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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都是影子

2016-01-08程迎兵

福建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小兵导游

程迎兵

1

丁小兵跟别人的妻子有过因缘际会,就像每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都想出轨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告诉他要学会克制,没有什么比互相伤害更坏的事儿了。没有。

他这个年纪的人,逐渐失去了否定自己的勇气,好像大脑里安装了一套杀毒软件,能自动清除病毒,以防止自己的系统突然崩溃。这种病毒来自一种莫名感伤,既感伤自己的过往,又不愿放弃自己的当下。时间长了,自己居然享受起来,觉得这样也很不错。但,他总是无法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

丁小兵重新点起一支香烟。烟雾在屋子里缓缓升腾,也在他的身体里升腾。他像掸落烟灰那样掸去了这些思绪。他走到窗前,刚拉开窗户,手机就响了。

如果你想跟我去皖南,现在就来旅游汽车站。苏慧说。

丁小兵心里说了声“且慢”,嘴上却问,去几天?

四天。

四天?

不愿意就算了。苏慧挂断了电话。

这个冬天沉闷不堪,一场雨还没停歇,空气里充满凄凉。人到中年,他对旅行早已变得毫无兴趣,他克制自己不去皖南,但依然没能克制住想去的冲动。他与苏慧之间的关系平淡无比,比夫妻还平淡。他知道,他们之间经得起风雨但经不起平淡,他更知道是自己的克制导致了平淡。

那么,他俩在这个冬季去皖南,会是一场新的出发吗?是向开始出发还是向结束出发?丁小兵不得而知。

洗了把热水脸后,他穿上平时穿惯的旧棉鞋,但鞋子有点潮,不太舒服。于是又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新鞋,试了试,有点挤脚。他只好穿上那双旧鞋出门,出门前他甚至都没按习惯检查一下天然气与水龙头,他知道自己不会走得太远。

他下楼去拦出租车。外面一副要下雪却下不下来的模样,只把天空憋成灰蒙蒙的。

出租车里充满着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雨刮正不停摇摆,细密的水珠汇聚成一条直线,努力向风挡上方攀延。开始时前方的道路还能或隐或现,可车内的雾气慢慢变多,司机偶尔拿块抹布擦拭一下风挡,而副驾风挡上的雾气完全遮蔽了前方的道路,车轮卷起的水雾让丁小兵的视线更加不明。

丁小兵摇下车窗,想驱散眼前的雾气。司机却斜眼问,你热啊?

丁小兵又摇上车窗。

出租车向右拐了个弯,稳稳停在汽车站售票厅门前。苏慧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从侧面悄悄绕过去,隔着玻璃突然就站在了她的眼前。

苏慧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丁小兵敲敲玻璃,也笑了。

丁小兵跟着她往大巴走去。他问,你帮我买过票了?

她说,想得美。

那怎么不买票?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她说,是旅行社的包车。

大巴车启动了,在拐上主干道时,司机连续按了几下高音喇叭,声音直达天空。丁小兵看着窗外,一群小鸟滑翔而过,熟悉的风景在快速移动中逐渐陌生。

2

丁小兵和苏慧坐在后排。他数了数,除去司机和导游,一共十六人,男女人数相等,年龄与他相差不大。上车时丁小兵在他们脸上睃巡了一圈,他在他们身上看出了掩饰不住的倦怠。

丁小兵问,你认识他们?

苏慧说,都是散客。

我们去皖南什么地方?

去了不就知道了?你怎么一点神秘感都不保留?

那好吧。丁小兵不再继续往下问。他对她总是毫无办法。

这时,那个年轻的女导游试了试麦克风,大致介绍了一下旅游行程,并预祝相敬如宾的夫妻们旅行愉快。丁小兵这才明白这是夫妻旅行团,他们要去的地方叫石台,景点有牯牛降,秋浦河,仙寓山等,来回四天。

他碰了碰苏慧的胳膊,小声说,晚上我睡哪儿?

