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三条道路与当代英国文化政策的路径选择

2016-01-11钱志中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15年6期
关键词:路径选择

钱志中

摘 要 “第三条道路”是1997年布莱尔执政后英国新工党试图将政治、经济、社会等原本分离的政策目标纳入到文化治理范畴的中间道路。英国文化政策由此开始转向以文化创意为资本、以市场培育为目标、以艺术普及与文化教育为手段的工具主义与功利主义。其路径选择表现为经济复兴与社会发展两条平行线:通过教育与相关能力培训构筑创意经济的全球竞争优势;通过文化市场干预实现社会融合与社会公正。第三条道路所奉行的社会化市场模式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主要体现在卓越艺术标准与艺术低能化的矛盾、“起跑点公平”与“再分配-识别困境”,以及创意教育内容选择的困难等问题影响了政策实施效果。

关键词 第三条道路 社会化市场 文化政策 创意经济 路径选择

一、 第三条道路与当代英国文化政策的政治背景

“第三条道路”是1997年布莱尔执政后英国新工党试图弥合社会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的尖锐对立,希望在进步与公正之间建立新联盟的政治选择。其目的是在亲社会(pro-social)与亲市场(pro-market)的政治纷争中探索新的国家治理范式。新工党的“第三条道路”实质上是带有些许社会主义性质的资本主义,它更多地汲取了后社会主义的政治立场,希望通过低税率、较少的政府规制等组合策略调节社会矛盾:首先,政府在国家治理过程中试图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原本分离的政策目标纳入到一个有机的、系统化治理范畴,避免政策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相互抵触与矛盾。其次,第三条道路的“中间性”体现在既避免高度集权化的社会主义经济模式,也回避新自由主义过于放任的市场经济。

支撑第三条道路的理论工具是所谓的“社会化市场”(social-market)。英国的社会化市场的治理实践既汲取了美国的新民主党治理模式的成功经验,也从北欧国家的社会民主党的治理模式中汲取了有益的经验,在承认资本主义促进生产力增长、推动创新的制度选择基础上最大化社会公正。社会化市场认为市场能够转向关注社会或者文化这样的非经济目标,社会目标、文化目标可以通过与市场有关的更加有效和更高标准的管理得以实现。换句话说,社会化市场的核心是社会目标可以通过市场手段来获得。通过将“社会”与“市场”的结合,可以调和社会主义与经济宿命的矛盾。新工党的第三条道路的目标就是通过不同类型的资本(经济资本、教育以及其他形式的社会与文化资本)在社会各阶层中有限的再分配模糊阶级、社会等级的边界,实现社会平等。社会化市场重新定位传统的社会主义思维,认为市场机制是最有效的协调经济决策分散性的手段。

以文化作为黏合剂整合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之间的关系,最终构建稳态的社会结构,成为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英国实践社会化市场目标的主要路径选择。由此,英国文化政策开始从传统意义上关注单纯的艺术传达转向一种全新的范式:以文化创意为资本,以市场培育为手段,以艺术普及与文化教育为路径,实现政治结构稳定、社会包容和谐、全球经济竞争与国家文化认同的多元化社会目标。文化政策与经济政策、社会政策的边界日益模糊,社会、经济与文化的聚合成为英国文化政策的鲜明特征。

英国工党政府选择具有鲜明工具主义与混合功能的文化政策作为其推行第三条道路的战略有着深层次的政治背景:首先,随着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发展变革的新阶段,尤其是战后福利国家的政治治理结构大有钝化阶级意识与阶级对抗的趋势,作为政治理性层面的阶级性在英国政党寻求执政的选举战争中已经逐渐淡化,而作为政治价值层面的文化性则成为跨党派和不同阶级和社会阶层的选民能够认同的向度。其次,从文化本身的视角来看,文化尤其是大众文化具有隐含的政治属性,而政治也具有鲜明的文化属性。文化的日益大众化、平民化使精英文化视角下的艺术的卓越标准被打破,保守主义的价值观受到挑战,有着显性的政治意蕴。也就是说,隐藏在大众文化商业性、娱乐性与消费性背后的一股无形的操纵力恰恰是政治。文化具有满足社会结构稳定运行和延续的功能,它与政治的理性维度与道德维度相契合。政治的理性维度表现为以平等的方式缔结契约,确立统治地位的合法性;政治的道德维度表现为政治具有代表公众实现精神利益和社会诉求的道德价值。工党政府的第三条道路选择文化工具主义作为突破口的真正动机是在市场经济理论的框架内寻求社会公正的目标实现。既承认资本主义拥有革新、适应和创造经济与社会生产力的能力,又不伤及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此外,社会化市场理论在英国的实践还有国际竞争的外部驱动:金砖国家的崛起与欧洲经济的停滞不前使社会化市场理论很容易同时逢迎左、右翼政党,因为它们(尤其是中国与印度经济的快速发展)对英国全球竞争力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二、 创意教育:当代英国文化政策的经济向度

