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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子的后来

2016-01-13安庆

青春 2015年10期
关键词:收购站铁器刀子

安庆

朱马坐在马路边,身后是石棉瓦搭起的大棚,棚子下堆积着的各种废品。多年后,他成为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每天守在收购站,等待着客人送货上门。

他常常回忆驴车队的情景。老塘南街的驴车队,常年行走在村庄到城市的路上,将丽桥镇和老塘南街的面粉卖到两个城市的矿区。离开学校那年,看着出去归来,威风凛凛的驴车队,他动了心,加入了驴车队。他开始和驴车队餐风饮露,住车马店,喝便宜的白酒。夜路上,轮流走在车队的最前头,带着后边的驴车,或跟着前边的驴车在车上打盹。

佷多夜晚,朱马想起的是一把刀,那把刀子像现在的水果刀,只是刀柄上多出一个小孔,手指为轴心,刀子可以在手指上旋转。

刀在成为他的刀子之前,在裴二的手里。他见过刀子从裴二的手里飞出,削过树叶,穿进树身,惊落一片鸟羽。朱马跟裴二学,都是晚上在麦场里练。裴二比他大几岁,在镇里的机械厂干过,刀和鞭技,以及那些情歌都是在厂里学的。厂里的工友还来老塘南街找他,一起在麦场里练鞭,摔跤,唱情歌。驴车队不出去时,他跟着裴二。村里人不明白裴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拿异样的眼光瞅他。裴二不在乎,仰着头从大街上走过,穿风衣,手插在风衣兜里,吹着口哨。夜里,裴二去村外的潭边唱歌,除了朱马,有人在后边听。两个人时,裴二给他讲厂里的女人,讲镇上那个漂亮的裁缝。

裴二那天穿过几个村庄,喘着气,擦着汗,在公路边等他。他勒住缰绳,接过裴二递过来的小包。包里是一把刀子和一支九节鞭。裴二没想到后果。朱马给裴二说了芒子的事。跛腿的芒子欺负他嫩,贪他的面钱,被他发现。芒子哄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一次被他证实了。少年朱马其实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是驴车队里唯一的高中生,如果不是家里困难的缘故,他会再去复读。可是,血气方刚的朱马不懂得忍,裴二送给他的刀子和鞭成为他发泄的工具,或者凶器。

左轮说,朱马划破了一袋面粉,不多说话的朱马爆发起来像一个亡命之徒,发疯的公牛……所有形容词都可以用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上。那片白雾,把整个车马店,整个驴车队罩住了。他们说到了“雾”中歇斯底里的叫喊,融化了白雾的血顶之灾:刀子划破芒子的额头。接着是,朱马疯狂地挥出了九节鞭,展示着他学到的功夫。如果鞭再伤到芒子,后果不堪设想。

他开始逃遁,走上流浪的路途。

芒子跛着腿,头缠绷带出现在朱马家,绷带像一块孝布,格外招眼。芒子的哥哥和嫂子护着芒子。芒子的嫂子满嘴喷着唾沫,嚷着要把朱马抓起来,说已经报案,朱马会被拘留,或许还会坐牢。他们要朱马家养伤。每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朱马刺了芒子一刀,他们要还回很多的刀子,把朱马一家刺得伤痕累累。

之后的很多日子,朱马家的小黑驴拉的不是面粉,是头缠绷带的芒子。村里镇里都可以换的纱布,芒子要去县里的医院,换了绷带,在县城吃一顿午饭。朱马的父亲和朱马的弟弟朱文,把他们拉到老戏院对面的饺子馆。芒子他们吃一顿饺子,喝几杯小酒;朱文和父亲啃着干粮。芒子夹着饺子,蘸一下碟里的香油和醋,斜眼瞅着朱文,吃啊,你们怎么不吃?朱文咬着牙,握住拳头。父亲拽着他,劝他要忍。他对父亲说,哥做得对,这样的人就该挨刀。馆子吃烦了,他们去西门桥吃酥肉烩饼,再要一盘卤猪肉,一盘南码头的豆筋,有时加一盘热猪肠。朱马在驴车队挣的钱,换绷带吃卤猪肉花光了。芒子家不罢休,一直在等朱马回来,说派出所报了案就不会拉倒,后来左轮、祥子和村里的干部上场,才妥协让朱马家出一笔赔偿金。

