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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疾病

2016-01-08徐兴正

滇池 2015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徐兴正

癸巳年腊月二十三日,即 2014年 1月 23日,晚饭前,我终于写完那部十余万字的文稿。自从 2007年到昆明后,幸得朋友提携和照顾,我在工作和写作之外,一直卖文为生。那部文稿,于 2013年 9月底接单,获得稿酬预付金一万块。此前 8月,母亲入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住院治疗,续交住院费,这一万块钱救了急。对此,我对派单者心存感激。派单者当然不是东家,他必须执行东家规定的时限:2013年12月 31日前交稿。按情理和经验,撰写时间可谓充裕。我曾经接手的文稿,都比这次还急。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其一,我此前接手一篇要求10月底完成的报告文学文稿,在结束采访时,母亲病重入院;其二,我还接手一部近十万字的文稿,完稿期限是 11月份。母亲暂时出院后,我利用 10月长假写完五万字的报告文学文稿,很快获得两万块稿酬,得以用来为母亲购药。这对我也是一种安慰。然后,我着手准备撰写第二部文稿。幸好,对方要求暂停,我只到完成创意提纲这一步,毕竟省下了一个月。基于这些情况,我请求派单者,推迟到 2014年 1月 10日前交稿。不料,2013年 12月,母亲又入云南省肿瘤医院住院治疗,守护期间,我勉强阅读资料,未能动笔。不得已,我请求将交稿时间又推迟 10天,再推迟 5天,最终推迟到 1月 25日。2014年 1月 1日,那部文稿总算正式动笔了。所幸,之前充分酝酿,撰写得比较顺利,每天保持六七千字的进度。期间,除一两日因亲友专程从鲁甸赶来看望母亲而有所耽搁外,每日写稿不低于 10小时。23日中午,尚能坐一段时间的母亲感觉到很难受,整个身体仿佛处于漂浮状态,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我妻子的想法是,立即送母亲去医院。但医生曾提醒过我,如果母亲在医院离世,因昆明殡葬政策的控制,将无法送其遗体回老家徐家寨子安葬。我强忍住泪水,放弃再次送母亲入院的打算。“放弃”的更重要的原因,其一,看到我满脸泪水,母亲的主治医生曾告诉我,面对因病死亡,医学并不能人定胜天,最终只得接受;其二,一位亲人有类似遭遇的师友曾说服我,不要试图延长身患绝症的亲人的生命,每一次不甘心的挽救,都是残忍的折磨。下午至夜晚,母亲的状况还算平稳,只要高枕而卧,全身出现的痛苦还能忍受。我默默祈祷,请求上天多给母亲一点时光。怀着期待,我在连日来的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24日凌晨三点,未能入睡的母亲,对坐在她床前陪伴的父亲说道,我的事情忙完了,她明天准备交代我一下。这句话,我在隔壁卧室里听得十分清晰,心里一惊,立即来到母亲床前。母亲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整副面孔仿佛覆盖着一张粗糙、冰冷的绵纸。就像往日那样,母亲责怪我说:“你自己不好好休息,一晚上要起来看我几回!”我的泪水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没有躲避母亲。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守护母亲在云南省肿瘤医院住院,碰上昆明多年罕见的寒冷天气,一天深夜,母亲下了病床,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盖在我露在睡袋外边的肩膀上,还反复将衣领在我脖子那里理顺、压实。为让母亲安心,我每天夜里都装作随时可以入睡。那时,泪水打湿了我的脸,但我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刚刚回到病床上的母亲察觉。但是,此时,母子连心的预感告诉我,一切都不像往日,这很可能是母亲的弥留之际了。顿时,一种无法弥补的愧疚,一种无法挽回的绝望,一种无法承担的悲伤,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

母亲离世后,我多次想过,如果我早一点写完那部文稿,或者不需要撰写它,那么,我就会安排出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在母亲最后一个月时光里,我虽然几乎天天在家,但随时随地陪伴她的,还是父亲。这是我人生的遗憾。但反过来,我也常常安慰自己,母亲以终其一生的耐心和坚韧,等待着我闲下来,再交代后事,正是我的忙乱挽留了母亲,上天看顾,多给了她一点时间,而这些时间,其实也是给我的。如果真是这样,我更是不肖之子!

母亲性情沉静,这恰恰是我所缺少的。但看到我一脸的泪水,母亲难免心情急切,她开始喘息,并出现抽搐。父亲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妻子连声叫妈妈,母亲的状况还是平稳下来了。父亲对母亲说,我的事情已经忙完,她现在就可以交代我了。在我的泪眼中,母亲本想强忍住泪水,但没法忍住,两只眼角都涌出了泪珠,那是对活着的不舍,也是对亲人的不舍。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到了最后,还要如此拖累我们。我将其视为母亲的临终遗言,这加深了我的愧疚、绝望和悲伤,我几近崩溃,顿时失声痛哭。母亲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已经够苦了,她那么心疼我,但在走之前,还要让我更苦。

就在母亲说过那两句话后,我终于说出,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在所有的亲人中,一开始只有妻子知情,后来我告诉了大哥,再后来,也告诉了大姐。我虽然向母亲本人和父亲隐瞒了病情,但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随时护送母亲从昆明回徐家寨子。就在昨天中午,妻子提出,立即送母亲去医院,我没有照办,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治疗都只能加给母亲痛苦。我提起这一点,也是向母亲解释。我担心母亲误解,以为我忙得顾不上送她去医院。其实,母亲恰恰从这一点上判断,她的病已无法医治了。母亲还说,昨天中午,她发现我迅速从她身边跑开,是不让她看到我哭了。母亲始终把我当孩子看,她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我的病,你要隐瞒我,我就假装相信你。”这话让我更难受。

