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引
2016-01-08戴明贤
戴明贤
石城引
敝乡是一座莹白的石头城。小城居民一生一世、每时每刻,没有离开过石头。此城名唤安顺。
住是住在石础石阶石院的木屋里,临街往往有一座石柜台。口腹之需,盐巴用石钵擂。米面用石碓舂。糍粑用石臼打。小石磨不紧不慢地旋转,四面流下洁白豆糊,在大锅里点豆腐。身上穿的,新布用石磙砑,浣衣放在大石板上捣。
出门走石街,过石巷,穿越城中央的钟鼓楼石洞门。东西南北十字交叉的石甬道,永远被挑水夫们溅得湿漉漉的。成人们宁愿绕楼而过,小孩却特意“得得得”踩过阴凉沁人、石壁长满厚苔的门洞,还要冷不防大叫一声,让整个门洞嗡嗡震响。颤巍巍的卖水扁担挑来的水,汲自城内的大龙井、双眼井、五眼井等十多个石井,井们都罩着石盖,刻着精粗不一的图案花纹,石沿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数百年磨出来的绳槽。甜水叫大井水,供饮用;苦水叫小井水,供浣洗杂用,每担要便宜一个铜板。最甘甜沁人的好水出在东郊一个窄而长的石罅里,名如其形,叫马槽龙井。或认为应作马场龙井,但东门只赶牛场,叫牛场坝;西门才赶马场。讲究美食的人家推豆腐待贵客,让水夫专门去挑马槽龙井的水,要多给一倍的脚力钱。
城里城外的石牌坊,多得数不过来。我家所住的东大街,短短里许长,据府志记载就有三座石牌坊。但在我出生前就因扩建马路拆去了。府文庙的牌坊、龙柱、泮池、小桥、院子,全是莹白的石雕。大成殿前的那对透雕龙柱,至今是镇城之宝,传说錾刻此柱的潘石匠,其报酬是按凿下来的石屑石粉重量,一两石屑一两银子计算的。
小城的标志性建筑,是西秀山的石塔。老媪邓罗氏逼童养媳为娼不遂,杀媳碎尸,是小城空前的大案,县官将她处以唯古书有载的凌迟之刑,又是铭刻石碑,以警后世。
出城必经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洞。出了城门,就见环城皆山也。金钟山、凤凰山、飞虹山、盔甲山、小金山、观音山、武当山,等等,多为一座座小巧玲珑的孤山,所以俗话说石城有桂林的山,无桂林的水。甚至有金斗不移,天鹅抱蛋、交椅大坡等奇怪的山名。金钟观音二山,高林蓊郁,遮天蔽日;其余诸山多是浅草灌木,露出斑驳的石骨,好像满天星斗。有一座螺蛳山,满山是青色的田螺化石,小学的男孩们大多要邀约朝拜一次,带上小钉锤,把石螺乱敲一气。绝难得到一枚完整的。稍稍成形者,就带回学校向侪辈炫耀。
石山多洞。常年游客不断的是城南近郊的华严洞。端午玩此洞,是一项传统。洞口几只长满绿苔的大石缸,长年贮着岩浆水,供和尚食用,平时无人一顾,端午节就要论杯卖了。玩家们租用殿堂打围鼓唱川戏,办酒席。城东二十里的清凉洞“天开一窍,前后通明,中有古刹,下有内外二城。”老百姓叫它粮仓洞,说是被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屯粮的洞窟。城南五十里有两个洞合称二仙洞,传说当地山民办红白喜事,可以去洞口求借仙家的锅瓢碗盏,后来一户贪心人家没有全数归还,仙家生气,从此再也借不出来了。我没去过此洞,传说却听母亲说过。此外无数的山洞,多是山民躲避兵灾匪乱的处所;太平年月,则在洞里熬硝。
小城的居民们,就在这个石窟窿、石世界里,经历每人一份的生老病死,苦辣酸甜。到得“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就退居一块石碑之后,销声匿迹。环城众山,密布层层匝匝的墓碑。记得第一次排队出东门,一走出城门洞,隔着低洼的牛场坝,撞到眼前是满天星斗般的白石墓碑。一位高班同学脱口得句:“一出东门坟摞(读如糯)坟,老远看见摆家屯。”
小城计时,沿古习定时放炮。正午的“午时炮”最重要,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一天平分两半。经常是我放学走近城中央的钟鼓楼,就听得北兵营的午时炮响起来。晚上母亲催寝,总是说:二炮过半天了,二炮即二更。小城打更,只用锣,没有柝。一更不打,二更是“当当”连打,三更是“当,当当”,四更是“当、当、当当”,五更时睡得正酣,没听见过。正是苏东坡说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三更前后,市声俱寂,独有“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不时响起,格外凄凉。我奇怪半夜三更喝什么炒米糖开水,母亲告诉我,这是幌子,实际上卖的是“膏精”。膏精又称“梭梭”,白面,学名海洛因。当然,深夜寒风中,神出鬼没的瘾君子们,肯定也乐意喝一碗滚烫的炒米糖开水,添些温暖。深夜还常有猫头鹰啼叫:“呜吴——”一声,隔许久又一声,冷冰冰的,听得人发毛。小城人认为这是鬼叫。一听见,就会说:又在催哪家老人上路了。
北兵营还不时传来军号声。石城墙上,黄昏时分常见小号兵练习吹号。号声单调悠远,拖多长也不带颤声,苍劲寥廓。身后衬着火烧云。这似乎是所有小城的一道风景。沈从文先生笔下和不少电影里都描写过。电影《小城春秋》中的主妇在城墙上来来去去,我看了很觉亲切。号声一传到街上,把什么都当玩具的小孩们就来劲了,跟着那调子,拖声曳气地、参差不齐地合唱:“死猪起床!起床死猪!猪在——床上——”(末句又作“天麻麻——亮”)。青春年少的一代,学逃难来的“下江人”榜样,偷偷谈自由恋爱,幽会也往往选择最偏僻的废城墙上。骂人脸皮厚,则曰“赛过城墙转角!”
