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语》的史学特色
2016-01-12祁庆永
祁庆永
摘 要:先秦时期是我国史学的兴起时期,先后出现了《春秋》、《左传》、《国语》、《竹书纪年》、《世本》、《战国策》等历史著述,为后世了解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文化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史料。就《国语》而言,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分国记言”的史书,主要运用特定的对话形式展现了这一时期诸侯国之间的政治和社会历史状况,它的体裁和风格、内容以及史学意识也都对后世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是先秦史学的重要代表。
关键词:《国语》;分国记言;史学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101(2015)05-0027-04
先秦时期是我国史学的兴起时期,先后出现了《春秋》、《左传》、《国语》、《竹书纪年》、《世本》、《战国策》等历史著述,为后世了解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文化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史料。《国语》是一部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著述,采用“分国记言”的形式,表现了这一时期各诸侯国的政治和社会历史状况,在体裁和内容上丰富了史学的表现形式。在汉代,学者多视《国语》为解释《春秋》的著述而称之为“《春秋》外传”。后经历代学者考辨,这种说法已不可信,《国语》是一部独立的著述已成学界共识。在先秦时学中,《国语》独特的体裁和风格、丰富的内容以及深刻的史学意识非常有特色,这使其在先秦史学中独树一帜,影响深远。
一、《国语》独特的体裁和风格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国语》的作者一直被界定为左丘明。随着学界对《国语》研究的加深,现在多数学者都认为《国语》作者为左丘明一说实不可信。《国语》最初应是先秦时期各国史官的原始记录,经后世史官逐渐加工而成的,其作者并非一人,成书也非一时,乃是一部先秦时期的历史文献汇编。
在体裁上,《国语》是一部“分国记言”的国别体史书,通过大量的人物对话表达了他们对历史事件的认识和看法。具体而言,在分国记言方面,《国语》在处理各国关系时显然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有着特定的编纂理念,表达了作者对春秋时期政治形势的理解。有学者对此研究后就曾指出,《国语》“首列周语三卷,这还是从宗周时期沿袭下来的尊周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春秋时期虽已经是大大地动摇了,但周旧日的威望仍有一定程度上的保留而为名义上的“共主”。次鲁语二卷,齐语一卷。这由于齐鲁是宗周建立的股肱之国,在春秋时期也还是东方大国。《国语》对于这两个股肱之国,先鲁后齐,是安排了一定次序的。次晋语九卷,郑语一卷。这是在宗周末年以后,逐渐兴起的国,是对周平王东迁尽了力量的。《国语》把夹辅平王东迁的这两个股肱之国位于宗周建立时的两个股肱之国的后边,而对于这两个后起的股肱之国,先晋后郑,也是有个一定的次序的。再次,楚语二卷,吴语一卷,越语二卷。这是所谓荆蛮之国,自当排在中原各国之后,而在三国之间也是有个兴起的先后顺序的”[1]。从这样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国语》作为我国史学兴起时期的一部代表作,从一开始就表达了强烈的王朝中心理念和国家政治理念,这种史学理念对后世史学的发展影响深远。
在记述历史方面,《国语》的风格也很别致。全书主要通过诸侯国君臣对话,表达谈话的主题,对历史事件发生的背景和过程一般都不涉及。但在对话的结尾往往又用数语记载对话涉及历史事件的结果,从而与谈话的主题和内容遥相呼应。如在《周语·富辰谏襄王以狄伐郑及以狄女为后》篇中,全文并没有叙述周、郑之间的战争起因和经过,而是通过富辰与周襄王之间的对话揭示了周襄王借用狄兵伐郑以及迎娶狄女为后这两个事件的始末。篇末对话完毕后,作者还用数语对其做了总结,即“狄人遂入,周王乃出居于郑,晋文公纳之”[2]53。这样的总结进一步显示了富辰的深谋远虑和周襄王的昏聩。在《周语·祭公谏穆王征犬戎》篇中,围绕祭公劝谏周穆王不要征伐犬戎这件事,以对话形式表达了看法。具体而言,祭公的劝谏从“耀德不观兵”入手,论述了“德”对统治者的重要性。对话结束后,用“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2]4几语,指出了周穆王不听祭公的劝告一意孤行派兵征讨犬戎的严重后果。
《国语》这种记述历史的风格随处可见。在“吴语”和“越语”中,对话诸篇出现了吴王夫差、申胥(即伍子胥)、越王勾践、文种、范蠡、董褐等多个人物,通过他们之间的对话展示了吴国和越国之间的征战和政治谋略,塑造了刚愎自用的吴王夫差、虚怀
若谷的越王勾践、政治素养极高的范蠡等历史人物形象。尤其是在《吴语·勾践灭吴夫差自杀》篇中,全文并没有述及吴越之间的征战,而是通过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之间的对话,展示了越王勾践志在灭吴的勇气和谋略,以及吴王夫差的狭隘和失败后的悔恨。尤其是在勾践和夫差的对话叙述完毕后,文末用“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2]628数语,描述了越王勾践称霸成功的盛况,揭示了其政治成功的原因,点出了诸篇内容的中心思想。