四个多月前,主治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病理检验结果是:肺腺癌。此前,在母亲肺部抗炎治疗无效,又未能确诊的情况下,医生进行了为期十多天的抗肺结核诊断性治疗,由于咳嗽、咯血的症状没有得到缓解,准备调整为抗肺部真菌感染诊断性治疗。入院时,从带来的昭通、鲁甸医院诊治资料,以及母亲的病情表现来看,医生比较乐观,认为母亲的病,很可能就是反复发作的肺部炎症。尽管如此,医生还是给母亲安排了结核、真菌、肿瘤的检验。遗憾的是,进行支气管纤维镜检查时,母亲的肺部出血不止,无法按计划取出病灶组织进一步检验;多次进行的痰检、血检,检验结果都不是确定性的,既不能肯定,也不能排除。抗肺部真菌感染多使用进口药,对于我们来说费用极为昂贵,主治医生出于体恤患者和慎重治疗的考虑,费尽苦心帮助协调医院 CT室和病理检验科,给母亲施行肺部病灶穿刺术,以取出组织进行检验。而在常规情况下,母亲肺部病灶是分散的,被认为不具备施行穿刺术取组织的条件。所幸,母亲肺部病灶穿刺术,成功取出组织送检。不幸的是,母亲被确诊为肺腺癌。这是藏在母亲体内的重大疾病,较之于肺鳞癌,它藏得太深了,几乎不可能通过 CT一类的机器扫描出来。我请求医生和护士向母亲隐瞒病情,但在签字同意医院采取这一保护性治疗措施时,我还是哭了。一位已经熟识的女医生安慰我说,她被我和母亲之间的亲情所打动,我又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忍不住就哭出来,但要记住,不能让母亲知道。实际上,亲人和朋友都在安慰我,单位领导和同事都在关心我。如今想来,最孤单的还是母亲,因为对她隐瞒病情,也就不能过多安慰她。母亲虽然一字不识,但她眼明心亮。我原以为确实隐瞒过去了,而实际上,母亲的相信是假装的。

现在,母亲完全是出于对生命的不甘心,才问我:“我得的是癌症吗?”

我多么想说,不是,不可能!但面对母亲不舍的目光,我只得含泪点头。

母亲闭上眼睛,这一次,她将所有的泪水都忍住了。

我走出母亲和父亲的房间,来到卧室,给此前约定好的老家卫生院的亲友打电话,请求他安排救护车。然后,给在老家的大哥打电话,告诉他母亲的情况,我尽快护送母亲乘救护车回去。我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不让我守在那里,她要求我和妻子休息,父亲陪着她就行了。母亲认为接下来就是操心、奔忙的一天,她生怕我们身体支撑不住。

当时是凌晨三点过,我不可能入睡,就用后半夜的时间,校对那部刚刚完成,必须尽快交出的文稿。幸好母亲没有出现更加突然的情况,这也是上天对她的看顾了!

远在温州打工的二姐、二姐夫,我之前告诉过他们母亲还没有康复,希望他们回家过年时绕道昆明看望母亲。我给他们订了温州经金华到昆明的火车票,恰好是 1月 24日早上到昆明站。天亮时,我询问了一下母亲是否想吃东西,这本来是安慰她,让她感受到,她的病还不至于那么重。让我欣喜的是,母亲还真喝了几口包谷糊糊。母亲喝包谷糊糊的样子,让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说腹内寡淡,有一种被掏空的难受,父亲热了一点包谷饭给她,那是大哥、大嫂之前带来的包谷面做的,她每吃一口,都得停下来喘息,吃过三四口,因无法下咽而放弃。四个月以来,母亲将吃东西当作人生功课,以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忍受无味、反胃、恶心、呕吐带来的一切痛苦,最近一个月,她甚至接受了从来不愿意喝的牛奶,每天坚持早晚喝下一杯去。在对药物不敢再抱任何信心之后,我寄望于食物,希望它们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留下父亲陪伴母亲,我和妻子一同出门,她去火车站接二姐、二姐夫,我去单位,一则给领导请假,二则到附近银行取款,以备不时之需。

或许是见到亲人的惊喜,随着二姐、二姐夫的到来,母亲的病体似乎轻松了一些。我回到家,看到父亲已经收拾好行李,主要是母亲的衣物,也有一些他自己的。我提议将制作包谷糊糊的豆浆机带回徐家寨子,考虑到集镇上可能买不到青包谷,就打电话给住在鲁甸县城的姨妹,让她马上帮我去菜市场买一些,我们路过时带回去。母亲先是同意的,到了下午又反悔了,原因是,她此时已经不想喝包谷糊糊了,回去更不想再喝,不带了,用不上。这倒不是母亲情绪波动,她坚决不让带豆浆机时,刚刚呕吐过一回,往后,不说她害怕吃东西,至少也厌食了。事实上,母亲此后就没真正吃过一次东西,尽管她在离开昆明前几小时多次念叨过,想喝徐家寨子水井里的凉水,也想尝尝她一辈子做过无数次的一种被称为“连渣捞”的豆制品。但母亲对于生命,却一直不舍。呕吐之后,她担心刚刚服用的易瑞沙失去药效,对二姐说,这种药一天吃一片,一定很贵,但究竟是多少钱一片,我又不告诉她。二姐让我给母亲重新服药,但我考虑到母亲太难受,就没给她药片了。在母亲说这些之前,她要求二姐收好一些她穿不了的衣服,如果不带回去,将来可能会被我们扔掉。二姐不能谢绝,她一边流泪一边收拾。母亲一无所有,这是她留给二姐的礼物。我对母亲说,她的所有东西,一件也不会扔掉,我要好好收起来做纪念。说到这里,我也泣不成声。

