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梳理的青春
2016-01-11赵瑜
金水路17号
金水路17号。最先,是往这个地址寄了一封信,简历。那个时候,我刚工作不久,在郑州旁边的一个小县城里。
简历上的内容到底能写什么呢?如今想来都觉得苍白。可那时并不气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我也是写满了两页纸的。
应聘编辑,是要考试的。数十人考试,考完试以后,在杂志社二楼走了一下,看到一个房间的门牌上挂着副总编三个字,隐约记得我看过他的一本诗集。见里面有人,我敲门,几乎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问那人,你是马新朝吧。
那人觉得好笑,但也觉得有趣。出于礼貌,向我伸出手,说,我是。
那是1998年6月,我22岁,莽撞,情商极低。
后来,我常常想,我被杂志社录用,是不是就缘自这一次无礼打扰。因为我毫不掩饰的莽撞,让我的名字在众多应试者里脱颖而出。
不久后,我收到传呼。回过去电话,说,让我做好准备,到《时代青年》杂志试用。
这样叙述,似乎容易了些。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出现了转折。在此之前,我师专毕业,进入一家县级小报。我采访养猪专业户,和某个村支书交了朋友,甚至,还对人家的女儿有了好感。差不多,在那个小县城里,我很快便成为一个有才华的人。但是,每到夜晚,我总有一种青春被狭窄的天地所拘囿的感触。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要走出去,我不属于这样一个小地方。
郑州是大地方吗?我是茫然的。
我犹记得上班第一天的事情:全体去打保龄球。大概是要通过打保龄球的姿势,来判断我们有没有出息。这是我的揣测,因为我的姿势十分蹩脚。
马总编主管我们,开会说,到我们这里工作,有两个要求:一呢,要会玩儿。我们是青年杂志,不能出去开会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就要会玩儿,这样你们才会热爱工作。二呢,不能老看《人民日报》。没有说完,我们就笑了。
心里面想,这总编,可真有趣。
那时还流行写信,刚上班的时候,最希望收到的,便是在金水路17号这个地址后面,出现我的名字。
可是没有。
这其实是一种存在感的缺失,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却没有工作的证据。
于是,我开始给不同的人写信、投稿,给相恋的女人写信,给大学同学写信,给陌生的投稿者回信。我相信,1998年6月至12月,是我这一生手写信件最多的时间段落。
杂志社的地址虽是金水路17号,而院门却开在经五路上。门口挂着很大的牌子,共青团河南省委。
院子小极,入门左手转,旧式的木门,常年开着,二楼便是我们杂志社。
那时办公室有一台旧电脑,286的,我学会了打字,晚上的时候。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写诗。窗子外面是经五路,法国梧桐树上栖着的鸟儿回来了,叫个不停。我觉得一切都挺好的。
诗写好了,照例是要打印出来的。那电脑我并不太会用,编辑的时候,一不小心,摁错了删除键,写好的诗全没有了。
就用手写。
有时候也接陌生人的电话,问一些情感的事情。我呢,端庄着听,不时也给些建议,天知道那些大胆而即时的建议会不会让别人的人生更加混乱。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给读者回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女孩子正在念大学,寄来了照片。大体也是好看的,我也就收着。等过一阵子,整理稿件的时候,不小心就扔掉了。
那女生通了一阵子信,大约在学校里遇到了相好的男生,便不再写信了。偶尔,我在傍晚的时候想起了她,就凭着印象,给她写了一封倾诉寂寞的信,却并没有回。