苏慧说,睡地下。

丁小兵明白了。

此刻车内也陷入了沉默。丁小兵抱着胳膊斜靠在座位上假寐,从侧面看着苏慧。她正歪着头看着窗外,穿着薄款羽绒服的她,身材依然匀称,下颌依然紧致,但眼角依然有了皱纹。那些鱼尾纹很浅,丝毫没有给这张漂亮的脸庞添乱。只是,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单纯与渴望,很明显地流露在她脸上。

为什么自己会喜欢她呢?是因为漂亮的外貌?丁小兵不能肯定。现在,当他看到一个女人时,他再也不能轻易地做出判断,而且连判断基于的标准都记不清了。

他又看了看周围,车内光线暗淡,看不太清他们的脸。他们大多是中年人,有的打盹有的玩手机。他观察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越是形容亲密的,就越不可能是夫妻。

这四天的行程可就充满了暧昧与变数了。丁小兵这样想着,睡意袭来。

车到石台时已近黄昏,这是一座被群山环绕的小县城,听导游介绍说它的面积只有全省的百分之一,人口目前是负增长。丁小兵站起来,准备下车。导游又说,我们目的地不在石台县城,我们还要往大山深处前进两小时,才能到达仙寓山,今晚我们就住在那里。

透过大巴的车灯,丁小兵看见雪花正在前方飞舞,这让他有点高兴。车沿着山路蜿蜒前行,忽高忽低,丁小兵出现了耳鸣,以至于进了宾馆大厅,他都听不清周围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他拉着苏慧的旅行箱,默默跟在她后面进了房间。他有点害怕,甚至有点恐惧,他弄不清楚的是,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夫妻,那苏慧的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有点明目张胆的意味,万一那些人中,有人认出或间接认出他来,这个世界可就乱套了。

苏慧说,下楼吃饭吧。

丁小兵说,我没什么胃口。你去吧。

苏慧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拉起他的手说,你好好的呀,走吧走吧。

丁小兵拉开门,走廊上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也正准备下楼。丁小兵有点不自然,但他还是装作很自然的样子走在苏慧的前面。

要是能隐身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外面黑黢黢的,一排红灯笼依次挂在屋檐下,石板路上已经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偶尔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吃饭的地方好像是宾馆食堂,他俩坐下来,看着他们成双结对围坐在他们身边。菜上得很快,丁小兵看了看,是典型的徽州菜,石耳炖土鸡、臭鲑鱼、山笋烧肉、虎皮毛豆腐、蒸三咸等。

一个男人说,这么好的菜没有酒太可惜了,我去买两瓶酒。说完就往柜台走去。丁小兵没动,看着食堂的木门被寒风吹得摆来摆去,他起身走过去,发现门很古老,中间横着一根门栓,他用力关上门,横上门栓。风立刻就小了很多。

丁小兵看着自己跟前一玻璃杯白酒,对那个男人说了声谢谢。男人说,你俩真是般配,一看就晓得很有文化。

丁小兵说“哪里哪里”,然后往苏慧碗里搛了块山笋。苏慧左右看了看,轻轻踢了他一脚。

男人说,既然大家都出来了,就放下包袱好好玩玩,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照应。

其他男女都附和说,那是那是。

喝完酒,丁小兵不觉得冷了。在回房间的路上,那个男人悄悄对他说,你老婆很漂亮。丁小兵的虚荣心瞬间得到满足,他随即答道,谢谢。

回到房间,丁小兵打开空调,然后趴在窗台上抽烟。向窗外望去,夜空很美,舞动的雪花和寒风都在夜色中交织,又隐没在它的黑影里,各自,不知所踪。和新朋友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尴尬,他看到的都是他们身上的优点,不像老朋友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缺陷。

苏慧站在他身边,问,看什么呢?

他说,看雪花。

她说,确实很漂亮。

他说,比城市里的雪花更无拘无束。

为什么?

因为他眼前现在有个美人。

苏慧伸过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那微笑的,弯弯的眼眉,带着羞涩,正是这么多年他想寻求的样子。

房间里很暖和,气氛也很融洽,仿佛他俩已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此刻,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苏慧蜷缩在他怀里,他心里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娶了眼前这样一个女人。

他想不出来,心里的嫉妒却快速上升。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我俩终归是要各走各路的。

苏慧身体抖动了一下,离开他坐到了椅子上。

她先是坐着,然后又抱紧膝盖。丁小兵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烧了壶水,泡了茶递给她。自己则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他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挣脱了。

她在小声地哭,泪水充盈在眼眶里。领口处锁骨清晰可见,形似飞翔的蝴蝶翅膀,腰际的曲线被羊毛衫勾勒出来,这使她看上去更加妩媚。可能是过于伤心,灯光下,她眼神迷离。

丁小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哭。

窗外的雪依旧纷纷扬扬,无数的雪花探头探脑从窗前匆匆而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就迅速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因为沉默,时间停滞了,空间却被无限拉大。虽然没有人能逃脱时间的控制,但也没有人像他俩现在这样,完全把自己交给时间,任由它处置。

过了很久,苏慧端起茶杯加了些热水,左右晃了下头,吹散氤氲着的热气,仿佛是在说“不”。她站起身,眼眉紧蹙。

她说,我睡觉了。

丁小兵问,那我呢?