那年月,石城上空若有若无地飘浮着一缕药味。深夜分外清晰。有人闻着是异香,有人闻着是奇臭。这是鸦片的气味。一次,随大人观夜戏回家,路过东街大十字,扑鼻一阵浓郁的奇异药味。大人们说:哪家在熬烟!当时虽上距鸦片战争已百余年,清末民国又屡次禁烟,但在民间从来是禁而不绝。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过黔北,就看到连挑夫脚力都靠吸鸦片提神服役,大为骇异。到了抗战结束后,解放战争期间,安顺人谷正伦主黔政,又正式开放烟禁,石城外的菜地谷田,开遍了妖艳无比的罂粟花,烟农用小竹篮提着“洋烟菜”即罂粟嫩叶尖进城卖给市民吃火锅。又香又嫩又脆,下火锅比桐蒿菜还好吃。
瘾君子人数虽少,却多是一家之主。几代人百余年的烟榻生涯,影响了整个小城的生活方式甚至思维方式。
例如晚睡晚起。中午饭叫早饭,吃晚饭已掌灯,午后和深夜吃点心叫“过午”和“宵夜”。
例如重吃不重穿。烟客胃口不佳,非美食难以激发食欲。流风所被,虽小户人家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玩过黄果树景区的外地人,无不知道一路用餐,安顺味道最好。传统的旧时风味小吃如荞凉粉、新包谷粑、贼蜘粑等等,尤称独步。但石城人士只管自享,从不宣传。许多外地名点传到石城,或石城人士出门尝到,夷然一笑之外,决不会想起运用传媒手段,奋起竞争。
石城人重人情,讲礼仪。老亲老戚老街坊,几代人交往不绝。虽贫家小户,也恪守“忍嘴待客”的传统。大跃进运动后的饥馑年份,家庭里都每餐按量用秤了,安顺人家来了远客仍要留饭。至少要以不限量的芡粉调冰果露以饷客。重礼仪当然就顾脸面,有“愿输脑壳不输耳朵”之谚,也就是可杀而不可辱。有一商人到广州进货,因衣着土气,店员警告他勿凑近货柜看货,如碰破玻砖,价钱是很贵的。他乃问,一块玻砖值多少钱,店员说了,他就举脚乱踢,把店中玻柜全踢破了,然后叫老板出来收费。抗战期间,难民们把共同进餐各人付款的“AA制”带到石城,无不嗤之以鼻,嘲之为“新生活,各开各”。说是“舍不得请人,各人阴倒(悄悄)去吃。约起人去各开各,成何体统!”连中学生也不兴此风。
数百年自足自乐的生活方式,涵养出大量聪明人,超脱者,幽默家。百艺一学就会,浅尝辄止。世事洞察于胸,仅供谈助。月旦人物,绳尺从严;自我解嘲,言辞尖利。最善于将境外的新玩艺改造为漫画。例如当着英文教师的面对学生作吃惊状:“这写的是什么鸡肠子?横起爬?”或背诵一封杜撰的家信:“发惹妈惹(父母)敬禀者:儿在校中读簸克(书),门门功课都古得(好),只有英格里昔(英文)不及格。先生挥起司的克(手杖),我骂先生是朵格(狗)”。对烫了发型的女士寒暄:“买包包莴苣菜回来?”随之而来的是处事从容日月长。半天可办之事,无妨置之半月;一周可成之事,何不放它一年。终于不了了之,最为息事宁人;实在一旦提起,“忙,搞忘了!”便是天大理由。谁若再较真,就是不会做人,大众嫌弃了。最大乐事,莫过于良朋四五人,清谈彻夜。如哪个倦了,想退席歇着,众人不许道:“早死三年,够得你睡!”如有人早早告辞,要去赴饭约,众人就劝阻:“饭天天吃着的,少吃一顿饿不死!”如果一听东道主是熟人,就干脆一起去赴约。
富余的聪明才智,用于言语机锋。妙语隽句,碰嘴即来。诸如“人敬有钱人,狗敬多屎汉,”“冬瓜有毛,茄子有刺,汉子有钱,婆娘有势”之类,大都洞察世事。坐而言,起而行者,则做些无伤大雅的游戏。有一位此中大师,姓洪。买瓦缸还价太低,卖缸人出言不逊,他建议论斤卖,双方不吃亏。缸主以为有大利可图,同意论斤计费,并随口喊个天价。他一口应允,摸出钱说:“敲四两来!”他买鸡蛋,也是还价太低被货主讥讽。他和颜悦色,带货主到家里一张因地面不平而倾斜的大桌前,叫货主伸双臂护住桌沿,把上百个蛋一一拣放桌上。然后打他一耳光,痛斥他狗眼看人低,不知和气生财。货主怕鸡蛋滚下摔破,伸长双臂一动不敢动,任他打
骂。最后认了错求了饶,他才帮着把蛋拣回筐里。这类故事,妇孺皆知,成为地方掌故。并对其人的生卒年代发生学术论争。其实这是徐文长传说的翻版。
鬼神在石城人的生活中,像油盐柴米一样普通。三姑六婆不用说了,读书人也抱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某家某家有时常恶作剧的“小神菩萨”(类似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宅神),是众所周知,主人也坦然承认的。一位知书达理,沉着稳重的老辈夫人郑重告诉我一件亲历之事:夜阑客去,她独自坐在客室里,眼看着身边的茶几向前倾斜如鞠躬状,几乎成直角了,几上的茶杯兀自放得稳稳的。家母有一位表弟媳,一度“冤魂缠身”,在我家说了许多费解而又可怕的话,母亲与“它”对谈很久,威胁说如不速速退去,要去园子里折桃树棒棒来打它。过一阵,表舅母忽然清醒,又说笑如常了。当时我就在一边站着看这个奇怪的场面。这类奇谈怪事,是小城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一如油盐柴米。所以多年以后读《百年孤独》,自然就明白,马尔克斯为什么不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再三说那就是如实写下来的生活现象。