有一天,芒子骑到了朱马家的驴背上,手里拽着缰绳,腿夹着驴肚,把驴牵走了。出了大街,芒子把头上的绷带撕掉,额头捂得雪白,像褪过毛的猪头。那头驴牵在他媳妇的手里,在老塘南街示威。快到十字路口,黑驴尥起了蹄子,把芒子掀了下来。芒子的腿从此瘸得更狠。

6年了,他一直都在和废品打交道,在远离城区,距最近村庄也有几里远的地方,置身在各种各样的废品堆里,挑拣废品,嗅着各种废品的气味。送废品的什么人都有,开奔马车、机动三轮、脚蹬三轮的,甚至菜筐里带着废品……忙碌一般在中午前和每天的傍晚,那些走街转巷收废品的小贩,把零碎收购的废品送到收购站里。如果他不是正在忙碌就会看见他坐在路边的槐树下,身边一个歪嘴的茶壶,茶壶里冒着热气,手里的杯子已经变色,掉了瓷皮。

他越来越习惯了一个人在收购站的生活。收购站在离老塘南街很远的一个地方,在另一个镇,另一个县的边界。往西是这个县境内的山区,夕阳西下能看见余晖下的山脉,山上的树,溢动的山岚。6年了,他很少离开这里,每天都在这个喧嚣又孤独的地方。如果没有偶尔搁浅的车辆,就是一个人的生活,朝夕相处的就是那些收上来的废品。隔几天会有人找上门来,将他分拣后的东西拉走,棚子下会有暂时的腾空。每腾空一次,心里空落几天,清静几天,也期待着尽快再收上来东西,不让一个偌大的棚子下空荡、苍白。他在这里坚持了6年,在他30岁出头,结束流浪的生活后。

一个孤独的深夜,他听见了外边的风声,伴着风声的是棚子下的废铁发出呼啦啦水流过碎石的响声。根据废铁的响声,他可以辨别铁的形状:圆的、方的、长的、厚的、薄的。他跟着老铁匠干了多年,他最熟悉的就是铁器声,学会了辨别铁器,甚至闻出铁器的味道。他起来了,站在那堆废铁旁,伸出脚,踢了踢废铁,就在他踢出几脚后,那个长长的铁条露了出来,像一条蛇,一个粗胖的蚯蚓,弯曲着,蠕动着。他脚尖一挑,铁条落在了手里,手心里染上了铁锈,铁锈的粉末从指缝里散落,地面上一片落红。他无聊地握着铁条在废铁里攉着,就在无聊的攉挑中“当”一声。一把小刀,生了锈的小刀,滑过一个不高不低的弧线,飘动,降落,跳了出来。那把刀子,在那个深夜又鬼使神差地在记忆里复活。那片落红,火苗似的徐徐燃烧,仿佛要锻打一把久违的小刀。

也许,对废铁的兴趣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以致竟然成为一个人的癖好,成为寄托。他曾经想摆脱掉,这么多年了,他不想再让那把刀子缠在脑海,当年的少年早已人到中年。在对往事的审视中,曾经后悔自己的鲁莽。这么执迷于一把刀,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听不得那风声,那种风声中碎铁的滚动,小洪水一样的流声……在许多的风声中,许多夜晚的风中,他一次次爬起,站在碎铁旁,抓起手边的铁条,在碎铁中攉动,像一根指挥棒,在引导一场演奏……

