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战争的反思看尤金·奥尼尔的生态意识
2016-01-11安国平
我国著名生态专家鲁枢元先生在其著作《生态批评的空间》中指出:“人不仅仅是自然性的存在,不仅仅是社会性的存在,人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1]人类在改造自然、追求经济发展的过程中,面临着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由于人类中心主义的主导思想,人与自然关系日渐异化。美国哲学家比·杰·诺顿认为“强式人类中心主义是指不经过任何理性判断地把人的任何一种欲望和需要都当作价值的根据,对于人类而言,自然只是达到欲望和需要的工具。这种强式人类中心主义才是造成环境问题、生态问题乃至全球问题的深刻的思想根源”。[2]将目光转向人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逐渐异化,缺乏关爱和信任,冷漠隔离。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常常处于孤独和空虚之中。在这个大背景下的文学领域产生了生态批评。生态批评是指探讨文学与自然关系的文学批评。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生态批评进入研究的全盛时期,90年代被广泛接受,成为一支独立的批评学派。生态批评的兴起为重新研读奥尼尔的作品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本文从对战争的反思着手,通过对部分作品的分析,指出战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影响以及战后人类精神生态的危机和失落。对战争的反思是奥尼尔生态意识重要的组成部分。
奥尼尔所经历的战争体验与他对战争问题的思考
20世纪20年代前后,奥尼尔登上美国戏剧的舞台。人类经历了对全球环境三次严重的破坏:“一战”、“二战”及其“二战”后对环境的持续破坏。从历史背景看,生态环境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基。古代的战争对环境的破坏是限制在一定程度上的。那时战争主要消耗人力、物力和有限的自然资源,但是现代战争消耗了大量的能源,对土地、空气、海洋等自然环境造成了严重的危害。而高科技的运用则加速了对环境长久的、大范围的、毁灭性的破坏。从本质上讲,战争对生态的破坏凸显了人与自然的对立。自文艺复兴至今,人类受到人类中心主义的蛊惑,认为人类能够主宰一切。战争反映了人对自然的剥削和压迫。
战争带来的严重后果使得有识之士陷入深深的思考。对战争的批判随即出现在很多严肃作家的作品中。大部分作品谴责了战争的残酷和战争对于人类文明和自然造成的破坏。奥尼尔也不例外,他关注战争带来的种种问题,特别是战后人的心理和存在感。奥尼尔亲身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这种体验带给他的创伤和困扰是永远也无法得到治愈的。奥尼尔通过他的剧作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他对战争的看法。奥尼尔本想要展示生活的美好,但是“一战”的爆发使奥尼尔的理想破灭。他在一首题为《杀戮者》的诗中提出一个问题,“年轻人应该为了保护美国富有的工业主义者的利益而参战吗?”[3]奥尼尔在诗中呼吁人类应该停止自相残杀,因为世界就是一个大家庭,人类应该犹如兄弟姐妹般地友好相处。奥尼尔倡导世界和平,曾经为朋友办的周刊《反叛者》撰文,大声疾呼停止战争。然而,时局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奥尼尔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特别是凡尔赛条约签订就像老练的欺诈高手将人类的未来推入权力政治的河流。他为人类的每一次的贪婪行为感到羞耻。奥尼尔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战争的实质是人类因为贪婪而犯的令人难以置信、愚蠢的错误!”[4]奥尼尔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人类为何要发动战争。他尖锐地指出,政府所宣传的所谓的“爱国”、“牺牲”、“高尚”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战争完全是受到大企业家的操纵”[5],为了经济利益才发动的。
“二战”初期,以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兴起,世界处于纳粹的魔爪之下,人类的自由和民主日益受到威胁,社会上人心惶惶。奥尼尔意识到这是一场关于人类的善良与邪恶的生死斗争。作为一位有社会良知的剧作家,奥尼尔计划写一个反法西斯极权主义的三部曲,试图说明正是由于人们的自身软弱和缺陷才使帝国主义得逞。遗憾的是他因健康恶化而未能完成夙愿。奥尼尔经常为战争所困扰,整个身心沉浸在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思考之中。[6]他的忧郁情绪体现在《送冰的人来了》(1939年)、《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1940—1941)中。当希特勒同时入侵荷兰和比利时,奥尼尔觉得他所写的家庭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这个疯子的世界里太无足轻重了。奥尼尔这时的工作日记表明战争使他痛苦到精神衰弱的地步,他无法让自己不担心人类自由的将来。前线的战争令奥尼尔觉得痛苦、沮丧,战后的影响使他更为担忧。奥尼尔曾说他“不能明白任何读过历史的人会把时间浪费在一厢情愿地乞求下次和平。”[4]战后的毁灭性后果可以从《奇异的插曲》《与众不同》等剧中体现出来。