母亲一生勤劳、坚韧,身体几乎不知疲惫,在离开老家到县城居住前,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但无论在家做饭,下地干活,还是外出赶集,都比我的姐妹、嫂嫂这些晚辈手脚麻利和轻松自如。以至于,我对其他所有亲人的身体放心不下,唯独不会担心母亲的健康。到县城居住后,母亲自己也没把几年前就开始的咳嗽放在心上,只是可有可无地服用甘草片一类的镇咳药。母亲的咳嗽引起了我的不安,在我坚持下,她总算答应去医院检查、治疗。县、市医院将母亲的病确诊为支气管扩张,认为这种老年慢性病无法根治,患者不必太在意,尽量减少感冒,病情就能稳定,但也不可不在意,一旦咳嗽厉害,痰中带血,立即入院治疗。县城冬有严寒,北风呼啸,夏有酷暑,烈日当空,春秋一天有四季,日温差较大,母亲遵医嘱,多穿衣,生怕着凉,打个喷嚏就吃药,避免感冒,尽管如此,“支气管扩张”的病情时有发作,反复入院治疗。在住院治疗之外,母亲几乎尝试了她听说过的所有单方,比如蜂蜜蒸梨、泡白芨、冰糖蒸甘草片、煮粥……母亲还坚持服用县城一位中医的处方药,达百服之多。一次,我陪母亲去那位中医那里开药,她怀着对疾病的怨恨,说她的病恐怕是癌症,那位中医立即否定,并宽慰她不要东想西想的,想法多了,小病也会变成大病,她马上像孩子似的给医生保证,自己从不多想,只是担心拖累我。类似的话,母亲后来在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也说过,较之于县城中医,主治医生的回答显得十分谨慎:母亲接受的检查并没有排除肿瘤可能,但从症状上看,暂时不去考虑。主治医生的话,母亲听不懂。不料母亲一语成谶,她得的竟然就是癌症!有时候,母亲毫不犹豫地将病因归结于自己的一次“大意”。母亲话少,但对于那次“大意”,却反复说起过。大概七八年前,母亲赶集,来去都是负重而行,回到徐家寨子附近一个叫半坡的地方,实在口渴难忍,就在路边喝了一饱凉水。母亲所说的“大意”,一是根本不该喝凉水,二是至少应当歇一会儿再喝凉水,三是既然喝了凉水就得立即走路,这三点她都不小心,回到家就病了一场,从此开始咳嗽,落下病根。母亲一生小心翼翼,其中包括只喝开水、不喝冷水。这对一个农民来说,还是显得奢侈了。这是母亲唯一的奢侈。

在此之前,母亲满怀活下去的奢望。县城医院给母亲开了云南白药,以治疗咯血。母亲对云南白药怀有一份十分特殊的感情,在二十六七年之前,母亲得过一场重病,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子宫流出,仿佛要弃她而去,救她一命的是徐家寨子一种叫野红稗的草药,但真正控制病情、渐渐治愈疾病的,还是云南白药。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学三四年级,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级辍学回家。当时村上有两位赤脚医生,他们都给母亲治过病,云南白药就是其中一位要求服用的。村卫生室不卖云南白药,乡卫生院也没有。在父亲安排下,大哥就带上我,一起去临县巧家,一个叫小河的地方,买到了云南白药。小河离徐家寨子至少十五公里,因位于牛栏江峡谷,气候溽热,周边出产甘蔗,集镇上常年有用甘蔗榨取的红糖卖,除了红糖,还卖冰棍,我的感觉是,从牛栏江上的溜索飞快地滑过去,上岸所见到的景象,比我们乡集镇繁华多了。我见到一些姐姐和嬢嬢,她们与我们乡处于高寒地区的集镇上的穿着完全不一样,大哥告诉我,她们穿的是裙子。那时,云南白药三块八一瓶,而在小河,包谷一角五一斤,鸡蛋八分一个,买一斤红糖三角,看一场电影两角。得病前,母亲总是将鸡蛋拿到小河去卖,比在我们乡集镇上要贵一两分钱。除了鸡蛋,母亲还去卖过凉粉和麦芽糖。我们家的钱,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么来的。两相比较,云南白药简直贵得要命!昆明医院也给母亲开了云南白药,这等于帮助母亲建立起对云南白药的信念:那次,因无钱买来足够的云南白药,母亲时断时续服用,最终治愈流血;这次,母亲可以连续不断地服用云南白药,就一定能治好咯血。在母亲看来,她这次咯血的疾病,比起那次流血来,要轻微得多。母亲的顾虑仅仅是钱,她从护士那里打听到,一瓶云南白药二十多块,如果像过去那次一样,两三年服用下来,需要多大一笔钱啊。虽然云南白药一直止不住母亲咯血,但她

信赖它的疗效。毕竟,服用还不到两个月!母亲是这样想的。

在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住院期间,我已得知母亲的真实病情后,一天,她忽然回忆起来,那次得病,连同云南白药一起服用的,还有云南七龙散。我曾多次与大哥去小河买过云南白药,是否同时买了云南七龙散,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打电话询问大哥,他说是一起买的,就叫云南七龙散。我找机会向主治医生说起云南七龙散,医生不在意这个药名,但认为云南白药已经是最好的止血药了,遗憾的是,对于母亲来说,所有止血药都没有用了。我到医院便民药房打听,现在没有这种药了,再到其他药店,均不知道。在网上查询,得知现在的云南红药就是过去的云南七龙散。想到医生的提醒,我最终没去买云南红药。

母亲从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出院后,2013年 9月 25日上午,我的邮箱收到一份电子版的药理检测报告。这是出院前夕,医院将母亲肺部病灶石蜡组织切片送至上海鼎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由该公司完成的药理检测。从这份报告得知,检测的四组基因,其中一组在吉非替尼药理作用下发生突变,这就意味着:吉非替尼有望抑制母亲的病情,以延长她的生命,减少她的痛苦。这一检测结果令我和医生欣慰。遗憾的是,我不可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因为,我一直设法隐瞒她的病情,而且,药理检测超出了母亲的人生阅历和理解范围。吉非替尼商品名称为易瑞沙,由英国阿斯利康制药公司制造,对肺腺癌有值得期待的治疗作用,较之于化疗放疗,其毒副作用是最小的。前提是患者对吉非替尼敏感,而母亲接受的药理检测出现一组基因突变,恰好表明她具备了这个前提。下午,单位领导和同事帮助,约请他们熟识的云南省肿瘤医院一位医生,耐心地查阅了我带去的母亲病历资料,这位医生的结论与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一致:母亲肺部病灶分散,全无外科手术可能;在母亲这个年纪,这种病情,不宜化疗放疗;如果吉非替尼药理检测不敏感,就只得放弃抗癌治疗;所幸

