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谱”背后的隐痛和暗影
2016-01-08霍俊明
霍俊明
邱华栋将三十年间的诗,挑挑拣拣、归置别类,从岁月沉暗的抽屉里重新寻找出来晾晒,让大家再次长长眼,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自信。而对于写作的历史来说,谁都逃脱不了时间和诗学的双重“减法”。甚至《光谱》这本三十年诗选没有收入邱华栋在新疆时期受到新边塞诗群影响的早期诗作,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带有“虚假的浪漫和豪情”的。但其实也未必尽然。这显现出诗人自我筛选和要求的初衷,但“悔其少作”似乎很多作家都难以挣脱这一类似于魔咒般的法则。而对于一个诗人或作家而言,早期的诗和现在的诗有时候很难一刀截然切开,说这一段是现在的,那一段是历史的。实际上二者更像是一条河流的共时性关系,现在的诗歌无论风浪多大、气象如何蔚然,但总归有最初源头的元素或斑驳的影子。要想知道三十年来邱华栋整体的“诗人形象”,他早期的诗歌确实也不容错过。其实,这些早期的诗也值得重读。当然对于一本诗选来说,必然是“减法”使然。
邱华栋无疑是一个具有重要性的小说家,而我作为一个诗歌阅读者却一直多年来读他的诗。十年前我在花园村彻夜读完他的《18年诗选》。此后,他也经常自印“限量版”的诗歌册子。每次都是在参加文学会议的人群中迅速地塞给我。这多像当年的地下党接头!而这正是诗歌的秘密,读诗带来的是朋友间的欢娱。我认为这是兄弟间的诗歌信任。记得在 2013年的春天,绍兴。江南的雨不大不小地斜落下来。在去沈园的路上,邱华栋又从怀里迅速掏出一本自己刚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诗集。一看封面,更让人期待——《情为何》。这本诗集与江南的沈园气氛如此融洽。那是一本火热而沉静的爱情诗选,那一瞬间烟雨的沈园似乎已经被邱华栋的灼灼的情诗烫伤。
转眼间,与邱华栋相识也有十几年的光景了。据他说我还是第一个给他的诗歌写评论的人,时间大约是在 2005年的 6月份。我还曾给邱华栋做过一次访谈,后来收入到 2008年他出版的诗集《光之变》中。时间的深处,唯有诗歌碎片还在暗夜里闪亮,偶尔刺痛你的中年神经。而在邱华栋的诗歌光谱背后我目睹了那些隐痛和微微抖动的暗影。在时间的淘洗中一种不可避免的宿命即是我们被一种主导性力量所牵引。在邱华栋的一些诗作中,约略可以看出他的诗歌接受史,也即他的诗歌写作或显或隐受到了其他一些诗人和作家的影响。我很少相信有天才诗人之说。任何一个语言的书写者,他的话语资源都是存在的,只是有着大小和显隐的差异而已。如邱华栋的一些献诗,曼德尔斯塔姆、博尔赫斯、聂鲁达、布罗茨基、埃利蒂斯等。从他的诗句中能够看到北岛等“今天”派诗人的影响因子。而从他早期的作品来看尤其是长诗中的意象和结构方式又与昌耀等“西部”诗人存在更为直接的关系。还有他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麦子”意象,这又让人联想到海子。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不管邱华栋的诗歌写作受到了何种话语资源的影响,这种影响只能是选择性的。换句话说这种资源是经过诗人的过滤和筛选的,而且经过这种淘洗和选择的过程。诗人的写作只能是作为个体在语言和生存的晦暗之途上对语言、记忆、经验的持久发掘与照亮。
1988年到 1991年间,邱华栋写下大量的诗歌作品。这无疑与诗人的个体经历有关,如离开家乡去南方求学。但这绝对不只是作者所言的是青春期的一种表述和分泌。这一阶段(1988—1992)诗人写了大量的长诗和组诗,如《皮匠之歌》、《回声》、《表情》、《葬礼》、《逃亡》、《草莓(组诗)》、《农事诗(组诗)》等。而这种表述方式(长诗、组诗)在 1992年之后的诗歌写作中几乎不存在了。随着诗人的经验和对诗歌理解的变化,在时间的冲洗中诗人一般都会逐渐用短诗来抒写自己对世界和诗歌的独特理解。因为长诗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这种难度要求诗人在诗歌的技艺和个人经验上要具有一种高层次的综合能力。