随便你。

苏慧躺在床上,眼角的皱纹不见了,他看着她,似乎她一生的喜悦与悲伤都深藏在眼角的皱纹里。过了一会儿,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偶尔发出叹息声,声音很小,像是悲伤过度之后克制不住的啜泣。丁小兵以为过一会儿她的叹息会逐渐消失,像所有的中年人那样。但是没有,声音始终很小,均匀而连续。

丁小兵坐着没动,想抽支烟,却发现打火机不见了。灯光很暗,他不想开大灯。茶几上有个火柴盒,他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五根火柴。想象着火柴越划越少的情形,他有点担心,变得不敢抽烟。

他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伏卧着。

落地台灯淡黄的光影弥漫在地毯上,他听着那些叹息,迷迷糊糊中,他看见自己此刻正拿着一张网,一张小时候捕蝉时用的网,努力捕捉着苏慧发出的叹息。那些叹息像是阳光下吹出的一串肥皂泡泡,五彩斑斓,正随风远去。那些泡泡连绵不断,藏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丁小兵奋力捕捉着,他想戳开一个个气泡,想探究她的秘密。可是泡泡太多了,它们争先恐后来到他的眼前,可能是过于拥挤,它们还来不及打开心扉,就纷纷从他头顶掠过,消失在了阳光下。

我们究竟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安全度过一生啊?丁小兵想了想,换了个姿势,却听见苏慧的手机正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手机屏同时被点亮。

他看了看手表,零点。

他想喊醒她,却又想让她自己发觉手机来电,可手机响了一遍后她没醒,停顿片刻后手机又振动起来,她还是没反应。他走过去,手机屏上显示的是“老公来电”。

丁小兵吓了一跳,那四个字在幽暗的房间里特别夺目。换作他,是不会在半夜打电话或发短信的,甚至每当黑夜降临之后,偶尔响起的手机铃声都会让他心惊肉跳。或许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做到昼夜不分地随心所欲吧。

他盯着手机,手机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短暂振动了两下,是一条短信。他在锁屏状态下看到一行字,从屏幕顶端滑过——睡了吧?明天傍晚前我开车赶过来。

3

丁小兵明白了,同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他站在床前,看着苏慧,她是那么安静,丝毫不知危险正在降临。

他拿出一支烟,随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那个他找了半天没找着的打火机。

当明天傍晚来临之际,他该去哪里呢?他无法预知明天,心里的别扭愈发强烈,他很想知道他在她的通讯录里是什么称呼,但想想还是算了。没什么事值得较真。

她依然很安静,安静得有些类似盆景,而他自己则是覆盖在盆景泥土上的那层青苔。很明显,苏慧凌空欲飞,可是对青苔似乎缺少了解。

他掀开被子的一角,靠在了床头。

放手,痒呀。

别动。

苏慧醒了。

手机提示灯一闪一灭,她拿过手机,凑近了看。接着又看了看丁小兵,他看出她有些紧张,但他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看着她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

他无法看到她回复的内容。

她会怎么回复呢?是拒绝老公的到来还是让自己提前离开?