检测结果为敏感,总算还能尝试一下。经这位医生帮助联系一家医药公司,我于 26日购买了第一个月的易瑞沙,母亲即停用其他一切药品,包括她一直信赖的云南白药,开始服用易瑞沙。

感谢上天,母亲服用易瑞沙十来天后,咳嗽情况缓解,咯血现象停止。为此,母亲还真的相信,我告诉她的病最后确诊为肺部真菌感染,无需住院治疗,回家服药就行,最多,服药时间比较长,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在接下来两个多月时间里,母亲看到了自己康复的希望。大姐、大哥、二姐、三姐和妹妹打来电话询问病情,母亲总是说,三分的病已经好了两分,不要再担心她了。她还说到,今年就在昆明过年,我也不准她回去,因为每个月要到医院复查一次,县城医院复查不了;但明年春天,只要天气变暖和了,她就与父亲回鲁甸去,到时候,亲人们来看望她,就不至于这么远了。妻子听到母亲的话,心中充满怜悯,她担心,母亲如此简单的愿望,都可能实现不了了。母亲服用易瑞沙一个月以后,我将实情告诉了大姐和大哥,听到母亲这么说,加上大哥、大嫂又到昆明看望过母亲,他们都指望奇迹出现。三姐眼窝浅,最忍不住泪水,二姐远在温州,本来就凄苦,妹妹生性脆弱,加上家庭不和睦,我都不敢对她们说实话。之所以告诉大姐和大哥,是因为我同样脆弱,并深知母亲将不久于人世,让他们分担心理压力,一起准备母亲的后事。三姐在大哥和大嫂之前,到昆明探望过母亲。母亲服药不到一周,正逢 10月长假,妻子与儿子回鲁甸,我在昆明没日没夜撰写那篇报告文学文稿。那几天,三姐陪着母亲、父亲去菜市场买菜,在家做饭,偶尔逛逛附近公园,母亲的体力、精神,都给我们带来康复的希望。三姐笃信基督,她觉得神与我们同在,神一定会看顾母亲,帮助母亲逃出这次劫难。母亲、父亲此前也皈依基督,三姐的信念,也给母亲带来安慰和力量。

为使母亲不至于总是惦记病情,我没有阻止她每天陪父亲去买菜,天气暖和的日子去公园,甚至让她参与一些简单省事的家务,比如淘米、拣菜。某一天,母亲临睡前,我照例问了一下是否服药。母亲像一个平时格外细心的孩子,粗心了一回,忘记服药,很是不安。我的心,顿时五味杂陈:母亲之所以忘记服药,是因为她的情绪轻松下来,淡忘病情,这对我本来是一种宽慰,但我即使出差也不忘打电话提醒母亲服药,是因为大脑始终绷紧那根弦,对母亲的病不敢掉以轻心。某上午,我们上班走了,父亲买菜去了,母亲换洗衣服,但全自动洗衣机上次使用后被我关掉电源和水龙头,她虽然多次用心观察过操作按钮,却无法正常启动,就手洗。对此时的母亲来说,手洗那些衣服,比以往任何劳作更难为她。母亲意识到,如果将手洗的衣服直接挂在衣架上,就会滴水弄湿阳台地板,因而,她就等待我中午回到家打开洗衣机脱水。我打开洗衣机,将母亲手洗的衣服一一放入,关好,启动,脱水……心里满是愧疚。某下午,母亲的本意是将孙子喜欢吃的薄荷多泡一会儿再洗,但她打开水龙头后离开厨房,忘了及时关掉。父亲发现时,水已经漫出,在橱柜台面上奔流,倾泻到碗柜、抽屉里,浸泡到液化气灶、电磁炉。我听到父亲的惊呼,从书房下来,见母亲与父亲慌作一团,心有不忍。我担心母亲和父亲在被水打湿的地板上滑倒,就让站着不动,先将母亲牵到沙发上坐下,再安顿好父亲。当时,我的侄儿,也就是大哥的儿子,从温州某工厂流水线上赶来探望母亲,也在家。我和侄儿大概用了一个小时,将厨房重新收拾好。我一再安慰母亲,橱柜是前任房主留下的,要是菜盆的泄水管道不坏掉,她忘了关掉水龙头,多余的水也会自动流走的。不过,母亲总觉得她犯了大错,是我性情好,才没责怪她。这让我悲伤不已。母亲的病,将她置于恍惚之中。以往,母亲心细不说,而且记性特别好,家里的农具,比如镰刀,哪一把放在哪个地方,从来不会记错。

易瑞沙为进口药,在中国江苏省无锡市新区黄山路 2号完成分包装。外包装是一个方正、精致的小纸盒,内附一份宽度和 A4纸相等、长度为 A4纸一又三分之二,文字为浅蓝色、小五号、新宋体、汉语言,折叠起来的《吉非替尼片说明书》;内包装是一只扁平、华美的塑料袋,袋子里面有一层锡箔;每盒药为十片,圆形,褐色,一片一片密封在一块锡板上,装在那只塑料袋里。

