] 黎海华. 香港短篇小说选:九十年代[M]. 天地图书公司, 1997.
[2] 许子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香港小说与“香港意识”(第16卷)[J]. 清华大学学报, 2001(6).
[3] 古远清. “九七”前夕的香港文坛[J]. 中国文化研究, 19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