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和明亮的黑马车”
2016-01-08邱华栋霍俊明
邱华栋+霍俊明
缘起:十多年前,居士李岱松先生对我提及邱华栋的新诗也写得很好。而对于中国文坛来说大都知道邱华栋是一个具有重要性的小说家,而一般不太知晓他作为诗人的一面。当时带着这种好奇和阅读的冲动,我接连几个晚上读完邱华栋的 18年诗选(1988—2005)。内心颇多感触,故就几个问题与邱华栋先生进行了一次对话。这篇访谈多年来一直束之高阁。我想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无须展读给旁人。而机缘巧合,当今天重新改定和修正这次对话的时候,既能够看到当年我读诗的稚嫩,也能够看出十多年来我和邱华栋彼此在诗歌道路上的成长与变化。我想到多年前一个好朋友说的一句话——为了共同的诗歌理想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霍俊明:十多年前读你诗歌的时候我印象非常深的一首诗是《芒果和明亮的黑马车》——“我,年轻的马车夫 / 高唱着玉米和马铃薯的幻想 / 从盐到水 / 我赶着明亮的黑马车 / 把水淋淋的卵石运进你的掌纹 / 在烙铁的另一面 / 我们的影象重叠,是的 / 没有一根针,能够拆开 / 滴血的我们的芒果和心 / 黑马车,指向石人的地方”(《芒果和明亮的黑马车》)。明亮而忧郁的黑马车,一下子就照亮了精神的夜晚。在我看来这首诗就是你诗歌质地的一个代表,看似简单、抒情、透明,但是却具有奇妙的晦暗、智性和冷彻。华栋兄您好,我的这次书面访谈只想代表我个人阅读你诗歌时的一些疑问和观感。因为在我看来,这些疑问具有一种小小的私心和重要性。对于一般读者而言他们更了解你的小说,而在你的写作开端或者尝试阶段你确是从写诗开始的。这在中国的小说界竟然成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很多重要的小说家最早都是诗人身份。尽管你可能认为你最初的尝试是一种青春期的语言分泌物。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诗在很多时候成了文字从业者最初的语言和经验之门。写诗多年,你认为诗歌作为一种文体它的特殊性在哪?或者从与小说的比较而言,它们的差异性何在?在你的写作中小说和诗歌存在着一种怎样的互动关系?
邱华栋:人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语言的魔力。诗就是这样,我开始接触文学就是从诗歌开始的,因为,诗歌是语言中的黄金。诗的特殊性在于浓缩。浓缩到了无法稀释的就是诗。和小说的关系是这样的,伟大的诗篇和伟大的小说史诗,最终在一个制高点上相遇了。对于我来说,写作诗歌是我保持语言鲜活和敏感的唯一手段。
霍俊明:1988年到 1991年间,你写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这是否与你的个人经历有关,比如去南方求学。这一阶段你写了很多长诗和组诗,而这种表述方式(长诗、组诗)为什么在 1992年之后你的诗歌写作中几乎不存在了。你有没有思考过这种转换?如果有的话,是什么原因?
邱华栋:那个阶段我在武汉大学读书,自然,处于青春期,是写作诗歌的最好年华。当时,武汉的校园诗歌活动非常热闹,武汉大学就有出诗人的传统,像王家新、高伐林、林白、洪烛、李少君等等,都是我前面出来的诗人。1992年之后,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工作,开始感到日常生活和现实生活,对我的诗歌表达的巨大压力,我似乎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写诗了。但是,我到今天也从来没有间断,只是写作量少了。最少的一年也写了两首。
霍俊明:在你的一些诗作中,约略可以看到你的诗歌接受史,也即你的诗歌写作受到了其他一些诗人和作家的影响,如你的一些献诗,曼德尔斯塔姆、博尔赫斯、聂鲁达、布罗茨基、埃利蒂斯等。如果他们对你有影响,这种影响如何体现在你的诗歌写作中。再有,从你的诗句中,能够看到北岛等“今天”派诗人(我不想用“朦胧诗”这个拙劣的词汇)的影子。而从你早期的作品,尤其是长诗中的意象和结构方式又与昌耀等诗人存在更为直接的关系。还有你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麦子”意象,这又让人联想到海子。不知道我的这些猜测是否准确。如果你和这些诗人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关系,你更欣赏哪一个(或哪一类)诗人的写作,他们在何种程度上打动了你?