他想过那把刀子的归宿,那把刀子后来落在谁的手里?什么地方?他在逃离前,在那次爆发的最后,在瞬间的宁静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当啷的落地声。他曾经吞吐地问过左轮、祥子和在场的几个人,那是他偶尔回到老塘南街,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在以后收购每一袋铁器时他会格外细心,会在客人送来的袋子里精挑细拣一遍,来这儿卖废铁的人觉得他越发挑剔,担心压他们的价格。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挑拣后他依然会按规矩收下,只是眉头会皱一皱。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就这样大海捞针一样企望着,失望着。虽然他知道终究可能都是一场枉然,还是一如既往。后来,在送货人走后他才开始挑拣,那些废铁返出杂乱的光线,无数尘屑蚊虫一样飞舞,攉过的铁器下洒下一层暗红的铁粉。他就这样倒腾着,如果一天没有收到一袋废铁他会更加得失落,经受失望后的期望也成了他的寄托。

左轮的大篷车,曾在一个雨夜搁浅在收购站旁边。朱马听见了雨水中的刹车声,沉闷的车门声,甚至听见了搁浅者的抱怨。像每一次接待搁浅者一样,他抓着门,随时准备着将门关上。雨肆虐着,大雨滂沱时风会变本加厉。呼楚呼楚的走动声越来越近,他看见了淋在雨中的人,嘴张合着,头发贴在头皮上,露出的眼睛带着无助。搁浅者在朝屋子里进时,终于认出了朱马,嘴唇打颤,你,你是朱马,是你吗,朱马?外边的人过于狼狈,他一时没有认出。左轮着急,我,我是左轮,淋死了,快让我进屋。他才一把将左轮拽进门,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烧开了一壶水,给他下面。他们在雨中喝酒。那时,他刚开了这家收购站。左轮经营着一部带篷子的货车,从城里的批发部往乡村的超市里送货。当年驴车队的人早已经鸟抢换炮,祥子、德海有了自己的小厂,买了小车。雨一直在下,拧着辫子,纠结着,一绺一绺从棚子上滑过,时而伴着大风,要把他的棚子掀翻,白花花的雨泡蘑菇样一朵朵滑过马路。那个雨夜,他奇怪地没有听到碎铁的响声,也许是雨大的缘故,两个人在酒力下睡得很香。

后来又见到过左轮,左轮把车停下来,和他坐在槐树下喝几杯茶才走。可是,这条马路进行了一次改道,不远处有了高速公路,车逐渐地少起来。他们曾经说起过那把刀子,说到芒子。左轮说,多少年过去了,其实没有了意义。左轮似乎忘记了,正是那把刀子让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离开了驴车队,离开了老塘南街。奇怪的是,朱马有时会忽然地想见一次芒子。

在老塘镇遇到了老铁匠。他背着一个布包,包里几件衣服,一个集市上淘到的一本算命的书。他在书中查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方向,自己的贵人。他一直背着老塘南街的方向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道路指引着,他一直用脚走路,没有坐车,似乎不急着到更远的地方去。他背对着丽桥镇往西走,直到在一天的傍晚看到停下风箱,准备晚饭的老铁匠,像终于找到了亲人一样,心里一顿,脚沉重起来。他久久盯着老铁匠通红的脸膛,铜色的胸肌。老铁匠的膀子上搭着一条发黄的毛巾,秋天的黄叶一样,散发着汗腥味。火炉里的光暂时停歇下来,炉火上的瓦下挤出细细的火苗,瓦片熏熟得像一块蛋黄。老铁匠脚下是被炉火薰干的泥土,扔在炉子旁边的是刚刚淬过的几件铁器,忽闪着没有完全沉下去的火星,头顶的几只麻雀绕过炉子飞过来。他走不动,不想走了,他想抓住一把火苗,亲吻一把火苗,抱住一把火苗,在火炉旁好好地睡一觉。村庄的名字在村口看到过,叫驿站村。或许就该是一个人的驿站,自己的驿站,老天让自己在这里停下来,找到一个人。流浪少年朱马的脚步定在了老铁匠的炉子前,他知道那同样是一个流浪的人,是一个流浪的炉子和一个流浪的老人,和自己不同的是岁月在他的胸膛刻下的皱纹已星罗棋布,手面上更是布满了火星留下的黑色斑点。他有一股找到家人的冲动,闻到了亲人的味道。在快接近老铁匠时,身上的包滚了下来,落在老铁匠的脚前,那本算命的书从挎包里先拱出来,滚到一块还发烫的铁器上,轰——即刻蹿出了火苗,被烧化了。