石城政治文化中心,是城中央的大十字钟鼓楼。三层飞檐,塔形,宝顶,一层比一层大,底下是几丈高的石门洞。
据府志记载,此楼元时建,明末毁,乾隆三十三年知府吕正清重建。道光元年副榜杨春发等补修。光绪中,知府汪仙圃更名为“鼎甲楼”。楼上中间两层祀文昌、魁星像。我小时候,石阶上站着荷枪的兵,想是作了军政机关了。高石墙上经常满布招贴,从政府公告到京戏海报:“青衣花衫劈纺皇后曹丽君莅安露演”,乃至“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的小黄纸条。门洞上挂过被袅首的土匪头的脑袋。有一次挂,我已上学,路过楼前,早已把头扭向一侧,避免眼光接触。然而走近时,终于抑制不住诱惑,匆匆瞟了一眼,看见的是黑、白、紫三段混作一团的东西。蓬乱的黑发,煞白的脸,血肉模糊的脖子。后来听说,有个小孩跟着大孩子们去看了一眼,吓得哭叫不能入睡,闹了一夜。他奶奶老年人有经验,次日带他再去钟鼓楼下,押着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熟视无睹,再不害怕,这才好了。有一次,我大姐刚上初中,放学回家对父亲说,县政府的朱县长是假的,钟鼓楼贴告示了。父亲很觉奇怪,询问半天放声大笑起来。原来布告上写的是 ×月×日,“假县府大礼堂”举行什么活动。她们几个女生对着布告上这个奇怪的“假”字,不知是借的意思,推敲来推敲去,作出上述判断。石门洞正上方,有一段时间挂出一只圆形的“标准钟”,指针所标,比未挂前提前一个小时。也就是今天称为“夏时制”者,居民称为新钟。凡说到时间,必说“新钟三点,老钟两点”,一切仍按老钟办事。徒增一份麻烦。不知几时,没了下文。
钟鼓楼东西南北四个门洞,似可视为石城与世界相通的象征。但南北两向只通向本城的乡镇。真正的气孔是东西两方。西门通云南,在政治军事上都很重要,所以石城有“黔之腹,滇之喉”之称。东门通省城贵阳,经贵阳而与全国相通。石城出的人物,如国民党的“一门三中委”谷正伦、谷正纲、谷正鼎;共产党的王若飞、陈曾固;共产党的诤友黄齐生,等等,都是从这条路出去,而成为杰出的历史人物。据府志引《滇行纪程》说:“安顺府城围九里,环市宫室皆壮丽宏敞。人家以白石为墙壁,石片为瓦。估人云集,远胜贵阳。昔尝议立省会于此,以秤土轻重,不及贵阳,故舍此从彼。今移提督驻此,以镇盘江。”明初中央政府的屯军移民,给石城带来一股强劲的江淮之风,形成今日备受注目的“屯堡文化”。一九四〇年代,大江南北不甘作亡国奴的日占区同胞陆续流亡到这个大西南腹地小城,又一次带来一片惨烈的繁荣和多方位的外来文化。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中国远征军和美军经此入缅甸,更令石城的咽喉位置一时间举足轻重起来。
就是这个时代,这段历史,编织成我童年阶段一个繁富陆离的印象世界。一卷《清明上河图》,一套《石城浮世绘》。
马帮过街
云南。江南。小时候,这两个地名令我无限神往。云南带给我黑大头菜、山柳红、韭菜花、昭通梨和火腿,还有篾斗笠。江南带给我那么多凄婉怅惘、低回不尽的思乡歌曲。云南只在橱柜里,江南只在吟唱中,但我这个生活在白日梦里的小孩,用想象恣意描绘它们的模样,想象自己在其中徜徉。久而久之,素昧平生的云南和江南变得非常亲切,甚至,用时尚名词来说,成了精神家园。
给我带来江南的,是宁肯流亡三千里不做亡国奴的下江人,给我带来云南的,是马帮。
我外祖母是大山帅家的姑娘。她有两位侄子,兄弟俩迁居城里,经营云南斗笠。这炮台街帅家,是我母亲走动最密切的娘家亲戚,也是我最乐意跟着去玩的人家。他们家人丁兴旺,男孩尤其多,屋子里永远熙熙攘攘,媳妇们永远在大厨房里忙碌,全家最尊荣的老太太和当家长媳永远静坐在上房里,恰像贾母和王夫人,处处显出有一种“老规矩”笼罩于上。我家就没这种氛围,更没有那些巧手嫂嫂们过年必做的“印拓粑”、“粑粑果”和“泡果”。印拓粑用木模压成几种花样,点上胭脂红的梅花印。粑粑果类似后来流行的虾片。泡果是特制的粑粑果,厚如牛皮,硬如木片,放温油里一炸,看着看着就胀成香肠一样的圆胖子,团头团脑笨得可爱。据说做泡果的糯米要浸在水里半月以上,然后舂研、过箩筛,手续很繁复。他们家的人也特别吸引我。云帆大舅不吃鸡,只吃鸡蛋,让以鸡肉为第一美味的我十分纳闷。那位白皙小巧、清秀利落的大嫂,居然肚子里有一条活蚂蟥,一会儿到了这里,一会儿到了那里,她都知道。这是她在厨房做饭口渴了,顺手操起大水瓢,咕咚咕咚喝一气,把那条蚂蟥喝了进去。那大石缸四壁长了青苔,老水瓢通体黝黑,厨房里光线半明半暗,那小小的异物,实在是很容易混过关口的。每次我去,总要怂恿母亲询问这条蚂蟥的近况。大嫂总是笑盈盈地摇晃着金耳环,用浓重的乡音说,还在那里的。直至我离开家乡,她和它还是相安无事地厮守着。这像是一则《聊斋志异》的佚文,但她的小叔子学剑表弟是可作人证的。后来听说蚂蟥是没有了(是手术取出还是死于腹中,不详),但大嫂后来也没有了。
