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尚义街6号遥远年代的傲慢与孤独
2016-01-08朱晓阳张庆国
朱晓阳+张庆国
朱晓阳简历现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主任,人类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78-1982年就读于云南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获经济学学士学位;1993-1995年就读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获研究生文凭(社会学);1996-2000年在澳大利亚悉尼麦格理大学学习,获人类学专业哲学博士学位。主要从事政治/法律人类学、人类学发展、城市人类学、影视人类学、社会科学方法论等方面的研究。先后出版《罪过与惩罚:小村故事(1931-1997)》《小村故事:地志与家园(2003-2009)》《面向“法律的语言混乱”——从社会与文化人类学视角》等专著,编著、合著《社会科学方法与评论》《法律与人类学:中国读本》《象征与暗流》等著作,在《中国社会科学》《社会学研究》《Positions》等国内外学刊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朱晓阳教授最近几年的研究兴趣是城市化的社会和文化影响。
时间:2015年 1月 13日星期二
地点: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办公室
谈话人:朱晓阳、张庆国
一、爱文学就是朋友:来我家玩嘛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这个谈话栏目我做了将近 10年,反响一直很好,但昆明尚义街老友还没有访谈过,我想做,又犹豫,比如于坚,你想想于坚跟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太熟了,又都在昆明,我来向他提问,感觉太假了,不行。我的谈话对象要是陌生人才好做,比如前两个月我在北京做的严歌苓访谈,就效果很好。那天在于坚的昆明高黎贡奖会场见到你,我忽然觉得可以跟你吹一下。你从年轻时就东跑西跑,后来出国好久,回来在北京大学教书,我俩很熟,但毕竟不常见面,吹一下会有感觉的。这样吧,我们先从你跟于坚的友谊开始聊,当年我们昆明这帮尚义街 6号老友中,你和于坚应该是最早的朋友,你们两个大学前就认识了?
朱晓阳(以下简称朱):不是,我上大学了,他还在昆明的小坝煤机厂上班,那个时候认识的,上大学以前我晓不得他。
张: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朱:是因为《地火》嘛。
张:啊!那份昆明最早的地下刊物,《地火》文学杂志,八十年代初还是七十年代末出现的,是不是那个东西?《地火》杂志是不是省图书馆那个人办的?他叫什么名字?
朱:石安达嘛。
张:是的,石安达,听说过的,你跟他们一起搞吗?哪几个人在办《地火》?
朱:石安达是其中之一,我们跟着玩。
张:我当时听说了,也想去找他们的。我家不是住在昆明的三市街嘛,百货大楼附近,有一天我在百货大楼那个地方,看见墙上有人贴了一张海报,介绍他们的《地火》杂志。
朱:对,我也是在百货大楼那个地方看见的,我和你看见的是一个东西。我看见了贴出的杂志,还看见了人,有一个人在卖《地火》杂志,好像是一个小学老师,我就买了一份回来,那时我的文学朋友是杜宁。
张:杜宁?你最早认识的人是杜宁?啊哈杜宁这个小子。
朱:还有武列格、李亚明,都是我们安宁这一伙的。
张:什么叫安宁这一伙?
朱:安宁 501台的嘛。
张:501台是什么意思?
朱:我跟李亚明都是 501台的,那是一个转播台,在安宁那边,我们都是那里的技术工人。
张:懂啦,你们在那里上班?那是省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转播台?你父亲不是广电厅的人嘛?你属于广电厅的职工子女,在郊外的转播台上班?
朱:中央台的转播也在那里,我和李亚明在转播台上班,杜宁是我们转播台旁边的知青,他知青回来上了技校,然后分配到云纺旁边的一个厂里,杜宁和李亚明他们又认识武列格,武列格是昆钢的,这样我们就成了一伙。武列格是昆钢轧钢厂的工人,我们四个人,结成了一个文学小社团,也就是读书会了,换着书看看,手抄一个什么刊物,1977年到 1978年之间吧,我 1977年进的那个单位,我和李亚明是昆明官渡区的知青,招进了转播台。
张:你知青去的是官渡区哪个地方?
朱:就是宏仁村嘛。
张:啊哈,就是你写人类学论文,研究的那个地方,你一直在调查宏仁村?
朱:是的,当时,我们四个人搞了一个读书会,自己刻了一个刊物叫《篝火》。
张:《篝火》?都是些什么火,那个时代的特点啊!你看跟那个《地火》在名称上很相近。
朱:《篝火》也就是自娱自乐了,后来,我1978年考大学,考上就走了。
张:你是 78级的?
朱:77级嘛,1978年初进的学校嘛,1977年底考的,1978年初入校。
张:想起来了,77级那年是春季入学。
朱:我就上云大去了,看见《地火》是1978年底的事,应该是,大学上了快一年的时候,1978年底在百货大楼看见那个,我就先告诉了杜宁和武列格,因为杂志上印着省图书馆的地址,我就说去找找看。有一天我们就直接找到省图书馆石安达的办公室去。
石安达的办公室在图书馆主楼后面,我们随便谈了几句,石安达告诉我们,他们星期天在农展馆这里有个聚会,类似于朗诵诗呀什么的,说你们也来嘛。我们星期天就去了,在农展馆那个开着海棠花的什么林子旁边,有些树荫的小道上,来了好几十个人,都是我们认不得的,然后就有人出来诵读自己的作品嘛。
张:朗读自己的作品?好玩呢嘛。
朱:现场站出来一个人,是于坚,他朗诵了自己的作品,铿锵有力,受古典诗歌影响那种,句子紧紧的,也有点裴多菲诗歌的感觉,好像引来些欢呼,然后我也把自己的一个作品朗读了一下,我朗诵完了,就有几个人站出来攻击。
张:怎么攻击呢?
朱:就是说我写的不怎么好啊这样,攻击的人中有速建祖几个。
张:哈哈!速建祖啊?他也最早去跟着《地火》玩?你知道他后来做什么?做生意,生意场上混得很熟很久啦。他为什么攻击你的作品?你写的什么?
朱:我就写了那种,好像是文化大革命中的老干部之类,没什么。我记得于坚上来面孔很严肃地说:写得好,晓不得是真心还是假心,反正他说好。
张:你写的是诗?
朱:类似于散文,那个时代文体也不懂,反正想写就写。
张:你们去跟着《地火》的朋友玩,是星期几记得吗?
朱:我记得是一个周末吧,几十个人来,后来于坚告诉我,他家地址在哪里,叫我去找他玩,可能过了一天,我就上他家去了。他那时住在华山西路,好像是省法院的后面,院子里有个小棚棚,他住在里面,搞他的诗。
张:不是住在翠湖边物资局那里?
朱:还没呢,还住在华山西路,一个最大的那种古式院子。
张:说起来真是令人感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不管在什么场合,认识一个搞文学的,或者说认识一个喜欢文学的,就会对他说,来我家玩嘛,而且像你说的,第二天就会去找,马上就成为朋友,友谊的大树从此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朱:是的,我跟于坚就这样认识。认识以后再把武列格、杜宁、什么李亚明这些介绍给他,大家就一起玩了。《地火》他们那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臭味相投,我们半路杀进去,跟他们不太一样。他们年纪大些,三四十岁了,我们才二十来岁。我们没具体经历过文革,就是想学着写作,老老实实地参加活动,他们中的一些人,大多数是些造反派啊,这样那样之类,想搞点政治,天天揣摩着北京发生什么了。
张:《地火》好像没出几期?
