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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溯源

2016-01-11王滨滨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黑塞彼得

西方文化有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即以人为中心,以科学进步和崇尚理性为基本点。笛卡尔在西方思想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他的二元论把事物分为主客体,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确立了人为主体、自然为客体,两者呈对立态势,人成为自然的主人。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更是把知识即科学推至最高位置。知识是人掌握的,不言而喻,人的力量大无边,他可对自然任意操纵、利用和征服,且这种征服欲望越来越大,自然科学的不断发展也为人类征服自然提供了越来越先进的工具,正如霍克海默、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所说:“社会对自然的暴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①其结果就是美丽的人类家园——地球如今千疮百孔,呻吟叹息。而黑塞的小说《彼得·卡门青》则与西方主流文化推崇的价值观背道而驰。小说描写了主人公待自然如亲兄弟并在自然及人的和谐关系中让自己的精神得以升华,找到了人生之路。文章试图探究作品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及其渊源。

黑塞;《彼得·卡门青》;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类中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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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与自然的关系

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的小说《彼得·卡门青》(Peter Camenzind, 1904)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是人与自然有互动关系:“我一见到它们(指云彩——本文作者注),便要这样地互相点头,互相问候,互相注视,呆上那么片刻。”②

作品中的自然远远超出了作为审美对象存在的客体范畴。如把自然仅作为审美对象则仍旧分出了主客体,“我”作为主体在欣赏“你”自然这个客体的美。我们知道主客体的分离与对立正是笛卡尔思想的遗产之一,如把自然视作“我”之外的“他者”,仍旧没有摆脱以人为本的传统理念。在黑塞笔下,自然不只是作为被动的对象被人欣赏,反过来它也可以是主体,可以审视观者——主人公:“它们(指树木——本文作者注)像战士似的打量着我,唤起了我心中的羞怯与敬畏。”③不仅如此,自然还对他进行教育: “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朋友,向我讲述,给我教育。”④就这样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彼此不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与自然互为主客,消解了主客观的分离与对立。

彼得与自然的互动与平等的关系基于他把自然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即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苦恼时走向自然,向它倾诉,之后就会感觉轻松许多。试想,人有烦恼时向兄弟姐妹倾诉,在他们的怀抱里苦闷怎不释然?

反过来自然也向他倾诉。他只要听到自然的天籁之声,心胸就立刻舒畅,痛苦与忧郁的性灵自会舒展,人变得心宁神静。

在黑塞笔下,自然是有灵魂的,是像人一样有感情的,而且人与自然心心相印,同苦同乐。当彼得带着痛苦走向大自然时,发现自然同样苦恼,他却无力解救它们:“我奔出屋门,徘徊在森林里、山丘间、公路上,在我周围,草地、树木、农田缄默无语,悲哀而不倾诉,望着我,无声地恳求我,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想要迎上前来问候我。但是它们仍呆在原处,说不出话来,我理解它们的苦恼,一同分担苦恼,因为我无力解救它们。”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B11[德]赫尔曼·黑塞:《彼得·卡门青》,胡其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02、114115、118、118、118、49、5657、102、59、96、109页。

王滨滨:《彼得·卡门青》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溯源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么自然界有什么苦恼呢?在黑塞笔下,自然界的苦恼在于没人理解它们:“没有人‘了解自然,人们千方百计去探索,并想要理解,但找到的只是谜,自己落得个一场悲哀。 阳光下的一棵树,一块风化了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它们都有一个生命,一部历史,它们生活、受苦、反抗、享受、死亡,但是我们并不理解它。”②不理解自然也就是不懂得其语言。自然的语言具有原始美,可却不被人理解,黑塞在作品中用了圣经中的“隐秘的叹息”③来形容自然不被理解的苦衷。自然不被人理解所造成的伤害是双方的,自然苦恼,而人类因与大自然的隔阂与对立失去了原有的乐园,同样苦恼。只要懂得自然“这不可解的、原始美的语言,便能重新找到乐园”④。人类不理解自然的语言也就罢了,更可悲可叹的是还摧残它。黑塞在作品中批评了人们爱自然的伪善:“许多人说,他们‘爱自然。这意思是,他们不讨厌自然,有时也喜欢自然所具有的魅力。他们走出家门,见到大地的美而高兴非凡,践踏草地,末了攀折了无数花木,不是随手扔掉,便是带回家去看着它们枯萎。他们对自然的爱便是如此。遇到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他们总要回想这种爱,为自己有这么一副慈悲心肠而感慨万端。”⑤