当代英国文化政策的四大关键目标(卓越、参与、教育与创意经济)将文化价值、社会价值、经济价值捆绑打包,试图以文化为杠杆,以经济为动力,撬动制约英国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绊脚石,最终实现社会公平。支撑英国文化政策的主轴首先便是创意教育。

1. 创意与当代英国经济新动能。受葛兰西文化霸权主义影响的英国左翼学者将撒切尔主义的成功归因于与特定时期经济结构有关的社会与经济差异性导致的某种融合。现代产业组织和社会消费方式的影响动摇了传统的文化商品生产的政治经济学假设,创新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增长最重要的驱动力。由于这种创新驱动力来源主要在科学技术领域而不是文化艺术领域,通过借用技术创新的概念将“创意”、“创造性”与模糊的文化概念对接,巧妙地将文化从边缘引导到中心,为文化谋求国家经济利益提供理论支撑。

创意是经过塑造的、充满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活动,这种活动会产生原创与富有价值的成果,想象力、目标、原创性与价值是其四大典型特征。

NACCCE(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 on Creative and Cultural Education), All Our Future: Creativity, Culture and Education, London: DfES, 1999, p.1.“创意”一词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的教育与心理学界。因为使用频率不够广泛,1933年前的《英国牛津大辞典》均未收录该词,20世纪的40年代、50年代也未见“创意”一词的广泛运用。创意是对社会与技术环境快速变化的现代性反应。作为创意经济核心动力的创意已经超出最宽泛的文化概念的范畴。从文化到创意的概念转换不仅仅是语义学的变化,而是后工业化时期英国执政党对文化政策理论的重新界定。创意经济这一概念其后在英国文化、传媒与体育部首任大臣克里斯·斯密斯(Chris Smith,1998)的讲演集《创意英国》中得到更加具体的表述。斯密斯特别强调创意应该面向社会中的每一个存在个体而不局限于极少数有天赋的个人,通过创意培育个人成就感、社会进步与经济发展机会。

Smith C., Creative Britain,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8, p.14.

2. 创意伙伴计划与国家未来创意竞争力的培育。1999年塞尔泽(Seltzer)和本特利(Bentley)代表DEMOS发布的《创意时代》(The Creative Age)和英国创意与文化教育国家咨询委员会(NACCCE)发布的《我们的未来》(All Our Futures)都将创意作为人力资源投资最新的、最有效的途径,并认同处于危机之中的英国教育需要转向培养学生的创意能力。创意能力培育在中小学教育中最著名的实践便是创意伙伴计划。

创意伙伴最初是由英国文化、传媒与体育部(DCMS)资助,英国艺术理事会负责管理,旨在推进学校创意教育的试点项目。2002年开始在英格兰16个社会经济发展最缓慢地区实施,每个地区大约25所学校与当地文化组织开展创意教育培训。2002-2009年,创意伙伴计划安排的专项资金为1.5亿英镑,辐射范围也从最初的16个拓展到近40个。

创意伙伴计划实施的第一阶段(2002-2005年)偏重艺术普及与艺术教育。注重培养“能够跳舞,歌唱,或者学会一种乐器,表演,绘画,雕塑,做手工,设计,电视制作,互联网内容,编剧,舞台管理,编舞,导演或制作;演出;展出他们自己的作品。”

DCMS, Culture and creativity: the Next Ten Years, London: DCMS, 2001, p.18.