朱:是的,《地火》说第二期要出,要出版,刻印的,蜡纸刻嘛,你晓得。
张:是的,刻蜡纸的那种,油印的,《挺进报》玩的那种样子,都有些摹仿革命的感觉。
朱:反正要发表的作品中,有于坚的诗,我的散文。等于那天在农展馆也像是个读稿审稿会,就算是读稿会吧,还不完全是朗读了玩。后来,我们跟于坚见面,大多数时候是在石安达家,基本上,每隔两三天就会去石安达家去见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讨论下期《地火》出不出?石安达他们那些人一下说要出,一下说不出,争来争去的。
张:这个钱是从哪里来呢?大家出吗?
朱:我觉得没发生过出钱的事情,不需要什么钱,不就是刻个蜡纸,油印一下,大家出力就行了。你比如说这个人在工厂,会制版,就交给他整这个。像赵家兄弟,什么赵天航、赵天雄吧?他们会制版,铸刻的那种,好像是,记不太清了,制出来的版很正规的,就那样做,你做点我做点,就成了。
张:他们在印刷厂工作?
朱:差不多吧,或者会做这一行,有这种技能,大家一起想办法,出力,不必出钱。有很多积极分子,有个人叫杨小彪,老知青,后来昆明市的所有高楼都是他清洗,他管着昆明市的全部蜘蛛人,是蜘蛛人的老板,现在好像还是云南省什么知青协会的头。当年,他就专管《地火》的那个刻蜡版工作,还有裁纸什么的,工作很实在。他说反正我也不会写东西,就干这个。后来嘛,这种地下刊物,你想想,肯定命不长,人就烟消云散,石安达那里也不聚会了。
基本上,后来就把窝子移到了白云巷,就是现在的那个麦田书店,塞林格咖啡馆对面,那个地方原来是平房,武列格家在那里有一间房子,窝子移到那里去了,基本上是,当时我和杜宁也住那里。
张:钱局街?
朱:白云巷,对,在钱局街,我和杜宁,住着武列格家的那个房子。
张:等于朋友家有一间房子,你和杜宁去住?你们两个人在里面住?
朱:是的。
张:那可是太幸福啦,当年住房非常紧张,年轻人从父母家搬出来,有一个房间单独住,那可不得了,无比幸福的事啊!武列格真是太讲义气了。
朱:后来那个房子拆掉了,公安局盖了新楼,武列格现在还住在那个楼里,两居室。那个期间,还认识了李勃。
张:李勃?
朱:有一天我们在翠湖边上走着,看见了李勃,我们就说那个人好像是李勃,走,上去问问看。
张:哈!怎么会觉得他是李勃呢?
朱:我在云大上学嘛,见过他,有些印象。
张:他当时在云大的学生中有名了,很出风头的。
朱:是的,所以我们想认识他,就在翠湖里面跟他聊了一下。
张:他很骄傲?
朱:聊了一下,骄傲也谈不上,因为第一期《地火》上有李勃写的一首诗,他用了个笔名叫瑜儿,出自鲁迅的那个作品《药》,里面有个人叫这个名,他就借用,做自己的笔名。
张:是的,鲁迅的作品《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角色。
朱:李勃那个诗,有点模仿徐志摩,写得浮光水华的,感觉很有才。但跟他的交道开始不深,主要玩的人,还是我们几个,于坚、杜宁、武列格和李亚明。后来《地火》不出,1979年夏天还没有动静,学校放假了,我们就说出省玩去,我、于坚、杜宁几个,就出省玩去了。
二、穷鬼游天下:走,出去看看
张:你上大学,学校放假就有时间出去玩,李勃也上大学,可于坚还在上班,他是工人怎么出省去玩?你们玩是哪一年的事?
朱:1979年,李勃跟我们还没有私交,出去玩没有他,我们几个计划一起坐火车,从重庆出去。
张:那个时候没钱啊,我也是早就想出去,可是没钱出去玩啊,你们怎么会有钱?
朱:我有 200块钱,够玩了。
张:其他人呢,也都有 200块钱?
朱:是的。
张:200块钱不容易凑齐的啊,你们哪里来的钱呢?
朱:我借了同学的钱,还卖了一块手表,我不是下乡当知青两年?两年的工分买了一块表,就把那块表卖了。
张:表卖了多少钱?
朱:70来块钱吧,在华山南路那里一个拍卖行卖的。卖掉手表以后,反正借借凑凑,三个人就出发了,快上火车,临时又跑来一个人加入,那个是于坚他们厂的朋友,工学院的一个工农兵学员,我们四个人就坐火车去重庆了。重庆我家有亲戚,住在那种大杂院里面,我带他们去找亲戚,夏天很热,我们在重庆呆了两天,又买船票出发。
张:想起来了,于坚前久写过一篇散文,提了一点你说的这件事,他说得很夸张,有些吹牛的感觉,说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感觉书读得差不多了,应该云游天下,于是顺长江而去什么,哈哈!
朱:不过也是有些出去见世面的意思。
张:年轻人嘛,浪迹天涯,当年谁都有这个想法,但你们卖表借钱,真的出去了。你们怎么会买船票?船票便宜?
朱:是的,而且坐船的感觉特殊。从重庆坐船,一直坐到武汉,再坐到九江,过三峡,上庐山,庐山下来,一直坐船到南京,南京出来,去到无锡、苏州、上海,完了往回走,到桂林。
张:啊呀不得了,真了不起,怎么没去北京?
朱:没去,游半个南中国了嘛。到桂林,又回来去贵阳,好像是花溪,对,贵阳花溪,最后一站是贵阳,我记得是。
张:真是一趟伟大的旅行,在那个年代,那个年纪,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一次出行的,真的了不起。于坚不夸张,他写得很真实。你感受很深也很特殊吧?一路上有些什么讨论?几个热血青年出行,指点江山,乱讨论乱发言些什么?
朱:路上讨论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很感慨是真的,有印象的是好像每到一地,就去巡访当地的那种地下刊物。有些刊物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找了去,但好像也没找到,基本上以玩为主。
张:访问地下刊物,想结识外省的文学爱好者?当时外省有文学朋友吗?
朱:那时基本不认识外地的人,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完全就是典型的一个穷鬼去旅游,到各处都感叹,每到一处都是没见过的。长江、三峡、坐着最便宜的那种散席,连四等舱都不算的散席。
张:散席在哪里?甲板上?
朱:散席,等于白天你没有固定座位,晚上出两块钱还是多少,租一个席子,一个枕头,可以在甲板上睡一夜,早上起来,相互看着,全身黑漆漆的,那种煤灰落到甲板上,人都黑乎乎的啦。
张:哈哈,煤灰!
朱:然后就冲澡,反正年轻,无所谓。三天从重庆到武汉,再走。一路吵架,吃东西,吵,这个要吃那样,那个要吃这样之类,诸如此类。比如说杜宁到哪里都要吃米饭,工学院的那个人呢,随时盯着看,认为这个像小偷,那个也像小偷。
张:哈哈!
