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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学批评者的赫尔曼·黑塞

2016-01-11马剑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黑塞文学作品书籍

马剑

赫尔曼·黑塞不仅是一位享誉世界的作家,而且还是一位多产的、睿智的文学批评者,文章试图从四个方面评述黑塞的文集《书籍的世界》,以此探讨文学批评对于黑塞的意义和其评论文字背后蕴含的深刻内涵。

赫尔曼·黑塞;《书籍的世界》;文学批评者

I516.065A001309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在众多作家当中,尤其是在那些享有世界声誉的著名作家当中,恐怕没有哪位作家会像德国作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一样,在文学创作的同时,还扮演着另外三个与文学和书籍密切相关的角色——读者、编辑和评论者。1899年,黑塞在《瑞士汇报》(Allgemeine Schweizer Zeitung)首次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自此开始,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他在整个德语地区内的近60种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3000余篇书评,他主持编辑、撰写序跋的书籍多达几十本。为此,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在1977年编辑出版赫尔曼·黑塞12卷本全集时,专门为他的评论文章设立了一卷,取名为《评论和文章中的一部文学史》(Eine Literaturgeschichte in Rezensionen und Aufstzen),收录了一部分黑塞撰写的评论文章,尤其是他对诸多作家、哲学家及其作品的论述。也是在同一年,苏尔坎普出版社还出版了黑塞的另一本文集,这就是副标题为“关于文学的思考和评论”(Betrachtungen und Aufstze zur Literatur)的《书籍的世界》(Die Welt der Bücher)。在惊叹于赫尔曼·黑塞旺盛的创作精力的同时,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完成这些繁重工作同时又取得累累硕果并且产生巨大影响的恰恰是赫尔曼·黑塞?文学批评对于黑塞来说究竟具有怎样特殊而重大的意义?通过文学批评,他又希望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什么特别的深意呢?

一、 书籍对于赫尔曼·黑塞的意义

这个世界的所有书籍

都不会带给你幸福,

但是它们却秘密地把你

带回自己的内心深处。

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太阳、星辰和月亮,

因为你渴求的光明

在你自己身上隐藏。

在那成堆的书籍中

你长期寻找的智慧,

此时从每一页上闪亮——

因为它已是你自己的光芒。①

这首题为《书籍》(Bücher)的诗歌被这部文集的德国编者放在了正文之前,而诗歌的内容也恰恰透露出黑塞关于人与书籍关系的思考,文学批评家首先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位读者,而且应该是一位睿智的读者。因此,在几篇关于读书的文章中,黑塞都阐发了他对于书籍和读书的独到见解。

首先,黑塞坚定地认为,作为读者,人应该清楚地认识到读书的目的何在。在他看来,读书既不是一条通向“教养”的道路,也不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娱乐,与此相反,读者应该赋予书籍、阅读一种更高层次的意义,只有这样,书籍的价值才能真正体现出来。在作于1911年的文章《关于阅读》(ber das Lesen)中,他这样写道:

人们应当从阅读那里期待收获,就像从生活中的任何一个脚步和任何一次呼吸中所期待的那样,人们应当付出气力,以便收获更多的力量,人们应当失去自我,以便更加自信地重新找到自我。如果从读过的书籍中我们无法获得快乐或者安慰或者力量或者精神的安宁,那么了解文学史就没有什么意义。缺少思想的、心不在焉的阅读就如同蒙上眼睛漫步于美丽的风景之中。我们阅读的目的也不应当是为了忘却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日常生活,而是与此相反,我们阅读的目的是为了重新更加自信而成熟地、牢牢地把握我们自己的生活。②③Die Welt der Bücher, S. 87;S. 189f; S. 190f.