在我心目中,云南与炮台街帅家是合二为一的。关于云南的种种知识,都从这儿听来。云帆大舅还特制了一顶小斗笠送给我。体制比成人斗笠要小些,竹篾特别细,里面的一圈黑白图纹中,编了一个我的乳名。每年清明上坟,我就戴上它,足蹬麻草鞋,掮着大风筝,到春风料峭的山野里去。一次,云帆大舅说,云南有一种特殊的小马,叫“猫狸子”,比一只撵山狗大不了多少,又驯善,又耐劳,还走得快。我立即提出,请他下次带一匹来给我。云帆大舅笑着答应了。当然后来并没有实行。若干年后忽然省悟:所谓“猫狸子”,不就是“毛驴子”么!从小到老,一切具体而微的东西,比如具峰峦壑穴的奇石、有纵横参天之势的树桩、形神俨然的面塑人物,以及课文里描写的刻着东坡与客夜游赤壁故事的胡桃核等等,无不令我心喜。有一次我母亲的寡嫂搬家,有几个白木雕的小神像非常可爱。我开口讨要一个,舅母说,那是菩萨,要供的。我说,那就等供完了再给我。此事在家中传为笑柄。菩萨是要世世代代供下去,永远供不完的。
云南既经成为心仪之地,云南马帮过街,当然是要伫足观赏的节目了。马帮规模不一。小孩一看见马帮过街,就要数马有几匹。通常三五匹即为一帮。如果哪一次数到十匹上下了,就精神一振:碰上大马帮了!马们总是显得疲乏冷漠,负着很大的驮子,低眉顺眼地走。蹄铁踏在石街
上的声音很迟钝。连马帮最诱人的标志,那马颈上的铃铛,也变得吝啬,只在马们甩动肮脏的鬃毛驱赶苍蝇时,才懒洋洋地喑哑地响两声。我目送这些从西门来往东门去的马队,眼看它们在暮色中踽踽而逝,心里就会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憧憬和怅惘。
忽一日,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马帮由西而东,穿城过街,给小城带来一个未经预告的节日。偶然碰上的路人和闻声而来的市民,夹道观看。这支马帮共多少匹马,我数了,数不过来,眼数花了。反正带头马已过了小十字,钟鼓楼门洞里还在一匹接一匹出来亮相。想想总有七八十罢。头马项扎红绸双飘带,绒绣球垂下两耳,鞍上斜插一大面三角锯齿旗,铃铛项圈中央吊着一只特大的铜铃,在一片脆而碎的叮当声中,威严地低五度咚嗡咚嗡。后面的马们颈边都垂红带,项下都挂铃铎,隔三岔五也插三角旗,但颜色旧,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在一片杂乱而又和谐的铃铎交响中,马哥头们矜持地走在马队与看客之间,一色的打扮。上身是几层各色“短打”,除了贴肉一件白的扣上密密麻麻十来对布绊扣,其余青的黑的黄的,层层散开。好几个还披着灰白色的赶毡大氅,无比剽悍,令我仰慕不已。头上是黑布大包头。腰系大带。下身黑长裤,两只裤脚宽大如裙子。我听炮台街长辈说,这种裤子,一是透风凉爽,二是便于在山路上边赶路边洒尿。看客们赞叹地看着。马哥头们俨然地走着。一条街只有一片嗡嗡的马铃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忽然大十字那边的观众喧哗起来。我周围的大人们伸颈观察之后,说是看见猴子了,马队到尾巴了。说是这只猴子是马帮的大管家。宿营时,就靠它看管马匹不要走失,以及报警。次日早晨,马哥头们吃过饭,整队出发,猴子把铁锅里的锅巴抠吃完了,把锅往头上一扣,追上大队,跳上最后一匹马的背上,执行“断后”的任务。说话间,观众们哄笑起来。却是那猴子见众人围观,发了人来疯,把马背当成一条路,纵前纵后,胡乱敲打它认为走得不好的马,吱吱吆喝,观众越喝彩,它越来劲。
好景不长。虽然马帮很大,又走着阅兵式的缓慢步伐,终于消失在东门坡外。看客们又各还其所,各行其是去了。只剩下我还在痴想着它们如何威武雄壮地走向了天涯海角。