朱:反正是乱麻麻的,可以想象得到,脏兮兮的那种小青年,第一次出省,东张西望的那种。到了上海,说是要去吃一顿西餐,走进去,一进那个门,人家个个都看着我们,好像是什么和平饭店,反正在南京路上,看看价格,然后我们四个人一个一个的又溜出去跑掉了。吃不起嘛,最后,找到上海一个背街背巷,那边也有西餐,吃一顿,叫了个德国牛排。
张:其实不怎么好吃,还是觉得好吃?
朱:西餐忘记掉了,我只记得后来津津乐道的是太湖上的那个素浇面,那东西好吃。还有西湖那个叫什么,楼外楼吧,吃的是鱼,还有重庆的火锅,我们几个人,八月份,火锅烧的是无烟煤,烤起,每个人穿着小短裤,脱光掉,披着一块毛巾吃火锅,印象比较深刻。还有上庐山,庐山他妈的挤得要死,我们跟一帮北京来的吵了一架,觉得他妈北京来的那些人怎么这么傲慢?个个都好像是中南海出来的。
张:这一趟出去了多少天?
朱:20来天,我记得是把钱集中起来用。
张:你上学放假的好说,上班的人呢?旷工要被开除的呀!上班的怎么请假?
朱:用各种办法请假嘛,姥姥病了,爷爷死了之类,反正就是瞎编。
张:那个时候像这种玩,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约着走几个省,相当奢侈,很少见的。回来以后有什么变化?你们回到昆明,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出来?
朱:很奇怪,回来以后变得平静了,我就觉得,《地火》那个事,去之前是我们的一个情结,好像昆明干不成,去外面看看人家怎么干?路上变成就是一个旅游,感叹祖国之大,江河之长,回到昆明,几个人根本就没有交流过任何言语,自然而然地,就再也不提《地火》那档事了。
张:突然觉得那个事太小了?天下之大,《地火》不算什么事?
朱:说不清,好像《地火》连提的兴趣也没有了。谁也没说《地火》这个事结束掉了,或者什么,没有,很奇怪,就再也不提它了,连个过渡仪式都没有。
张:一段生活结束了,另一段准备开始。
朱:是的。
张:再问你个事,你喜欢文学,怎么大学上的是经济系呢?
朱:我没考上中文系,录在政治系,当时不叫经济系。
张:当时中文系比较热,分数要求高一点是不是?
朱:也可能,晓不得了,只记得当时的作文题目,是散文《青松赞》。
张:我 1977年也考了,当时理想相当高,不知天高地厚,我榜上有名,填表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是复旦大学,其他就不填了。
朱:反正我第四志愿还是第五志愿有云大,就录在政治系了。1977年,经济系还没有,1978年经济系恢复了,他们进来就是经济系,说我们的这届学生可以转系,大学都高兴,所以我们那一届 70个人,将近 50个人都上了经济系。
张:当时对政治有点厌烦嘛?
朱:觉得政治系名声太差了。不过我还应该算是政治系才对,听好多课还是哲学的,比如说西方哲学史啊这些,都是,还是在政治系听这些课。
张:上课以外,你的很多时间都是拿来写作?但你的文学创作跟其他人似乎不一样,你的特点,我感觉,好像文学之外,始终有些别的东西在干扰,就是说,比如于坚,他一门心思就是写诗啊,或者写个什么东西,李勃也是,就那么写写写,你不同,你的文学作品不多,那时你有些什么作品?
朱:我刚开始,受妥斯陀耶夫斯基的影响,卡夫卡的影响,写诗、小说之类。
张:写了一些,发出来的不多?朱:发出来的不多。张:是因为写了发不出来,还是写得少?朱:我最早发表的作品,是大学毕业后,在
北京《丑小鸭》杂志发的,1988年。散文,那种像散文诗一样的东西。
张:叫什么题目?
朱:忘记了,好像叫《牛皮山鼓舞》,反正我也闹不清楚牛皮山是哪里。
三、我思故我在:坦率说吧,我在理论上是比较强
张:我觉得,你的一个特点是,写的和发表的文学作品不多,或者是我见到的不多,但是,在很多朋友中,关于你的传说很多,你是一个神秘的人,名气很大,不见作品,你的名气来源于思想,你是一个经常有奇思怪想的人,你觉得呢?
朱:你这样说,我觉得有些道理,坦率说吧,我在理论上是比较强,思辨方面我是有些得心运手。
张:你的脑袋比你的手更强大,你以前有个作品叫《傻瓜朱小羊》,好多人谈论,那个东西主要的特点就是思想性。
朱:所以,我接触文学完全是受武列格、李亚明这些人的影响,不然的话,我个人擅长的是思考和辨析。
张:我就觉得什么事你一上来,三言两语就能分析清楚,我们中的一些人呢,只有感受,文学的感受,什么场面啊、动作啊、语言啊之类,要做思想上的分析,就麻烦大了。
朱:思考我基本上是驾轻就熟,所以我进入文学,花了很长时间去重新把理性的思考扔掉,把思考的习惯改掉,这个很别扭,改的时间比较长,我觉得起码有几年吧,但我也有做得比较好的,我后来发表的几篇东西,早期的,有一篇叫《街头浪漫者》,应该还算好吧,算比较成熟的作品了。
张:小说还是诗歌?
朱:小说。
张:反正你的作品,总是有独特的思考,随便一个什么作品出来,小说也好什么也好,里面的思想,总是给人印象很深,马上引起议论。你那个小说发在哪里呢?
朱:发表在贵州的《山花》上,1983年还是1984年发表的,写作时间是 1979年或 1980年。写的大概就是现在的那种屌丝嘛,做白日梦。但你说得对,我写文学作品,持续时间不长,那个不是我的第一才能,后来我进入报告文学写作,就很痛快。
张:对啊,结合你的特点了,社会分析,人生思考,思想性等等。
朱:写起来真是驾轻就熟,报告文学,可以把我社会科学的训练和来自文学的新闻写作什么结合起来,还可以思考社会对吧?相反,纯文学呢,我每写一篇,都觉得比较费力。
张:你的报告文学出手不凡,一篇就全国出名,那个《盲流中国》,里面的社会分析和人群分析等等,相当了不起。
朱:我那篇报告文学,发在北京的《中国作家》上,马上就引起了注意,确实是的。
张:发《盲流中国》是哪一年的事?
朱:1987年。
张:《盲流中国》之前,你还有些什么作品?
朱:有几个篇幅不太长的作品,发在《自学》杂志上,我把那个非虚构的新闻,跟新新闻的理论思考结合起来,根据现实材料来写,纯粹的非虚构,这个我擅长。我觉得,语言上我不是一个天才,所以,我慢慢地会滑向自己容易进入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不出国,我估计自己还会朝纪实文学的方向去写。
张:你会写出大名,当时中国的几个报告文学作家,都出大名了,但我觉得他们比你差远了。
朱:纯文学我估计自己坚持不到底。当然,想想也有几个写得好的,除了刚才说的那个《街头浪漫者》,还有在《深圳文学》发表过一个《谋生在北京》,写北漂生活。
张:《谋生在北京》是纯文学作品?
朱:纯文学。
张:是小说吗?
朱:小说。这一类文学作品,要有持续力的话,也可以写下去,但有时候这个选择也由不得你,比如,为了生存,你也会改变。
张:对,当时在北京,活得相当辛苦啊,生存压力无比巨大。
朱:在北京也好、新疆也好,都要生存,就会有生存的条件,比如说在央视,为了生存,思维慢慢地就改变了,工作慢慢地就滑向一些跟生存符合的方向去。再往后,1989年,北京也呆不住,出国,就彻底断掉跟文学的关系了。
四、不想在机关上班:写一封信,我就去新疆了
张:大学毕业以后,你在哪个单位?好像是
统计局?