那么总是走进自然寻求慰藉的主人公为什么会痛苦忧郁呢?他满怀“攻占世界的一角”⑥的豪情从农村来到大城市,做了编辑与作家,出入上流社会,收入不错,但仍旧苦恼。他的苦恼到底为哪般?

主人公对自然的爱是与他不能融入现代社会密不可分的。社会上流行的思潮以及行为方式他都不认同,“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⑦。他仿佛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活生生的各种文化活动都感动不了他,“城市和住宅里、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及其生活,同我和我的生活之间,始终横着一条鸿沟。哪里发生了一场大灾祸,报上刊登了重大的新闻,都同我毫不相干。庆祝节日,出殡送葬,开设集市,举办音乐会——有何意义?为何目的?”⑧只有回到家里,书本方能让他感到宽慰。“到了家里,我又回到中世纪虔诚信教的或令人战栗的历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小说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来,我自己就像童话里的一个阴暗角落,被作品里美好幸福的世界团团围住。”⑨抑或在历史悠久且充满着古典美的意大利,他才能感到些许幸福。他寻访方济各(Franz von Assisi)足迹时来到佛罗伦萨,这个城市的生活真诚自然,高尚优雅,保留下来的古典文化和历史传统令他心旷神怡,使他对现代文化产生了厌恶情绪,他感到现代文化可怜可笑,表达出了与现代文化格格不入的心情,“在那里,我首次预感到在我们的社会里我将永远是个陌路人”⑩。

可见他的忧郁与痛苦不是生存的痛苦,而是作为现代人又不能与现代文化共鸣的存在之苦,是人脱离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失去乐园后的痛苦。

除了作为现代人却不能融入现代社会的存在之苦外,他也有常人的苦恼。人生路上,彼得经历了母亲、朋友的逝世及苦涩的爱情。青春的路上他彷徨过、迷失过,找不到生活的方向。辞去编辑职务后他被派往巴黎作通讯员,在那里,他游手好闲,放浪形骸,也曾动过自杀的念头。但他都挺了过来,对人生和未来保持着乐观精神:“相信时候一到我还会成功的,会创作出深刻的佳作来,至少从冷淡的人生手里夺来一捧幸福。”B11彷徨与失败使人成熟、焕发神性。

彼得的苦恼还在于他在生活的道路上找不到人生的终极目标。人在途中却不知走向何方,这种存在状况很像飘在天空的浮云和海上的船只。睹物伤情物我同悲,所以天地间白云与大海是主人公的最爱。前者轻柔缥渺,飘浮不定,后者浩瀚刚烈,两者是自然界最具代表性的东西。“除去我的宠儿,那永不休息的浮云外,再没有比在远处行驶、渐渐变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水平线后的船只更美、更严肃,象征憧憬和漫游的图画了。”②③⑤⑥⑦⑧[德]赫尔曼·黑塞:《彼得·卡门青》,胡其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4、9394、33、144145、66、15、123页。“大海的无边无际同样使我倾心,使我神往。我又像在童年时那样,见到了水天一色的朦胧远方一如天门洞开,期待我的到来。我感觉到自己生来就不是常住在人群中、安家在城市和寓所里的住客,而是流浪异域、迷航海上的游子。”②飘浮的白云象征着离家的游子,离家方知故土好,漂泊中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正如李白所说的“浮云游子意”。小说中的这个游子不仅是远离了家乡的人,而且也是现代文明中远离自然这个最初家园的人。