他死心塌地跟上了老铁匠。

老铁匠把他从地上揪起来,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头发里的臭气,决定收下这个徒弟。他颤抖着,说,师傅,我找到你了,我一路找,就是找你来的。那些话像从心里流出来,倾泻而出,他虚脱着身子说给了老铁匠。老铁匠像收留一个走失返回的儿子,低着铜色的胸膛,点过头后就去做饭。晚饭是两碗疙瘩面,他吃得都噎了。当天夜里他枕着一只铁锤睡得很沉。等他醒来,老铁匠坐在他身跟儿抽旱烟,哧哧哈哈吸得过瘾。老铁匠见他醒过来,烟袋锅敲了敲身边的破铁盆,他迷蒙着眼,看见铁盆里一轮月光,有树的影子。老铁匠好像成竹在胸,说,你洗洗手。净过手,老铁匠起身从车子上拿出一个小香炉,从一个小铁箱里拿出几柱香,燃了,插在香炉里。夜静得听见香燃的声音。老铁匠说,如果真要跟我,你敬一敬吧,敬一敬灶王,炉神。他敬了,最后敬了老师傅。之后,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铁匠,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一老一小两个铁匠厮守了很多年,换地方的时候就是一个架子车、炉子、碎铁、风匣,全搬到架子车上,人拉着,往另一个村庄里去。他拉着,老铁匠跟着,平路上,他停下来,让老铁匠坐上。

5年后,老铁匠的女儿倪妮嫁给了他。就是那年他回了老塘南街,带着倪妮。婚礼是在老塘南街办的,办过后他和倪妮没有在老塘南街住,他还要跟着老铁匠出去,这是对老铁匠的承诺。说好了,倪妮也不在老塘南街住,还住在老铁匠家,黎城的倪镇。镇上有一个铁器坊,倪妮守在铁器坊里。再回家,是母亲不在了。那是春天,刚进入二月,天上降了雨雪,一场倒春寒。倪妮的肚子已经怀了孩子。殡完母亲他和倪妮又回到了倪镇。这时候老铁匠年龄已经逐渐老了,他置办了气锤,不再出去,甚至再打铁器的时候,是他和倪妮。后来,流浪的铁匠铺几乎没有了。每个集会上见到的都是成品的铁器。

开这个收购站是在老铁匠死后。

他们一家也不再住在倪镇,搬到了黎城。倪妮在黎城的中山街租了一间房子,开了家铁器店。但卖的铁器不再是她和朱马一锤一炉的铁器,传统的铁器被淘汰了。他们的铁器坊里有老式的铁器,更多的是时兴的各种铁器。孩子已经大了,他们在黎城置下的一个二手小院子,就在铁器坊后边的胡同,孩子在胡同另一端的一个小学上学。他们经营的大部分老铁器来自他的几个师兄,老铁匠一生带出的几个徒弟,还从事铁器行的都和倪家保持着联系,如果需要什么铁器,就找师兄们定做,只消倪妮给师兄们一个电话。他是老铁铁匠最后的一个徒弟,师兄们都把他当小弟弟待,况且老铁匠的心肝宝贝嫁给了这个师弟。朱马开这家收购站时,原来是计划同时开一家铁器店的,开起收购站后,才发现这里的环境并不理想,收购站可以,铁器店恐怕不行,就暂时搁下了。每十天半月,他回去一次和倪妮、孩子团聚,倪妮也偶尔过来,带孩子在这里住上一个周末。收上来的废铁大都被师兄们定期地挑走。朱马想过,如果再开打铁的炉子,就在这里,多盖几间房子。也许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来。

收购站的生意越做越大,那条更宽的大路上跑了更多的车,在收购站门前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但这条马路上的农用车,不太着急的汽车也日益地多起来,那些走村串巷收废品的小贩们乐意到他这儿来,把东西送到他的收购站,大棚下常常几天又堆积如山。