显然,长诗的写作更需要特殊的契机以及诗人自身的完备。而又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在生存的现场中打动和冲击诗人的恰恰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片断和碎片。而这使诗人也不可能一直用长诗、组诗去表达。邱华栋的诗有一种少有的宁静和宽怀,而这种宁静和宽怀在他的忧郁和悲辛中获得了玻璃一般的质地——清澈、冷脆。这种特有的质地就是生活在其中折射、反光成的背景和底色。《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二日》这首诗是在现实与记忆之间的缝隙中展开的对话与磋商。全诗的氛围是相当宁静的,玻璃、水草、草莓、歌曲、九月的天空,这本身就是充满诗意的。但是该诗的第二节突然用回叙性的镜头叙写打破了宁静。冬天、苔藓、毒蘑菇与上文的意象群落构成了紧张关系。邱华栋的这些长诗、组诗试图在大容量的叙写中返回精神起点,而这种返回的过程是艰难的。他的 1992年之前的这些长诗和组诗蓬勃、宣泄、夸张、繁复。
如西方哲人所言,大自然是一个青铜的世界,而诗歌则是一个黄金的世界。确然诗歌作为一种古老的技艺她秉承和延续了人类的记忆,而这种记忆体现在词语、想象、经验和技艺当中。邱华栋的诗歌从意象角度而言更多是一种自然的万有之物(鸟、植物、鹰、马、蓝蚂蚁、土地、白雪、花朵等),尤其在早期只有极少的几首诗写到了城市,如《北京,巴比伦》、《工业花园》、《高速公路》等。而比照而言邱华栋在其小说写作中城市无疑是他展开讲述的一个重要的甚至主导性的空间。而诗人的对自然万物的反复叙写和观照,正体现了诗人企图与本源进行长久对话的努力与企图。而这种对话则反复出现在诗人对故乡和本源的赞咏之中。确实诗人不能不为故乡和母亲歌唱,而母亲和故乡无疑又是生存个体不断返回起点和确证自我的方式。邱华栋的诗歌文本中有着不少的对新疆昌吉和对母亲的赞咏和记忆。这种面对时间和母体——土地、故乡、自然、生命、亲情、漂泊——的“回忆”之诗使诗人面对的不只是文字和想象的世界,不只是纸上的河流,更是一种生命个体难以放弃的独特个人体验,一种个人的精神史。《母亲》、《妈妈》、《母亲树》、《夏天的坏消息》、《大地》、《黄金麦地》、《水上的村庄》、《家园》、《感恩》、《与草为伍》、《末日和故乡》、《和一个牧羊人的谈话》等诗正体现了诗人的这种持续性努力。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最切近和最本源的,但是由于时代的突然转捩个体和土地等自然温暖之物的距离不是越来越亲近,相反倒是越来越遥远甚至遥不可及。“我,年轻的马车夫 / 高唱着玉米和马铃薯的幻想 / 从盐到水 /我赶着明亮的黑马车 /把水淋淋的卵石运进你的掌纹 /在烙铁的另一面 /我们的影象重叠,是的 /没有一根针,能够拆开 /滴血的我们的芒果和心 / 黑马车,指向石人的地方”(《芒果和明亮的黑马车》)。这些温暖的词语和意象,马车、马车夫、玉米、马铃薯、芒果让我们在工业的现场中无时不体会到乡村之物的平凡、可贵与神圣。这湿漉漉的“心”与时间的交流化为一种滴血的阵痛,让人怀念,让人伤悲。这也呈现了一种“根”性的力量,监守与追寻。正如城市里的一匹马,在雨夜追寻温暖的栖息之地。而当诗人由乡村命定般地走向了城市,这种与生俱来的对故乡和土地的怀念就不能不显现出一种失语的尴尬和无奈,“在夜里我是一匹奔驰的马,悄然驻足 /静静地闯入了我疏远了的城市 /梦在路灯闪烁的大街上流淌 /凋落的往事在白雪中深藏”(《献诗:给昌吉》)。这种立足现场、反观过往的记忆的能力体现在邱华栋的一系列诗作中,如《对往事的突围》、《今年秋天的岁月感》、《秋天预感》、《秋天的怀念》、《挽歌》、《季节的手》、《时光》、《去年》、《夏天》、《这年夏天》、《垂下头颅,这个秋天河流和我一样深沉》、《仰望黑夜》等。时间中的生命体验和焦灼是对诗人书写行为的最具有难度的考验。时间,会使古老的话语“认识你自己”永放光辉,生命在其中抖动,尽管终究会成为灰烬或阴影。死亡成为个体存在的一个无所不在的黑色的背景,而诗人必然是向死而生。死亡的题材书写也成为邱华栋重要性的一个标志,如《我老是在夏天里构思墓志铭》、《死亡之诗》、《十个死者站起来向你说话》、《美丽的死亡》、《冥想》等。