这也是常有的事。
杂志社楼梯口的光,在傍晚时很好,有时下班晚,要走了,在楼梯口看到一束光,昏黄中,有一股尘埃在光里弥漫着,便觉得没来由地感动。站在那里,想一会儿什么,却并不连续,遥远的东西在远处,近处的东西,都还没有来得及做。
我推着自行车去修理铺,一路上都想着那光线,总觉得,人生啊,写作啊,都不过是这一束光,能给晚走的人提供安魂的空间。
院门口有一株极老的梧桐树,树干上有一个脚印大小的斑痕。我常在那里等人,站在那里,一直等。那时候并没有手机。常常等了半个小时,要来的人还没有来。我便上楼打电话给他,对方也没有手机,同事接电话,说他出来了。
就只好再下楼,继续在那株树下等。那时的时光总是很宽裕,等别人半天,也没有觉得焦虑。看看来往的人,又或者随身带一本书,就在路边那样翻着,也不觉得奇怪。
金水路17号,我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我也在这里书写了我最好的青春。
版底栏
在杂志社,有一趣味的编辑工作,编“版底栏”。
需要解释一下这个排版术语。正常的十六开本的杂志,一般会将页码数字放在纸页的左右两边,这样,整张纸便有了页眉和页底。而页底就是所谓的版底栏。我们会发布一些“凡人妙语”。照现在的说法,就是缩短了的心灵鸡汤。相对于名人名言,这里是有些小机智的平常人的话语。当然,后来发现不少人抄袭名人名言,或者改编名人名言,这是意外。
其实,最让人惊讶的不是发表这些短句。而是,发表这些短句的同时,会直接将短句作者的地址和邮编一并公布。
九十年代末期,写信仍是人们通信沟通的主要方式。由于杂志的发行量极大,所以,每一个发表版底栏的人,都会收到许多陌生人的交友信。
那时节,版底栏的投稿极多,我和美术编辑李桦坐对面。稿子呢,就堆在桌子上,一两个月的工夫,李桦老师便会在对面说,赵瑜,我又看不见你了。
我只好将这些版底栏的投稿处理掉,大多数都卖了废纸了。
做编辑久了,会接到作者寄来的贺卡,或者茶叶,甚至是来办公室拜访。而编版底栏,有时候还会接到作者寄来的喜糖。说是因为在版底栏发表了一句感悟人生的话,便有一个知他温暖的女孩写信给他,寒暑之后,便有了爱情。
然而,喜糖还没有吃完,便收到有人要来炸掉编辑部的恐吓信。说是在我们版底栏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话,写信给她,结果一来二去,竟然被她骗了数千元钱,等到最后一封信,这“女人”竟然是一个男的假扮的。上当的读者坐车去通信的地址找那个女人算账,地址竟然是一个邮箱,找不到具体的人,人名是假的。
这故事曲折动人,几近虚构,虽然我们人心惶惶几日,但念念不忘这个被骗的人,究竟会如何治愈自己。
版底栏也不只是发短句子,有时候,也会帮着同行发布一两个书讯、茶馆开业的信息。甚至还有过征婚交友的信息。
但是,鉴于这类信息的来源真实性,我们没有能力鉴定。做了几次以后,便停止了。
那时候,杂志并不发表诗歌等文学作品。常有一些诗歌爱好者,投一些短诗过来,觉得轻飘飘的,夏天的时候读到,或许可以降些温度,偶尔也选发一些。
这一下可真是惹了诗人了,妈呀,本来版底栏的投稿已经渐渐减少了,一刊登诗歌,几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别笑,这不是幽默,这是当时的实情。
有一个开澡堂的人,喜欢写诗呢,不知托了谁的关系,将写的诗歌拿过来了。当时我们传着看,说,这样的诗,要请我们大家洗两次,才能发一个版底栏啊。
那人真是大方,请三次。
也有正经的诗歌作品,很长的篇幅,我们选了一节,发在了版底栏。结果那人写了信过来说,听人说我在你们这里发表了诗歌,为什么我找不到。
那作者在目录里反复地找,没有找到。我们回信告诉他在版底栏发了。他又复了信件,说是很生气。摘出来发表的那几句,是他那首诗里最差的几句,我们偏偏要选,简直是对他诗歌的背叛。最重要的是,发表在第63页,倒数第二页,上面的广告是治疗性病的广告啊。
我们的确觉得挺歉意的,尤其是关于诗歌上面的广告内容。那些针对男人的隐私广告天天在那里妖言惑众,我们却赶不走。甚至,只能将诗歌这样美好的句子,放在这广告的下面。这如何不让写诗的人伤心啊?