与云南相关连的事远不仅此。举其大者,先是修建滇缅公路这项二战中的重要工程,传来许多修路中遇见巨蟒的传闻。其中最富想象力的,一是说修路人偶见远处一座小山,凡飞经山顶的鸟雀,都成群地坠落山头,无一幸免。好事者走近去观察,才知是一条大蟒盘旋如丘,仰头向天,一有鸟雀飞越,就张口吸气,那气流把鸟雀直拉下来,落入其口云云。又说修路民工觅得一个山洞夜宿,次日不见一人出来。派去催促的一拨拨人也有去无还。后来逃回一人,才知洞内有一条巨蟒,踞地张口,上下颚顶着洞壁,进去的人径直走进它长腹之中云云。又说入缅军车在新筑成的公路上夜行,昏暗的车灯照见路边一根大电线杆,行进几公里还不见电杆到头,下车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蟒云云。这些故事里的大蟒蛇,最后结局都是被重机枪或小钢炮处死。这令我十分惋惜,觉得应该捉住关起来供参观。随即是兼任安顺警备区司令的戴安澜将军率青年军入缅。此前大十字武庙门外,街檐下摆着长桌,招募青年军战士。大姊明端当时是安顺女中的初中学生,报了名回家才告诉父母。后来当然没去成。但当时血战方殷,青年军是凌晨衔枚开拔的,市民事后方知。不久,从西门到东门的更盛大场面又出现了一次,却是戴安澜师长在缅甸壮烈殉国,遗体经过安顺赴省了。这场路祭,氛围非常悲壮肃穆。集队的学生、公务员和自发的市民,从西门到东关夹道肃立,路两侧摆了许多祭桌奠帷,香烟缭绕。戴师长灵柩缓缓过处,两边响起痛哭啜泣之声。当时战局十分险恶,难民们背井离乡的凄苦,市民们忧心如焚的恐惶,以及平日对布衣蔬食、平易质朴的戴师长的好感,借这个场合尽付一恸。
有了这种种因缘,云南乃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头之。后来看影片《山间铃响马帮来》,竟有故人重逢的亲切感。再后来,一有了出门旅行的机会,我的首选就是云南(以次是江南),亲身印证了云帆大舅的描述和徐迟对云南所下的六字考语:“美丽、富饶、神奇”。见识了由一匹大梁子、一片大林子、一座大海子、一个大坝子所构成的一处又一处诱人的土地,比我儿时的幻想还美。
大理过年
二〇〇八年春节前,贵州遭遇一场大凝冻。贵州话称冰为“凝”〔读去声,如“令”〕,结冰叫“凝起了”。严冬有凝冻本属常事,但这一次时间太长,冰不及化,越积越厚,把多处电网高压线压断,贵阳发生少有的连续几日大面积停电停水。有一个早晨我竟不能起床,在被子里蜷到中午。当时女婿的妈妈正在大理为一家酒店做装修设计,说那里天天晴空朗日,非常舒服。于是当机立断,与老伴赶紧飞昆明。
我从小对云南有好感,其实没去过,印象是从母系表舅帅家得来。他家经营云贵土特产大宗贩运,我家饭桌上的玫瑰大头菜、韭菜花、山柳红、宣威火腿,都来自他家。还听云帆大舅说了许多云南的奇风异俗。五十年代看《芦笙恋歌》《山间铃响马帮来》等好多部云南少数民族影片,读徐迟介绍云南的特写《美丽,神奇,富饶》,更加向往。并且两位同窗好友上云大中文系,毕业后留在了云南工作:李必雨在昆明,佘战生在大理。但直到“文革大串联”,我才与十来个学生和同事结队享受“革命师生”特权,挤免费车,宿接待站,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滇池龙门和大观楼孙髯翁长联。八十年代中期,西南五省市作协轮流作东办笔会,又走了楚雄、大理、瑞丽等地。过大理时夜访战生没见着,出差了。记住了三座古塔和博物馆里一张唐代石刻经幢照片,回到昆明与必雨一起去寻访这件极为精致的石雕。
从凝冻中直接逃进春末夏初般的晴天,反差格外鲜明。保护完好的古城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安顺城。民风纯朴,街市安静。住在古城兰林阁,就是萧艾作装修设计的饭店,每天与老伴逛街巷,找川黔口味的馆子吃饭。等女儿女婿带着不到半岁的外孙女来,过了春节,才一起回贵阳。当时的印象,写成一首《逃寒大理行》,照录以省文字:
丁亥岁云暮,忽来凝冻劫;黔地成琉璃,水电皆断绝。仓皇逃古城,但见风日烈。稍曝灼肤痛,阴处则寒彻;棉衣脱又穿,交替不暇接。我辈重重裹,后生唯 T恤;小摊皆冷食,隆冬犹畏热;园圃接苍山,红茶灼白雪。尝登茶楼顶,得畅远眺目:点苍嵌窗棂,雪白杂青绿;碧凸一片玉,洱海天际浮。四面古城堞,千年南诏物。天作无底蓝,云絮百态出。石街甚洁净,两侧列商铺;水从雪山来,引之街沿度。数武置小桥,以承行人步;高低陈块石,輙作琤琮漱。牌楼与照壁,飞檐指天矗;梁桷尽雕镂,粉墙绘彩图:山水隐帆橹,花卉伴石竹;或书古人诗,书画皆俚俗;好之即可嘉,烂熳意自足。其民黧其肤,其民温其语;娓娓有旋律,仿佛吟唱比。问路殷勤指,交易微笑与;未见挥老拳,不闻恶声诋。风刮我妻帽,飘飘坠沟底;陌生一大嫂,伏地为捞取。民居营食馆,曲巷通院内;青蔬多不识,瓜果有异类:树皮树花羹,干菌干巴烩。味嗜酸与凉,煎炒则咸腻;颇憾少辛香,黔客遂乏味。处处乐声喧,此起彼不伏;若非“蝴蝶泉”,定是“凤尾竹”。巴乌葫芦丝,满坑又满谷。又闻月明夜,常聚风雅徒;或踞戏楼高,或就街角蹙;丝竹杂弦鼓,细奏洞经曲。时见碧眼儿,络绎无其数:漫步洋人街,徜徉玉洱路;或拥黑发女,或着褴褛布;街沿啜咖啡,群踞负暄处。闻在洱海滨,赁屋常年住;归国领救济,到手即来顾;逍遥又实惠,精明堪羡慕。报道鼠年近,年货盈街市:春联尽金赤,不见点墨渍;它物皆如此,红地著金字。漫思古城趣,颇与村媪似:大俗成风格,魅力反在是。无怪四海客,游屐络绎至。(二〇〇八年二月二日至五日大理旅次明贤记)
