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孩子,命运我说不清
2016-01-12陈玮烨
陈玮烨
我是一名985高校人文学院社会工作专业的大三学生,2015年暑假,我和王皓伟、于晓静、张夜一起在距离学校二十几分钟路程的城中村办了一个补习班。办班一方面是为了赚点钱,另一方面是为了增加社会实践经历,毕竟离大四找工作的日子不远了。
虽然行动得有些晚,7月初中小学生已经放假,但是我们把大学附近几个城中村的孩子为目标群体,通过挨家挨户的走访,效果还不错,招到了35个学生。为了方便学生,我们跟村里一户爷爷奶奶租了四间小房,三间用来上课,一间用来上自习。课桌是我们从旧市场租来的,白板和签字笔则从批发市场淘,加上房租、打印宣传资料等,算下来成本为2000块钱左右。
我们的补习班为期一个月。每天四大节课,一大节课分成两小节,一节50分钟,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半到六点半,周末休息一天。35个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都有,一共分成7个班,每天有课的按时来上课,没课的可以在自习室做学校发的暑假作业,课上一般是复习上学年内容和预习下学年内容相结合,同时我们对家长承诺批改孩子们的暑假作业。
补习班结束那天,我拿着2500元的酬劳,没有太大的喜悦。和孩子们分别时,舍不得他们离开,舍不得自己离去。莫名的忧伤紧紧包围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他们的未来担忧还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这30天的朝夕相处让我跟这些村里的孩子靠得很近,看到他们的快乐和伤悲,体会到城乡差距。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几个月前补习班里发生的事,我还是不能平静。
反正迟早会被我爸打死,我还不如撞死在这里
男生王强,12岁,下半年升初二。头天下午,由于他再三地在我的英语课上讲话,我罚他下课不许出去玩,呆在教室里面壁。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面壁,虽然他的表现让我有点忍无可忍,但是鉴于他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所以我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在他罚站时,和他一起补课的一个男孩跑进教室,幸灾乐祸地说:“又被罚站了,是不是在家里没有站够?”男孩话音刚落,王强转过身一脚就踢在他的肚子上,满脸怒气。接着,两个人在教室里演起了全武行。还好,王浩伟闻声及时赶来,用尽力气总算把他俩拉开。就在我们把教室门关起来,留王强一个人在里面反思时,让人更惊讶的事情出现了——只听见王强从里面用桌子把门堵住,大吼大叫道:“你们都别进来,永远都不要进来!”王浩伟多次敲门无果,耐心逐渐消失,用力将门撞开。只见教室里面的王强正在用头撞墙,边撞边喊叫:“你们都别理我,反正我迟早会被我爸打死,我还不如撞死在这里算了!”
我和王浩伟赶紧拉住他,强行按在椅子上,试图平复他的情绪。谁知他根本听不进去,不停地说:“我每天都要被我爸打,无论做的对错都要挨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笨手笨脚地哄了半天,他终于安静下来,跟着上下一节课。不过,一整天,王强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宁愿他像之前那样在课堂上跟别人聊天或者捣乱。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王强这班上课。结果,王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课堂上照样异常活泼。一堂课下来,我内心更纠结了,想去跟他聊聊父母对他的教育方式,又怕刺激到他,生出更难掌控的事故来。和于晓静、王浩伟商量后,我们一致认为和家长谈才是最有效的方法,决定试探性地打个电话,看看其父母的态度。
电话刚一接通,王强爸爸很生硬地问:“谁?”超高分贝的大嗓门吓了我一跳。得知我是补习班老师时,他态度好了许多。他态度的转变影响到了我,原本想告状,临时改变主意变成表扬,说:“王强很聪明,在补习班表现挺好的。您什么时候有空了可以过来看看他的表现!”电话那头的王爸爸显然很高兴,嘴上不住地说:“让你们费心了,我还怕他会调皮捣蛋呢。既然好着就行,有空了我过来看看。”
挂断电话,我有点儿莫名的难过,不敢跟他爸爸说真话,是怕王强回家会挨打。我们以为王爸爸随时会过来,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想跟他好好谈一谈。
第二天,王强格外兴奋地告诉我,他爸爸昨天没打他,还表扬了他。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强没有出现过激行为,学习效果大进。
好学生是表扬出来的,好家长也是表扬出来的吗?