邱华栋: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些诗人,给了我最大的影响!使我长期在一种巨大的阴影中出不来,可以说,因此我只是一个二流的诗人。我是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写诗的。除去唐诗宋词对我的早期影响,现代汉语诗对我最早发生影响的,应该是“新边塞诗群”的昌耀、杨牧、周涛、章德益、张子选们。比如昌耀,我是在新疆长大的,因此非常喜欢他的东西。我当时还在新疆上中学,能够读到的《绿风》诗刊,是我的最爱。这家诗刊出版了一册“西部诗人十六家”。是我翻烂了的书。我正好上高中,每天面对遥远的天山雪峰的身影,读着西部诗人的作品,感觉他们距离我很近,比唐诗宋词近,我就开始写一些新的西部边塞诗。不过,我早期学艺阶段的那些诗因为现在读起来,有些虚假的浪漫和豪情。接着,我读到了“朦胧诗群”诗人们的作品,对北岛、杨炼、顾城、舒婷们非常喜欢。上了大学之后,我广泛阅读了现代汉语白话诗人们的作品,对胡适、卞之琳、冯至、闻一多、郭沫若、朱湘、李金发、徐志摩、戴望舒、穆旦、王独清、艾青等诗人都有研读,因为大学开的课程,就有关于他们的研究。在大学里,我开始接触到更多的翻译诗,读来读去,最喜欢的诗歌流派,还是“超现实主义”诗歌。“超现实主义”诗歌从法国发端,后来在世界各国都有杰出诗人出现。这一流派或者说有点儿这个流派风格痕迹、受到这一流派影响的诗人很多,数不胜数。几乎每个诗人,我都喜欢。不再列举那些群星灿烂的名字了,太多了。我受到很多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影响,其他的比如埃利蒂斯,我喜欢他的希腊大海般的蔚蓝和开阔,优美和生动。他们分别以美的方式和个体生命承受野蛮历史的重压下的歌唱的方式,使我看到了诗歌的力量。再比如海子,是 1989年之后那些年,我热爱的诗人。我还广泛搜集了各类的翻译诗集。翻译过来的诗当然也是诗,“诗是不能被翻译的东西”这句话,我觉得是错误的。假如你有诗心,读翻译过来的诗,你甚至还可以还原到原诗的原本表达中。这是我自己的体会。与此同时,我大学毕业之后当编辑,自然对与我共时空的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随时都在关注。这一点,在我的写作中也能看到各种的影响和呼应。我觉得今天的确是一个能够写出好诗的年代,因为参照系非常丰富,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那些开放的诗歌体系,你都是可以学习的,也都是可以激发出自己的状态的。所以,诗人不要埋怨别人,写不出来好诗,就怪你自己。
霍俊明:在你的诗歌文本中,从意象角度而言,这些意象更多是一种自然的、万有之物(鸟、植物、鹰、马、蓝蚂蚁、土地、白雪、花朵等),你的诗中只有几首诗写到了城市(如《北京,巴比伦》、《工业花园》、《高速公路》等)。而你的小说写作,城市无疑是你展开讲述的一个重要空间。这种“城市”意象在你的诗和小说中分配的比重是相当悬殊的。那么在你看来,你是否是有意识的用文体去表现这种“分配”呢?
邱华栋:没有,我写诗多的时候,那些轻柔的意象正在流行。而城市作为一个巨大的物,我对它的诗歌把握才开始。
霍俊明:诗人不能不为故乡和母亲歌唱,而母亲和故乡无疑又是生存个体不断返回起点和确证自己的方式。你的诗歌中也有着不少的对新疆昌吉和对母亲的赞咏和记忆。她们,故乡,母亲对你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和关系?