第二阶段(2005-2009年)开始从艺术教育与艺术培训向提升“创造性学习”的“校园改进计划”转移,创意伙伴计划所倡导的“创造性学习”开始在艺术普及的基础上努力同经济发展接轨,学校及社区的创意教育课程设计的目标也调整为“旨在激励并产生能够独立思考与质疑,大胆创新,敢于冒险和具有创业精神与进取行为的创意思想者。”

CP(Creative Partnership), Creative Partnership and the business sector, London: CP, 2005b, p.1.严格说来,面向中小学的创意伙伴计划是立足国家未来创意竞争力培育的长期战略计划。创意伙伴计划实施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关于创意教育内容的激烈争论。最初的政策以大众文化为切入点、以公平参与文化与经济活动作为通向社会融合的指导思想。其后,创意教育的内容开始逐步向高雅艺术、卓越文化的公众体验演化。2004年又将创意教育与社会、经济目标分离,高雅艺术被重新纳入文化政策的视野。2005年之后,文化政策又开始倡导培育适应创意经济需要的大胆创新的能力。

3. SMAN与对接市场的大学生创意技能培育。如果说创意伙伴计划是立足未来的文化战略的话,新工党政府和2010年执政的保守党自由党联合政府试图通过对高等教育媒介与传播学科教学的直接干预则显示出创意教育面向市场需求的功利主义、工具主义特征。英国政府想要成为世界创意中心(creative hub)并维持其创意产业的国际竞争优势,必须从最具创意潜质、离就业市场最近的年轻人身上打开缺口。2006年,政府授权著名教育家保罗·罗伯茨(Paul Roberts)撰写了《在年轻人中培育创造力》的报告,并以DCMS和英国教育与技能部的名义发布。该报告要求学生参加创意产业工作实践的实习计划,并建议由创意产业的标杆企业和行业领袖共同融资成立国家技能学院,以建立起与市场需求的无缝对接,鼓励年轻人积极参与并勇敢面向全球市场竞争。

M. Readman, Dont Mention the ‘c word: the Rhetorics of Creativity in the Roberts Report, Networks, the Magazine of the Art Design Media Subject Centre (ADM-HEA), 2009. pp.7–9.2007年,新工党政府创建了英国技能媒介学院网络(the Skillset Media Academy Network,SMAN),宗旨是在大学传媒教育与传媒产业界之间进行“硬布线”(hardwire),通过产学研的协同创新开发学生新一波的潜能,希望他们未来能够创建像Facebook,Youtube和Bebo那样具有商业潜质的概念和媒介内容。SMAN最初由17所技能媒介学院组成,到2013年,加入媒介学院网络的高校增至23所。其最重要的特征是学位类别与课程设计在各个成员学院的招生网站上都打上了Creative Skillset Tick的“商标”,因为这些学位类型与课程设计是经过产业界专家选择与评估通过的。正像英国标准协会向符合英国标准的产品授权使用风筝质量标识符号那样,Creative Skillset Tick标识确保学生选择的学位类别与课程符合适当的媒介产业人才所需的技能标准,是经过严格的认证系统评估通过的。

SMAN模式颠覆了英国媒介与传播学科大学教育自20世纪70年来以来的培养模式。英国政府以媒介与传播学科作为干预对象一方面是因为传媒是英国创意产业国际竞争力最重要的来源,是英国八大创意产业统计分类中的一项;另一方面,英国高等教育中的传媒教学的社会应用性强,SMAN直接对接市场的培养模式容易被学生接受。通过对特定产业的技能培训激发创造力,为学生进入相应产业提供预备能力,打开就业市场的通路。媒介与传播学研究传统上被视为一门理论与实践并重、交叉特征显著的新兴学科,具有理论严谨性与实践科学性。新工党操纵大学学位课程培养教学目标向顺应创意产业需求的特殊能力转移,其出发点是让大学担负起锻造学生职业成功基础的核心能力——创造精神(其内涵是激情、专注、胆识、冒险、独创、进取),以规划毕业生在数字创意产业中的职业性质。大学与产业在各个层面的合作可以让毕业生带着职业必需的技能离开大学。