战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以及造成的精神危机
出于对时局的关注和对战争的憎恨, 奥尼尔在整个创作生涯中写了不少有关战争的剧本, 直接或间接地讲述战争对人类的影响。如早期剧作《狙击手》《交战区》和《弹震症》。《狙击手》(1914年)是一部写实的剧本。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比利时的小村庄,时代背景设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故事开始时,主人公瑞根得知儿子在快结婚时被普鲁士士兵打死,他痛苦得接近崩溃。一名神父安慰了瑞根,说有很多人遭受的苦难更多。瑞根质疑战争的正义性和发动战争的理由:“有些人好战,但是我们没有欲望,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凭什么我们被战争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7]奥尼尔通过瑞根之口道出了战争的残酷。瑞根对往昔的回忆反映了战争对自然生态的破坏:“骑兵们骑着马践踏了我种的粮食,大炮的车轮碾轧了我的庄稼地,大炮炸毁了我的房屋。收获的时候颗粒无收,只有灰尘和石头!”[7]出于愤怒和痛苦,瑞根拿着枪在自家地里开始扫射普鲁士士兵,随即他被抓住并被德国军官打死。《狙击手》可以看作是奥尼尔反战的宣言。1917年春天,奥尼尔根据自己无辜被捕的经历创作了《交战区》。剧中的主人公司米提由于恋爱受挫,转而到了一艘潜水艇上工作。由于他经常携带一个锁着的箱子,进而他被指控为德国间谍,其实箱子里面只是他与女友的通信。这是奥尼尔第一部反映战争对人的心理所造成的紧张情绪的剧作。奥尼尔的不少剧作表现了战争对于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同时,奥尼尔也十分关注战争以及战后人的精神生态。《弹震症》是奥尼尔将“一战”对于美国士兵的创伤影响戏剧化的尝试之作。在剧作中,奥尼尔讲述了三个从欧洲战场返回的男青年,他们试图想要忘掉噩梦般的战争,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剧中主要描述了受创伤最深的一个叫阿诺德的士兵。出于想要有烟抽的自私目的,他救了濒死的同伴,因为这个“勇敢的壮举”,他还被授予了英雄奖章。显然,剧作家这样写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后来战争结束了,阿诺德却仍然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捡烟蒂抽。抽烟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战争中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死亡的可怕场面。这部剧体现了奥尼尔对于战后人的心理、思想状况的关注,战争给人们留下抹不掉的回忆和永久的阴影。在《与众不同》(1920年)中,奥尼尔刻画了人性的扭曲、人的孤独隔离感以及心理危机,所有这一切都组成了清教主义背景下,奥尼尔对于战争后果的批判。
《悲悼》创作于1929—1931年,奥尼尔通过剧中不同人物之口表达了对战争的痛恨。作为憎恶战争的代言人,奥林在内战中犯了错,然而,具有讽刺性意味的是,他最后变成了一个英雄。奥林讲述了他在匹德斯堡壕沟里的体验。他认为将军们都是愚蠢的,他希望交战双方能放下武器,握手言和,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战争结束遥遥无期,一想到战争结束大家恐怕都得死,他就更加恐惧了。奥林时时被战争的噩梦所萦绕,他只能嘲笑战争:“后方的人们总是把死亡看得如此庄严,其实在前线,死亡只是生活中一个肮脏的玩笑!”“你要是没有上过前线,你是不会懂得的。我磨硬了我自己的心肠, 来期待我自己的死以及别的每一个人的死,而且不把死当作一回事。”[8]奥林的父亲孟南是一位上将,他一再重复战争与死亡,他说:“如果你也像我那样,在过去的四年中,看见那么多的人死去,你就不会怕它了。”[8]奥尼尔坚持认为战争使人变得冷酷无情。内战给孟南家族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因为死神总是萦绕在孟南家。奥林杀死了母亲的情人卜兰特,迫使母亲绝望地自杀了。战争将淳朴的奥林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心理逐渐扭曲,最后导致人格分裂,只能以自杀的残酷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奥尼尔在其他剧作,如《诗人的气质》《拉撒路笑了》《月照不幸人》《送冰的人来了》等剧作中都有对战争的描述和谴责,刻画了战争对人的心理、思想的巨大影响,反映了战后美国的社会状况。