当时还是腊月,没有写进春节景物。在大理过的这个年,简直像误入时间隧道,回到了小时候的安顺。大年初一早上出门,石街已成人河,彩浪汹涌。白族汉子素衣青裤,戴各式宽沿帽,肩上扛着小儿;小儿捏着玩具,高踞观景;女人一身盛装,搽了脂粉,捧着新买的独枝山茶花。当地人主流中,混杂着三五成群的外地人外国人,服装各异,眉眼各异,口音各异,举止各异,一望而知。五色人流漫无目的地满街淌来淌去。街边两行货摊长蛇阵,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无所没有。小时候在安顺城过年就这味道,但这里更热闹,更浓郁。走近古城墙附近,遇上耍龙,又是小时候最喜欢的景致。大理龙与安顺龙颇异其趣:安顺是彩龙,从头到尾五色斑斓;大理是素龙,通体白色,嵌无数玻璃镜作龙鳞。安顺龙是大汉耍,大理龙是女子耍。我趁舞完小憩的空隙,向舞龙珠的队长提问,得知龙队是民间自发组成,哪家商铺接就在那家门前耍,耍完给红包也收,多少随意;不给也无所谓,但一般不会不给。总之是为了好玩,不在乎钱财。安顺也大致如此。安顺耍龙,例由屠宰行组办。我忘了问女子龙舞队的成分。
正月初二,萧然租了一辆车,全家沿着洱海边转了个大圈,随喜两个乡镇的年节风景,看几乎要溢上公路的洱海水。到下关与战生夫妇见面,列席他们的家宴。这一趟得出个结论,过春节要在小县城。城市没氛围,乡镇氛围不浓。
因印象特好,今年过了元旦后又去大理,并且计划要住到三月份才回来。于是捡出要看的书,要用的笔墨纸印,电脑也换了儿子的笔记本。老伴更是备办种种那里没有的调味品。准备定下心来,当在家一样过上两个月。这次住在古城外“山水间”小区,外地老板闲置的出租房,遥对大理学院,环境很清静,整天过不了十辆车。
相隔六年,发现选择大理长住的外地人更多了,且多是文化人。萧艾本人就是一个。而且她在北京的好几个朋友都打算步她的后尘。都认为这样既安静又不荒僻,既时尚又民风古朴的地方,今天已太稀有了。有一天陪老伴上菜场,见一位白人女士,纯粹的家常打扮,背着大背篼,在菜场里转来转去,讨价还价。
这次有一意外收获:接触到一个陌生的群体——自由音乐人。
刚到那天,晚饭后随女儿去一家叫“九月”的小酒吧听音乐。进去是一个传统四合院,演奏已开始,下面坐了一院子人。悄悄安顿坐下,打量环境:石院一端置低矮舞台,几盏大灯照得雪亮;下面不另设照明,摆放各式各样的茶几、椅凳,来客就影影绰绰地随意进出,随意落座,随意要茶要酒要饮料。
演奏者席地而坐,在吹一支似箫非箫的低音竹管,身边还放着十来支长短粗细音孔各不相同的竹木管乐器。他轮换着吹奏它们,吹出多种音调不同、没有明显旋律的曼长单音。我能接受这种音乐,它不需要听懂,只把我引入随心所欲的想象,比寂静更惬意。据介绍,这位乐手是昆明的韩英。曲目奏完,掌声响起。主持人报告下一位奏者的名字,外孙女小树忽然鼓掌大乐:“张佺伯伯要唱歌啦!我最喜欢张佺伯伯!”引起许多笑声。我们那年来大理,在张佺家吃过饺子。当时他夫人正当临产期,现在他女儿黄豆已是小树的好朋友。张佺伯伯上台没唱歌,是弹东不拉。他的节目演完,时间已晚,我们就退场了,听说演出要很晚才结束。窄窄小巷里,一家家店铺灯光闪烁,正进入高峰时段。
大理有五花八门的个性化小店,我在一家专营传统益智玩具的店里,给外孙女买到睽违数十年的七巧板。大年初四傍晚,只有我和老伴在家,就到附近一家极小的小馆“江湖酒家”吃晚饭。老板北方人,四十多岁,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已有一对年轻人先在。菜式颇别致,估计费功夫,好在小店堂又清洁又暖和,就耐心等候,与老板闲谈,得知他姓刘,天津人,一家三口来大理旅游,一住整整一年,夫人干脆不想回去了,就买下这个铺面,试着做饭店。昨天“彩排”,宴请朋友;今天正式开张,我们是第一批客人。听说我们是贵州的,指着烧得一室生春的电炉子说,这就是在贵阳的乌当区买的。说话间夫人在厨房唤他进去,我起身去看墙上两张黄纸上的文字,这是在闲聊中瞥见的。一看果然有趣。左边一张叫《告示》,文曰:“本人闯荡江湖十余载,深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一硬道理,所以为了您的健康及在江湖中的竞争力,远离地沟油、苏丹红等暗器,本店坚持严把进货关,以给家人做饭的标准为您提供健康的美食。万望各路英雄慧眼识金!江湖宣委壬辰年冬”。右边一张叫《圣旨》,文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鉴于江湖酒家证照齐全,卫生达标,特此批准开业经营。又兼此店物美价优,老板忠厚勤勉,特命各地官员如有会议聚餐、生日派对等宴请活动,须在江湖酒家消费方可到户部报销银两。钦此!壬辰年冬”。这样有情趣的小馆,可遇难求,过两天特地带女儿女婿来领略,后来萧艾来了外地朋友,又请他家送了大火锅到山水间去。
