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与历史”:《福楼拜的鹦鹉》的历史书写
2016-01-09张勇
“鹦鹉与历史”:《福楼拜的鹦鹉》的历史书写
张勇
(泰山医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16)
摘要:朱利安·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以不同的文本形式,演绎着历史叙事的不同方式,最终构建其关于福楼拜的又一部传记兼历史著作。以历史的文本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来进行质疑,从文学批评角度来看,历史的文本赋予了旁观者解读的权力。
关键词: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新历史主义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247(2015)03-0049-03
Abstract:With different text form and different historic narration,Julian Barnes finally completed hisFlaubert’sParrot,another biographical and historical work about Gustave Flauber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criticism and query on the infinite possibilities involved in the historic text,this historical work gives spectators the rights to have the detailed understanding of Flaubert's writing.
收稿日期:2015-01-10
基金项目:泰山医学院高层次课题培育计划项目:朱利安·巴恩斯历史与传记小说研究(2012GCC23)
作者简介:张勇(1971-),男,山东泰安人,泰山医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
Parrot and History:on the Historic Writing ofFlaubert’sParrot
ZHANG Y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aishan Medical University,Taian 271016,Shandong,China)
Key words:Julian Barnes(1946-);Flaubert’sParrot;new historicism
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作为一股历史哲学兼西方文论的思潮,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初,源起于美国大学校园,是当代历史学界对于已经被质疑数十年的历史学、历史观和历史叙事的一次激进而全面的批判。格林布拉特从对有关莎士比亚的历史记述寻找突破口,寻求一种“实践”而非“教义”,获取解读历史文本的社会密码和权力密码。而路易斯·孟特罗斯(Louis Montrose) 则以其近乎名言的“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点明了新历史主义的立场:文本是历史性的,历史则是文本性的。新历史主义思潮赖以存在的一点就是历史未必是一门以往概念里的那种科学,历史只是一种叙事的可能。历史被降格为一种文本。
一
《福楼拜的鹦鹉》从叙事风格上来说,十分符合孟特罗斯名言式的标签:“历史的文本性”。整部作品除了从表面上来看似乎跟福楼拜和他的真伪难辨的鹦鹉关系最不密切的第十三章“纯粹的故事”外,基本是以一种文本性来呈现历史。在作品中,文本承载着历史,历史被文本化,作者以文本来研究福楼拜的历史和历史的福楼拜,最为典型的是第二章“年表”(Chronology)。这一章里,巴恩斯列举了三个年表,第一个以积极的事件为主,可谓件件都是好事,一个文学新星克服重重困难,冉冉上升:1821年,古斯塔夫·福楼拜出生,有着“一个稳定的、知书达理的、催人奋发向上的且充满雄心壮志的家庭背景”;[1]181831~1832年,“进入鲁昂学院学习,历史和文学很好,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学生”;[1]19约1936年,“即使是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他的优雅、智慧以及他的盛名都使他始终受到女子的垂青。”[1]201844年,“这场癫痫病从长远看是有益无害的。”[1]211851~1857年,“《包法利夫人》的写作、出版、受审以及成功获得无罪宣判。”[1]211880年,“古斯塔夫·福楼拜满载着荣誉和广泛的爱戴在克鲁瓦塞去世。”[1]24从头到尾,这份年表透露出的几乎全是正面的评价,给读者的印象是福楼拜一生幸福如意,事业有成,爱情友情均获丰收。然而,第二份年表则急转直下,以人生处处是悲剧为主调,且充满了生死离别:1817年,卡罗琳·福楼拜去世,20个月大;1819年,埃米尔·福楼拜去世,8个月大;1822年,“他们第四个孩子朱尔福楼拜去世,三岁零五个月。”出人意料的是,他(古斯塔夫·福楼拜)竟活了下来。他是个动作迟缓的孩子……脸上带着一副“近似痴呆”的神情。对于萨特来说,他就是这个‘家庭的白痴’”;[1]251880年,“古斯塔夫·福楼拜死于贫困、孤独、疲惫中。”