这样伤害别人,终是不好。我们后来讨论了一下,便不在版底栏发表诗歌了。
热 线
杂志社有一部热线,每周五晚上对读者开放。
值班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通常要自称是小芳。是的,热线的名字叫作“小芳热线”,得,一听名字,就知道这名字缘起的时代。
热线基本上是倾听读者的故事,做判断和给出药方的机会并不多。所以,难度并不大。
一开始,我们几个新来的编辑,都是要老编辑带着值班的。
周五的夜晚,有时候,下着雨,听着雨声,电话并不多,但每一个来电话的人,都充满着未知,我很是有接听电话的愿望。
想来,一个人内心的尺寸,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倾听而一点点变化,被窄狭的人的观点提醒,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样想的人。被苦难的人生启蒙,顿时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原来,比我活得悲惨的人,竟然这样多。
打进电话来的人,未必真的是糊涂的,也许,他只是想试一试,找一个陌生人说说话,说完了,也许,一个秘密带给他的压抑就会减半。
我有一次听一个女人的倾诉,觉得她遇人是那样不淑。她男人的薄情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了,可是,等她说完了,她自己说,她知道那男人在外面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却依然爱他。
那时的我年轻、义愤,却又不便在电话里直接表达。几乎是非常生气地挂了电话,之后,长久地不能平静。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贱啊,活该,为什么不能离开那个负心的男人啊,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把生活当作琼瑶的剧本来过啊,无聊。
这是我当时对着同事说的话,大体如此。然而,这样的观点不久便做了修正。自然还是因为这热线。随着倾诉者的个人故事的累积,我对某些固定事件的偏执,正慢慢松动,甚至被人性里某些不能确定的细节融化,对是非尤其男女间感情的是非渐渐模糊。
冬天的时候,办公室里有暖气,晚上的时候,也开着,暖和。周五的时候,本来是两个人值班,也会有其他同事陪着。或者是,四个人打牌,一个人值班。
有时候,四个打牌的人,大概是有人作弊,被逮到了,几个人一起狂欢,而正接电话的人,会立即将电话捂住,把手指伸到嘴上,嘘了几声。
大家便会安静一会儿,过一会儿,又忘记了,又说笑。接电话的人不干了,捂住电话,大声抗议说,人家对方正在哭呢,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我接的电话中,也有不少哭泣的人。她们多数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在爱情的沼泽地里陷进去了,然而,却被欺骗。不仅如此,还有一些人,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的,还会写信来。信里夹寄了她和那个男人的情书,一封一封的,复印件,看得出,那男人是动过真感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得两个人的感情突然就停止了呢?
这是我那个年纪治疗不好的疾病,所以,作为一个热线的主持人,我能给出的答案,往往是主观的,甚至是幼稚的。但是,倾诉的人仿佛并不十分在意我的答案,会对我的善良表示感谢,然后呢,又继续他们的生活去了。
通常,如果是男士的电话,会找女编辑来接。男人的电话通常很短,他们说话的条理大概比女生要好一些,在说话的时候,仿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不妥,又或者已经想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有时候话没有说完,便表示感谢,挂了电话。
而女士的电话,常常在我们完全没有进入语境的时候,对方已经开始情绪化了。女性情绪化会影响表达的,常常是一件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事情,结果,说了许多,她也没有找到问题的所在。她陷在自己的往事里,说出来一半,以为听者已经明白了,她自己呢,在自己的忆念里伤感,甚至为自己不能修改的过去哭泣。