邱华栋:故乡带给了我写作性格,就是那种新疆大地的大气、开阔和苍茫,粗犷和忧伤的气质,甚至带给我了小说这样的基本气质。
霍俊明:你的小说写作对你的诗歌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是否存在着小说更为优越的位置。很明显近些年你的诗写得少了。一个作家只能以一个角色出现,如小说家、诗人。你更愿意承担怎样的角色?
邱华栋:我经常想,假如我能够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就好了,可是,看来我对小说的体裁把握更大。再说,小说给我带来了很多稿费。我收藏了一千多部翻译诗集,还有大量的国内诗人的作品。我总是在早晨起床前读诗,以保持我对语言的警觉和对生命的警觉。我希望我的小说有诗歌的锋利雄浑和穿透力。
霍俊明:你的朋友中有没有诗人,如果有,他们关注你的诗歌写作吗?如果有,他们是如何评价你的诗歌的?你是否也在一直关注着当下的汉语诗坛,如果有,你对什么问题比较关注,你对哪些诗人写作更为认可?
邱华栋:我和当代很多诗人交往过,我很熟悉他们的作品。我最早是《青年文学》杂志的执行主编,后来又做《人民文学》的副主编,因此,我要每个月发表别人的几十首诗呢。我的胃口很大,因此,可以说当代大量诗人的东西我都喜欢,没有特别要强调的。不过,我喜欢琢磨一些诗人的变化,比如多多后期作品就非常棒,到了我读诗到夜半都很激动的地步。
霍俊明:从整个你的诗歌来看,早期的抒情性、扩张性更为明显,而最近的诗则与当下、现场贴得很近,语言的使用上也逐渐简洁。这种变化你怎么看?
邱华栋:是这样的。我想诗歌还是要在当下的情景中创造出来。对现实应该有个态度,诗歌是时间中的琥珀。
霍俊明:写作不是常识,但写作肯定与经验和想象有关。你从新疆到武汉到北京,这种地域上的差异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我在你的诗歌中,更多看到了新疆和武汉(大学时代)在你诗歌想象中的投影。而在你的小说中,更多看到了北京(城市)的影响。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邱华栋:对呀,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觉得小说把握城市,比如北京,比诗歌把握它,要全面和容易吧。
霍俊明:诗歌的语言,在大多数看来都是一种相当特殊的言说方式。你如何看待诗歌语言问题?诗歌语言和小说语言存在着怎样的差异?
邱华栋:诗歌是语言的黄金,我刚才说了一遍。小说语言在片段上,可以实现诗歌对语言的追求,但是,小说到了诗学的层次,才可和诗歌比拼。
霍俊明:在你的诗作中,有相当一部分体现了一种时间性,如你的大量以“秋天”命名的诗作。秋天,作为时间的一个具体化过程,你的诗与时间展开了对话。换句话说,你如何看待时间,以及与时间相关的诸如记忆、死亡等体验。
邱华栋:秋天这个具体的意象,是我产生沧桑感和时间感的季节,是我对生命和死亡体会和内省最强烈的季节。
霍俊明:如果有机会你再出诗集的话,你会选择自己哪种类型的诗?也就是说,在你自己的心目中你最认可自己的哪些诗作?我简单问了这些问题,您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强调或补充的?再次谢谢和您的这次交流的机会。
邱华栋:我会把我所有的诗歌,良莠不分出一个大厚本,你可以看见我的毛病和重复,模仿和游戏,对话和妥协,纪念和忘却,总之,对于一个二流诗人来说,出一个大厚本诗集,是不是今后的存活率要高一些?别的,没有补充的了。谢谢!
霍俊明:兄太谦虚了!写诗的人是被时间眷顾的人,当然你也得因此付出艰辛和代价。
本栏责任编辑 段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