他每天就这样守在收购站。收购、整理,包括对碎铁以及后来对书的挑拣,然后是喝茶,看着穿过的车流,去田地里走走,找到喜欢的野菜:面条菜、米蒿、荠菜,苣菜,马齿苋……包括红薯梗、芝麻叶……

他越来越习惯了收购站的生活。

一个雨天,收购站里没有人过来送货,雨在棚子外织着网,马路上被一条条的雨丝洇严了,像泼了一层墨。对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下雨前密集着上百只小燕子,秋田里渲腾起晕白的雾气。他坐在棚子下,石棉瓦上的雨鼓点一样敲着,他在棚子下看着雨,特别地想念裴二。

裴二已经处决多年了,处决于多年前的那次全国大抓。少年的记忆里,每年都会有几辆大车上绑着喇叭,车厢里站着戴着手铐,挂着牌子的犯人。裴二没有,裴二是直接拉到了老河滩上。枪决裴二那天,他和裴二的姐姐,姐夫赶了一辆毛驴车往河滩里赶,毛驴在路上狂奔,疯狂地嘶叫。河滩的荒凉让人心寒,一片哭声。裴二又葬在了河滩,就在一片河滩的土凹里。

朱马去了河滩,朱马每年都去一次河滩。葵花在夏天里弥漫着香气,每一次都能看到那个种植葵花的女人。紧靠坟丘的是一片槐林,槐林的对岸开满大片的向日葵。他起初没有注意到有这片葵花,那个女人告诉他,很少有人注意到,枪毙裴二的那天,向日葵还没有开放,不,是还没有这么金黄,只是含了小苞。但我注意到了,女人说。女人的目光看着河风中浩荡的葵花,听着葵花次第地开放,风穿过葵花地,在葵花间萦绕。女人说,因为她就守在葵花地里,在裴二拉上河滩时,看见一股旋风从葵花的地里旋,逐渐接近裴二的身体。就是那一刻,她决定来河滩种养葵花……

他每次去,会找女人摘几朵葵花,放在裴二的坟头。女人说,已经有了,从葵花开,每天都会有几朵葵花。他不说话,只是将摘过的葵花放在墓前。他没有问过女人,只是想象着裴二说过的镇上的裁缝铺,裁缝铺里漂亮的女人。他看着女人,沧桑中风韵犹存。直到有一天,女人带他参观她种在河滩上的葵花,向他介绍葵花的品种。女人说,其实她的名字就叫葵花——洪葵花。

远处的葵花,一片金黄。可是他没有看见红色的葵花。洪葵花向他介绍他的姓,洪,洪水的洪,不是红色的红。对他说,葵花的颜色都是太阳的颜色,朵朵葵花向太阳,葵花都是金色,或者说金黄。洪葵花说到她和裴二,说裴二一直在追她,裴二经常去镇上她的裁缝铺,他们经常在一起,她喜欢上了裴二。丽桥镇上的裁缝铺,一间不太小的房子,里边挂着各种颜色的布,一台锁边机和缝纫机,为人定做衣服。裴二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在那里做的。朱马回想着朱马的风衣,他记忆中的丽桥镇,回忆着他记忆里的缝纫店,好像从店前走过,但他没有在那里做过衣服。洪葵花声音低下来,包括裴二临刑的那身服装,都是在她那儿做的。朱马知道裴二犯法是因为女人,他有点狐疑地看着葵花。洪葵花说,那是一场误会,也可以说是因为她。那天裴二喝多了洒,骑一辆摩托来到丽桥镇。她没有在裁缝店,他一连找了几个地方,最后又敲开了一个女同学的门。事情就发生在那里,那天那个女同学穿着几天前她曾经穿过的同样的服装,案件就这样发生了……那一年特别的紧,全国大抓,据说不少的高干子弟都关进了牢房,该裴二倒霉。

一群鸟儿掠过葵花地,从裴二的墓前飞过。洪葵花的话带着惭愧,那天她如果找到我,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洪葵花停顿下来,朱马没有看她的脸,他知道那张脸上一定是泪水淋漓。他真有福气,有人陪他,种着葵花。不用问,朱马知道不用问,那后来的事,一定是洪葵花丢弃了裁缝店,所以这里成了葵花的河滩,每年葵花收完之后,洪葵花也许会回到丽桥镇的裁缝店。