他等待着。等待着某个人的离开。

已经是早上五点了,天依然很黑,像是没有希望的沉默。丁小兵走到窗前,探出头。雪停了吗?如果停了他倒可以出去,出去走走,但雪还在下,他站在窗口,看着雪花一片、一片从他头顶经过,然后落下去、落下去。

地灯照射下的树木一片银白。远处有车灯,他以为来了一辆轿车,还能隐约听见车轮轧过积雪发出的声响。他再次紧张起来。

但等车驶近了,他才发现原来是两辆电瓶车正并排行驶。在靠近宾馆门前的路口,两个影子停下,坐在车上抽了支烟,烟头在暗夜里交替闪烁,一如苏慧手机的提示灯。说了几句话后,他们一个拐弯走了,另一个继续直行。

4

太阳已经升起,风也停了。远处的村庄很干净,白雪覆盖在屋顶。按照导游的安排,今天上午在大山村游玩,下午去古徽州茶道。导游介绍说大山村的人都很长寿,据说是这里的土壤富含硒,特别是茶叶,很多外地人每年都来这里住上几个月呢。

村子里的房屋不像城市那样紧紧靠在一起,它们是松散的,更像是随意找个空地就建起了家。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门前都摞着很高的木柴,堂屋里都摆着用来取暖的火盆,以及屋檐下挂着的各种咸货。

丁小兵站在小路边,他闻出跟他的城市的味道有所不同,这让他有些眩晕。

导游指着一座小二楼说,中午我们就在这里吃农家饭,等会儿我们去茶厂参观一下制茶工艺,然后就自由活动。

丁小兵说,茶厂我就不去了,我自己转转。

导游说,行呀,记着中午到这里吃饭。

苏慧正在接电话。丁小兵看着她,想努力分辨她在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清,只看见她重重地挂断电话,然后放进口袋。

苏慧看了看他,朝他摆了摆手,随着人群往茶厂走去。

苏慧摆手的动作像是一种隐秘的暗示。那一刻,他犹如刮彩票,小心翼翼把彩票攥在手里,谨小慎微用指甲缓慢刮开,生怕刮坏了。但到最后他通常只看见四个字——感谢参与。

丁小兵则反方向往村口走。他记得刚才路过那里时有个长廊。

长廊其实是座桥,横跨在小河上。河水很浅,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粼光。丁小兵坐在长廊上,看着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从远处跑来,女孩握着个雪球,假装要砸向小男孩,男孩蹦蹦跳跳躲到了草垛后面,片刻之后,雪球就从草垛后面接二连三飞向了女孩,女孩招架不及,刚跑进长廊,脚下却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哭了起来。男孩得意地走出来,看见哭鼻子的女孩,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只好低着头站在她跟前。

丁小兵走过去,扶起女孩,又替她掸去衣服上的积雪。男孩与女孩先是看着他,然后慢慢走,边走边回头,接着奔跑起来。他看见小男孩把口袋里藏着的一个雪球,悄悄塞进了女孩羽绒服的帽子里。

看着他俩嬉戏的样子,丁小兵试图回忆自己童年时的模样,可费劲心思也一无所获。生活早已给他铺就了按部就班的轨道,在他结婚后最初的几年里,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迷人的,进而后悔自己结婚太早,于是在那几年里,他对她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起先他以为自己很特别,但后来他终于发现,他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承认他与苏慧之间有爱情,但现在看来更像是奸情。不能说他内心没有被触动,但总体就是那样,半死不活之中还想占到最后一点便宜。

快到十一点了。远处的喧闹使他抬起头,从茶厂参观回来的他们,几乎人手一袋茶叶,苏慧走在队伍后面,拎着两袋茶叶。丁小兵绕过去,融进队伍中。

苏慧看见他,站在原地等他走近,一边把茶叶递给他,一边挽住了他的胳膊。丁小兵顿时不自然了,他挺了挺胸,边走边晃动几下胳膊。但苏慧挽得很紧,以至于他俩的脚不时磕碰在一起。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前面的一对夫妻发生了争吵,周围的夫妻们正边围观边好言相劝。

一个女人哭笑不得指指路边的茅厕说,我的身份证放在裤袋里,不小心掉进坑里了。

导游掩着鼻子到茅厕里一看,果然,一张身份证还有一小截露着,可是坑很深,弯腰伸手也捞不到。这该如何是好?