马 剑:作为文学批评者的赫尔曼·黑塞

“重新更加自信而成熟地、牢牢地把握我们自己的生活”,这就是黑塞理想中人通过读书能够达到的目标,因为正是从书籍那里,人可以获得他想要获得的东西,无论这种东西是力量还是慰藉,是快乐还是心灵的宁静;如果说在这篇文章里黑塞所表达的对于读书的追求还是针对一些读者错误的读书倾向有感而发,所阐述的观点尚且接近普通人的认知的话,那么,在创作于1920年的《关于读书》(Vom Bücherlesen)一文中,他则通过个人细致的观察、体会给普通读者提出了非常详细具体的建议和指导——他把人们读书的过程分成了三种类型或者三个层次,并且认为读者会由此在不同的时间属于不同的群体。他认为,第一类读者是所谓“单纯的读者”,他们只是一群作品的接受者,是没有个性的个体,他们会以一种千篇一律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一位作家的创作成果。与此相反,第二类读者则“既不看重一部作品的素材也不欣赏其形式,不把它们看作其唯一的最重要的价值”。对于这类读者来说,“所谓的审美价值几乎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类读者看重的恰恰是这些传统的审美价值的另一面——“一个突然被发现的、投向作家虚假的自由的另一面,也就是作家的被迫和被动的目光能够比一种高超的技巧和一种文雅的语言艺术的所有魅力都更令他感到欣喜” ②。而在这两类读者或者说两类读书的层次之上的就是第三个读者的类型,对此,黑塞是这样解释的:

这第三类读者是非常具有个性的个体,是他本性的充分体现,以至于他完全自由地面对他阅读的作品。他既不想受到教育,也不希望消遣娱乐,他使用一部书籍无非是把它当作世界上的一件物品,对于他来说,书籍仅仅是出发点和灵感。对于他来说,他阅读什么归根到底是无所谓的。他读一位哲学家的著作并不是为了相信他的思想,为了接受他的学说,也并不是为了敌视他或者批判他,他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并不是为了听任这位作家向他解释这个世界。他自己会做出解释。……如果这类读者在一部书籍里找到了一句优美的名言、一句格言、一条真理,那么他就会尝试着首先把它们“翻转”过来。他早就知晓,每一个真理的反面也是正确的。他早就知晓,每个精神的立场都是一个极端,与它对应,还存在着另一个同样正确的极端。……这类读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当中的每个人,在他处于这个层次的时候,都能够阅读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一部长篇小说、一本语法书、一本列车时刻表、一个印刷厂的试印稿。③

读者不禁要问:这是怎样的一种阅读状态呢?有人或者甚至会问:这还是阅读吗?毫无疑问,黑塞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阐述,正是基于他个人的阅读体验——这第三个层次的读书,已不再是简单的阅读,而是一种充分展现一个人个性的同时又兼具发挥个体创造力的更高层次的精神活动,因此,一方面,黑塞也“承认”这第三类读者已经不再是读者了,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强调了这第三个阅读层次的重要性:

谁长时间地处在这个层次上,谁就不再阅读任何东西了。但是,没有人会持久地位于这个层次上。可是,谁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层次,谁就是一个糟糕的、不成熟的读者。因为他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文学作品和所有的哲学也都在他自己身上,即使是最伟大的作家也只会从我们每个人自己本性中所具有的源泉里汲取营养。因此,在你的生命中,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只有一天的时间也要停留在这第三个层次上,停留在不再阅读的层次上,停留的时间越长,此后你就越是会——回程是那么的容易!——成为一位更好的读者,成为所有文字记录的一位更好的听众和阐释者。②Die Welt der Bücher, S. 192; S. 288f.

显然,在阅读的这个层次上,黑塞格外看重的是读者作为个体的创造性活动,看重的是作为个体的读者与书籍之间的互动联系,看重的是读者与书籍作者之间的精神共鸣,从而将人的读书活动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毫无疑问,这种认识是与黑塞的作家身份密不可分的,正因为他本人同时是文学作品的创作者,他才能够对读书有如此独特而深切的感悟。而这种对人在读书过程中个体性的反复强调和突出,既更加完美地诠释了上述卷首小诗的内涵,又愈发深刻地反衬出书籍对于黑塞本人的重要意义和影响。