不是任何时候人与自然的关系都是那么和谐美满的。当彼得第一次产生爱情但又无法接近女孩时,心情很坏,就是走近自然也对它的美视而不见,其原因是他与自然分离了:“我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绚丽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气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我看到河水是多么的绿,屋顶是多么的红,高山是多么的蓝。但是,这环抱着我的美并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却让我沉静而悲伤地去享受它。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郁的思想越过这美……”③

只有与自然融为一体,消除了主客观界线时人才能听到自然的声音,才能看到自然的美,正如陈旭东所说:“当自然被简化为空洞的客体时,人就无法听到它的声音。”陈旭东:《重思启蒙辩证法——奥德赛回乡之路的双重解读》,见《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8页。

主人公不但自己热爱自然,而且立下宏愿,要让世人都克服人本主义,爱上自然。文中有一大段话对此思想进行了清晰的阐述,写得很唯美:“读者知道,我心中的夙愿便是要用一部篇幅较大的著作使当今的世人去接近和爱自然的宏伟而无言的生活。我要教他们去倾听大地的心脏的搏动,参加到宇宙万有的生活中去,使他们在为小我而疲于奔命的时候,不要忘了我们不是神,也不是由我们自己所创造,而是大地和宇宙万有的儿女和组成部分。我要使人们联想到,一如诗人的歌和我们夜间的梦,江河、海洋、浮云和风暴都是渴念的象征和承受者。它们展翅于天地之间,其目标便是不存怀疑地确信自己享有这种宇宙公民的权利,确信一切有生命者的不朽。任何生命的最内在的核心都肯定享有这些权利,都是上帝的孩子,毫无恐惧地安宁地偎依在永恒的怀抱里……我也要教众人在对自然的情同手足的爱之中找到欢乐的源泉和生活的激流,我要宣讲观察、漫游和享受的本领以及面向现实的乐趣。我要让群山、海洋和郁郁葱葱的岛屿用诱人的有力的语言对你们说话,并要强迫你们去注意,有一种多么层出不穷、熙熙攘攘的生活,天天都像繁花盛开,像清泉迸涌。我要使你们对自己感到羞愧,因为你们知道得更多的是国外的战争,是时髦、流言蜚语、文学艺术,却很少了解在你们的都市以外不受约束地繁忙活动的春天,在你们的桥下汩汩流去的江河,以及你们的铁路所穿越的森林和绚丽的草原。我要告诉你们,我这个孤寂者和严肃认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由无数难以忘怀的享受串成的金链,尽管你们或许比我更幸福、更快活,但我仍要你们怀着更大的欢乐去发现这个世界。我首先要把美好的爱的秘密放在你们的心中。我希望教会你们成为一切有生命者的兄弟,并且充满了爱……”⑤

主人公认定用文学的形式歌颂自然是自己的使命,“仿佛星星、群山、湖泊都在求索一个人,这个人能理解和说出它们的美以及它们的无声地存在着的苦恼,仿佛我便是这个人,仿佛我真正的使命便是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无声的自然”⑥。只是他最初还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也不明白把自然置于人之上——换句话说只爱自然而不爱人类——是行不通的道理。

主人公与自然的亲密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变化。最初,他对自然敬畏并一往情深,爱它甚于爱人类:“我热爱和熟悉它们(大自然——本文作者注),胜过热爱和熟悉任何人和人的命运。”⑦在另一处这样写道:“我对人没有多大兴趣,离群索居,对于人的事情始终抱着嘲讽和鄙视的态度。”⑧

在彼得看来,自然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不真实:“我惊奇地察觉到人同其他自然物的区别,首先在于他周身有一层滑溜溜的谎言构成的明胶保护着他。不久我在所有我认识的人身上都观察到了这种现象——这是环境的产物,每个人都必须扮成一个人物,一个清清楚楚的角色,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独特的本性。我惊奇地断定我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现象,于是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不再去探究人的内核。”②③⑥⑧⑨B12[德]赫尔曼·黑塞:《彼得·卡门青》,胡其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47、120、132、190、194、194、98页。也就是说人比起其自然属性更多地看重他的社会属性,于是人免不了把自己的本性,即天性掩盖起来,因而引起主人公的反感。