对比这两个年表,不难看出作者的用意,即,读者获得的历史是悲是喜,完全依赖于文本记载的方式、文本的取舍和文本包含的具有明显倾向性的指涉。因此,读者面对的历史是经过了有意识筛选的历史。而第三份年表则是福楼拜的心情记录,以反映彼时彼地情绪变化的文字为主。这些记录由于受到福楼拜情绪化的影响,很难说有多大的客观性。巴恩斯以此来向读者表明,从文本中读历史跟真正的历史之间存在巨大的差距。因此,福楼拜由生至死的历史,对于今日的人们来说是以文本的形式存在的历史,或者说是历史形成的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福楼拜其人其史因此而成为文本所依赖的语言的创造物。这样看来,我们已有的历史,应该是文本的衍生物,在最极端的意义上讲,与其说我们在读历史,不如说在读文本。
海登·怀特对此有自己的历史哲学逻辑,他认为历史学家需要面对的历史绝非客观真实,而只是不同文本的集合,亦即史料。而将文本转化为历史的途径,就是要首先将其组合成一部编年史,然后再把这个编年史转化为一种叙事。据他所言,历史归根结底是一种叙事,类同于文学叙事,而叙事始终是历史文本生成的主导模式,也是历史书写的主要方法。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以不同的文本形式,演绎着历史叙事的不同方式,最终构建其关于福楼拜的又一部传记兼历史著作,同时这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是全部,同时也存在着争议)也成为新历史主义在文学创作上的一个典范。
二
《福楼拜的鹦鹉》就摆出一副传记的面孔,却行小说之事,以调查两只鹦鹉身份的真伪,展现了巴恩斯的历史观,即历史并非一定是一门严肃的科学,而是可以以戏谑或反拨的方式加以“小说化”的文学叙事。
受到新历史主义批评的影响,尤其是怀特关于历史、文学和叙事的关系的论断的影响,文学及文学批评界中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历史看作艺术,或是文学叙事,而非一门科学。阿兰·梅吉尔就认为,应考虑“历史写作是如何深深地依赖于自身的假设。在这个意义上,它更像艺术,然而是一门对于事实真理有所主张的艺术。”[2]
《福楼拜的鹦鹉》行文洋洋洒洒,叙述随心所欲,故事信手拈来。叙述者布拉斯韦特细致入微地分析,旁敲侧击地论证,一次次接近真相,但最终又一次次远离真相。全书最后却又以一句“大概就是它们中的一只吧”而告终。这一种结局实质上宣告整部作品中作者以布拉斯韦特之名所做的所有推理和演绎最终清零。
巴恩斯以此作品钻研福楼拜的历史,至少是其中一段历史,他引入了鹦鹉作为答案追踪的目标和方向,一开始试图从均自称是被福楼拜借去写作《一颗质朴的心》的两只鹦鹉中甄别出真正的那一只。从此开始了关于历史的探案行为,布拉斯韦特也从一名退休医生化身为一名历史侦探。他试图应用各种文学的、历史的、传记的技侦手段,进行谜案追踪,拷问各种人证物证,引入文字记录、生平年表、个人自述、专家视点、民间访谈,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被加以利用,甚至还夹杂着布拉斯韦特对于自己病逝的亡妻的追忆。在这里,历史研究被戏谑化,原本严肃的历史考证被各种非历史研究的手段取代。
巴恩斯凭什么能把历史拿捏在手里,视为自己的玩物?历史的面孔,一直是严肃的,甚至是古板的,长期被看作一门科学,岂能容忍如此亵渎?可巴恩斯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写历史,写传记,写回忆。他笔下的历史,颠覆着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历史学”的唯一性、严肃性和正确性。《福楼拜的鹦鹉》从严肃地探究事实真相开始,到克服各种困难和障碍,不断接近答案,到最终以探究失败而告结束,巴恩斯以这样的叙事循环完成了一次对福楼拜历史的新历史主义质疑。
历史再次走下神坛,成为人人皆可打扮的小姑娘。巴恩斯将鹦鹉设为弓箭,加以精瞄细校,试图澄清历史的真相。巴恩斯无意拆历史的台,他的写作目的主要是给读者提供一种全新的历史思维角度,进行一种历史的反拨。福楼拜的鹦鹉,即是福楼拜的历史,亦是巴恩斯眼中的当代历史观。鹦鹉象征着历史,具体说象征着被人以去伪存真的态度试图去查明证实的历史,一种答案唯一的证实。但巴恩斯却以“大概就是它们中的一只吧”否定了这种可能,历史并非唯一,历史有无限种可能,这是因为历史依存于文本之中,而文本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三
新历史主义者自称,他们研究的是历史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历史。文学与历史的关系,从来没有像新历史主义出现后这样亲密无间。新历史主义者热切地否定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差异,否认历史的科学性和文学的虚构性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们眼里,历史和文学似乎是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恋人。