邱华栋曾是意得志满的少年诗人,赶上了那个火热的诗歌黄金时代。他是幸运的,这在很多业内人士看来是如此。但在我看来这更是一种诗学的挑战。在一个风起云涌的诗歌年代,大学生诗歌和校园诗歌以及先锋诗歌的热潮,能从写诗且坚持下来并能够获得最终认可的诗人最终也寥寥无几。而邱华栋幸运地找到了那匹鬃毛发亮的诗歌黑马。邱华栋成了懂晓各种骑术且最终找到了确定了自己诗歌方向的骑手。而对于邱华栋而言,他比之其他诗人还具有另一种写作的难度和挑战。有时候,诗歌与“知识”和“阅读”之间并非是进化论式的相互促进。当然这并不是说“知识”和“阅读”对诗人和诗歌写作没有裨益,而是说其中存在的潜在危险。自古“诗有别才”“诗有别趣”,即使诗歌与“知识”有关也必然是“特殊的知识”。邱华栋是小说家中阅读西方文学最多的作家之一(也有可能可以去掉这个“之一”?),反正其阅读量大得惊人甚至超乎想象。甚至这种阅读差不多已经与西方的文学进行时达成了同步。邱华栋的家里有三个空间:一个空间是大量的书籍,一个空间是红酒,一个空间是放置自己的诗稿和古今中外大量诗集。我能够想象深夜的时候邱华栋从外散步或约会回来,在房间里一边品着红酒一边读书一边写诗的“资产阶级高大上生活”。而大量的西方小说和文学阅读以及小说写作,对于诗歌的影响则是正负利弊多方面的。即使 90年代以来诗歌界津津乐道的“叙事性”与小说的叙事也完全是两回事。况且阅读成为惯性之后很容易导致诗歌陷入到“性情”“趣味”“抒情”“吟咏”之外的套路或桎梏中去。而我重新翻检阅读邱华栋的诗歌,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诗人,一个具有写作难度和个性的诗人,这完全来自于他的“诗人形象”的自我塑造。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刚才说到的他并没有坠入到“小说家诗人”的路向上去,而就是一个“诗人”在写作。这至关重要,而邱华栋深得其法。
“语言的敏感度”,邱华栋深谙此道。这是诗人成长和成熟最关键的所在。语言实际上关乎诗歌整体的和全部的纹理、肌质和构架。语言不单是技巧和修辞,而是一首诗“完成度”的核心。因为语言不仅是一个诗人的表达习惯,语言还涉及到一个诗人经验、情感、想象的视域和极限。而几十年能够在书桌上摆放这张“语言敏感度”的字条并且能够在写作中践行的诗人,是可靠的。这种可靠必然是诗学层面上的。
读邱华栋三十年来的诗歌我最强烈的一个感受或者一个问题是,“轻型”的诗与“精神体量庞大”的诗是一种什么关系?
在很多专业读者和评论者那里二者很容易被指认为两个截然的阵营。但是,邱华栋则刚好通过诗歌完成了这一诗学疑问。在邱华栋这里,他的诗歌几十年来几乎不涉及庞大和宏旨的诗歌主题,也就是在惯常意义上看来是属于“轻体量”的写作——轻小、细微、日常。但是这些诗歌却在多个层次上打通和抵达了“精神体量”的庞大。这实际上也并不是简单的“以小搏大”,而是通过一个个细小的针尖一样的点阵完成了共时体一般的震动与冲击。具体到这些诗歌,我提出更为细小的几组关键词。这些关键词不仅是来自于邱华栋的个人写作,他平衡地非常好,而且还在于这些关键词与每个诗人甚至整体性的时代写作都会有着切实的参照和启示性。这些关键词如果能够调节和践行到诗歌中,诗歌将会呈现出重要性的质素。这些关键词组是“看见”与“写出”的关系,“冥想”与“现实”的关系,“抒情”与“深度”的关系,“个人”与“历史”的关系,“细节”与“场域”的关系,“行走”与“根系”的关系,“纯诗”与“伦理”的关系,“体式”与“气象”的关系。这些关键词组实际上正好构成了一组组的诗学矛盾。也就是每一组内部都很容易成为写作上的矛盾和对抗关系。而只有优秀的诗人才能与予以平衡和相互打通。当然并不是说邱华栋在每一个关键词组上都能够做到没有缺陷,而是说他的写作让我们提出了这些重要问题。
这是一个在黄昏回家的路上,透过车窗清点冬日树上鸟巢的诗人。这是清点,也必将是时间的挽歌和语言的生命“乡愁”。
也许,再过十年,三十年,这个诗人仍然会再次打开抽屉,清点那些诗歌。然后在一个清晨或黄昏,在喧闹的人群中走近我迅速从怀里抽出一本温度满怀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