朱:省物价局,在了一年半。
张:你觉得没意思,然后就跑新疆去了?去新疆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新疆去的是什么地方?怎么选定的地方?去了才乱选的?
朱:没有,是看见报纸嘛,《光明日报》登了一个新疆农四师的招聘广告,聘教师,讲得天花乱坠,什么伊梨好地方之类。
张:然后你就写一封信去问?
朱:是的。我写了一封信去应聘,马上人家就说同意,我就去单位上去申请留职停薪。那时正好我们单位来了一个新局长,比较开明,解放前老云大的那种学生,虽然他也给我泼了点凉水,他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当老师,教得好人家也不给你延合同。我根本不听那些,就想你赶紧放我走吧,自由了嘛,还延什么合同?
张:然后就走啦?从铁路坐火车去新疆的吗?一路上走了多长时间?
朱:好像走了五六天。
张:先到哪里?
朱:先到成都,再到兰州。
张:到兰州那边?为什么呀?
朱:当时走的路线,是从昆明—成都,再到兰州,从兰州坐火车到乌鲁木齐,从昆明到乌鲁木齐要走四天四夜,从乌鲁木齐到伊梨再走三天,一共七天。
张:啊呀,路程够长的,这一路上,你是什么心情?心潮起伏吧?
朱:是的,很兴奋,年轻嘛,坐硬座。
张: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感觉很特殊啊?
朱:兴奋嘛,你想从昆明到成都,成都到兰州,年轻,喜欢旅行,兴高采烈的,然后兰州到乌鲁木齐两天两夜,坐火车,从小没见过什么戈壁滩啊,路上还遇到 60年代去新疆的上海知青,办回内地的事,正回来,听说我要去新疆,很不理解,说我们都忙着想办法回内地,你还往那边跑?很奇怪。
朱:我记得先在乌鲁木齐报到,农四师在乌鲁木齐有个办事处,然后,他们往下送,坐公交车去,由他们负责安排。那时好几个人都是去那里应聘,有一堆人,我记得在乌鲁木齐农四师办事处呆了一天。
张:你父母应该是不支持去新疆?
朱:不支持,但他们也没说,无可奈何,现在回想起来,父母的心情应该很难受,觉得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那个时候,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父母管不了。
朱:对。张:你去到新疆伊梨,那个农四师,班怎么上呢?住啊吃啊那些怎么安排?
朱:我去的是农四师教师进修学校。张:是一个中专?朱:中专嘛,所以就有好多人去,大多数应
聘的人都不是本科毕业生,是那些内地找不到工作的人。看到我这种有正规单位,莫名其妙跑着来的,就先把我留在农四师的政策研究室,我说不干,我就是恨干办公室的事,才跑来这里的。
张:哈哈!朱:所以就把我放在教师进修学校,那里离城不太远,行行,我也不太坚持,就呆下去了。
张:住的地方还好吧?朱:就是学校的那种平房。张:一人一间?朱:没有,一个套房,我记得是,外面一个
老师,里面有我和另外一个老师,等于我们三个人住那个套间,过了半年后,又来了一个老师,就四个人住两间。
张:吃饭在学校里面吃?食堂?
朱:学校有七八个老师,有一帮上海来支教的,集体开了一个小食堂,一伙人里选出一个人来管买菜什么,每个月花多少钱的话大家摊,炊事员由学校发工资,大概这样,我在了两年。
张:课怎么上呢?什么内容?
张:坐汽车去?朱:我们去的那年,进修学校正好从自治区
拿了教育厅承认的中专文凭批文,招一个班,上两年,政治历史,反正,也就是看有哪样老师就上哪样,正好来的两个老师能教历史,我教政治的,就叫政史班,政治历史班,招来 40个学生,应该是 1984年春天开始招生。
张:你在那里两年,又跑哪里去了?
朱:我原来签的合同是三年,呆了两年,那个班快毕业了,学校也觉得没有哪样事,我就准备走。
张:回昆明的原单位吗?
朱:是的,我是留职停薪呀,可以回原单位的。但我没去上班,回到昆明,正好这边的朋友搞文学,有些风声水起,见到陈坚,他正得意的样子。
张:哈哈,他发了点小作品,高兴得要命。
朱:还有你看,大学毕业,我们一伙人,包括吴文光,不是有个尚义街 6号嘛,你也一起玩对吧?
张:尚义街 6号的人都有作品发表了,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但吴文光不是也跟着你跑新疆去了?他怎么去的?
朱:是的,他跟我联系,要我帮他联系学校,也想来新疆,后来他就来了。
张:你们在一个学校吗?
朱:不是,他在农四师的二牧场中学。
张:等于你两个隔着一段距离?
朱:隔着好几百公里。
张:啊,是的,新疆太大了,一隔就是几百公里。
朱:学校放假的时候,他才能跑到我那里。有一年夏天我到他那里去过,反正冬天,他就跑来找我,起码两个冬天都在我那里,后来他爹病了,他 1985年春天就跑回昆明了,我呆到 1985年 10月份才回昆明。回到昆明,陈坚说要去北京,讲北京的故事,我又心动了。
张:想跑北京?
朱:我从新疆回来之前,路过兰州,呆了几天,那时候还不想回昆明去。
张:在兰州呆了一久?
朱:也没呆,就是落脚几天,找封新城玩了一下,就是后来办《新周刊》的那个人,住在封新城的宿舍里。
张:你跟这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朱:于坚介绍的。他要编一个诗集,把我们的诗编在里面。
张:他是兰州人?
朱:他是长春人,在兰州大学上学,毕业后留下来,在甘肃省电视台工作。我去看他,煽动了一下,他又说,兰州办了一份报纸,叫什么“西部晨报”还是什么,说我可以去那个报纸当编辑,就带我去了,那个报纸主编说可以的,我就说先回昆明一趟,休息一下再来。
他们的那个报纸当时比较火,可是我回到昆明,听陈坚说北京的故事,就把兰州的事情抛诸脑后,想都不想,不管了,只谋北京的事。陈坚说他已经跟《丑小鸭》杂志联系了,可以去当编辑,我说我可以去嘛。其实他还在跟昆明的单位打交道,编说辞什么。我在北京有同学,1986年初,我自己就跑掉,去北京了。
张:陈坚在冶金厅,想请假,还让我帮忙,冒充什么领导,去帮着说话,哈哈!他还没走,你就先跑去了,你去北京最早就是在《丑小鸭》杂志?后来怎么离开了?是什么问题?
朱:我去到那里,《丑小鸭》正在走霉运,前面的领导搞出些问题,杂志社快垮了,一堆人六神无主,我到的时候,正好在这种节骨眼上,杂志还在编,人还在,就是包括林净嘛,你也知道的,没多少钱,去了就发几十块钱,他们都没心思了,各找出路,我耗了些时间,1988年初脱离掉,就走了。
张:就去做电视了吗?
朱:先去《中国文化报》。
张:文化部的吗?
朱:是,在那里干了半年。
张:你最初是以记者的身份去写报告文学的吗?