易瑞沙在中国大陆统一售价为五百元一片,以盒为单位购买。从医药公司开具的发票上看,其中的 17%为购买者缴纳给国家的税费。患者服用易瑞沙,每天一片,一个月药费为一万五千元。易瑞沙不列入中国医疗保障用药,但中华慈善总会设有易瑞沙援助项目,其要点是:患者自费服药一百八十片,在六个月时间里不出现一次超过十四日的中断,按规定进行复查,表明疗效明确的,可以申请免费赠药。方案如此设计,即便进口易瑞沙的成本确实那么高,也能保证援助项目的可持续性。事实上,参与此项目的患者,在自费服药期限即六个月以内离世者占了绝对数量,有机会获赠者寥寥无几。当然也有特别幸运的患者,服药后存活一两年,甚至两年以上。

我希望母亲也是幸运的一位。

对母亲的病,选择服用易瑞沙的治疗方案,我要做好充分的经济准备。购买易瑞沙最大限额为九万块,好在并不要求一次性支付,时间上最宽松的方式是每隔十天准备好五千块。我毕竟已接手至少两部文稿,能得到的报酬让我心中有底。再说,我持有一张信用额度为三万块的银行信用卡,身无分文时可以透支应急。大姐、大哥、二姐、三姐和妹妹,家庭成员不是在家务农,就是出外打工,手里十分拮据,告诉了,也只能徒增他们的心理负担,不说还好些。让我感激不尽的是,单位领导、同事,以及我的老师、朋友和其他亲人得知情况,他们几乎是尽自己所能,在经济上给予我极大帮助。帮助我的人还不止他们,单位领导的一位朋友也来帮助我,他与我素不相识,至今未能对他说上一声感谢。此外,几位手边并不宽裕的朋友,纷纷借钱给我。其中的两位,我购买二手房所借的钱都还来不及还他们。面对这些帮助,我产生了一种宗教般的内疚。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这是第二次产生这种内疚。第一次是六年前的 2007年圣诞节,“百名记者进怒江”,到福贡县山边的一座教堂,受到正在用傈僳语为上帝唱赞美诗的千余名基督徒夹道欢迎,并在那里得到一顿庄严而朴素的午餐款待,作为其中的一员,面对来自上帝的爱,我的内疚是:小子何德何能!母亲虽是基督徒,但我只能对她说那么多人在尽力帮助我们,不敢透露具体情况,如果让她也背负内疚的十字架,我于心不忍。

母亲服用易瑞沙后,第一次复查,情况特别好,肺部病灶与之前 CT片所示比较下来,还略有缩小。母亲晕车,我陪她步行去云南省肿瘤医院,单程要走一个半小时。医生认为,母亲这样的体力,对癌症的抵御时间一定能比较长。了解到母亲厌食,吃任何东西味同嚼木渣,医生就鼓励她,必须想方设法多吃,只要吃得下去,什么都行。医生询问我,母亲的体重是否锐减。我听出了医生问话中的悲观,他毕竟接诊过那么多的癌症患者,无一出现过奇迹。我有所安慰的是,较之于从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出院前,母亲的体重只下降了一公斤。但这次复查,也发现不好的情况,母亲胸腔积液比出院前要多,肺癌有肋膜转移的可能。

母亲第二次复查,情况就变得糟糕,胸腔积液已大量增多。为此,母亲入云南省肿瘤医院住院治疗,排除积液四千毫升。医生与我沟通,或许可以给母亲再进行化疗,据观察,最少还能进行三次吧;一旦母亲的身体很快垮掉,打算化疗就不现实了。这就意味着,通过一个月一次的化疗,有望挽留母亲三个月。因为一直对母亲隐瞒病情,我没法征求她本人的意见。不管我怎么决定,都是武断的,或者残忍的。我与大姐、大哥、侄儿,以及几位朋友通电话,最终还是放弃化疗。医生推断,之后,母亲的胸腔积液可能会迅速增多,她的心脏、肺,将再次被大量积液浸泡着,呼吸艰难、痛苦。母亲在这次复查前,她一改毕生的坚韧,听从父亲和我的安排,不出门,少走动,以争取不可能实现的平缓呼吸。母亲已经不能平卧,在床上半靠半座,几乎不能入睡。如此煎熬两周后,排除胸腔积液,母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医生采取折中的方案,利用排除积液的管道,给母亲灌注了一次化疗药剂,也许能为她的病情赢得一个月的平稳。较之于滴注化疗药剂,灌注的毒副反应要小得多。但是,在医院的最后两三天,母亲恶心、呕吐,出院后,一周无法正常进食。

母亲这次出院是 2013年 12月 26日,一个月后她就去世了。

这是母亲最后的时光。

新历进入 2014年 1月,农历进入腊月,快要过年了。母亲接到子女询问病情的电话,她有信心,并且愉快,反复说,这一次住院真是拿准病根治疗,虽然难受十来天,什么也吃不下去,但“逃出来”就轻松了,现在一点也不累,只是身上这一处不疼那一处疼,不怪别的,就怪一天闲着不动,开春回鲁甸,每天出去走动就好了……母亲说到疼,我就恐惧起来,实际上,在医院全身骨扫描检查结果表明,肺癌到处转移,医生提醒过我,最后,到了最后,母亲整个身体都将是疼痛的。