这50块钱是于老师给我的
没有等来王强的爸爸,却等来了李瑞瑞的奶奶。
李瑞瑞是补习班里年纪最小的女孩,6岁,下学期准备上二年级。她长得十分可爱,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像个芭比娃娃。
奶奶拉着小瑞瑞,手里拿着50块钱问我们:“这钱是于老师的吗?”于晓静奇怪地看看我,然后翻出钱包,发现钱包里确实少了50块钱,尴尬地说:“是少了50块,但不知是不是瑞瑞……”她没好意思说出“偷”字。旁边几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儿抢着说:“我们去小卖部买雪糕,看见李瑞瑞拿着50块钱,卖雪糕的爷爷问她钱是哪里来的,她说是于老师给的,我们就说是她偷了于老师的钱,她就跑回家找她奶奶去了。于老师,你说是不是她偷了你的钱?”
看着一脸稚气的小瑞瑞,于晓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赶紧把看热闹的小孩子轰走。我刚想跟李奶奶问问详情,李奶奶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身走了,边走边说:“钱回来了就没事儿了,就当瑞瑞没拿,你们可不能到处乱说呀!”
李瑞瑞拿别人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平时,总有一些学生会向我打小报告,说是李瑞瑞经常喜欢偷拿他们的橡皮和笔,我们只能帮他们要回来。我们每次严肃地跟瑞瑞讲道理时,她就开始哭,让人既心疼又无奈。
瑞瑞家就住在补习班斜对面,可我只见过她爸妈一次,他们都很年轻。李奶奶说她的爸爸妈妈在城里一家制衣厂上班,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家,连瑞瑞都很少见面……
我问瑞瑞:“你为什么要拿于老师的钱?”瑞瑞低着头回答:“他们都在吃雪糕,我也要吃。”“你要吃可以向爸妈要钱呀,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不然就会被大家叫做小偷。”瑞瑞抬起头:“爸妈不在家,奶奶不给我钱。奶奶说她没有钱,还说小孩子饭有人管、衣服有人买,要钱干什么?”听了她的解释,我一时无语。孩子有吃有穿就够了吗?我怀疑,让瑞瑞来上补习班,家长并不指望她学什么知识,而是把我们当成廉价保姆。
瑞瑞偷东西、撒谎,李奶奶应该早知道了,可是老人家想到的是尽力掩盖事实。我在走访中得知,瑞瑞喜欢拿别人的东西,喜欢说谎,所以村子里的小孩都不喜欢和她玩。她虽然人小脾气却大,还敢和别人吵架,吵起架来伶牙俐齿,经常把大她一两岁的小孩儿气哭。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考着该怎么教瑞瑞。我想跟她讲狼来了的故事,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进去,苦口婆心那么多次都没有用。可是我也不好意思去跟她奶奶商量,毕竟老人家那么大的年龄,而且不好沟通,越想越觉得烦躁,向来倒头就睡的我竟然失眠了……
我最爱的人是我妹妹
童年时,我是在乡下长大的。
下课了,我和一群五年级的孩子讲起小时候下河捉鱼的事,感慨如今他们都没有这些好玩的了。我随口问身边的男孩刘望龙:“你寒暑假都在这里吗,有没有去过别处?”刘望龙说:“嗯,一直都在这个村子里。”想到我小时候一放假就爱往外婆家里跑,就随意地问:“不去你外婆那里吗?”刘望龙笑了:“我爸爸是本地人,妈妈是重庆人,早就和我爸离婚了,我只在地图上见过重庆。”他的笑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苦笑。
边上几个小男孩听了这话什么反应都没有,继续说说笑笑,一个住在刘望龙家隔壁的小孩子说:“是他妈嫌弃他家穷,嫌弃他爸没本事,跑回重庆老家了。”听了这话,我心头一凛,悄悄观察刘望龙的表情,可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或者尴尬的表情,还笑着轻轻点头。一刹那,我心头五味杂陈。中学时,我的父母离了婚,我深知那对自己造成了多大伤害。
下午,我帮晓静批阅小学生的作文。这次作文是半命题作文《我最爱的人是——》,我看到一篇作文标题是《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妹妹》,里面这样写道:“我的妹妹上幼儿园,我最爱她了。我每天早上给我的妹妹做饭吃,我会做煎鸡蛋和打豆浆,吃完早饭后我就送我的妹妹去上幼儿园,我再去学校上课……”看了看名字,才发现这篇作文就是父母离异的刘望龙写的。好奇的我多问了些刘望龙的学习情况,得知他学习特别好,还特别乖,我暗暗松口气。