朱:写报告文学,是还在《丑小鸭》的时候就开始了,他们让我写长篇报告文学,我就把新疆的事拿出来写,写了那个《盲流中国》,开始时还没有那种大野心,写完掉就算了,当时有一本刊物,青年出版社,叫《追求》,来了一个编辑,他看到我的文章,就说这稿子他要,就拿走了。但是,《丑小鸭》杂志里有一个人叫陈东平,陈东平说这个稿子不错,不要轻易的给他,那时,陈坚已经到那个什么杂志去了。
张:《中国作家》。
朱:对,《中国作家》。陈坚来玩,听说这个稿子,就要,我就跑到《追求》杂志,把那个稿子骗回来,我说某些地方要改一下,拿着跑掉,交给了陈坚,后来《追求》杂志那个人气得个要死,打电话来大骂,我也没理。
张:后来纪录片是怎么做起来的?
朱:纪录片是这样,因为《中国作家》发表那个《盲流中国》的报告文学作品以后,我去《中国文化报》呆了一阵,到 1988年初,《中国文化报》也呆不下去了,我有个同学在中央农研室,他找了个地方,民办机构,叫中国社会调查所,我也晓不得哪样叫社会调查,一听这名字好,那是一个同学的朋友,学社会学的人办的。
我去到那里,主业就变成社会调查了。我刚好拿着《中国作家》的那个作品,就以报告文学家的身份,指挥着人,做中国农民企业家的调查。调查所里有几个中央农研室的人,跟电视台有关系,有一个人曾经是朱厚泽(中宣部部长)的秘书,他说应该搞一个中国农民企业家的纪录片,就去找中央电视台的人谈,电视台说主意很好,但是没钱,我们就去筹钱,拿着中央电视台的证明,去山东。
什么也没谈成,就有个点子,好比有个故事提纲,就找人谈拍片,一点谱都没有,再说谈到钱,也要交中央电视台,跟我们无关。后来,央视国际部的副主任吧,老吕,陕西人,他要搞一个建国 40年献礼的片子,我写过报告文学,有人就推荐去,跟他谈了几次,觉得不错,就组织剧组了,在财政部的招待所办公,开始筹钱。我们把提纲整出来,老吕觉得不错,找到台里,台里说给你投 20万吧。有这么大一笔钱,我们高兴死了,1988年中旬我就回昆明,把吴文光招来北京。
五、开创历史:我们要拍能看的中国纪录片
张:你那个片子叫《中国人》,开创了中国纪录片历史的。
朱:我是《中国人》的总撰稿,老吕是总编导,央视对外部的几个年轻编导,刚来的大学生,有一个人叫卢望平,当时是摄像,反正一伙人,有那么几个,划分出各级,开始做事,电视台投资,出设备出人员,豪华得很。
张:人住在宾馆里?
朱:住宾馆,摄像机是“池上”机器,当时最好的,两台“池上”机。
张:“池上”机是什么意思?
朱:“池上”是日本一家公司。
张:我记得你这个《中国人》的策划出来,《河殇》已经播出了?
朱:《河殇》在我们做的中间播出来。
张:《河殇》一出来就很火。
朱:当时北京有几部播的比较火的电视片,还有一部片子叫未来挑战还是什么,反正有滔滔不绝的台词那种,我不喜欢。我们看了几部片子,他们组织的,认真研究,一下子就看中BBC的《龙之心》,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我就觉得应该做成这个样子,走这种路子。
张:当时中国没有纪录片,都是专题片,解说词一大堆,《河殇》基本上就是一篇文章,不是电视,你当时觉得《河殇》那种路子不合适,这个观点很独特,体现出了你思想分析的长处。
朱:《河殇》它没得图像嘛,就是朗读文章,我们要拍能看的电视,有故事的电视,《河殇》它就是些强迫性的文字。
张:通过影像本身来说话。
朱:所以我们一看 BBC的作品就觉得好,《龙之心》基本上没有解说词。
张:我们以前看的不是纪录片,是宣传片。
朱: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之外,还看了几部,都是国际纪录片的经典,有一部欧洲人在日本拍的片子,叫做“没有阳光(Sunless)”,写日本工业化的问题,相当于现在中国的雾霾。我们去电视台的资料馆看,一点一点地分析,觉得应该走这个路走那个路,这样做出来的策划。
张:你策划的《中国人》有几集?
朱:9集,我们想按照国际标准的纪录片方式来拍。
张:这个想法很前卫,你们研究的都是国际大师,也想做出大师水平的东西。
朱:为了做好,我就把吴文光从昆明找来,让他做两集,其他的分集别人来做。我跟吴文光比较气味相投,做得到位些。一集叫《艺人》,一集叫《功夫》。
张:剧组人够杂的,是吧?
朱:是的,老吕手下那些人,很乱。他是总编导,我是总撰稿。
张:片子后来没播出?
朱:央视对外部搭班子做的片子,拍好了几集,剪出来,很不错的,就摆在了台里,仓库里面嘛,没播。
张:如果播出,可是中国石破天惊的纪录片啊!没播是什么原因?
朱:原因就复杂了,几句话说不清。
张:不过你有另外的收获,利用央视的机器,根据自己的纪录片思考,做了一个片子叫《流浪北京》,那片子是怎么做起来的?
朱:是这样,拍《中国人》电视的时候,我写了个报告文学,内容是所谓的“北京拉丁区”,就是盲流艺术家这些人,给当时北京一个叫《开拓》的杂志用。吴文光就说,拿你的文章来拍个片子好了,我两个做编导,一起拍。刚好《中国人》剧组有机器,有带子,就拿来拍。我们拍了张慈、张大力、牟森、张夏平、高波这些,拍了五个人嘛。后来没拍完,1990年以后我就出国了,吴文光接着做完。
张:《流浪中国》那个片子,后来成了中国纪录片的标志,开启了个人独立制片的历史。
朱:我觉得,要说中国纪录片的话,起点是在《中国人》那里。
张:是的,你做的《中国人》,是中国最早研究并制作完成的纯粹纪录片,中国纪录片的思想和操作是从《中国人》开始的,《流浪北京》是《中国人》生出来的副产品,私活,好久以后才做完,在我们昆明市文联的电视部机房做完的嘛。于坚我们几个帮着吴文光看片子,讨论,出主意,片尾是按我的主意做成的嘛,我还带吴文光去认识云南民族学院的美国学生艾米,帮他做《流浪北京》的英文版。如果《中国人》当时播出了,那么,中国纪录片的老大就是你。
朱:反正是阴错阳差。
张:对了,说到出国,我想起来了,你考托福,好像考分很高的,你怎么能考那么高的分?我上大学英语很好,可托福我就不敢想能考高分。
朱:是这样,纪录片整不成,后来就想着出国算了。我那时是先回到昆明,想考研,又跑回北京,报了一个班学托福英语。
张:为什么又跑北京去上托福班?昆明也可以上啊?
朱:我在北京找了个女朋友嘛,还有,北京的托福班是一个朋友办的,不要钱,但也没学到那种程度,基础不行,难学。这个时候,我一个在台湾的亲戚,帮我报了个语言培训学校,澳大利亚的学校,他交了半年的钱,我可以出去学习语言,这样就出去了。我在中国写报告文学有些名气,还感觉像个搞社会学的人,那边就让我做访问学者。我 1990年出去,1993年才开始读研究生,之前一直学语言,后来考研究生,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学社会学,后来再考博士。
张:我觉得社会学特别适合你,有文学表达,另有很重要的社会分析与思考,这种东西很符合你的特长。
朱:我进入学术,感觉就是驾轻就熟,当然西方式的社会学训练,有科学的一面,训练时比较严格,要做定量、做统计、然后是英语写作,反正读书是读得死去活来。社会学学了两年,拿到一个文凭,往后申请到一份奖学金,是人类学的,我又花 5年时间做人类学博士。
张:人类学跟社会学有什么区别?