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母亲还同时服用中草药。那是一位老家在四川大凉山的朋友,托付村中赤脚医生从山上采来的。第一回带来一味药,应当就是石韦,赤脚医生希望用它控制住母亲的胸腔积液。我将那些石韦分成三份,先后煎熬给母亲喝下去。蔫败的石韦,加水煮沸之后,看起来反而更鲜活,让人感觉到,只要将药罐摆在阳台上,揭开盖子,它们就能复活,生长成一盆花草。我将此视为好兆头。从网络查询来开,石韦确有止咳、润肺、利水的药效。母亲说,石韦就是徐家寨子的“岩皮褂”,生长在岩石上,早知道,就不让我的朋友费心了。第二回带来的中草药,除了石韦一味,还有一副,包括五六种,都是新鲜的,我知道其中两种是鱼腥草、血藤。赤脚医生上山采药已是不易,把药带到昆明,更是费尽周折。第一回,朋友的父亲请村中一个小伙子,骑摩托下到金沙江边,过江,走一段,我请巧家县城的朋友去取,然后再设法带到昆明。第二回,碰上大雪天气,摩托车上不了路,朋友的父亲步行送到约定地点。我怀着一点指望,母亲服用这些中草药,多少能减轻一些痛苦。2014年 1月23日,母亲病情突变,我将刚刚煎熬一天的石韦取出,腾出药罐,煎熬那一副中草药。就像二十多年前煎熬一种叫野红稗的中草药给母亲服用一样,我所有的指望都在这副中草药上了。汤药熬好,母亲只喝下一小口,就呕吐,不敢再喝。到了此时,母亲还交代我,从药罐里取出的石韦,不要丢弃,晾晒好,喝完了这副中草药,再拿来煎熬了喝。

母亲服用易瑞沙即将四个月时,我开始准备申请免费赠药的资料。这些资料,原本是在购买第六个月药品前才提交,但十分繁琐,除了医学资料外,还需要父亲的资料,以及母亲所有成年子女的资料。为了减少一些麻烦,在成年子女中,我计划只准备大哥和我的资料。父亲和大哥的资料,需要请求户籍地派出所、镇政府、县民政局等处出具,经亲友协调、说情,前前后后耗时近两周,终于办好。我打听到,中华慈善总会易瑞沙援助项目总部对资料的审查细致、严格,即使尽最大可能准备,也会出现缺漏甚至无效,需要补齐资料,最终办妥,这样一来,免费赠药时间就得推迟一两个月。因而,我打算在购买第五个月药品时,就向医药公司提交资料。但医药公司告知我,这并不可行,原因是,在所有资料中医学资料最重要,而在医学资料中两份资料最重要,一份是连续购买一百八十片易瑞沙的发票,另一份是服用易瑞沙满五个月后的复查结果。2014年 1月 22日,我给母亲购买第五个月易瑞沙,不过只买了两盒,我的想法是,过完年再买第三盒,到时将其他资料先提交给医药公司。

第五个月易瑞沙,母亲仅服用两片,她就离世了。

2014年 1月 24日,中午,昆明天气暖和,通透的阳光照进客厅,母亲坐在沙发上,二姐、妻子紧挨着她坐着,父亲、二姐夫、儿子和我,都在她周围,一起等待救护车的到来。我向母亲,也向在座的其他亲人掩盖自己的悲伤。救护车快要到了,但不是送母亲去任何一家医院,而是送她回徐家寨子。我感受到,母亲也在掩盖她的悲伤。母亲的悲伤汇入了我的悲伤,仿佛又一次孕育,她将自己的血脉化为我的血脉。当时,我多么想在母亲身边痛哭一场,用泪水来慰藉她的悲伤。但听信母亲的话,她要我撑住,我就连悲伤也不流露出来,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直到与她阴阳相隔!这对于弥留之际的母亲来说,无异于冷漠,或许也是伤害!

母亲离世后,我回想起来,这一天,将母亲压制得几乎窒息的,不再是即将夺去生命的疾病本身,而是她不得不舍弃亲人的悲伤。

母亲对所有亲人都难以舍弃,她对一切事物都放心不下。

母亲对我的感情和牵挂,我自己最明白。

我离家上学那些年,经常挨饿。这些年,所有亲人都不受衣食之苦了,母亲却不时觉得对不住我,原因是,她认为那些年,家里没有更好地供养我,以至于我在学校长时间吃不饱饭。数年前的秋天,一位朋友与我回了一趟老家,一同回去的还有正在县城上高中的侄女,也就是大哥的女儿。一天晚上,在大哥家里说话,基于鼓励侄女志气和吃苦的初衷,我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其中说到,2007年冬天,我在昆明,曾用仅有的十块钱度过一周。那一年,我已参加工作八年,因不得已的原因离开鲁甸,到昆明漂泊,人生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发工资的时间被无意推迟,本来,我可以让留在鲁甸的妻子打款,也可以向昆明任何一个朋友借钱,但我都放弃了。我买来两公斤多一点大米,不做饭吃,只熬粥喝。那一周,我没出门,在出租房里撰写文稿,业余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还过得去。我和朋友都属于小山村里,依靠苦读,从国家手里分配到一个饭碗,最终逃离了农民命运的人。朋友也说了他的某些经历,以激励我侄女拼命读书。这等于是向母亲暴露了我的苦处。母亲将我生活中小小的苦处放大,她联想到,参加工作后,我每次乘坐班车回徐家寨子,在集镇上从不吃饭,饿着肚子步行十五公里到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母亲觉得,我早已是领工资的人了,但没有穿过一件漂亮衣服;母亲记得,我儿子出生后,她到县城照顾,我说好了要买早点吃了才去上班,她就在出租房窗口张望,发现我根本没到小吃店,直接就去单位了。实际情形并不完全像母亲所认为的那样,这个矿区的集镇,饭店本来就贵得让人生气,而且还常常宰客,犯不着自找不愉快;我的穿着,颜色、款式都不是母亲喜欢的,其实有的衣服买得比较贵;有好几年,我和妻子确实需要精打细算,才能维持吃喝用度,但还不至于断炊。身为一个农民,母亲不会去想,单位究竟给我们发多少工资。领工资的“公家人”,怎么会像靠天吃饭的农民那样贫穷呢?于是,母亲就开始抱怨和记恨我和妻子的其他亲人,将我们对他们经济上的帮助和照顾,视为我受苦的全部原因。我和妻子给母亲钱,她经常谢绝,我知道她的用心,除了不忍加重我们的经济负担而外,也含有赌气的意思,让其他亲人看到,她在自己解决困难。在我参加工作后近十年间,母亲和父亲在徐家寨子,种地,养猪,经营几棵核桃树,不仅吃喝用度不让我和妻子管,搬到县城后,还将分分厘厘节省出来的钱,一笔交给我,担心我们应付不了生活!母亲的狭隘,并不是自私。如果只能用自私来解释母亲的缺陷,那么,她自私的也是我这个儿子,决非她自己!无论我受到多大委屈,面临多少无奈,我都不敢指责母亲的狭隘。我只希望多挣一些钱,让母亲看到我和妻子的宽裕,甚至阔绰,那样,她就不至于再狭隘了。在母亲重病之前,我曾和一位朋友说起,计划 2014年下半年去考驾驶执照,我想买一辆车来开。我最大的目的,就是以物质上的占有,让母亲知道我的人生,已经苦尽甘来。如今,再去实现这个愿望,已豪无意义了。