奥尼尔反战思想的根源
奥尼尔反战思想首先源于奥尼尔是一位悲天悯人的严肃作家。出于人文主义的思考,他关注世界的变化和人的内心世界。奥尼尔认识到,人类只是地球生物链上的一部分,不是自然界的主人。对自然发动战争实际上是人类自己的自相残杀。战争的爆发反映了深藏于人类头脑中的反生态思想。战争首先引发对环境的污染和对人类种族和生物物种的毁灭。奥尼尔与同时代的严肃作家,如海明威、T.S.艾略特与菲兹拉斐尔徳等一样,在作品中表现了浓厚的生态意识。奥尼尔认识到战争的实质不是当权者所宣扬的为了人类的和平、民主、自由和正义,而是为了统治阶级的经济利益而发动的,其本质是人类对自然资源的野蛮而贪婪的掠夺。[9]尽管在后期作品中,奥尼尔的悲观意识日益加重,但是他始终关注人类,反思战争对于自然环境和人的精神世界的巨大破坏。
其次,奥尼尔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很深。道家思想主张从宇宙整体的角度审视万物,人与万物平等,所以人应遵守自然的规律,通过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和感悟发现蕴含其中的“自然”之道,并将其作为指导人类行为的根本原则,正如老子所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老子对战争的看法颇为深刻:“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10],意思是凡是用兵打仗的地方,所到之处的自然生态必然遭到破坏,野草荆棘会长满战后的废墟,随后连年闹灾,田园荒芜,庄稼歉收,瘟疫大肆传播,民不聊生。[9]奥尼尔认同老子反对战争、渴求宁静的观点。战争是对生命的践踏和心灵的伤害,战争对人民民主、世界和平造成严重的危害。这些都体现出剧作家对生命的敬畏和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怀。
结 语
奥尼尔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背景的设置和描绘抨击了战争对人与自然的巨大的影响,谴责了战争对人的生命的践踏。他站在自然立场,提出了人类要对自然心存敬畏,这不仅是自然发展的内在要求,而且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必然选择。同时,奥尼尔还指出战争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巨大破坏和持续的心理创伤。奥尼尔对战争、人类中心主义和道德价值观的反思,体现了剧作家浓厚的生态意识,给现代人带来思索和启迪。
基金项目:本项目获得2014年中央高校基金项目的资助,项目编号为2014MS181。
参考文献:
[1]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5.
[2]陈小红编著.什么是文学的生态批评[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16.
[3]Floyd,Virginia.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A New Assessment[M].New York: Fredrick Ungar,1984: 568.
[4]Louis Sheaffer.“ ONeill Son and Artist”[M].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Boston Toronto,1972 : 488, 536.
[5]Alexander, Doris. Eugene ONeills Creative Struggle: The Decisive Decade,1924-1933 [M].Pennsyvania: Penny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2 : 244.
[6]张生珍.《悲悼》的生态理念探析[J].山东社会科学,2008(9):114.
[7]Eugene ONeill.Lost Plays of Eugene ONeill (The Abortion,The Sniper,Servitude, and A Wife for Life) [M].New York:The Citadel Press,1950:298.
[8]郭继德.奥尼尔文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74,54.
[9]申富英.论伍尔夫小说中的生态意识及其道家思想色彩[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3(2):489,75.
[10]李耳.老子[M].饶尚宽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77.
作者简介:
安国平(1977— ),女,山西平遥人,硕士,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