诚如英国工党的文化政策宣言——《创造未来:文化政策、艺术与创意经济行动计划》(1997)所指出的那样:“创意”是21世纪英国经济发展的潜在机遇,是当代英国社会与经济发展层面中重要的资本资源,通过教育培育并提升个人创造潜能是政府的责任。

Labour Party, Create the Future: A Strategy for Cultural Policy, Arts and the Creative Economy, London: Labour Party, 1997, p.1.英国创意教育的行动计划是从文化政策层面给出的具体战略措施,是新工党在政治结构稳定、社会包容和谐、全球经济竞争与国家文化认同之间进行平衡设计的产物。

三、 文化的社会化市场干预:英国文化政策的社会功能向度

从20世纪80年代起,英国文化政策日益将国家和社会资助艺术与促进社会融合的目标结合在一起。新工党利用文化政策作为认识社会与经济弱势群体的方式解决社会排斥和其他形式的文化与经济的不公正。这一努力试图转移少数族群和边缘群体对社会经济不平等的注意力,通过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的文化干预使资本主义更加人性化。

1. 文化参与与社会融合。社会融合(social cohesion)的核心思想是确保不同社会群体的每一个个体都平等拥有融入社区生活、共同参与决策的机会。社会融合问题产生的原因在于社会排斥。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是1974年法国学者勒内·勒努瓦(Rene Lenoir)首次提出来的,用来指称因为失业、贫困、犯罪、健康等诱发因素而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心理与生理残疾者、叛逆与社会边缘群体、问题家庭等不适应社会环境的人群。这些亚群体缺乏社会归属感,被主流社会隔离或者边缘化。

英国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认为文化具有满足社会结构稳定地运行和延续的功能,故而文化有益于稀释社会排斥引致的潜在风险。现代国家具有很强的主体建构性,相同或相异族群基于对国家主权的认同而聚合在一起,组成族群基本价值特征的个体的种族属性及其社会形态属性是国家认同的基本组成部分。国家制度体系想要成为维护和保障个体与社会的有效力量,就必须具有能够将分散的社会个体聚合为具有共同政治纽带的共同体。新工党为了将社会目标从社会公正转向社会融合以化解社会排斥,将文化投入不足视为社会发展的障碍。其理论逻辑是文化投入不足会削弱个体的知识储备与技能,直接影响劳动力市场的社会资本水平,并造成结构性失业的增加,从而加剧社会对立与社会排斥。通过文化教育与艺术普及,可以间接而有效地达到社会目标。在新工党的文化政策中,文化被视为能够提高生活技能、积聚社会资本、增加社会自信、促进身心健康与社区和谐的软资产与内驱力。

2. 艺术资助与社区关系重建。英国DCMS主要从四个参照指标评价艺术对社会融合的积极影响以及提升社区绩效的能力:健康、犯罪、就业和教育。从文化政策谋求实现社会融合的目标来看,新工党的创意经济计划试图打破传统文化藩篱,以大众参与的形式累积文化资本以促进全面的经济增长与社会公平。通过政府和民间赞助扶持鼓励社区文化发展以促进国家内部各族群之间的文化理解与文化交融,以文化凝聚力和文化竞争力强化国民的英国文化认同,最终达到社会稳定团结。

政府主要通过图书馆、博物馆等文化基础设施的免费开放和改革国家彩票基金以资助文化生产、文化实践与文化活动作为社区关系重建的主要措施。英国政府确保40%以上的文化补贴用于英国50个最贫困地区。通过“艺术拨款”计划等政府主导的艺术资助项目,将文化资源向社区、少数族裔和残疾人群体倾斜,一方面增加他们参与、体验高雅艺术的机会,提升文化福利水平,另一方面有利于开发贫困地区青少年的创意能力,增加社会不同阶层的文化多样性。早在1967年,英国艺术理事会的《皇家宪章》便对艺术资助的作用明确表述:提升艺术在英国普通公众和社会各阶层中的可及性是艺术理事会的职责。20世纪90年代重捡这一概念,反映出英国政府面对后现代时期经济与社会转型的宏观背景谋求秩序重构以破解社会不利条件的尝试。英国政府和主要的公共艺术赞助机构特别注重评估艺术活动在减轻社会分化与社会排斥方面的正面效应。