所以,通常情况下,一个晚上值班下来,也不过接四五个电话。
那时候,接电话都是有记录的。我常常想,将这些电话的记录复印下来,以后写作或许可以用得上。
随着信息时代的变化,中文传呼机,手机慢慢普及,人的倾诉欲有了更多的出口。我们的热线慢慢停了。
每每想起年轻幼稚的我,在电话的一端接听那些陷入生活苦恼里的男女时,我都会由衷地感激“小芳热线”,这种超出年纪的训练,让我的情商的数值渐渐升高。从一个单细胞价值观单一的偏执狂,渐渐变得宽容。
这部热线,几乎是我人生的一个课堂,而上课的人,正是那些充满迷惑的人。
总编们
王总编写散文诗,温和,抒情。
有一次,和王总编一起去书店,我挑书快,看名字,觉得好玩,买。又闻闻书的纸张,觉得味道好,买。还有更好玩的,就是,看着一本书沾满了灰尘,无人问津,替那书觉得孤独,也买了。
我选了一摞书,可王总编一本书也没有选好,他在那里倒着看一会儿,又正着翻一会儿,又跑到另外一个架子翻一本同名字的书。过了一会儿,将两本书放在一起,比较一会儿,又将其中的一本放回原处。然后,才决定了要买的书。
看我选的书,一摞,壮观。他就温和地笑了笑,说,买书啊,得看书的版本。
我不解,版本?什么个意思,书不都是一样的吗?肯定是哪本便宜买哪本啊。
我疑惑地问他。他就又将刚才放下的那本书找了出来,让我看,说,这两本书,是同样的内容,可是,我要买的这个版本,贵两块钱,可是,这个精装是锁线的,而且是布书籍。而另一本虽然是精装,却装订得粗糙,这样的书放在架子上久了,会散开的。所以,还是要买一个好的版本。
看我不懂,王总编又普及了一下版本的好处。说,你现在买的一些书,过上一两年,你就不想看了,想扔掉。因为你放在书架上,朋友来看,一看这版本印得太差了,设计得也不好。这样的书没有审美,终究是不能当作长久伴读物的。
我那时虽然爱买书,但终究是囊中羞涩,只挑便宜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精神。哪知,从此被王总编启蒙,几乎就是从那时开始,在书店里,我也开始比较起版本来。看一下设计,看一下纸张,看一下印刷的精细度。唯有一个缺点没有改,我有时候,喜欢闻纸张的味道,有时候会因为一本书好闻,而买下。
马总编写诗,怎么说呢,就是打死他也做不了一个俗人。就是这种。这评价可能有点高。
马总编一开始分管我们杂志。大概是写诗的缘故,他做事的风格简练。
他讲话的风格是这样的:“段海峰这个人,优点还是比较多的。”我正等着他说优点呢,结果,他说完了。
马总编对自己要求高,写诗获了奖,不向我们说。我们都觉得这值得敲一下竹杠啊。谁知,他说,这不算什么。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一直搞不明白,马总编到底是真的觉得这个奖无所谓呢,还是压根就是不想请我们吃饭。
他后来还是请了我们吃饭,堵住了我们的嘴。
李总编一开始并不分管我们,他负责杂志社的另一本杂志,叫《流行歌曲》,是的,就是封面很花哨的那种。
李总编是我见过的好人中得分较高的。他的善良已经超出我们对善良一词的解释。
刚学会电脑打字不久,我常常晚上在办公室加班写东西,有时候,还想打印出来,带回到住处再看一下,有无可以修改的地方。
可是正在打印,打印机坏了。我那时完全是一个电脑盲啊,只知道点鼠标,点完以后的事情为零。打印机吱吱地响,纸不出来。卡纸了,可是,我不懂怎么弄啊。就打电话给李总编,大晚上的,李总编正在吃东西,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话,听我说电脑出了故障,放下电话就来了。修好了打印机,打完了,等完全确认没事了,他才说,我回去了,饭正好凉了。
他还没有吃完饭呢。
还有一件事,那时候,我们普通编辑都没有手机。那时候全球通多牛啊,没有郑州市的身份证号码,有钱你也办不了。怎么办啊,还得找一个郑州市户口的人担保。这是题外话。
我们常出差,出差的时候,自然要打电话的啊。怎么办,借李总编的手机。那时候,杂志社的效益好。三个总编的手机话费是能报销的。可是,总编也有隐私啊。
李总编不仅乐意借手机,还会额外赠送大量的叮嘱。比如在外面吃饭要小心啊,睡觉要小心啊,坐车也要小心啊,等等。
三个总编风格截然不同,却都是一等一的文人作派。
王总编在一次讲话中说:“要在别人背后说好话,他一定会听到的。这个人如果正好对你有什么坏心思,听到你的好话,也就放过了。这是多划算的事情啊。”这话简直是真理啊,这些年来,我虽然没有完全做到,但是,常常念起他的这句话。
马总编在我们新入职时的讲话更是被我多次说起,作为一个杂志的主编,他竟然对我们说:“你们到这个单位来工作,一定要会玩。还有,作为一个青年刊物的编辑,你们不能老读《人民日报》。”说这话的时候是1998年,哪一句放在当下,不仍然是启迪意义的常识呢?