这种人的个体性与书籍的紧密联系在10年后即1930年创作的文章《书籍的魔力》(Magie des Buches)中被再次作为主题加以强调——黑塞不仅热情地称赞书籍的世界是人类从自身的思想中创造出来的诸多世界中最伟大的一个,而且更多的是为书籍在大众眼中丧失了曾经拥有的价值和吸引力而感到深深的忧虑,通过深入浅出地分析以文字和书籍为代表的精神世界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发展变化,黑塞为读者,尤其是为那些青年读者们描绘着那个神奇的、具有魔力的书籍的世界,继而向他们发出了内心深处的呼声——热切地希望每一个具有阅读能力的人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意识到通过读书用精神充实自己的重要性,意识到通过阅读找寻和体验自身的重要性。这篇文章的最后几行文字不仅强调了文学作品的个体性和唯一性,而且还把读者的思考带向了另一个精神高度——人作为一个整体的共性:

我们在阅读中越是注重细微的差别,越是感觉敏锐,越是关联丰富,我们就会越强烈地看到每一种思想和每一部文学作品的唯一性、个体性和严格的局限性,我们会看到,一切美、一切魅力都恰恰建立在这种个体性和唯一性的基础之上。同时,尽管如此,我们也相信自己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出,各个民族的所有这些成千上万的声音追求的是同一个目标,以不同的名义呼唤相同的神灵,梦想实现相同的愿望,承受着相同的苦难。从几千年无数的语言和书籍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在那些闪亮的瞬间,读者眼前会出现一个异常高贵的、超越现实的幻想——人的面孔,由上千种相互矛盾的线条神奇地演变成了一个整体。②

二、 在评论中展现一部德国文学史

不难想象的是,作为一位用德语写作的作家,黑塞自然非常关注本国、本民族文学创作的发展,撰写的关于德语文学作家、作品的评论的数量也非常之多。概括起来,这些评论文章有以下几个明显的特点:

首先,在几篇文章当中,黑塞从不同的视角对德国文学或者说德语文学的发展进程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梳理——这其中既有在《浪漫派和新浪漫主义》(Romantik und Neuromantik)中对跨越18至19世纪的德国浪漫派文学发展的评述,也有在《德国的小说家》(Deutsche Erzhler)中对近代以来直到19世纪下半叶德国小说发展的极其细致、详尽的介绍和评论——这几百年间几乎所有德国的知名作家的小说作品都被包含在其中,还有在长文《世界文库》(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中对本民族最大的一笔财富——1500年以来的德语文学精品的筛选和推崇。对于那些平时对德语文学不甚了解或者知之甚少的读者来说,阅读黑塞的这些文字,就仿佛跟随着他一起追溯德国文学发展的历史,可以由此认识很多的作家和作品。不仅如此,黑塞的评述往往既非常详细又高屋建瓴,对谈论到的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作品常常是短短几句话就准确地概括出作家的主要创造风格、个性特点,总结出作品的主要内容、艺术特色和其在文学史上占据的地位。读者不仅会惊叹于黑塞阅读的范围之广、对自己本国文学发展的了解之深,同时,也会赞叹他缜密的思维和高超的评述技巧。

第二,在对德国文学史上诸多作家、作品进行评述的同时,黑塞自然会把更多的笔墨奉献给他喜爱的那些作家。在上述几篇文章中,他虽然没有对给他带来巨大影响的歌德(Goethe)做过多的评论,但在字里行间,读者依然能够读出他对这位德国文豪的真心崇敬,这集中体现在他对歌德的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的备至推崇上;在另一方面,被胡格·巴尔(Hugo Ball)称为“浪漫派辉煌的发展进程的最后一位骑士” Hugo Ball, Hermann Hesse. Sein Leben und sein Werk, Frankfurt am Main, 1977, S. 20.的黑塞在对浪漫派的论述中则毫不吝惜笔墨,体现出他对德国文学史上这一重要发展时期的高度关注。在上述三篇文章中,他都用了大量的文字来评价浪漫派的代表人物,比如施莱格尔兄弟(Brüder Schlegel)、诺瓦利斯(Novalis)、蒂克(Tieck)、布伦塔诺(Brentano)、阿尔尼姆(Arnim)、E.T.A. 霍夫曼(E.T.A. Hoffmann)等等。然而,这里非常值得一提也格外引人关注的是在这些作家之外,黑塞还对让·保尔(Jean Paul)这位介于古典文学和浪漫文学之间的小说家格外推崇,在《德意志民族和德语文学作品》(Deutsches Volk und deutsche Dichtung)中,他称“伟大的作家让·保尔也许是除了歌德之外近代德国最杰出的文学天才”③④Die Welt der Bücher, S. 204; S. 112; S. 144.。在本书中,让·保尔是除了歌德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作家的名字。从黑塞的评论文字来看,尤其是让·保尔的创作风格、其小说作品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都被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例如,在《德国的小说家》中,黑塞就这样评价了让·保尔的成就:

于是,我会更加愉快地推荐让·保尔。向具有诗意的人推荐是为了快乐,向善于深思的人推荐是为了取之不尽的兴奋,向市侩推荐是作为神奇的芥末膏药。让·保尔是不缺少魅力、不缺少才华、不缺少浪漫派最真挚的表情的唯一一位德国作家,然而,在他的头顶上,却又高悬着德国古典人本主义的、非常清爽而又空旷的星空。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恶习中的德语,最高尚的理想和最糟糕的家庭教育,玩耍的孩童与狂怒的男子——若不是让·保尔,我们这位最了不起的票友、这位最伟大的大师,谁还会去捍卫那独一无二的德国长篇小说的几乎闻所未闻的全部历史,谁又会用阳光和月光去颂扬这段历史?③

从这段评述中可以看出,黑塞之所以格外欣赏让·保尔,是因为他是一位雅俗共赏的作家,是一位能够满足各个不同文化和社会阶层读者兴趣爱好的作家,是一位融德国浪漫派和古典主义精神于一身的作家。不仅如此,让·保尔的创作甚至还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比如,在《艺术家与心理分析》(Künstler und Psychoanalyse)一文中,黑塞就将他的创作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分析心理学联系了起来:

在伟大的德国作家当中,让·保尔对于精神活动的看法与今天的理论最为接近。另外,让·保尔还是艺术家的最辉煌的典范,对于他来说,与自身无意识的、持续不断的、亲密的联系由深藏的、活跃的预感变成了永恒的、丰富的源泉。④

正因为有如此的评价,所以,黑塞向读者推荐了让·保尔几乎所有重要的小说作品;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当黑塞注意到,让·保尔已被20世纪初的德国人遗忘,他的全集在德国60年中都没有再次出版时,他感到极度失望和焦虑也就不足为奇了。但尽管如此,黑塞仍然坚信,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不会永远被人忘却,同时,他也强烈地呼吁德国的读者和出版社无论如何都要重视本国、本民族的文学财富。

第三,在对浪漫派的评论方面,黑塞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作家、作品的赞扬和赏识上,而是用他那特有的智慧深入到了作家的精神世界,甚至挖掘出了整个德国浪漫派的思想精髓,从而将其评论提升到了极高的理性层面。举例而言,如果说黑塞对让·保尔的欣赏更多的是看重他的艺术成就的话,那么,对于浪漫派的重要代表诺瓦利斯,黑塞则在《浪漫派和新浪漫主义》一文中认为,“我们从诺瓦利斯的文章和格言里更容易在字面上把握浪漫派的基本理念,这些文章和格言要比对费希特哲学的释义丰富得多”②③④⑤Die Welt der Bücher, S. 12; S. 12; S. 207f; S. 208f; S. 210f.,而关于这些基本理念,他这样概括道:

诺瓦利斯学说的内容就是,超越了时间和地点的禁区还有永恒的法则存在,这些永恒法则的精神就潜藏在每一个心灵中,人的所有教育和深化都是以在自身的微观世界中认识这种精神、感知它并且由它而为每种新的认识确定标准为基础的。②

听起来固然有些玄妙,但如果一位读者在阅读诺瓦利斯或者浪漫派一些重要作家的作品的同时能够读到这样的文字,相信他一定会从中受益,加深对作家、作品的理解。而更为重要的是,黑塞对浪漫派基本理念的解读也恰恰反映了他个人的精神追求——难道他本人不也和诺瓦利斯一样无比迫切地盼望着在自己的内心中感知那永恒的法则吗?