朱:我学的叫社会人类学,它跟社会学的区别不太明显,但人类学跟文学的关系更紧,好多人类学家都是小说家,作家,我人类学博士读了 5年。人类学要做田野调查,我有大半年回中国,去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做田野调查,2000年拿到博士学位我就回国了,整整 11年。1990年 6月到 2001年 5月,没错,是 11年。
六、尚义街 6号:遥远年代的傲慢与孤独
张:现在我们讨论一个老话题,国内其实有人讨论过,也有人想再讨论,但我们是当事人,自己也可以讨论一下,那就是“尚义街 6号”。于坚写了《尚义街 6号》那首诗,这个概念就成为文学的一个象征性符号了,我们两个今天来试着做点研究和总结。
你看我们尚义街 6号的几个老朋友:于坚、李勃、费嘉、你和我、再加上其他人,吴文光么不消说了,尚义街 6号就是他家嘛,在那个时代,以那种方式生活,后来产生了影响力,你从社会学角度来分析,谈谈“尚义街 6号”的特点和意义。
朱:简单说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仁,一起写作、读书、批评。
张:我们在一起,谈文学那可是非常严格,不像现在这样,说些好话,言不由衷,相互吹捧。我们不可能吹捧,是真的批评,写得不好的作品,拿出来给人看,下场是相当惨的,真是被嘲笑得无地自容。吴文光的小说不是有一次被李勃无情批评,骂得他父亲听不下去,跳出来回骂李勃,结果李勃哈哈大笑,继续吃吴文光家的饭。
朱:对了嘛。
张:这几个人在一起,不是简单的相互帮忙,比如我认识编辑,推荐你的作品去发表,带你认识一个名人什么,把一个差的作品推荐出去,这种可能性根本就没有,那是很可笑的。
朱:当时也没有这个条件嘛,大家都差不多。
张:比如李勃已经出名了,于坚也有些名气,我在《滇池》文学杂志做编辑,要帮忙也是可以的,但那种事就没想过。我们不可能把没写好的作品推荐出去,大家在一起玩,也闹啊,出去走啊,谈到文学,研究的就是怎么写成大师,都有共同的文学标准,毫不含糊。
朱:你回想一下,那时要发表一个独特的东西很难。官方的刊物没几本,一个好东西写出来,互相切磋,看一看,打气和鼓励,欣赏。尚义街 6号呢,原来吴文光做过一个事,把我们的一些作品印出来,刻成一本《高原诗》,所以他还有那么一个平台。但更多的就是读,读到好东西了,大家一起分享。哪本书好,一起侃,有人写出东西了,拿来传阅。然后就是你说的互相批评,我觉得尚义街 6号就是这样的。
张:好像,现在没有这种“尚义街 6号”了,现在的年轻一代不会组成这种“尚义街 6号”的小团体了。
朱:小团体应该说有。
张:但没有“尚义街 6号”那种非功利的小团体,怀着伟大理想的小团体,想着有一天“孩子们要来参观”的小团体。
朱:我多年没研究了,你天天跟文学青年在一起。
张:文学很重要,友谊也很重要,我们经常一起玩,相互有情感和精神上的双重依靠,凑在一起,有时候就不讲什么话,人来了,比如,我看见朱晓阳坐在这里,心里就踏实,情感松弛下来,很舒服。有时候吵得厉害,挨了骂,气得要命,其实还是舒服。或者看到有一个人挨骂,大家都高兴,很开心。今天的小团体,基本上是很现实主义的,要变成利益才行。“尚义街 6号”是那个时候中国特有的,但世界上,某些历史时期,好像也会有类似小团体?
朱:你看那个,赫尔岑写的《往事与随想》,里面讲到俄国沙皇时代,当时的一帮年轻知识分子,经常聚在一起,有搞历史的,有搞文学的什么,四五个关系很接近的那种朋友,周围再聚一批人,后来有些人被沙皇流放了,大概 19世纪三四十年代左右吧,这种类似的团体也有。
张:对对。
朱:包括妥斯陀耶夫斯基、什么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这些人不都是类似于尚义街 6号的群体吗?我觉得就很像俄罗斯的这两个群体是吧?别林斯基和赫尔岑周围的人,里面有搞文学批评的,有写作的,互相交流,吵架啊,一起玩啊,情景都差不多,这个那个,我想都可以跟尚义街 6号的人对上号。
张:对对。
朱:你看李勃就很像屠格涅夫,我这种像妥斯陀耶夫斯基对吧?诸如此类,当然吴文光提供了场所,很重要,没有场所这群人就不会有了。哦,对了,法国也有类似小群体,早年法国的左拉啊塞尚啊,他们是同乡,来巴黎打拼。
张:这种团体很古典,现在不见了。
朱:现在是不是用其他方式来交往?比如互联网?
张:互联网交往是外在的时代形式,跟我们有很大不同,不一样,现在不止是交往形式有改变,更重要的是内容不一样了。现在好像连国外也这样,不是说中国的情况就特殊多少,国外的这种小团体好像也没有了,是不是没有了?国外情况我不太熟悉。
朱:晓不得,我没接触过这些,不太关注。张:那时信息交流不方便,时代转变,志趣
相投的人不多,所以凑一起很珍惜和高兴。现在的朋友,可能就是情感交流,吃吃啊,吹吹牛,其他事无所谓了。
朱:现在的小团体,可能联系会不那么密集,但小团体会有,比如大学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读书,学生中的读书会就是,但我们当年那种,好像比读书会更特殊。
张:我们那个时候两三天就要凑在一起,一个星期不见,就空虚得要命。相互在一起玩的原因,是孤独,很多想法,人生观、艺术观,包括行为方式,穿衣打扮,自己很欣赏,在外面却较少得到认同。
朱:吃过饭,骑着单车就去尚义街 6号,不打招呼自己就去了。
张:去了以后吴文光不在家,无所谓,就进屋等,玩着,跟他的父母一起看电视,或者进他的那个小房间,坐在床边上玩,看书。等着等着,又来一个人,比如李勃,或者于坚,吴文光还是不见,就我们自己坐在他屋里玩,讲话啊,说笑啊,玩到很晚,他也没回来,就各自回家。
朱: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话,无法事前联系,去了再说。不过,想起来了,类似的群体,当时蛮多的,北京也有嘛,后来我接触的像“走向未来”群体,他们的一些朋友也差不多,跟尚义街6号很像。我们是比较纯粹地探讨知识,切磋技艺。包括小说怎么写?诗怎么写?互相改诗。我记得我和于坚帮吴文光改诗,然后听李勃讲如何写小说?如何写对话?这些印象比较深刻,我觉得这对作家培养应该是相当重要,是吧?