李总编是我们杂志社最多才多艺的人,他手风琴拉得好,去卡拉OK,他还会伴舞。王总编和马总编离开杂志社以后,他做社长总编多年,每天骑着电动车上下班。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们见面吃饭,吃完饭,我会坐在李总编的电动车后面,听他说说杂志社的一些事,有些人的名字,我已经不认识了。有些认识的老人已经离世了。
是啊,1998年我到时代青年杂志社工作,2002年我离开,一转眼,已经12年了。
友 谊
春地和我同一张考卷进入到杂志社。他喜欢早起。
试用期的时候,他每天将走廊里的卫生打扫完了,我才到办公室。我看看表,天啊,他太早了。可是,试用期啊,他把我逼得只能早一点定闹钟。
他最打动我的,是他的孝顺。这是我的软肋,我愿意和孝顺的人多谈谈人生。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租住在燕庄。有时候,会到春地的住处蹭饭,觉得他们家的什么都是好吃的。
我那时候生活大约是苦的,租住的房间有十平方米,在最南端,中午的时候太阳炙烤,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还是热的。有一次,春地到我的住处吃饭,看到我用酒精炉煮面吃,就一把将我的锅铲扔到了水槽里,说,你为何这样节约,我们出去吃吧。
那是我生活中第一次被别人提醒,也是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怜悯。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小惭愧,但更多的是感激。
李明天是一个有怪癖的人。
他热爱看恐怖片,家里收藏着数以千计的电影碟片。自然,他还热爱换女朋友。
我租住在关虎屯的时候,与他的住处相距很近。我们在同一个修车摊修车,在同一个早餐摊点吃早饭。我们有太多无聊的时间在一起。
他请我去一个理发店做按摩,出来以后,问我,你动人家没有?我哪知他如此无聊,说,没有。他便骂我,说,我白花钱请你了。
李明天长我许多岁,却偏不结婚。他和我不在一个编辑部,他在楼上的《流行歌曲》,他拉广告,给某些歌手牵线到电视台做演出嘉宾,甚至有时候也帮着某些歌手发些有偿的新闻。他的日子过得丰足,比起当时清汤少欲的我,他几乎是中产了。
然而,他终因自己的爱好广泛离开了杂志社。我和他始终还保持着友谊。仍然在周末的时间,厮混在一起。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电影的一些审美,也得益于他的推荐。
有时候,我会把他当成一个小说人物来看待,我耐心地和他相处,观察他的生活,以便以后能有时间记录下他的生活。然而,多年过去了,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成为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
大伟是吃过苦的。
他念大学时开始卖报纸,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便与卖纸质的东西有了联系。
他负责杂志的发行工作,所以,按规定,他的话特别多。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一起跑发行,跑,是的,我们一起跑了很多个地方。相互比赛着吹牛,那真是最美好的青春。我们两个在一个小县城里违反交通规则,原因是朋友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我们特别想知道,交警如果拦住了我们的车后,我们说出那个副局长的名字,是否管用。可是,一路上,我们逆行,在人行道上拐弯,做了许多无聊的事情,也没有一个交警来问。九十年代的小县城,车辆尚不多,我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我们还将车停到一个县的县委大院里,保安问我们找什么人,我们把声音提高很多,说,来拉屎啊,拉屎。特别大声。我们的理直气壮搞得那保安十分不好意思,挥手让我们进去大楼。
更荒唐的是,有时我们两个一起去火车站坐车,我在前面走,大伟在后面跟着,他一看到身边有女孩子经过,就会大声喊,他身上带了二十万现金啊,他有钱啊。
然后,就会有不少人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们两个就一起哈哈大笑。绝对是不疯不青春。
直到有一天,大伟主持了我的婚礼,他当着我父母亲的面,朗读一段青春美文般的亲情文字,让我给我的父亲鞠躬。我看到了父亲眼中的迷茫。
大伟见证了我青春的结束。
结婚后不久,我离开《时代青年》,到了深圳工作,并在某个夜深的寂寞中开始写小说,一直到如今。
差不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