夫妻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个个穿得清清朗朗。有人便开始埋怨,说好端端的出了这种事,坏了大家的兴致,还耽误时间。

女人没办法,便拽着她的男人,要他去捞。男人不愿意,说回去补办就行了。而女人不依不饶,连声说这点小事都不效劳,还口口声声说爱她。当着众人的面,男人很不耐烦,说屁大点小事都来麻烦他,他能应付过来吗?到最后俩人差点要动手了。

周围的人连忙拉开,忙不迭说,都是夫妻,有事好商量。那个女人手朝天空一挥,说,谁是他老婆?!真是臭不要脸,嫁给这种人的人算是瞎了眼!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正在这时,小路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了一捆山柴,往这里走来。导游又挥旗子又招手。等孩子走近了,导游说,小朋友,帮我做件好事好吗?孩子放下山柴,眨巴着眼睛望着大家。

那个女人接过来说,我的身份证掉到茅厕里了,你帮我捞起来,我给你钱。说着,她就摸出了十元钱,往孩子手里塞。

没想到这孩子挺厉害,他一把推开,开价就是一百元。

乳臭未干的孩子也会借机敲诈?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人还想讨价还价,可是夫妻们都催着去吃饭,她只好点点头,说,好吧,一百元。

孩子速度很快,从自己背的一捆山柴中抽出两根长树枝,走到坑边,只轻轻一夹,连腰也没弯,就把身份证夹起来了,又到路边的溪水里冲洗干净,随后拿在手里,跑到女人面前,等着一手拿钱,一手交货。

眼看着这事情就可以了结了,谁知这孩子却不接钱。女人说,给你钱。

孩子却不接钱,看着导游手中的三角旗,说,那你也帮我做件好事行吗?

嗯,这个……你先说什么事吧。

孩子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们去我家买茶叶吧,肯定比你们买得要好,还便宜。

旁边的夫妻们谁都不吱声。导游说,好吧。等会我去买几斤。

孩子笑了,手往前一指说,你可别骗我呀。喏,我家就在前面,门前有棵大银杏树。说完背起山柴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

苏慧问丁小兵,如果是我,你会不会帮我捞?

丁小兵说,不捞。我自己的都不捞。

苏慧在他胳膊上轻轻打了一拳。

停在土路上的一辆小汽车,此时却连续摁了几下喇叭。丁小兵循声望去,那是一辆风尘仆仆的“现代”越野车,车门、车头全是泥浆,挂的正是丁小兵城市的牌照。车边站着一男一女,朝人群挥手喊,苏慧姐,苏慧姐!

丁小兵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两个人年纪不大,径直跑到苏慧跟前。苏慧说,你俩怎么跑来了?他俩说,是梁哥喊我们一起来玩的。他车坏在石台县城了,正喊人在修呢。

苏慧说,哦。

他让我们先过来,他说车若修不好,他就先坐班车进山。

哦。

都跟他说我们开一辆车过来就行了,他非要……

哦。

这里的雪好厚呀,空气真好。

哦。我去跟导游说一下。

丁小兵像是一名真正的游客,缓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又慌忙跟在队伍后面,没人发觉他的异样,以及无助。

午饭时他没与苏慧同坐一桌,他朝她望了望,她也正看着他,眼神有点躲闪,躲闪的目光里没有爱恋,也没有惜别,只有茫然。也仅仅就是这一瞥,他又低头扒饭了。他想起了在家的妻子与放学后的儿子,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呢?耳边突然没有了妻子的争吵声,他反倒不习惯现在的清静了。

昨晚买酒的男人碰碰他的胳膊,问,你俩怎么没坐一起?

丁小兵说,来晚了,那桌坐不下。

哦。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

哎,中午来的那俩人你认识?

认识。

哦。

草草吃完饭,丁小兵慢腾腾走向房间。房门关着,他敲了两下,没动静,再敲两下,走廊上有人回来了。他与他们互相看了看,笑笑。

丁小兵去了趟洗手间。一进门他就听见有人在打电话,隔着隔板他清楚地听见了电话内容——

是我不对,我应该主动冲上去帮你捞身份证。

……

身份证晾干了吧?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现那个女的好像不是那个男的老婆。

……

就是那个嘛,中午不是来了两个年轻人嘛,来找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对,就那个。呵呵。来这里找快活,哈哈。第一天我就发现他们不像。

丁小兵顿了顿,伸手按下冲水钮。“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洗手间内一片死寂。

他走回房间,门开着。苏慧在打电话。

她的鞋子在窗台上,窗户半开着,他走近看了看,是一双黑色的平底短靴,阳光照进来,时间变得温暖而迟缓。他又看了看窗外,然后关上窗户,像是急需把自己封存起来。

苏慧放下电话。丁小兵说,那两个年轻人是你朋友?