主人公如果只爱自然,那么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由以人为本变为以自然为本了,人在自然中完全没有了位置。小说主人公后来在方济各圣事的感召下才认识到只爱自然是不行的,是小爱,而人应有大爱,要爱世上的一切,也就是说他以前对自然的热爱不能算是真正的爱,要学会“分辨细微的层次和差别,渴望更贴近、更清晰地听到一切生命的心脏的跳动”②。这意味着他对自然与对人类爱的意识都觉醒了,于是他决心“到普通人中间去寻找接近人生的路”③。小说主人公在他乡结识了一名瘫痪病人,开始他也和病人家属一样烦他,厌他。当他想起方济各帮贫济患的圣事后深感自己的卑鄙,于是他走近病人,悉心照料他,带他去动物园,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动物的人。在照料病人的过程中他自己也感到很幸福,并从残疾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从事这种善事他丝毫没有什么功利思想,完全是经济、体力上及情感上的单方付出。虽然他的行动没能挽救病人的性命,但病人死得不那么孤独、痛苦了。马克斯·韦伯(Max Weber, 18641920)把人的行为分为目的理性抑或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一卷,闫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4页。,前者有目的与方法的考量,有功利动机在里面,追求效果最佳化。价值理性属文化层面,指人内在的价值追求,包含着精神与感情的因素,不太考虑行为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彼得所做的一切都属价值理性范畴,这种价值理性和行为是非功利的。在从事善事的过程中主人公的精神得到了升华,生活有了终极目标,那就是尽己所能给他人以幸福并从中获得满足与快乐。在置物质利益于脑后的黑塞看来这是人文精神的内涵之一:“我要求教养程度高的人要有一点理想、要乐于理解和探讨,不受物质利益左右,也就是保有一点人文精神……”B11[德]赫尔曼·黑塞:《温泉疗养客》,谢莹莹、欧凡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173页。

残疾人死后主人公回到了故乡,参与家乡的救济和社会工作,在家从事手工制作,与乡亲们亲密无间,在故乡自然、和谐的人际关系以及忙碌的社会活动中,他的痛苦消解了:“我的爱情苦恼也像肮脏的雪崩的残余那样消融了。”⑥他在城市虽受到了文明的启蒙,过着优裕的生活,但如果受到启蒙的人没有幸福感与希望,则不过是“受启蒙的动物”弗兰兹·布伦塔诺语,见 Anne Conrad, Arno Herzig, Franklin Kopitsch: Das Volk im Visier der Aufklrung, Studien zur Popularisierung der Aufklrung im spten 18. Jahrhundert, Hamburg: LIT Verlag, 1998, S.113.。而他回到家乡后感到“在这里,我如鱼得水”⑧,认识到“鱼儿离不开水,农夫离不开农村,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把尼米康村的卡门青变成大都市和大世界的人”⑨。在家乡,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正如阿克瑟尔·古德鲍迪(Goodbody)分析得那样,“卡门青在服务于自然与社会环境中找到了他的身份及终生任务”Axel. Goodbody: “Heimat als Identitt und kologisches Bewutsein stiftender Faktor in Natur und Moderne um 1900, RaumReprsentation Medien,“ in: Natur und Moderne um 1900, Rume Reprsentationen Medien, Ed. Adam Paulsen, Anna Sandberg, Bielefeld: transcript Verlag, 2013, S. 195.。主人公回到故乡意味着回归自然,在那里他可以亲身感受生活,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正如黑塞曾说过的那样:“当时所理解的农民生活,不只是远离城市,更多的是接近自然,不受理智教条约束,而受直觉引导的生活。”B11回到故乡意味着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使“这个迷途的孩子重新找到慈母”B12。