母亲的小气,曾让妻子难以接受。那是孩子出世后,妻子的堂姐来住处看望。正在做午饭的母亲,就将炖排骨的锅偷偷藏了起来,堂姐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总之,妻子没留住她一起吃午饭。以那一年为界,前后的两三年,我就像是饿死鬼附身,不仅饭量奇大无比,而且一顿能吃一大碗肉。母亲看到我不是每天都有肉吃,更不是每次都吃够,就将难得买一回的排骨藏起来给我吃。这样的“小气”,连二姐也不接受。那是我复读小学五年级的一个星期六傍晚,从平时寄宿的学校回到家,赶集的二姐稍后回来,但带着几个比较疏远的亲戚,母亲本来煮好了米饭,见状,将锅移走,重做包谷饭。母亲让我到二层竹楼上去,三姐躲着所有人,在碗底埋下一坨猪油,盛上热米饭,撒上盐巴,送给我,让我拌转了吃掉。母亲一直“小气”。2013年春节前,我在河南上大学的侄女,也就是大姐的女儿,放假回来路过昆明,捎带了那边特产的一些小食品。母亲品尝过,还合口味,但她不肯多吃。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接到来访的朋友电话,就到小区门口去接他们。朋友们在客厅落座后,我发现摆放在茶几上的那些小食品不见了,母亲的“小气”也让我不快。几天后,妻子和儿子从鲁甸返回昆明,他们一进门,母亲就将那些小食品全部拿出来了。

莫言在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题为《讲故事的人》的获奖演说,其中讲到: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莫言的母亲具有与狭隘、小气相反的品性,堪称伟大。但我并不为自己的母亲感到羞愧,莫言这么说,也许是出于“讲故事”的需要,我母亲的狭隘和小气,不是故事需要,而是命运使然。

莫言 1987年发表过一部题为《欢乐》的中篇小说,其中有很极端的写法,被认为是对母亲形象的亵渎,遭致非议和谩骂。余华写过一篇题为《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的随笔,为莫言的《欢乐》辩护,认为小说所写不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形象,而是坍塌衰落的母亲形象。换句话说,天底下的母亲都是母亲,但所有的母亲都是不一样的。

狭隘、小气,这是母亲命中注定的形象。要说母亲的形象,至少还有一面,那就是酸楚。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因在路边忽然滑倒,摔到一棵树下,被正在砍树的斧子砍伤,住进村卫生室治疗。我记得,卫生室病床上的棉被遍布窟窿,到处都有棉花团冒出来,母亲趁守护我的机会,偷偷摸摸地从棉被窟窿里掏棉花,藏在一个包里带回家。母亲扯来几尺青布,用偷来的棉花给我缝制了一件棉衣。那是我的第一件棉衣。后来,母亲从卫生室棉被窟窿里掏棉花的事情,被医生的儿子知道了。医生的儿子与我同班,他在班上宣布了这事,让我无地自容。一天下午放学后,当他知道,母亲偷走的棉花被缝进棉衣,就穿在我身上时,他就邀约了几个孩子,强迫我脱下来,平铺在地上给他们撒尿,最后再命令我穿上。

这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知道。

我在《读库》2008年第 5期,绿妖采访周云蓬的长文《歌者夜行》中,重读到周云蓬《中国孩子》的歌词: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爸爸变成一筐煤,你别想再见到他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我感到悲愤欲绝。

但这肯定不是所有中国父母的形象。再说,即使所有中国父母都是如此,我们也还得做他们的孩子!

狭隘、小气、酸楚,也是母亲的疾病。母亲像饲养疾病一样,饲养着她一生的缺陷。

母亲的不幸恰恰在于,她是一个饲养疾病的人。不管疾病对她感恩戴德,还是忘恩负义,她都为它们的不离不弃而养育一辈子。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因为,我,我这个儿子,很可能也是母亲饲养了一辈子的缺陷,恰如她的疾病!

在2014年1月24日下午至25日凌晨,在救护车十来个小时、四百多公里行程中,母亲在打点滴的药物作用下,基本处于沉睡状态,所幸没有出现严重的晕车。

死亡的恐惧,暂时还没有攫住母亲的身心,但是,死神已经朝她一步一步逼近。母亲的意识是清晰的,心性也是明朗的。25日凌晨,救护车在鲁甸县城短暂停留,以便护送母亲的亲友到我朋友家里简单吃点东西,那时,母亲甚至要求去一趟县城家中,因为,她担心父亲寻找不到之前从昆明带回的冰糖,收拾不妥准备带到徐家寨子的行李。我制止了母亲,如今想来,当时我的态度过于粗暴,几乎是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操心!”仿佛经我提醒,母亲才回到自己的病情中来。实际上,她让我解开担架床上的带子,却全身瘫软,无法下来……毕竟是回老家,

母亲从救护车颠簸和拐弯的迹象上判断,马上要到徐家寨子上边了。母亲已听说救护车上的医生和驾驶员,就在公路上等待,我们用担架将母亲送到家里,再将担架送回救护车上,他们就返回镇上卫生院,她就觉得非常对不住他们,奔忙了一天,连我们家里的一杯茶水都不得喝。