张:有共同爱好,共同的价值观,埋头猛写。
朱:尚义街 6号基本精英化了,回想一下,全部都是大学毕业生,没上大学的那些就进不来了,对吧?跟《地火》啊,《篝火》啊那些不太一样了。反正这种团体我估计应该每个地方都有吧,那种文学生长的地方,我估计都有类似的小团体,今天可能是通过互联网,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往,线下的交往没得那么多了,基本是线上的那些群。
张:当事人,要做理论总结和分析太难,尚义街 6号可能很普通,也可能意义重大。它确实就是一帮年轻人读书、写作、批评、相互玩乐,它的时代特点是,这帮人在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下成长起来,“身无半文,心忧天下”,所以胸怀全球,有革命情结,想打破旧世界。
朱:这个是的。
张:现在的年轻人也想创造,但多半很现实和科学,是在自己可控的条件下创业,看得见摸得着。
朱:现在是讲效率。
张:但是,尚义街 6号有其特殊之处,值得注意,这个小团体中有几个人不一般,一是李勃,他有才华不用说,但李勃更大的特点是能说,无情和可恶,谁都曾被他言语伤害,他一方面无情地伤害朋友,一方面非常依赖和看重友情,怀有真诚的文学情结。第二是于坚。于坚是一个奇人,他很早就展露出真正的才华,可以说不是他发现了文学秘密,是文学秘密像一个瘤子一样长在他的身上。再一个就是你朱晓阳,你的思想能力非同寻常,什么事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一针见血。一个小团体中同时出现这样三个人,问题就严重了。李勃是一个好朋友,也是一个敌人,打败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写好或写得更好。于坚写得够好,必须猛追。朱晓阳的奇思怪想,总让人心惊肉跳,眼前一亮。于是,在遥远而与世无争的昆明,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傲慢而孤独,都想写出伟大的作品。同时,向围绕在周围的其他人,散发出了鄙视庸常的强烈气息。
七、社会学与文学:都要有想象力,一样的
张:现在说说你的社会学专业,80年代文化热,大家拼命学习,都有文学梦,那时就有很多人关注社会学了,我也买过好多社会学的书。但是呢,好多人最后对社会学理论也弄不清楚。你来说说看,社会学到底是一个什么专业,它有些什么特别之处?理论上有哪些主要内容?
朱:最早,欧洲在 19世纪下半期出现社会学,那时经济学、政治学、哲学、法学都已经出现了,在这些块之外,丢下些没得任何学科涵盖的社会内容,比如社会秩序、社会构成、社会心理等等,对这些东西的研究就叫社会学。
张:哈,你这个解释真是很明确,一目了然。
朱:社会矛盾,社会转变,加上比如说文化群落什么,都是,美国的社会学强调实证和技术的比较多,欧洲更侧重社会研究,这些都属于社会学范围。
张:19世纪社会学出现,是以什么东西为标志?比如出现了一个什么学者或者是一本书?
朱:社会学讲三大起源嘛,第一是马克思。今天我们社会学系,马克思的著作必读,恩格斯的著作必读,《资本论》、《共产党宣言》,都是必读书,是很重要的社会学文献。另外一个就是法国的涂尔干。涂尔干是法国人,很重要的社会学家,他有一系列社会分工论、资产论的著作、论宗教生活基本形式的著作。还有就是德国的马克斯·韦伯。讲到后来的话,还可以再加上德国的西梅尔。西梅尔写散论,他不写那种长篇大论。就这几个人,构成了后来整个 20世纪的社会学的主要源头和架构。
张:后来社会学是怎么发展的?它跟人类学有什么区别?
朱:只能从人来说了。有一个契机是这样,每一个社会,都会经历从前工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型,于是会出现很多社会问题,比如贫困、劳工、妇女等等问题,这些问题经济学解决不了,政治学解决不了,个人层面的心理学也解决不了,就由一些从社会做研究的思想家来研究,从工业化过程中产生出来的这些问题,推动社会学发展,向当下走,关注最新的社会现象。人类学呢,反过来,往后走,研究前工业时代,非工业社会,反过来给工业社会提供一面镜子,这是人类学。
张:所以人类学总是研究什么非洲部落,东南亚的山区民族,包括云南的少数民族,社会学研究的是现代社会。
朱:人类学把现代社会当作一个对照,他者嘛,所以为什么说人类学是研究他者?他者是相对于现代工业社会之外的社会。
张:所以人类学才出现考古?
朱:考古是另外一个,因为,非工业社会,人类对历史怎么了解?历史到不了的地方,只有去寻找人类留下的遗迹,通过地下的陶罐,了解当时的生产,社会组织,诸如此类。
张:现在,国际上的社会学是什么情况?
朱:国际上么,社会学已经成为主流学科了,社会学和人类学,在欧美的大学都是基本配置。每个大学都有这样的学科,选修的学生相当多,他学了以后不一定将来就干这个,但它是一个大学的核心课程,你学城市建设、城市规划,基本上就是社会学里面的内容啊?所以不管学什么学科,在综合大学里,社会学和人类学都是主要课程。
张:中国现在还是经济学什么,经济至上,其他都管不了。
朱:实际上,从我的视角来说,做得好的经济学,跟社会学应该关系相当紧密,应该更重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理论配置。
张:是,你看那个叶檀,经济学家,天天在电视上发言,我发现她是历史学博士,她的专业背景,研究起经济来就宽很多。
朱:她可能学的是经济史。
张:中国现在哪几个大学的社会学做得好些?
朱:中国吗?我们这个大学,北大嘛,人大、南大、上海大学,复旦和浙大靠后些。中山大学不错,武汉大学也可以,数得到的就这几所吧。
张:中国现在的社会学主要做哪些研究?
朱:跟国际上一样的,社会学在中国的历史不短,也有一百年了。
张:从哪个学校开始的?
朱:上个世纪初引进中国来,北大的社会学大概最早,北大开社会学课大概是一九一几年,记不得了,后来清华大学也有社会学课,抗日战争时期,云南大学的社会学也很强,费孝通开的课。
张:对,费孝通在云大做教授。
朱:1952年,院系调整,说社会学是资产阶级的学问,就取消掉,1979年才恢复,1952年到 1979年这段时期内,中国的大学里没有社会学,也没有人类学,只有科学院考古所和古人类所有人类学。什么北京人、山顶洞人,研究这些,那些,从 1980年以后到现在,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发展相当快,现在全中国做社会学这个职业的人,我估计上万了吧,不上万也有几千,跟欧美的状况差不多。大家面对的问题,比如说中国社会发展和转型中间的乡村问题等等。
张:费孝通那个时候就研究乡村,中国的社会学对农村研究很早,很有成就。我记得,西南联大,当时也有教授带着学生去做云南乡村的田野调查。
朱:中国的社会学,最早很多人就是研究乡村的,费孝通这些,对吧?研究乡村经济,为什么中国贫穷,对吧?如何富强起来?研究这些。还研究边政问题,研究少数民族地区。
张:边政?
朱:有一阵叫边政学,边疆政治。
张:现在,社会学研究些什么问题?
朱:研究城市的贫穷问题、劳工问题,上世纪 40年代以前,社会学关注这些比较多。现在五花八门,乡村、劳工、劳动、城市化、贫穷、性别、妇女、青年文化都在研究。你想得起来的都有人研究,比如移民问题,诸如此类。只要是存在的文化,存在的问题,都会有人研究,已经研究得相当开了。
张:学些社会学,对作家的创作很有好处的?