要之,《国语》的体裁和记述历史的风格是其与众不同的地方。但这样的体裁和风格较同时期的《左传》相比,在记述历史事件方面缺乏明显的连贯性,且篇与篇之间也缺少内在的逻辑,这使其在内容上不足以反映一国历史。而《国语》的体裁和风格也恰恰显示了先秦时期的史学著作在记述体裁尚处于欠发达阶段的明显特征。
二、《国语》丰富的内容
《国语》共21卷,所记内容多以臣下劝谏君主的政治言论为主,意在指陈形势、总结经验。《左传》认为“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国语》在记载“祀与戎”这些事情之外,还记述了农事、天人关系等关系到国家盛衰的大事。虽然这些大事通常只是臣下与君王对话的背景而不是《国语》着力表达的重点和主题,但我们能够从中了解这些历史事件的一些情况,这显示了《国语》记载内容的丰富性。时至今日,《国语》仍是学界了解先秦历史的一部重要史著。
由于西周时期各国战争频仍,故《国语》的对话主题多围绕战争进行。《周语》中的《祭公谏穆王征犬戎》篇、《富辰谏襄王以狄伐郑及以狄女为后》篇,《鲁语》中的《曹刿问战》篇、《齐语》中的《桓公霸诸侯》篇,《越语》中的《越兴师伐吴而弗与战》篇都是较为典型的记载战争的篇目。从这些篇目中,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我们大致了解了周穆王与犬戎、周襄王与郑国之间的战争,鲁国与齐国的长勺之战,齐桓公成就霸业与诸国之间的战争,以及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之间的战争等内容。鉴于《国语》“分国记言”的独特风格,它对这些战争的记载其实并没有运用太多的文字,往往就用一两句话引出来作为对话的主题,如“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2]1,“襄王十三年,郑人伐滑”[2]45,“长勺之役,曹刿问所以能战于庄公”[2]151等语。这些语言虽然没有涉及战争的场面,但是也清楚地显示了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的政治交往以及此起彼伏的争霸场景,我们可以此作为了解当时历史的线索,并与《左传》记载的内容相互参证。
对于祭祀的记载,《国语》也同记载战争一样,一般是对话的背景而不是主题。在《鲁语·曹刿谏庄公如齐观社》篇中,首句即为“庄公如齐观社”[2]153,指出了祭祀社神的重要内容。同样,在《鲁语·曹刿问战》篇中,鲁庄公一句“余不爱衣食于民,不爱牲玉于神”[2]151道出了祭祀对于政治生活的重要性,也引出了了曹刿问战的主题。
农事的记载最突出的是《周语·郛公谏宣王不籍千亩》篇。郛公向周宣王建议说,“王事惟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故征则有威,守则有财”[2]21,表达了农业对国家和战争的重要作用,这可谓是中国以农立国较早的记录了,由此还衍生出了遵从时令、不违农时的观点,这在《鲁语·里革断宣公罟而弃之》篇中里革劝谏鲁宣公不要于夏季在泗水布网捕鱼中有明确的表达。而对天人关系的理解方面,《周语·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论周将亡》篇、《周语·内史过论神》篇较为典型。伯阳父、内史过将自然现象附会国家气数,显示了浓厚的祭祀、占卜和神意思想。伯阳父说,“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也,阳失而在阴,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2]26-7这样的看法显示了伯阳父对“天”的敬畏、对周朝政治的担忧。今天看来,这种认识固然不正确,却是周朝“敬天保民”思想的延续。与伯阳父的看法相类似,内史过则将国家的兴亡与所谓的“神”联系起来。文中记载,“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对曰,有之。国之将兴,与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衰足以同其民人。神饷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民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仕、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
,其刑矫枉,百姓摧贰……是以成见神以兴,亦或以亡”[2]29-30
。内史过的言论明确地表达了一种非常明确的天人感应思想,显示了古人对天人关系的思考。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国语》丰富的内容,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左传》没有记载的方面,而且还可以和《左传》已记内容想参证,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这一时期的政治和社会历史情况。
三、《国语》深刻的史学意识
虽然今天学界认为《国语》作为资料汇编的性质更明显,但从其记载的内容上看,它所表达的史学思想还是非常深刻的,这主要体现在其强烈的民本思想和历史借鉴思想方面。