25日凌晨 5时,在家的亲人和到场的邻居,将躺在担架上的母亲,摸黑护送到离公路一公里左右的大哥家里。

26日凌晨 2时 30分,母亲离开人世。

在母亲离世前,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亲友、邻居闻讯赶来看望她,她一一与来人打招呼,回应他们的问候和安慰。下午四点,母亲按时服下最后一片易瑞沙。这一天,母亲整个人被疼痛所控制,子女守护着她,但无论坐着,躺着,还是靠在我们怀里,她都痛苦不堪。除了疼痛,让母亲更难受的是呼吸。这让我想起周云蓬《沉默如谜的呼吸》的歌词:

千钧一发的呼吸,

水滴石穿的呼吸,

蒸汽机粗重的呼吸,

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

(我的疼是肉体的疼,

我怕一只肮脏的烟头摁在肺上,

我吱吱冒烟缩成一团,

又彻底松弛,

如崩溃的大坝,

任疼痛的洪水泛滥。

我怕二十万根生锈的针插遍全身,

每一根敏感的神经都被疼痛拨响,

折断的竹筷从鼻孔插入脑组织,

思索的大脑变成疼痛的蚂蚁窝)

鱼死网破的呼吸,

火焰痉挛的呼吸,

刀尖上跳舞的呼吸,

彗星般消逝的呼吸。

(我怕在铁水沸腾的熔炉里永生,

在热与疼的颠峰我清醒、我存在,

我奢望昏迷和死亡,

逆着时间的湍流追寻,

我怕温暖过游子的母亲不是起点)

沉默如鱼的呼吸,

沉默如石的呼吸,

沉默如睡的呼吸,

沉默如谜的呼吸。

(我怕时间将一切锈蚀,

而让追寻者独自锃亮)……

尽管周云蓬歌唱的是我们的呼吸,而不是母亲的呼吸。这一天,我相信上帝的呼吸也是沉默如谜。遗憾的是,在这样的呼吸之中,母亲感到上帝抛弃了她。母亲的身体是徐家寨子的一部分,她希望从这里得到抚慰。能用什么抚慰母亲呢?我们打来水井里的凉水,用大哥家种植的黄豆做好“连渣捞”,从大姐家树上摘来柑橘……但是,母亲并不能从这些食物中得到任何安慰,她在凉水中喝到了苦,在“连渣捞”中吃到了苦,在柑橘中尝到了苦,一切的回甜、香甜、甘甜,最后都变成了一样的苦,这既是土地的苦,也是母亲的命苦。

这一天,母亲的手几乎是冰凉的。天气本来暖和,不管我们怎样给母亲捂手,它们都是冰凉的。中午,我打电话托朋友到鲁甸县医院,凭之前交给他的母亲的诊断证明,购买杜冷丁片。在昆明,医生就提醒我,到了最后,不得不给母亲服用麻醉止痛药。那时,我期望母亲还有更多的时光,始终不愿接受“最后”的现实,就一直没有购买杜冷丁片。傍晚,母亲向我的一个侄女,也就是三姐的女儿,打听我一天没有露面的儿子。此前,我对儿子作了一个错误的安排,就是凌晨路过县城时,将他留在姨妹家里,让他去做寒假作业,计划过年前一天再回徐家寨子。晚上,侄女告诉了我,我预感到母亲即将离世,急忙打电话给姨夫,他们立即从县城赶来,也带上了朋友购买到的杜冷丁片。我儿子赶到,在母亲身边连续叫了几声,“奶奶,我是晓晓!”母亲已不能说话,吃力地睁开眼睛,一只眼角涌出她的最后一滴泪水。

到了最后那一刻,我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抱到堂屋里,所有亲人搀扶和簇拥着她。母亲依靠着我们,端坐在一张桌子上。父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不管哪个都有这一天的,你就走吧,不要再遭罪了!”母亲睁开眼睛,似乎还有清醒的意识,环顾了一周,看到了所有亲人的脸。父亲担心母亲没记住我儿子已经赶到,就让他又叫了一声,“奶奶,我是晓晓!”三四十分钟以前,我们让母亲服用杜冷丁片水溶液,她还举手扶了一下杯子。现在想来,我们做儿女的,真是太粗心了,为什么不用调羹呢?用调羹,更容易将适量的汤药喂到母亲嘴巴里,以便她咽下。在杜冷丁片的麻醉下,母亲临走前,她或许从疼痛中游离出去了。而这样的游离,母亲也就没了!母亲走了,她的嘴巴里还残留着苦,此前服用杜冷丁片水溶液,她张了一下口,好像说出一个字,苦。

苦,或许是母亲对人世的最后感受。

徐家寨子接纳了母亲,就这一点而言,母亲是有福的。即使上帝抛弃了母亲,故乡也不嫌弃她,不仅不嫌弃她本人,而且也不嫌弃她的疾病。

此后,天大地大,徐家寨子最大!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妹妹、妹夫,我和妻子,以及母亲的孙辈,我们给母亲清洗,更衣,入殓,守灵,请来道士给母亲摆道场,做法事,度亡魂。母亲的丧事恰逢过年,邻居们在这里帮忙,亲友们赶来悼念,我们怀着极大的愧疚,以阳间的方式,隔着棺木,陪伴着阴间的母亲。

2月 3日,也就是甲午年正月初四,母亲被安葬在徐家寨子的一个小小角落。母亲的坟地,稍微偏离多年前她与父亲选定、修整过的那块土地,是邻居相让过来的。

写完本文的此时,已是 2014年 3月 10日,也就是甲午年二月初十日,恰好是母亲七十二岁生日。再过五天,母亲离世就满“七七”了。到时,亲人将在坟前化一些纸钱,并将母亲生前的一些衣物烧给她。

愿母亲摆脱尘世之苦,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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