二、 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溯源

黑塞对非自然存在的、人为的东西不屑一顾,这种思想是与西方人本主义格格不入的。在他眼里,自然的位置至高无上,他也不认为科技或进步理念有多么地好,他曾这样说道:“我的朋友与敌人早就知道一点并指责我说,我对许多事情都不喜欢也不相信许多今天的人类引以为豪的事:我不相信技术,我不相信进步的理念,甚至不相信民主,我既不相信我们时代多么美好,卓越无比,也不相信时代中任何一个高薪领袖,相反我对人们所称的‘大自然的尊重无以复加。”Hermann Hesse: Feuerwerk, Betrachtungen, Smtliche Werke in 20 Bnden, Bd.14, Ed. Volker Michel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3, S. 151.

黑塞既然对自然敬重有加,那么对于人类为了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发明的方法和工具——技术,必然采取拒绝态度。他认为,导致我们今天时代疾病的原因之一就是犯了技术狂热症Hermann Hesse: Danksagung und moralisierende Betrachtung,Gesammelte Werke, Bd.10, Ed. Volker Michel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0, S. 106.。他另外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贝尔特赫尔德》(Berthold)中主人公的一段话也表明黑塞对西方主流文化倡导的价值观不以为然:“可逻辑、公正等所有这些看上去合法且无可厚非的东西是人发明的,大自然中没有。”Hermann Hesse: Berthold,Die Erzhlungen, Smtliche Werke, Bd.7, Ed. Volker Michel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1 S.118.

黑塞所处的时代还没有生态文明的理念,他笔下的主人公虽然没提什么生态文明或环保,但他对自然的态度正是今天我们倡导的生态文明,同时也反映出作家本人的价值观。黑塞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他本人的神圣信念,一个是基督教的“放弃自我”的精神,另一个是印度文化中的整体论。这两点加起来意味着不要把“我”看得太重,因为个人只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也在其他作品中多次提到“世界本为一体”⑤[德]赫尔曼·黑塞:《温泉疗养客》,谢莹莹、欧凡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2、58页。,“世界是一个统一体”⑤。具体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我们可以把黑塞的整体观解读为人类只是宇宙的一分子,它和其他事物一道构成一个整体。

黑塞上述观点及《彼得·卡门青》作品中表现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德语文学中并非绝无仅有。吴建广在其《德意志浪漫精神与哲学诠释学》吴建广:《德意志浪漫精神与哲学诠释学》,载《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第6785页。一文中把脉德意志浪漫精神的历史脉络,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一是这种精神与启蒙思想相背而行,二是这条精神脉络绵绵不绝,自中世纪延续到当下。黑塞不是哲学家,但他袪人本主义、蔑视技术进步的思想以及通过作品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无疑可以看作是德意志浪漫精神的接续与沿革。黑塞被评论界称为“浪漫派最后的骑士”,这里的浪漫还是一般意义上的——有浪漫情怀,感情真挚,热爱自然,笔调忧伤,语言奔放。但如果我们祛除“最后的”(因黑塞既不是前无古人,也不是后无来者)的修饰词,则完全有理由把黑塞理解为反启蒙意义上的浪漫派骑士,是德意志浪漫精神的忠实守护人。

《彼得·卡门青》发表于1904年。小说中虽然没有生态的概念,但提及了海克尔(Ernst Haeckel, 18341919),说:“有人致力于用通俗文章和报告传播黑克尔(今译海克尔——本文作者注)的一元论”[德]赫尔曼·黑塞:《彼得·卡门青》,胡其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06页。。海克尔是世上首次提出生态学观念的人海克尔是在1866年出版的《生物普通形态》中首次提到生态这个概念的,见Ernst Haeckel, Generalle Morphologie der Organismen, Berlin: Bd. 2 S. 286.。他不排斥理性,但认为人利用理性是为了解开宇宙之谜。按海克尔的观点,世界是一体的,他的一元论哲学中人已不是宇宙中心,而只是生物进化树上最高端的动物。在《宇宙之谜》(Die Weltrtsel)这部重要著作中他对影响广泛的人类特殊说进行了批判:“‘人类特殊说集广泛流传的错误概念之大成,它把人类机体和整个自然界相对立,把人类机体看成是有机造化有意安排的终极目的,看作是与自然界有原则区别而和神相类似的东西。”②[德]恩斯特·海克尔:《宇宙之谜》,郑开琪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第11页。接着,他分析了人类特殊说的错误根源,其中之一是人类中心说,对此他写道: “人类中心说教条的意思是:人类是一切地球生命(或广义地来说是整个宇宙)的有意安排的中心和终极目的。这一谬误特别迎合了人类的私利……”②毋庸置疑,黑塞秉持的整体观,他笔下的主人公对自然的那份爱、那种物我同感、物我同一的情怀与海克尔一元论的哲学思想殊途同归,都含有祛人本主义、视宇宙万物为生命共同体的思想。