大理有好几个非常可爱的个体书店,空间很小,只留给好书。我在一家叫“海·阿德”的买到好几种电影论著,当发现架上赫然立着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时,简直是大惊喜,因为我盼此书中译已数十年。买回来从大理读到贵阳,好不容易才啃完。沉闷。读他的《魔山》也是这感觉,远不如年轻时读他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快意。在另一家“书呆子”书店买到《尼采诗集》和洛尔卡的《深歌与谣曲》、《诗人在纽的》,都是非常喜欢的书。还给儿子买到一本摇滚音乐史的名著。书柜上摆着一张卡片,文字的意思是:希望尊重我们的存在,不要只从我们记下书名去网购。看了非常同情和无奈。
时间长了,认识了萧艾和樱子的几位长住大理的音乐人朋友。我们赁居的山水间小区,有一天在“宰相府”办音乐会。所谓“宰相府”,是房开商在江浙买的一幢明清木建筑,拆散了运到这里装复。在这里听音乐会,好像列席县太爷大堂断案。开演之前,见许多小孩在跑来跑去,小树也跟着他们跑来跑去,一问是猫猫果幼儿园的小朋友。小树已进此园三个月了。不一会,奔走欢呼:“杨一老师来了!”
晚会开始,杨一老师率学生一起登台,告诉他们:想怎么站怎么站,想怎么动怎么动。随即齐唱猫猫果幼儿园之歌:“猫猫果的幼儿园,来了一位新朋友,他的名字叫 ××,我们一起欢迎他。蓝天白云苍山下,我们一起欢迎你!欢迎我们的新朋友,来到了猫猫果。”唱着唱着,有的尽力逞嗓门,有的从后面挤到前面,有几个索性牵手转起圈圈来。唱完了重唱,好几遍还不尽兴。有几个不肯离开舞台,是家长硬抱下来的。当晚几个节目,数这个最成功,掌声笑声满堂彩。然后杨一老师换了古式大袍,抚琴唱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诗,唱到几处衬字,下面的猫猫果幼儿园小朋友齐声伴唱“啷啷个当当当当,啷啷个当当当当”,有的还随兴多唱几个。接着是张佺用东不拉、吉他和口琴伴唱甘肃民歌“刮地风”,后来我们见面,我告诉他这支歌在五六十年代很流行,我还买过唱片,与他唱的有一处节奏有一点点不同。他听了非常诧异,因为他是直接从偏僻山村采风得来的,不知道曾流传过。他之后,还有一位唱李白的《将进酒》等几首古诗。另一位吹奏竹管木管,我以为就是在《九月》听过的那位韩英,其实是风格相近的另外一位。
那位大孩子一样的杨一老师,我们刚来不几天就认识了。他也住山水间,跟萧艾们很熟。有一晚在萧艾屋里听他唱过歌。他是粤北客家人,经历很独特:在北京街头唱过十年歌,与著名雕塑家钱绍武过从密切;后来浪迹德国十年,娶了德国太太,生了女儿;最后又孤身回国,选定大理定居,把母亲、妹妹和外甥从老家接来团聚。那晚他拍击着象脚鼓唱了几支自谱的歌,其中用琴曲《酒狂》乐句谱的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诗,特别好听,我央他唱了两遍。还唱了曹操的“对酒当歌”,说音乐元素是异邦民歌。我和老伴去过他家。他幸运地买到山水间最漂亮的一栋小别墅,每层都有不计入房价的硕大阳台,空间很高,悬挂着日本二玄社的高仿真山水画,别无任何俗气的装修和陈设。底层大厅里几个自家别家的小孩,随意看书打闹,如魚在水。
我们来之前就知道有个猫猫果幼儿园,小树在电话里说:“猫猫果幼儿园太好玩了!”看了宰相府的那一幕,印象更深。杨一老师告诉我们,这个幼儿园实际是猫猫果客栈的儿童活动中心,是一位原南方媒体人创办的,规模小,理念新,给入园孩子很多的自由和快乐。杨一老师说,在他之前已有几位教师知难而退,他听了好奇,前去应征。上班前一天,写了那首园歌,在课堂上一教,让孩子们把第三句“他的名字叫××”,唱成刚好那天入园的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先入园的小朋友大有东道主感,新入园的小朋友大觉宾至如归,皆大快活,很快结成牢固的师生友谊。有一天我和老伴跟着送小树,前去参观。场地宽敞,小平房作曲尺形排在边沿。背衬果然是蓝天白云点苍山。女儿说:条件一般,主要是办学理念好。
春节临近,幼儿园要放假了,女儿炖了一大锅排骨萝卜汤前去参加集会。我料定会很有趣,也跟了去。路上给上街购物的老伴打手机,告诉她幼儿园举行放假仪式,让她也去看热闹,小树纠正道:“不是放假仪式,是猫猫果幼儿园吃喝玩乐联欢会”。进园果然看见矮石台上方红布标上是这几个大字。仪式开始后,每个孩子都与家长表演一个节目。家长中有好几个老外。有个周若水小朋友跟她妈妈唱一首《红蜻蜓》: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候见到你那是哪一天?