3. DADA项目与文化的社会化市场干预。2001年DCMS发布的绿皮书《文化与创意:下一个十年》是新工党为了在艺术职业培训和其他文化生产市场上更好地扩大参与而将教育、经济和文化政策联结在一起以发挥协同作用的最早尝试:“在教育方面,政府已经为舞蹈与戏剧专业的学生创立了稳定的资金,艺术训练的进入门槛已经不再局限于那些能够负担得起培训费用的家庭。机会的开放性意味着未来我们的演员、舞台监督、舞蹈家和导演将会来自于比现在广泛得多的群体库,更好地反映出我们生活在一个在文化上具有多样性的社会。”舞蹈与戏剧奖(the Dance and Drama Awards,DADA)就是在此背景下建立的国家资助的奖学金项目。该项目向那些16岁以上、具有较高艺术素养的青少年提供高质量的职业培训费用。DADA项目的特点充分反映了工党所坚持的社会化市场特征:政府设想在不干预私人培训机构的市场化运作机制的前提下,通过艺术奖学金项目的形式分解贫困家庭学生的培训成本,从而使未来的文化人才市场根据差异性识别的手段变得更具代表性和公平性。政府的DADA项目初衷是通过社会化市场干预建立“起跑点公平”(equality at the starting gate),在市场机制无力提供机会公平的情况下,政府通过社会化市场的介入确实可以在起跑点公平方面建立有效的支撑系统。

新工党对文化市场进行社会化干预的另一个支撑手段是通过立法在文化生产领域关注社会目标。2000年的《种族关系法案(修正案)》将所有公共部门都纳入到消除非法歧视、提高机会公平和提升不同种族社群间友好关系的要求中。 此外,“反残疾人歧视法案”(DDA,2000)和“特殊需求与残疾人法案”(SENDA,2002)也强调残疾人不应该被毫无理由地视为比非残疾人逊色。因为法律在文化生产领域的约束力远高于其他领域,通过矫正文化的不公平作为消解经济不公平的手段成为维护社会稳定、促进社会融合的理想选择。

服务于社会目标的文化政策与保护边缘群体的基本立法结合所形成的综合效应已经在劳动力市场上为表演人才库建立起了新的需求。早在2004年,普华永道在的经济评估艺术培训市场项目时便得出结论:英国少数族裔和残疾人演员与舞蹈家需求的新兴市场已经形成,有影响力的雇主诸如BBC已经为少数族群与残疾人学生的表演与舞蹈角色引进了“融合目标”,在产业总体发展上对机会进行再平衡,给予少数族裔和残疾人表演艺术人才的就业机会不断增加。

四、 当代英国文化政策路径选择的困境

新工党的第三条道路的目标就是通过经济资本、教育以及其他形式的社会与文化资本在社会各阶层中有限的再分配模糊阶级、社会等级的边界,实现社会平等。英国文化政策所奉行的社会化市场干预模式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甚至出现了许多矛盾与困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 卓越艺术标准与艺术低能化的矛盾。根据工具主义和功利主义目标探讨文化的社会担当有可能侵蚀艺术的卓越标准并导致艺术的“低能化”。早在20世纪90年代英国学术界就充斥着这样的指责与质疑。新工党的文化政策在平衡公民社会结构(政治经济权利)与公民文化权益结构(识别与表现)时遭遇诸多质疑:在文化生产阵列中,哪一种艺术是有价值的?它们代表着谁的文化审美?它们应该归属什么样的社会阶层?文化增长意味着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与经济群体的审美趣味、类型偏好以及教育水平相关联的卓越艺术标准的重新界定,推动文化增长对平权行动还应该包含现有文化价值结构的变革活动。