小说主人公思想与感情的转变与方济各的启迪与影响有很大的关系。关于方济各,流传最广的就是他对自然的爱,他因此被称为“绿色”圣人,被教皇封为自然环境与生态的守护人。另外人们把他的生日10月4号作为世界动物保护日http://de.wikipedia.org/wiki/Franz_von_Assisi stand,20131111.。他的价值理念与生活方式也与西方以人为本的思想迥异,虽然他没有如今的生态环保观念,但实际上已过上了如今倡导的绿色低碳的生活:舍弃财富,少私寡欲,过着再简单不过甚至是乞讨的生活。此外,他把爱洒向世间万物,通过与一切生命的接触与施爱接近造物主,正像小说主人公所说:“圣徒像一个可爱的大孩子欢欣鼓舞、亲切友爱地走遍翁布里亚地区,带着上帝的福,满怀对一切人的谦卑的爱。”⑥⑧[德]赫尔曼·黑塞:《彼得·卡门青》,胡其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89、89、95页。主人公追随方济各的足迹,两次造访圣人的故乡,并向普通百姓宣传他的圣迹,主人公也像作家黑塞一样黑塞撰写过《阿西西圣徒弗兰西斯科的花冠》一文,见谢莹莹编:《朝圣者之歌》,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第158159页。研究他的作品,称其《太阳之歌》(Sonnengesang)为不朽之作,“差不多可以背诵了”⑥。《太阳之歌》主要内容就是称世间万物为兄弟姐妹,都是上帝的造物杨亁荪(Johannes Joergensen):《圣五伤方济各行实》,何芳理译,香港:公教真理学会,1949年,第419页。。主人公时时想着方济各这个榜样,“有时,我简直感到他同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向每一只小鸟、每一股清泉、每一丛野玫瑰致意”⑧。不仅如此,主人公还在广阔的山水间得恬淡闲适之趣,守拙忘尘,返璞归真,达观超脱,回归自然本性。方济各虽然生活在中世纪,但黑塞认为他爱自然的精神是超越时代的,他在一篇散文中说:“弗兰茨(即方济各——本文作者注)的魅力至今不衰,对其他宗派的人同样具有吸引力,其奥秘正来自他对大自然深刻的感情。他视大千世界所有可见的力量和创造物为他的弟兄,他爱这一切,欢迎这一切,他的生命感觉充满感恩和快乐,而这不带任何教会色彩,其超越时代的人性和美是中古世界最奇特最高贵的现象。”[德]赫尔曼·黑塞:《朝圣者之歌》,谢莹莹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页。

三、 结 语

人与自然是德语文学中常见的母题之一,比如许多国内读者熟悉的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描写了主人公对自然的爱。但黑塞《彼得·卡门青》这部作品的独到之处在于:大自然不是起情节或人物的烘托作用,而是与人融为一体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互为主客,前者甚至能从后者那里学到东西。主人公从一个不关心社会、忧郁痛苦的青年转变为开朗、有担当的青年的过程是他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和谐的过程。正因为这种和谐关系,主人公才没有走向毁灭,而是积极向上。读者能从中体会到人与自然和谐关系所带来的满满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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