《国语》体现的民本思想随处可见。在《鲁语·曹刿问战 》篇中,当曹刿问鲁庄公能够与齐国进行长勺之战的条件时,鲁庄公说,“余不爱衣食于民,不爱牲玉于神”,表达了获得民心与上天眷顾的重要意义。而曹刿的回答则更加深化了这一思想,“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均平其政事,君主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财不过用;财用不匮,莫不能使共祀。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今将惠以小赐,祀以独恭。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不优,神弗福也。将何以战?夫民求不匮于财,而神求优裕于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那到底治国的根本是什么?曹刿的回答就是“知夫苟中心图民,智虽弗及,必将至焉”[2]151,意即治国的根本就在民心。而在《周语·祭公谏穆王征犬戎》篇中,祭公提到的武王“事神保民,莫弗欣,而“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不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尚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也是民本思想的典型表达。在《周语·邵公谏厉王弥谤》篇中,邵公更是提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2]9”,这些话语表达了民众对于统治者的重要作用。其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是成为流传千年的警语,为后世的统治者所借鉴。在《齐语》中,通过齐桓公与管仲之间的对话,展示了齐国霸业形成的过程,篇末将齐桓公成功的原因归结为“唯能用管夷吾、宁戚、显朋、宾胥无、鲍叔牙之属而伯功立”[2]247,充分认识到了“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这就将民本思想提高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
《国语》的历史借鉴思想也很突出。《吴语·夫差伐齐不听申胥之谏》篇主要围绕申胥劝谏吴王夫差不要攻打齐国而应该灭掉越国的主题展开。申胥为了加强说服力,特意借用楚灵王的典故以打动吴王夫差,表达了深刻的历史借鉴思想。申胥说,“昔楚灵王不君,其臣箴谏以不入。乃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罢弊楚国,以间陈、蔡。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三岁于且、汾以服吴、越。其民不忍饥劳之殃,三军叛王于乾溪。王独亲行,屏营彷徨于山林之中,三日乃见其涓人畴。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王寝,畴枕王以墣而去之。王觉而无见也,乃匍匐将入于棘闱,棘闱不纳,乃入芋尹亥氏焉。王自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岂遽忘于诸侯之耳乎?”[2]598在这里,申胥希望吴王夫差能以楚灵王的经历为鉴,听从他的劝谏。《楚语·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中,申叔时认为教育太子应该使其明白过往的历史以作鉴戒。申叔时说,“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2]527。这段话表达了明确的以史为鉴的思想,显示了《国语》鲜明的史学意识,“这使它在先秦的史书中具有鲜明的特点”[3]144。
《国语》自成书以来,受学者责难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是唐代柳宗元,他从“救世之谬”的高度写了《非国语》六十七篇,清人崔述在他的《洙泗考信录余录》里,甚至给《国语》下了个“荒唐诬妄,自相矛盾”、“文词支蔓,冗弱无骨”的考语。事实上,《国语》却是研究先秦史学必不可少的珍贵史料,其记载历史的独特体裁也对后世史书的编纂影响深远,“《战国策》便是分国编排的,《三国志》、《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虽是纪传体,但也是分国编写的,《史记》的《世家》,《晋书》的《载记》,明显受到‘国别史这种体裁的启发”[1]。而且,《国语》也实践了记言为主的历史体裁,通过对话把问题讨论地更加深入,给人的教育也更为深刻。纵使在以后的史学发展过程中,记言体没有单独发展下来,但它却同记事体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历史记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白寿彝先生说,“如就《国语》本身认真考察,它却是一部可以卓然自立的书”,“从编纂的性质看,《国语》也可以说是第一部《经世文编》”[4],这无疑给了《国语》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定位,充分肯定了它的史学价值。
参考文献:
[1] 尹衡.国语漫谈[J] .文史知识,1982(4).
[2] 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所.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 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M]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4] 白寿彝.国语散论[N] .人民日报,1962-10-16(5).
[责任编辑:范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