是我邻居,刚结婚。

哦。

你知道我和他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呆在这里好了。

别添乱了。

可是我一直在努力呀。包括我一直在阻止他过来。

丁小兵说,我们都已经结婚了。在认识你之后尽管我不想再遇到别的女人,但我也不会离婚了。

为什么?

离婚实在是毫无必要。

那你是想匆匆打发掉这段情感吗?

丁小兵一声不吭,眼睛盯着窗外。他说,又下雪了。

你还爱你老婆吗?苏慧说。

不爱,早就不爱了。

那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习惯。习惯了。我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行了,别说了。

我知道你很阳光,但我是个很阴暗的人。

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但总的说来,我们都是开始走下坡路的人了。四十岁了啊。

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求你了。

算了吧。我们只会重复同样的错误,就和你现在的丈夫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以及对别人的承诺。丁小兵继续说。

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求求你了。

丁小兵停了下来。刚想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也找不出继续说下去的理由。他对她无索求,还能跟她说什么呢?

他说,我的鞋子湿了半截,很不舒服。我去看看这里有没有合脚的棉鞋卖。

苏慧说,去吧。别忘了一点半集合。

5

丁小兵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在村头的小卖部看到有棉鞋出售。是款式很古老的那种,鞋里子衬的是棉花,很暖和也很结实,他试了试,依然不太合脚。

看店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见他试来试去,拿起一双四十一码的递给他,说,这双肯定行,新鞋都挤脚,穿穿就好了。丁小兵摇摇头说,那样太麻烦了。

村头的那个小池塘已经结冰,薄薄的冰面仿佛水面之上盖着一块大玻璃,泛着青光。他捡起一粒石子,像打水漂那样朝冰面抛去,石子快速滑动,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又捡起一把石子同时抛去,冰面上有了响动,他脚跟前的一块薄冰随即裂开了一道口子,随后冰面缓慢裂开,形成了树枝般的纹理,冰面下的死水荡漾了几下,又复归平静。

丁小兵看了看时间,快到点了,傍晚很快就将来临。他往集合点走去。

那些人三三两两站在宾馆门前,他们似乎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独自走来,然后混入其中。丁小兵已经看见,苏慧身边站着的,除了那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张陌生面孔。他看不清他的脸。

导游说下午游玩的内容是重走徽州古茶道,终点是山顶的一座古寺。然后结束今天愉快的行程。

又下雪了,积雪覆盖的古茶道还算平整,路边时而出现各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人在用力摇晃着松树,积雪纷纷扬扬散落开来,落在他们的身上,激起他们阵阵欢呼,鸟儿从枝头惊起,在树林间盘旋消失。

丁小兵掀起羽绒服帽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距离逐渐拉大。他还能看见苏慧,她一直在悄悄给他发短信,每发完一次就回头看看,神情不那么自然。丁小兵的手机在口袋里间或响一下,他拿出手机,摁下了关机键。

越过她的头顶,丁小兵看见上午还在争吵的那对男女,此刻安静、恩爱,女人红色的围巾遮挡了大半张脸,她正挽着男人的胳膊,小心翼翼走在茶道上,她那模样宛如犯了错的孩子突然得到了原谅。

人是不可靠的。丁小兵想。

过了一会儿,山里下了一阵雨夹雪,细雨斜斜地落下,松针一般飘在脸上。雪花拉开的帷幕逐渐被细雨清洗干净,深山永远安静,那些大树成群排列在山上,山顶上的积雪与一片片白云触手可及。

人们都朝着山顶那座古寺竭力攀登。可在丁小兵看来,古寺遥不可及,像要故意远离他。丁小兵远远看着携手勇攀高峰的他们,在他的视野里,他们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日子永远是属于他们的。

太阳早已不见,天气开始变得阴冷,寒风在树林间穿梭,留下“呜呜”声响和无数的影子。丁小兵渐渐看不见队伍了,他们越走越远,似乎也越走越快,变成了数不清的阴影。他环顾四周,影影绰绰的群山像是睡眼惺忪的苏慧,正深情地注视着他。

等天完全黑下来时,他发现自己迷路了,那些影子夫妻早已没了影子。

他体会到了恐惧,他的双脚渐渐麻木,不知自己还能去往何方。于是他在这片山林间飞奔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跃过山顶直达天空。他扭头看着大地,白茫茫的大地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走,不断向前走,像所有中年人那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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