如果说1900年写作《浪漫派和新浪漫主义》时,黑塞已经将理性的思考融入到了年轻的激情之中的话,那么,26年之后,已届知天命年龄的他则在《浪漫派的精神》(Geist der Romantik)中、在对古典主义和浪漫派的比较中从全新的视角对浪漫派进行了解读。这种视角就是他在这期间从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世界的东方获取的精神营养,它被黑塞高度概括为一种关于“大一”的思想,也就是说“世界的多样性、生活的丰富多彩的游戏连同其成千上万的形式都归结于那个神性的‘大一,……现象世界的一切形象……都仅仅是那个初始的‘大一的短暂化身的一部分,并且始终都必须回归到这同一个‘大一中去”;而另一方面,“与这一知识相对应的是作为另一个极端的相反的思想”,即“在现世中,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彼此陌生的共存的形象中感受生命。……人就是一个人而不是动物,一个人善良,另一个人就邪恶,存在的就是一切迷惘的、五彩斑斓的现实”。③由此,古典主义代表的就是后一种认识,即“承认了事物的形式和特性,承认了经验,它在寻找和创造秩序、形式和法则”,并“会尽力充分利用每个瞬间并使它成为永恒”。而浪漫派的观点“则抹去了法则和形式,代之以对一切生命的本源的尊重,用虔诚代替批判,用沉思取代理智。它的目标是永恒,充满了对回归到神性的‘大一的渴望,就像古典主义的人满怀着将稍纵即逝提升到万古长存的意愿一样”。④

于是,在从这样的一个视角对古典主义和浪漫派进行了分析和解释之后,黑塞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两种观点尽管彼此对立,但它们的价值却是完全相同的,而且不仅如此,它们之间更应该取长补短,互相补充和修正,否则两者就都会走向文学创作失败的极端。在这里,一方面,这种彼此的融合造就了德国文学中伟大的艺术作品,正如黑塞所表述的那样:

在头脑最清醒的古典主义者身上不时会发生这样的事:在他的某一部作品当中他会被浪漫派的无限的渴望所引诱,从而背叛他追求尽善尽美的理想;而在最耽于幻想的浪漫派作者身上也会时常发生的是,他会藉于一份本不该拥有的爱和追求形式的愿望踯躅于一部个别的作品。于是,我们便拥有了具有非常高的形式价值的浪漫派的作品,于是,浪漫派和古典主义便似乎在同一位诗人身上几乎融为一体,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荷尔德林,而像歌德这样的古典主义诗人也并不少见地以一种真正浪漫派的方式抒发自己的情怀。⑤

而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古典主义和浪漫派所追求的目标截然不同——前者是希望使每个瞬间成为永恒,而后者则是“希望作为通向永恒的通道”②③④Die Welt der Bücher, S. 210; S. 211; S. 216; S. 217.,所以,浪漫派在艺术创作方面、在与古典主义的比较中处于绝对的劣势。但是,在黑塞眼中,正是因为浪漫派的精神更加接近这种回归到神性的“大一”的东方智慧,正是由于“德国人在其天性中就具有浪漫派的资质”②,因此,在20世纪初的二三十年里,恰恰是这种精神才能够引领德国人走向自身的往昔,真正地面对自己。

三、 “世界文学”思想的传承与发展

众所周知,在德国文学中,“世界文学”的思想和理念可以追溯到对黑塞产生过深刻影响的歌德,而在对于这种思想的传承和发展方面,黑塞似乎坚持了两个彼此相互矛盾的观点,这在他的评论文章中有非常清楚的体现。