T. Jowell , Government and the Value of Culture, London:DCMS, 2004, p.16.

国家文化大臣特萨·乔威尔(Tessa Jowell)对卓越标准与艺术低能化进行模糊化处理:所谓卓越的艺术标准应该是动态和充满张力的,不能仅仅作静态的观察。卓越是抽象而难以度量的概念,坚守艺术的卓越标准与大众参与并不总是充满对立。乔威尔将体育与歌剧并置,认为歌剧应该像体育那样既需要卓越标准,更需要扩大公众参与。乔威尔还巧妙地引入个人社会资本的概念来解决艺术卓越标准与公众参与的矛盾:文化投资、文化参与是重要的个人社会资本的投资,艺术是私人的、自主的、个体的资源,是个体储备的终身富集。

Jonothan Neelands, Viv Freakley & Geoff Lindsay, “A Study of Social-market Interventions in the Shaping of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 Vol. 12, No. 1, 2006, P.103.政府文化政策并不是降低文化标准,而应该有最高的艺术标准的要求。文化资源向社会普通群体与边缘群体倾斜并不是自上而下的社会工程,而是自下而上的外部保障。英国文化政策的政治雄心是努力给每一个个体到达优秀艺术的通道,以打破中上层阶级对精英艺术的专属权。个人社会资本的引入回避了来自于保守党和少数极右翼的批评,对文化能够增进社会公正发挥重要作用的思想做了精心修正。

但原本寄希望于通过社会文化资源的再分配铸造社会公平的国家文化政策最终又回到个体这样一个充满内部与外部差异性的原点。所以,英国文化政策的目标被推入另一重矛盾境界:承认通达“复杂”艺术的路径依赖于特殊的、有阶级差异的教育,而这种显在的差异性恰恰是政府无能为力的。平等教育无法普遍获得,仅仅依靠政治与文化介入而不考虑基于阶级差异引致的艺术偏好的差异,政府的社会文化目标无法实现。

2. “起跑点公平”与“再分配-识别困境”。“起跑点公平”意味着国家干预能够保证市场参与所要求的不同资本的再分配公平到达目标人群。它假定市场的平等进入,承诺“起跑点公平”而不是终点一致。尽管平等理论上可以依靠市场机制来实现,但是市场机制本身并不创造平等。更重要的是,在文化艺术赞助领域和所谓合法性文化领域识别不同形式的资本与权利通常是由社会经济阶层和其他种族、文化差异形成的社会分化决定的。弱势或边缘群体一旦以社会特殊群体进入社会化市场,他们就需要被有效识别。而政府文化资助存在“再分配-识别困境”,因为“市场社会主义无视种族与性别存在,个体只以消费者、储蓄者或者工人的名义存在,而不是拥有特殊权利、困难和利益诉求的男人和女人,白人与黑人。”

R. Lindley and B. Perez, A Profile of Entrants to Vocational Dance Training: A Report Prepared for the Council for Dance Education and Training, Institute for Employment Research, Coventry: University of Warwick, 2005, p.35.一旦真正进入某一市场,就业权利与机遇就和其他人一样。

乔纳森·尼兰兹(Jonothan Neelands)等人的跟踪研究报告验证了这种识别困境:DADA项目实施三年后,尽管从低收入家庭进入艺术培训市场的学生从28%增加到37%,但英国少数民族和残疾人群体中获得资助的学生并没有显著增加。

DCMS , Policy Action Team 10: Report to the Social Exclusion Unit, Arts and Sport, London :DCMS, 1999, p.7.而林德利(Lindley)和佩雷兹(Perez)的调查报告表明,受DADA项目资助的460位舞蹈奖学金获得者和621位戏剧奖学金获得者中,白人比例分别为90%和89%,来自于专业技术职业家庭以上的比例分别为73%和71%。

J. Le Grand and S. Estrin, Market Soci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42.由此可见,文化政策并未能弥合经济发展与社会融合的两极分离,在某种情况下,它反而加剧了这种分离。这种外部支撑系统是基于弱势与边缘群体进入艺术门槛的经济劣势,而没有将艺术看作是如布迪厄所谓的复杂的文化与社会难题。布迪厄认为文化需求是教育与教养的自然结果,文化实践、教育水平与社会出身紧密联系。