洪葵花说,我真的离不开这里了,想种一辈子葵花。河滩里的葵花没有亏我。朱马知道,葵花可以卖出去,他看到过那些来收葵花的车。

芒子是在一场洪水前接近收购站的。他驾驶的是一辆大卡车,车上装着从钢铁厂拉回来的一车矿渣,那些矿渣运往水泥厂,是制造水泥的主要原料。朱马的收购站他早已经听说,左轮也对他说过。只是他在购买了这部大车后新路开通了,他的大车一般都走东边的大路,再之前,他去另一个方向的矿区往厂里运煤。他一直想走一走这条路,来一次收购站,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

雨下得特别大,特别大,把天弥住了,雨水在路上疯狂地滑过,像很多扭动的长蛇。他在雨前一直想着走上这条老路,想着收购站。好像有一种预感,雨说来就来了,雨来时他和车走在路上,车上两个人,还有一个司机。雨来时他正驾驶着,他一直在想着收购站,收购站。收购站已经不远了。他开着车在雨幕中不断地睃着路边,收购站会有一个牌子,一定会有一个牌子,即使没有牌子,露天或者大棚下的废品会格外醒目。在雨天,那种废品会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他今天特别想走一走老道,见一见收购站,出发前他在心里就已经定了。所以一出钢铁厂他就决定了回去的方向,其实方向是一样的,只是要走那一条路。还好,出厂的时候雨还没有下起来,让他们很顺利地拐上了老路,上了路,在路边找到一家饭店,吃了饭,雨开始扑扑嗒嗒地下来了。在他们从饭店出来时雨点大起来,道路上有了积水,水珠变成了水泡。搭班的司机有些犹豫,要不我们还走新路吧,老路不知道什么情况。他没有犹豫,早晨出发前的感觉又涌上来,他从司机手里接过了方向盘。走老路!他说。

越过了高桥、老庙、八卦城——一个很多人算卦的地方,车子在雨中还算顺利地顶着走。可是,雨越来越大了,在他计算着再有几公里就到收购站时,车子不得不停下来。雨大得根本看不清外边的世界。在车厢里,听见外边的雨声哗哗像涨潮的河流,全是雨水,玻璃上是川流不息的雨柱。

雨小了,慢慢地停下来,路上的雨还在流,玉米苗伏在了地上,草上堆满了泥沙,树叶格外干净,每一个坑凹处都汪着雨水。芒子打开车窗,听见雨水流动的声音,小雨的沙沙声。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一辆小奔马,奔马车上的两个人在对话,他隐隐听见了,收购站好像塌了。他呼地坐直,打着车,发动了几次才发动起来。几公里,几公里就是收购站了,他计算好,看见了前边的路标,他打听清了,收购站在这个路边的前方。

他跛着腿,和司机在收购站干了几天。收购站的棚子被雨淋塌了,加上地面的下陷,连石棉瓦的支架都塌陷下去。他每天都在和朱马干着,石棉瓦很多都淋毁了,几年来最暴烈的一场雨,太肆无忌惮。朱文也回来帮哥哥。他们帮着朱马将场子腾利落,淋湿的废品在太阳下晒,一股股潮气,蒸腾着,挥发着。第四天,司机捎回来一车石棉瓦和架子、钢筋。一切才重新恢复。

离开前,芒子说,我留了一袋碎铁,一直都想送过来。你收了吧!

朱马支起了台秤,那袋碎铁称过了,又从台秤上卸下来。雨后的阳光,从石棉瓦的缝隙里钻出来。芒子看着朱马打开了袋子,袋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倒出来,他的手里依然是那根拨拉碎铁的小铁棍。朱马的动作停下来,他看到碎铁里的一把刀,生了锈的刀子。他愣了愣,没说话,随手拿起的是一把锋利的钳子……而芒子的车已经离开了收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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