一方面,黑塞用自身的阅读行为践行了“世界文学”的思想——他不仅阅读了大量德语文学作品,熟悉本国、本民族的文学发展道路,而且还广泛阅读了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学作品以及哲学著作。例如,在《浪漫派与新浪漫主义》中,他详细评价了丹麦作家雅格布森(Jacobsen)和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Maeterlinck),在《志怪小说》(Exzentrische Erzhlungen)中,他评论了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和英国作家威尔斯(Wells),在《藏书年》(Ein Bibliotheksjahr)和《最喜爱的读物》(Lieblingslektüre)中,他则细致地讲述了阅读中国古代经典哲学著作的经过,而在其他文章中,提到的外国作家的名字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世界文库》一文,更是全面地向读者推荐了黑塞眼中古往今来世界各国、各民族最有价值同时也是能够超越不同语言、不同时代藩篱的具有永恒意义的文学作品。就在这篇文章的开头,黑塞赋予了研究世界文学一个非同寻常的意义——把它与教育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真正的教育不是为了任何一个目的的教育,而是其自身就具有意义,就像任何一个对尽善尽美的追求一样。……真正的教育……是在有限之中的路途上前行,是在宇宙中与万物的共鸣,是在永恒之中的共同体验。它的目的并不是提高个别的能力和成绩,而是帮助我们赋予我们的生命以一种意义,解释过去的岁月,以无所畏惧的态度准备好面对未来。

通向这种教育的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就是研究世界文学,就是逐步地熟悉过往的岁月在众多民族的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里留给我们的由思想、经验、象征、想象和理想组成的巨大的财富。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应该是阅读和了解尽可能多的东西,而是自由地亲自挑选那些在纪念会上令我们陶醉于其中的杰作,并在这种挑选中了解到人类思想和追求的广度与丰富,从而与全人类、与人类的生活和心跳建立起一种令人振奋的、同呼吸共命运的联系。③

仅凭这一番论断,世界文学在黑塞心目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包容其他国家、其他民族文化的胸怀已可见一斑。但另一方面,黑塞却并没有回避在接受世界文学时可能出现的问题,其中的一个就是翻译问题,他坚定地认为,很多文学作品是无法翻译的,因为原作的精华往往会在翻译过程中遗失:

即使学识最渊博的人也总是只掌握了不多的几门语言,况且,已经翻译成德语的不但并非其他时代和民族的所有重要作品,而且非常多的文学作品更是根本就无法翻译。例如,真正的诗歌不仅在令人赏心悦目的诗歌结构中凝聚了精彩的内容,而且一种创造性语言的乐感在其中也变成了世界和生命进程的振动的象征,这样的诗歌始终都受到诗人的独一无二的语言——不仅是他的母语,而且还有他个人的、只有他自己才会使用的作家的语言——的限制,因此是无法翻译的。④

如果翻译作品并不能在最大程度上反映原著的风貌,那么,大量地翻译外国的文学作品对读者来说就有害而无益,甚至会威胁到本国文学、文化的健康发展。对此,黑塞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忧虑,例如,在《翻译作品》(bersetzungen)中,黑塞就这样断言:“翻译作品中的世界文学的美好理念似乎渐渐地成了一幅讽刺画。”②③Die Welt der Bücher, S. 53; S. 204; S. 359f.而在《德意志民族和德语文学作品》中,他则激烈地批评了那些忽视本国文学传统、过分重视外国作家、作品的德国读者和出版商。他甚至大声疾呼:“假如德意志民族善于去阅读其作家们的作品,尤其是其最辉煌的时代的最伟大作家的作品,而不是盲目地吞下充斥着人猿泰山和奥森多夫斯基的舶来品,那么,这个民族的生活将会是多么美好啊!” ②

由此可见,黑塞的理想就在于,希望德国的读者在谙熟本民族文学的同时敞开胸襟拥抱优秀的世界文学作品。而面对上述这两种相互对立的状况,晚年的黑塞依然用一种归纳合题的方法把它们彼此的矛盾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加以扬弃,同时,也升华了世界文学的内涵,在逝世前两年即1960年创作的《书写和文字》(Schreiben und Schriften)的结尾他这样写道:

一切被写下的事物迟早都会泯灭,也许是千年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之后。世界精神阅读着所有的文字及其消亡并且开怀大笑。对于我们来说,阅读过其中一些文字、了解到它们的含义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摆脱了所有文字但却依然蕴含于其中的意义始终都是一个,也是同一个。……很多智者和作家已经讲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有所不同,……但要说的只有一件事,古老的事,经常说的、常常被尝试的事情,那永恒的事。有趣的是每一次创新,引人入胜的是语言和艺术中的每一次革命,令人陶醉的是艺术家的所有游戏。他们想要藉此说出的内容,那些值得去说或者永远无法完全说出的内容,永远都是相同的。③

四、 文学批评的主观性和公正性

既然是评论,那么,黑塞便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个难题——评论的主观性和公正性的问题。一方面,这个问题关系到批评者对于作家和作品所采取的态度,另一方面,这又涉及评论者在评论作品时依据的标准,而这个标准的高低优劣,又与批评者个人的学识、理解能力、道德品性、趣味、好恶等等素质密切相关。在几十年的文学批评工作中,黑塞对这个问题有着清醒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

首先,黑塞对于自己要进行评论的作品,普遍采取了一种积极的态度,这也可以被看作他撰写评论文章的出发点。“在我看来,看到和强调那些积极的和令人受益的事物,”黑塞在1934年给马克斯·皮卡尔德(Max Picard)的信中这样写道,“始终都是在书籍和读者之间发挥沟通作用的人的主要任务。因此,在我的一生中,我也曾经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指摘过一些作品的缺点。但通常来讲,如果没有什么值得赞扬的东西,我就会保持沉默。”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in zwlf Bnden. hg. von Volker Michels. Zwlfter Band. Schriften zur Literatur 2. Eine Literaturgeschichte in Renzensionen und Aufstzen, Frankfurt am Main, 1987, S. 572.由此可见,黑塞的文学批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积极的、善意的,而并非有意刁难和恶意指责。因此,当他向读者推荐阅读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的时候,那就说明他是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位作家、这部作品,至少是在其中发现了他喜欢和赞赏的东西。而在他看来,这种对于作家和作品的积极态度,归根到底还是源自评论者与作家之间心灵的沟通,源自作品在评论者内心中产生的共鸣,在《论〈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主义〉》(Zu Expressionismus in der Dichtung“)中,黑塞根据切身的经验阐释了这种内心的感受:

只要人们互相不喜欢,就无法相互理解。只有当人们在自己内心中比在外界对世界体验得更多的时候,人们才会彼此喜爱。人们不喜欢对象,而对于我们的心灵来说,对象是使心灵的最热诚的力量——爱——涌动和闪耀的受欢迎的诱因。……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jewski)的喜爱和对歌德的喜爱是不同的,对科恩费尔德(Kornfeld)的喜爱也与对默里克(Mrike)的喜爱不一样,但是,我不可能说,我更喜欢谁。当每个人触动到我的时候,当我能够属于他、能够倾听他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就会爱上他——但假如他不是我的电流的导体,下一次我就不会这样了。②③④⑤Die Welt der Bücher, S. 136f; S. 246; S. 99; S. 99; S. 99.

毫无疑问,这种由心灵被触动而引发的喜爱之情便是对作家和作品发表评论的主要动因,由此可见,黑塞对于批评者的主观性还是非常看重的,但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主观性的存在,所以文学批评始终都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客观性和公正性也许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关于此,黑塞在《世界文库》的结尾处写道:

今天在我看来作为世界文学典范的东西,我的父亲和祖父可能会觉得可笑,而也许我的儿子们同样会觉得它们并不全面,并不充分。有的事情无法避免,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不能主观臆想自己比我们的父辈更加聪明。追求客观性和公正性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我们却希望始终想到所有这些理想无法实现的可能。我们并不希望在我们漂亮的世界文库中通过阅读把自己提升为学者或者甚至提升为审判世界的法官,而是仅仅希望通过我们最容易通过的入口进入到精神的圣地。②