3. 创意教育的内容选择困难。创意教育是基于国家未来竞争力培育的长期战略,对经济复兴的作用无法进行准确评估,给予中小学生什么样的创意教育内容就成为广受争议的话题。塞尔泽(Seltzer)和本特利(Bentley)的报告与NACCCE的报告对创意内涵的理解及目标实施路径便迥然不同:塞尔泽和本特利对创意的解读基于对快速变化的市场环境的观察,技术进步、组织变革与全球化竞争驱动社会生产从体力劳动向“思维工作”(thinking jobs)转变。这种转向要求社会个体形成信息交流、解决问题、风险管控和自组织等全新范围的能力的更新与提升。塞尔泽和本特利的创意思想无关乎艺术感受力的培养,而是通过知识的创造性运用推动经济繁荣,由此,学校教育应该在课程设置上加以针对性调整,培养、激发每一个个体的多样化的智识和能力,将来能够在复杂多变的工作环境中运用这些智识与技能。塞尔泽和本特利代表着一种远离艺术的、亲市场的范式,将创意看作是创意时代个体独立、自我价值实现和事业成功的先决条件。这是18世纪以来市场自由主义在新经济时代的回响。

NACCCE则认为传统的学校课程设置既没有反映年轻人的社会、道德与精神需求,也无助于他们发现并充分展示自己的激情与感受力。报告要求学校能够开发某种文化与创意平衡的课程,以便使个人在艺术人文方面的修养素质与科学技术方面的智慧能力之间形成协同作用。为了实现这样的平衡,创意能力的培养应该成为当前英国学校教育的中心,现行的教育体系应该辅之以创造力与文化教育的规定内容,其实施路径是构建学校与地方文化机构间可持续发展的合作关系。NACCCE的文化战略包含着民主的、普适的创意思想,认同人人皆有创意潜能,创造性不仅仅局限于艺术与文化领域,而是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NACCCE的落脚点还是重新认识艺术的重要性,并恢复人文艺术在英国教育模式中的主导地位,引导学生参与并理解不同艺术形式的特征是培养创意能力与提升文化教育水平的基本手段。

英国文化政策的社会化市场模式是文化实用主义与功利主义在创意经济的背景下的政治选择。工党的第三条道路在2010年以来的保守党与自由民主党执政联盟的文化政策依然在奉行自由主义文化政策的美国模式与秉承民族文化的国家干预的法国模式之间摇摆。尽管近二十年来英国经济复苏乏力,社会深层次矛盾依旧,尽管学界一直在质疑文化在促进社会融合、助力经济繁荣方面发挥的作用,但是英国政府似乎对创意经济时代文化的担当充满信心。英国文化政策在实现政治结构稳定、社会包容和谐、国家文化认同的多元化社会目标中究竟能够走多远,人们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

[1] 王幸平.社会的生产本质与文化生产力[J].现代经济探讨, 2014(8).

[2] Hartley, John, ed. Creative industries[M]. Oxford: Blackwell, 2005.

[3] Hesmondhalgh, David. The culture industries[M]. 2nd ed. London: Sage, 2007.

[4] McGuigan, Jim. Culture and the public sphere[M]. London: Routledge, 1996.

[5] Miller, Toby, and George Yudice. Cultural policy[M]. London: Sage, 2002.

[6] Throsby, David. Economics and cultur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7] Leys, Colin. Market-driven politics: Neo-liberal democracy and the public interest[M]. London: Verso, 2001.

[8] Evans, Graeme. Cultural planning: An urban renaissance [M]. London: Routledge, 2001.

[9] Commission on Integration and Cohesion (CIC). Our shared future[M]. London: Commission on Integration and Cohesion, 2007.

[10] R. Lindley and B.Perez. A Profile of Entrants to Vocational Dance Training: A Report Prepared for the Council for Dance Education and Training[M]. Institute for Employment Research, Coventry: University of Warwick, 2005a.

(责任编辑:崔建树)

猜你喜欢

路径选择
西安市物流企业多元化发展路径选择
我国社会保障理念演进与路径选择研究
新课标背景下初中生物教学改革的困境与路径选择
做好青少年工作,培养接班人素养
民办高校持续发展的路径选择
军休服务管理社会化:现实需求与路径选择
社会治理面临的现实困境与路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