提着小篮上山去来到森林中,拾得桑果装进篮子里难道是梦忆?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站在高高的竹竿上面那是红蜻蜓。”
歌,就向小树学了,有时在心里哼哼。
演完节目开始吃喝。一间玻璃小厅里,层层叠叠摆满家长们带来的食品,品种繁多,超过任何小饭店,大家随意取食。家长们固然彼此相熟,我这样的凑热闹者显然也不少,互相举酒碰杯、推荐菜肴,脱略形迹,满园的节日气氛。比过节还有趣。
春节期间,孙子来大理玩了几天。他吉他弹得不错,与姑姑认识的台湾音乐人沛元一见如故,白天在老萨的小店门外弹奏,晚上在“九月”听别人演奏,过了几天自由音乐人的生活,羡慕得不得了,回家竟提出想休学一年,吓得他爸妈连开导带吓唬,好容易才打消此念。
沛元是个非常文秀的青年,在印度学西塔琴和澳大利亚毛利族的大低音筒。他孤身在异乡过年,我们就约上他同去金梭岛青朴客栈过除夕。
青朴客栈豪华而简约,格调很高,规模很小,实际是主人的住宅。主人是萧艾们的朋友,我们连沛元带小树九个人前去,不是应邀也消费不起。
这是第二次在大理与陌生人一起过大年夜。上一次在兰林阁老板杨大哥家,洱海边的白族四合院,杨大嫂下厨,园子的鲜菜自喂的鸡。杨大哥举杯致词说:“难得全家团聚!干了!明年再团聚!”今年在洱海小岛上,有北京来的一对老夫妇,南方来的一对小夫妻,一位内蒙来的小伙子,还有我们一行八九人,都是主人的朋友。加上主人等客栈人员,也是满满两桌人。我们喝了小伙子的青稞酒,他们喝了我们的茅台酒。小伙直言我们的没他的好喝,太香了。我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某省代表团在贵州省的欢迎宴会上,一位成员觉得喝的茅台是假货,悄悄告诉团长,团长说:你过去喝的才是假货。可见评价口味总是以自己的习惯为标尺,很难说谁对谁错。
大理的缺点是空气干燥,我摸什么都被静电打得生疼。有一次上车与小树隔着冬衣相碰,她说:“公为什么打我?”回贵阳很久,我伸手接触门柄、电器之类还有余悸。因此春节长假过
非常天真动听。后来打听到是一支日本儿完,我们还是与女儿女婿一起回来了。行前在战
生家吃了一顿饺子,在老萨小店买了些泰国佛像陶雕之类小玩艺回来送朋友。
老萨其实是个年轻女子,也住山水间,在丽江经营泰国商品多年,今年到大理开分店。她说:丽江街上成天都是匆匆过客,大理街上就多见寓居者。这话跟我的印象全同。第一次来大理,没去丽江,这次想着一定得就近去看看。日子选定正月初六,春节长假最后一天,游客们应该都往回赶了。一路上果然与我们逆行的车很多。我数了几批,大略估算一下,总数在千辆以上。先游束河镇。古镇很整齐,就是游客太多。进了丽江古城,住宿确实不紧张了,住进一家颇有名气的花间堂客栈。观房间里的巨册旅游指南,这种利用四合院民居装修、标榜“情调”的客栈在丽江很多。市街则所有门脸都是旅游商品店,所有街巷都涌流着眼光涣然的观光客。晚上的街市,饰满灯彩的建筑好像朦胧的海市蜃楼,影影绰绰地万头攒动。古城的主人像是集体退入隐蔽角落,把前台整个揖让给喧闹的客人。丽江给我的印象就是两个字:虚幻。整个的不真实。次日早晨,我在客栈小巷里走走,才见到一个小菜场和挽篮买菜的居民,感觉从科幻片中回到了现实。午饭后离开丽江去拉什海。顾名思义这里原是一个海子(湖泊),后来干涸成了草场,现在是骑马转山游的起点和终点。我们在女婿的友人长赁的农家院子里晒太阳、吃午饭,上坡看茶马古道的遗迹,看游客马队穿巷过街,踏勘草场的荒烟枯草。四点过钟往回走,算是补了丽江这一课。
回贵州前,杨一老师赠我两张他的唱片。封套都是他在街头弹吉他演唱的背影和对面或站或席地而坐的听众,他身边一张饰以年画古装人物,一张饰以着赤兔马的皮影关老爷。二十多首歌,多数是自创词曲,有几首采集填配的民歌。其中有一首延川民歌,荤段子。他说费了大劲才劝得一个老汉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