朱:当然了,面对现实的作家,你要能够分析社会,对吧?作家是融入他的生活经验,靠想象来完成作品。社会学的话,有一套理解和了解社会的方法论,他们共同面对的都是人生与社会。作家的作品里面,社会学的信息很大,对社会学家来说,一部好小说胜过十部差的社会学著
作,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张:社会学家认为的所谓好小说,不仅仅是文学表达的好,小说里面的社会状况信息,也应该很饱满和深刻。
朱:好小说能够提的社会状况信息,比任何社会学家都要好,这种小说太多了。关于社会的深刻状况,巴尔扎克算一个吧? 19世纪初的法国社会,他的作品中的信息有价值得多了。当时还没有社会学家,马尔扎克的作品提供的那种社会阶层观察,很了不起是吧?不可取代。另外,托尔斯泰关于 19世纪的俄罗斯社会,比任何社会学著作都要丰富,从社会状况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学和文学是联手的,但是,社会学有自己的工具,进入的方式不同。
张:这个工具怎么说?
朱:它带着科学,有实证嘛,比如一个社会现象,社会学要了解他,就要进行调查,这就涉及到方法了。你比如说城中村,对吧?城中村是参照什么形成的概念?要调查多少个地点?社会学讲的是调查的这个地点要能够普适化到全社会,就涉及到我如何做统计抽样?在我无法进行所有城中村调查的时候,可不可以只调查一部分?这一部分能代表全部吗?等等。这一套是社会科学从自然科学那里学来的,其中就有实验和实证是吧?
张:对。
朱:所以说要保持一定的样本,这是一个路子,还有一个呢,就是我不管他那个抽样,我就调查一个点,把他这个点的故事写得非常深刻,非常准确,那么,大家认识这一个点,就可以想象他跟其他地方差不多,这也是有一套社会科学的方法论支持着的。社会学背后有一些知识论,有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做支持。
张:这些地方就跟文学不一样了。
朱:是的,文学不需去想这些。一个作家,对哪个情景有兴趣,扩展开,一写就完了。社会科学不同,开了头,后面马上跟着来,所谓的那个情景,在社会学里就是一个问题,比如城中村的脏乱差,作为社会学家,我要了解一下,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出来的?是一个真问题吗?或者是造出来假问题?它跟什么有关系?一步一步的,我来研究它,这些跟你文学同样写一个城中村,是不太一样。
张:作家写一个城中村的生活,社会学家也写一个故事,只是社会学家用科学方法做思想分析,作家在体验和某些调查之后,完成的是人的情感揭示。
朱:是的。
张:那么,作家借鉴社会学方法,来研究和了解社会,对写作也是有好处的,对吧?比如说一个城里的作家,对农村不熟悉,要去写一篇农村题材的小说,准备研究一个村子。如果他掌握一点社会学方法,应该好些。你觉得,从社会学出发,这个作家应该怎么去做调查?他不是文学传统的那种体验生活,就是社会学调查,目的是掌握一个村子的整体和足够细节,你认为这个作家要怎么来做?
朱:从社会学来讲,第一,首先你要能够提出合适的问题,对吧?某种意义上说,你要对观察的对象进行些访谈。第二,你要有很好的眼光,要能观察到独特的东西,不是泛泛的看看,问问那种。第三,你要有很好的表达,看到以后,要能够表达出来,也就是写成好作品。这几点,是社会学要做和会做的,对作家来说也一样。
张:说得好,简单明了。
朱:还有,最重要的是,你要能够获得一种当地人的同理心。
张:什么叫同理心?
朱:你要通过观察和研究,在一个事物上,跟当地人在认识和感情上相同。
张:我懂了,比如草原上的牧民,他对牛粪的那个感情,不身历其境地体验、观察和调查研究,无法实现你刚才说的同理心。人家就不觉得是粪,牛粪在牧民的认识里就是一个宝,人家说牛粪是香的,很干净,我最初听说就非常吃惊。
朱:所以,跟作家的体验生活一样,有些东西调查不出来,要观察,感同身受,我们强调体验,是因为好多时候你问是问不出来的。
张:乡下人有些不会说,或者说得不正确。城里人也一样,有些事经历过,也说不清楚,或者懒得说清楚,所以体验和感受非常重要。
朱:所以,特别是人类学,强调要有比较长期的参与。
张:我上回去西双版纳,就知道基诺族的村子里,有个南朝鲜的人类学家住了两年,就住在农民家,跟他们一起过平常的日子。如果一个作家,能力强,有思想,也像人类学家这样做,花两年时间跟村民一起生活,一定可以写出很好的农村题材作品。
朱:两年时间需要的,在好多人类学家里面,都是正常的呀,好多事你问不出来,是因为人家觉得那根本不是问题。
张:对对,比如问我为什么要吃大米饭?就无法回答,但对于不吃大米饭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个问题,怎么办呢?只能一起生活,通过观察来获得答案。
朱:你在一个地方呆长了,有些事就会知道,也能理解,对吧?另外,小说肯定有对社会的理解,这些东西社会学也能够提供,不一定非得靠形象思维得来。
张:你上次说跟学生讲课时,告诉他们要把社会学论文写好,先去学写小说,你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朱:社会学用科学方法来做,最后还是要讲故事的,它本质上也是一个故事,有一套构成故事的办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做社会学,第一你要选得准问题,这问题就是故事,就像你小说里面,要有这个人,首先你要选这个。
张:有了一个人物,问题才会产生?也才有一连串人的行为,也就是事件、情节,情节中有思想,这些东西贯穿到底,统领全篇。
朱:是的,那叫故事具有穿透力,社会学是这样,好小说和好诗也是,要能从上面一直拉到下面,是不是?要有很长的那种链条,人类学和
社会学里面,好的研究问题很有穿透力,能够产生连根拔起来的效果。
张:连根拔起,这个说法精彩。好的小说中,一定有某种力量,把人物的命运连根拔起,把历史连根拔起,这是内驱力啊,有了这个,小说才能合理运动,强有力地推进。
朱:调查来丰富的材料,讲出来,写成好的社会学著作,这个东西跟写小说写诗一样。很多环节,从语言到内容,要讲得出来。巴尔扎克的小说,不管是《高老头》也好,还是什么,都是一些很有穿透性的形象嘛。人类学、社会学、文学,异曲同工,文学需要想象力,社会学和人类学也要有想象力。
张:你解释一下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想象力?
朱:比如说,城中村,脏乱差问题,你没有想象力,人家说脏乱差你就认了。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发挥我的那种假设,想象,诸如此类的脏乱差概念,可能是拆迁办创造的,对吧?你要想象,它背后有一个资本链条支撑。你会想,也许是为了“污名”,才创造出城中村以及脏乱差的问题来,污名化,你提得很妙。
张:“污名化”概念中,包含有强大的社会学想象力。
朱:“污名化”变成了一个要深入讨论的问题。为什么发生“污名化”?“污名化”是一种现实呢还是我们糊弄创造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人类会经常使用“污名化”手段?“污名化”背后的社会心理是什么?等等,多了去啦。搞清楚这些,才谈得上如何消除“污名化”,对吧?
张:对。
朱:这是最典型的一个社会学问题,类似的比如有“艾滋病”。比如艾滋病是一个现实呢,还是一个“污名化”问题?
张:是的,文学创作也是这样,所谓原创,不止来自于题材和思想,还来自想象力。有想象,才有类似于“污名化”的发现,最后完成的作品,才可能非同寻常。
责任编辑 段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