年纪较小就遭遇父母离异的孩子,一定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早熟,这份早熟可能让孩子更懂事也可能更容易叛逆、走极端。我庆幸自己当年是变得更懂事,这个刘望龙也是。一直生活在城市中的我总认为城市里离婚率高,却没有想到农村的离婚率也不低。想起今天刘望龙的同学说的话,我又有点难过,在村子里,谁家有点事大家都知道,就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随着刘望龙的长大,他的内心会越来越坚强还是变得脆弱。他最爱的人真的是才上幼儿园的妹妹吗?对母亲的怨怼,对父亲的失望,让他感情无处寄托,年幼的妹妹更渴望母爱,只有在需要帮助的妹妹身上,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这,可能是他爱妹妹的根源吧。
读了高中就可以找个好婆家了
每个班里都有这样一类学生:不爱学习,应付着写作业,但是和老师关系不错,愿意帮老师做事,帮忙管理班级。张佳英就是这样。她下学期升初三,是大家公认的“女汉子”,虽然长得瘦瘦小小的,但是做起班务毫不含糊,打起架来绝对不会输给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补习班里基本没有人敢惹她。
张佳英虽然调皮,不爱学习,对我却特别好,经常开玩笑般地叫我“干妈”,在我再三抗议下她改成“表姐”。天气太热,她主动到小卖部给我买冰水,还帮我管比较调皮的小男孩,下课就缠着我,跟我讲各种好玩的事,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
晚饭后,我忽然收到一条QQ消息,是张佳英发过来的,她想考市里的体校,但是她妈妈不准。她妈妈说:“你学习不好,勉强可以考上高中,只要考上高中就可以找个不错的婆家了!”我很惊讶,赶紧问她:“你妈说的是实话?”她发过来:“不,她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反正她不同意我去读体校,觉得读体校没有什么用处。”
或许,这件事不能全怪她的妈妈,毕竟村里大部分的父母对体育、艺术类没有多少了解,认为是打打闹闹、蹦蹦跳的不正经,只有学数理化语文外语才是文化。第二天到了教室,我问张佳英:“你为什么想去读体校呢?”她说:“我学习不好,也不想学习,就是体育还不错,特别是跳远和跑步。”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张佳英解释。她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有自己的想法。我只能笑着跟她说:“那你再多劝劝你妈,说读了体校照样可以考上好大学。体育也是文化呀!”张佳英点点头:“嗯,我再跟她说说吧,反正普通的高中我是不想去读,而且肯定也考不上。”
日子过得飞快,补习班很快要结束了。在结束之前,王强的爸爸始终没有来补习班,我们因为逃避心理和惰性,没有上门家访。瑞瑞后来因为偷了补习班里一名学生的手机,被她的爸爸打肿了脸,有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听孩子们说,刘望龙的妈妈从重庆回来了,因为老房子拆迁补偿了一大笔钱,可是刘望龙的奶奶闹得死去活来就是不同意他妈妈再次成为他妈妈。刘望龙因为见到了美丽的妈妈,显得格外高兴。张佳英告诉我,家里同意她上体校了,不过前提是她得保证可以考上大学,否则高中毕业就给她相亲。
和35个性格不同家庭各异的孩子朝夕相处了30天,再过若干年,他们或许完全不记得这个夏天。但是,我会记得这30天。
我学的是社会工作专业,在课堂里学过研究农村社会工作和儿童社会工作方面的内容。在书上一次次看过农村现状问题和儿童发展中的问题的段落,始终没有现实生活中教给我的印象深刻。我曾经在课堂作业里写过、在新闻里读过,留守儿童、青少年犯罪等,但是没有细究过背后,那些家庭、那些父母长辈、那些孩子,真正经历了什么。这30天,我看到了很多,真切地明白了那些专有名词背后所指代的孩子、家长有着什么样的面孔。希望几年后,我能够成为一个社会工作者,能够为村子里的孩子们做点什么。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