历史是由人塑造的,同时也是由人书写的,最后又被人研究,或证实或证伪。历史长时间被视作一条单一延伸的线,所有的历史史实只能是唯一的,而新历史主义则以其历史的文本化之说否认了这种观点。既然历史是文本的衍生物,是由文本记载和传播的,那么考虑到历史的文本的多样性,历史就应具备多样性特点,而非单线的事件累积。同时人与物的解读归根结底是研究者的解读,是研究者从自身的知识结构、思想观念、人生观及价值评判的基础上对被研究者做出的属于本人的认知和阐释,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而研究者之间历史、价值和思想观念的差异,导致了不同研究者有着不同的历史视角,不同的历史阐释和解读,因此,同一段历史在不同的历史学家那里就会有不同的版本。在一篇关于史学的神话性的文章中,列维·斯特劳斯谈到,另一个星球的来访者如果面对成千上万的真实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史书会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在那些书中,“作者们并不总是利用相同的事件,即使利用相同事件,也是从不同角度来展现的。而这些是对同一国家、同一时期和对相同事件的描写的变体,即分布在一个多层次结构的各个层面下的真实事件。”[3]对于一位历史研究者来说,其他历史研究者对于人与物的解读,很大程度上或许都是在误读或曲解原作者的写作意图。
巴恩斯用被其鹦鹉化了的历史表达了这一观点。在“爱玛·包法利的眼睛”一章里,巴恩斯提到了一位资深的福楼拜研究者——斯塔基博士。她对于福楼拜的研究,可以说已经到了“非常细节”的地步,比如她指出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眼睛颜色粗心的描写:
福楼拜不像巴尔扎克那样,用客观的外部描写构建他的人物;事实上,他对人物的外表非常粗心,以至于他一次写爱玛的眼睛是棕色的;[1]14而另一次,写成深黑色的;[1]15再有一次,她的眼睛变成了蓝色。[1]16
这里,巴恩斯用刻画斯塔基这样一位可笑的古板的批评家来表达他对试图以严肃的一丝不苟的态度去研究历史的人的不满。巴恩斯在小说扉页上引用了福楼拜的一句话,“当你为朋友立传时,一定要做得像你在为他报仇雪恨那样”。而这一章可以说是最典型最直接的“报仇雪恨”,向借历史严肃性之名,糟蹋福楼拜小说艺术的批评家寻仇。首先,巴恩斯借布拉斯韦特之口,指责斯塔基“精确的叫人气馁”。的确,包法利夫人的眼睛颜色出了误差,前后不一致甚至矛盾,但布拉斯韦特最终却找出了颜色变换不定的原因,那仅仅是光线不同的后果而已。光线的影响导致眼睛颜色出现差异,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在斯塔基那里却成了一种不该出现的谬误。不过,巴恩斯将斯塔基转化为新历史观的一个对立面的同时,又有意识地采取各种方法来暗示读者,其实任何文本的解读都是很难的,很容易被误导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巴恩斯在整部小说里,大量使用“误解”来暗示历史极易被误读的特点。例如,小说开头讲述北非人在福楼拜雕像下玩金属地掷球游戏的场景,六人中的投掷手手腕背面的一个色斑,起初我误以为是一块手表、一条赤裸的前臂以及手腕背面的一个色斑。与其说这是故事叙述中的一个小小的误解,不如说是作者提醒读者注意,即便是生活中你能亲眼见到的也会充满误解和误读的。接下来,作者叙述的焦点转向那尊雕像:“就让我从这尊雕像开始吧。”此处的这句话,也暗含着布拉斯韦特调查鹦鹉之谜的困境,同时,在这部“研究历史”的作品中,叙述从雕塑开始,包含着作者的用意,同样是暗示读者,你读到的历史未必是真的历史,更可能像是一尊雕像,雕像自被树立的一刻起,除了风吹雨淋慢慢剥掉曾经的荣耀,就开始赋予旁观者以各自角度去任意解读的权利,同一尊雕塑不知会衍生出多少不同甚至相对立的观点。而甫一介绍完雕像,巴恩斯笔锋一转说,“这不是原先的那尊雕像”,这句话直接否定了现在的雕塑所代表的历史,也表达了巴恩斯的历史观,现在所看到的未必是历史真的发生过的,而仅只是企图复制真的历史的一种努力和一个“副本”,上升到文学批评角度来说,只是一个“仿历史”的文本而已。
历史研究是一种最基本的文学研究方法。[4]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善于引入故事,并通过这些片段式的零散故事来冲淡探究历史真相的严肃性。以故事补足历史,使叙事补足叙事,也是一种非旧的历史哲学所接受的历史叙事方式。或许正如怀特所言,“历史作为一种虚构形式,与小说作为历史真实的再现,可以说是半斤八两,不分轩轾。”[5]
四
从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以来,直至20世纪之前,历史长期被看作是一门严肃的科学。然而20世纪中后期的新历史主义等潮流却以哲学思考、历史新说和文学创作等手法,攻破了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历史科学大厦。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堆积无数的碎片,以严肃和戏谑相结合的方式,提出自己的理解:历史,是时候回归它的原初了。
参考文献:
[1][英]朱利安·巴恩斯. 福楼拜的鹦鹉[M].石雅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2]阿兰·梅吉尔. 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导论[M]//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3.
[3]海登·怀特. 后现代历史叙事学[M].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72.
[4]周富强:论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反美阴谋》[J].当代外国文学,2007(2):152.
[5]海登·怀特. 话语转喻论[C]//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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