一方面,黑塞在这里阐发了一个看似尽人皆知的道理——不仅同一个批评者对于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看法不一,而且不同的读者对于同一部作品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但另一方面,即使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黑塞也依然坚定地认为,人们应该始终怀揣追求批评客观性和公正性的理想,也就是说,黑塞坚信,那些被多数人奉为经典的世界文学名作具有跨越时空、超越世代的价值,批评者的任务恰恰是要把这种价值挖掘出来展现给更多的读者。和批评者对于作家、作品的喜爱之情在本质上不同的是,这里涉及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优秀的,才是经典的?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在黑塞心中很早就有了答案。在《德国的小说家》中,在探讨了文学创作的主观性、作品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之后,他便明确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评价的依据何在呢?凭借何种标准、何种法则、何种感受我们会觉得一部长篇或者短篇小说比其他作品更有价值?”③而他本人给出的答案是,将评价分成“一种单纯的、人性化的评价和一种审美的、形式的评价”④,在这两种评价的框架下,读者(评论者)与作家和作品之间便产生了密切的互动。其实,归根到底,“审美的、形式的评价”无非就是对于作家艺术手法、文学作品艺术成就的看重,而“单纯的、人性化的评价”则更加关注作家和作品的思想内容,只不过,黑塞在这里没有使用“内容”这个词,而是用了一个涵义更深刻、更广泛的词语——人性,因为文学作品既是作家人性的表现,又可以使读者在阅读中、在对生命的自身观照中提升自己。因此,黑塞心目中理想的文学作品自然而然就是两者的结合,正如他所表述的那样:“我们最喜欢的作品总是那些既让我们感觉到了人性的提升又获得了审美满足的作品。而理想的作者也就是那种在最大程度上既展现才华又表现个性的作家。” ⑤在这里,为了不引起误解,他对“个性”一词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它不再仅仅代表作为个体的作家的品性特点,而是被人当作民族和种族的财富加以认识,也就是超越了个体的人性。

但是,理想终究只是理想,当内容与形式这两者无法达到协调一致的时候,黑塞认为,评论者更应该看重内容的一方面:

最后,人性的评判永远都会战胜审美的评价。因为我们原谅起那种被滥用的才华来并非易事,但是,我们却会原谅那些在人性方面充满价值的作品犯一些明显的形式上的错误。我们将立意高远的文学作品评价为一种形式上的失败(很多伟大作品没有完成就属于此种情况),并非无情地将坦诚的感情评价为一种笨拙的表情;与此相反,我们却永远不会原谅那种有才干的人尝试着在精神和思想上入不敷出。Die Welt der Bücher, S. 100.

总而言之,在赫尔曼·黑塞的这部文集《书籍的世界》里,尽管写作这些文章的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尽管这些文章涉及以书籍尤其是文学作品为中心的多个主题和多个方面,但是,如果仔细品读,读者就会发现,在很多篇文章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黑塞自身对宇宙人生的感悟与思考,而这些思考和感悟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人们总是能从中发现两个彼此对立的极端——一方面是具有高度个体性的读者,另一方面是超越了民族、超越了世代的人的整体;一方面是独具特色的德国作家和德语文学作品,另一方面是属于全人类的世界文学的精神财富;一方面是一个个作家在有限的生命中对于文学创作的不断探索,另一方面却是他们的作品留给后人的永恒的价值取向;一方面是评论者个人对于作品的喜爱与厌恶,另一方面则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显然,黑塞从来都没有忽视个体——无论它是一个个人、一个群体,还是一个民族——的存在和创造,相反,只要可能,他就对这种存在和创造大加赞扬和褒奖;与此同时,他却又始终怀揣着一个整体的理想,这个整体便是人,便是世界,便是那永恒的神性,也就是说,黑塞绝没有仅仅满足于对个人和个别现象的议论,而是会每每超越这些个别,将读者的思绪带向一个个更高的精神层面,因此,撰写评论对于黑塞来说,不仅仅是文学创作之余的一种精神调剂,不仅仅是一个增加自己收入的手段,而更重要的还是抒发个人情感、阐释自身思想、表达个体愿望的途径,和文学作品的创作相比,黑塞能够在评论文章中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得更为直接,表述得更加详尽,正因为如此,和他的诸多名作一样,这些评论文章今天读来仍然那样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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