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阅读
2016-01-07柳春蕊
柳春蕊
几天前,一个赴广西做选调生的研究生在电话里说,他在人生转折点上写了18个关键词。其中,我最欣赏的一个,就是“学习”。其实,人生除了学习之外,其他诸义谛都不重要,因为学习囊括了一切。学习不外乎理论与实践两种。理论学习就是书本阅读,实践就是向群众和社会学习。用传统的话来说,就是知与行的问题。所学到的知识要经受现实检验,以解决当下人生诸相为要义而阅读,这是古人对于“知行”二字的理解。古代读书人,上焉者不是以圣贤自期,便是以天下为己任;下焉者辄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为鹄的来激励自己。依我看,这样的读书目的与动机也不妨理解成知的“行”。
在一个多元共生的信息时代,我们阅读多半是以自己的兴趣为出发点,以充实人生为目的。这短短的人生啊,其实是很有学问的。有的人呵护不够,败叶霜露、风雨飘零;有的人善于经营,用心浇灌,勤于剪裁。与这些人交谈,树木扶疏、花香盈人,让你觉得怡然,清爽而不俗。这怡然,清爽与不俗,是由内而外,先是自家受益,然后益之于他人。我常与学生讲,人要有书卷气,有书卷气的人往往雅而不俗,凡事有一己之判断,不跟风,不随流,自不媚俗。最要不得的是江湖的匪气,拉帮结派,搞小团体作风。浸润书籍愈深者,书卷气愈浓,其言行举止,自然文气斐然,高华但不庸弱,坚毅而有勇谋。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这样低俗。以视觉和感官娱乐为主的媒体从根本上说,是从俗,从众,且形成了一种从俗的公共意识话语,这个意识话语就是一种权力,但人们觉察不到,看不清楚,我常喻之为新铁屋子。生在这新铁屋子里的人们自有他们的不幸,不过要是现在你还想做着呐喊的觉悟者,那便是自讨苦吃。我不仅看到的是此种权力不痛不痒地杀害了很多人,同时也暗杀了文化与文明的精髓,这是颇为痛心的事。大抵时代就这样泥沙俱下地前进罢。力挽狂澜只能是具圣人情结之少数派的自我作想,因为这权力实在是太大的了,上上下下裹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一个人书读得愈多,愈觉得浅薄,他就愈加谦虚。以人之修养而论,读书本身就是一种素质,是涵养。人的气质各有偏颇,得中道而用之者毕竟少之又少。有些人偏刚,或偏柔,或喜怒无常,或阴鸷寡恩,有的像久旱无甘霖,有的则淫雨不开,怎么办呢?那些聪明却读书不多的人会从自己的经历中悟出成长的道理;若爱好读书,他们会把自己所读到的人物作为人生的参照,自觉补充稀缺的营养。当然,还有一种救济的方法,就是交朋友。但择友须谨慎,而今识友道者又恐不多的了。那种能相互激励、不断提升对方的朋友,在我所交往的当中,也是少而又少,故而我很珍视现实中的良师益友,但更愿意与古人为友。但真正做到能与古人相会,契阔神游,从古人那里学到本领,悟出新知,又不为古人所缚,这似非饱食古书本者所能眼望的了。
我少时体弱多病,后来体魄良有强健者,端赖读书之功。读书让我明白中庸至善是最高的德性,循此大道,日日修持,自能强健。读书,与这长长短短的人生一样,是苦力的长跑,坚持乃第一义,亦是根本义。孟子、庄子、韩非子、董仲舒、诸葛亮、魏征、唐太宗、杜甫、韩愈、王安石、张居正、王阳明、王夫之、曾国藩、毛泽东,还有西洋大儒,这些人物无时不激励着我。反复阅读他们的文字,知人论世,不仅看到作为历史的个人是如何开创一个时代,风气为一二人所开创;不仅看到他们一个个是如何从树立规模到大风大浪之细微敬慎,到最后的结局,常为这一幅幅生生不息、滚荡着大起大落、血泣交加的宇宙强健之音的画面而感怀,在礼赞生命意志、事功文章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体悟到凡此之人物皆可学而至。一旦悟出“可学而至”,我们就自觉到这白趟趟的时光是如此之迅疾,如此无情谊之告别,雁过无迹,转瞬即逝。此时,便能真正独立,即人生似有可堪寄托与交付之事了。韩愈《伯夷颂》中说,“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即此义。人生有所树立,则能用心也专,神固能凝,不为外物所扰。“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伯夷是真能独立者,就此胆识而言,堪称人杰,是大丈夫。曾国藩在京师不多时,就悟出孟子是可学而至。毛泽东早年亦云曾国藩可学而至,此“学”者即不断改变自己,日日提顿。庄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仅此这一点,庄子便是孔子的知音。“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是说孔子到老也不放弃学习,不停止自我思考和修养之完善。所以,我认为,论学习,恐怕孔子要算是最早的“学习家”哩。时下国学沸沸扬扬,依我看,读《论语》者,当以明“学而时习之”章为第一要义,以孔子这位“学习家”为榜样,活到老,学到老。
与思想者对话,与历史交流,与书中人物同悲泣,同欢乐,共命运,神游万里,思接千载,这是何等的盛事啊!我们人类,论力量不如猛兽,论敏捷不如鸟蛇,皮肤不能御寒,胃脏不以耐饥,而卒能胜制万物者,靠的是我们的文字。人类有文字,便将一人一群体一时代之思考积累并传递下去,并以此为出发点,继续积淀人类的智慧,像地层构造那样形成古老而漫长的历史和经验,这便是书籍的起源与进程。说人类的骄傲,这恐怕要算是人类最可自豪与骄傲的地方。现在,倘若我们丢弃这宝贵的书籍而追逐这漫无边际的时尚,似乎是淡忘我们从何处来;将一生之精神和心力寄寓于信息之感官世界,尤是不知体要的做法。手执一卷,或对邃古的哲人,或接绝域的学者, 亲聆其以言辞吐露的毕生思考,这样的收获,真可谓便宜之至!他人借手工或机械生产的物质产品,我们必须以相当代价始能获取;而他人毕其一生之思考,穷年累月,殚精竭虑,形成精神产品,我们除支付其物质部分的书籍价格以外,便可无条件地尽情享用。
人的表现不外乎动与静两种形态。以井水喻之,其动者为用,百姓所用;其静者为体,停渊蓄水之谓。一个人,以其心而论,与物相刃相靡,费尽心折,投机钻营,像庄子所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每个人的利益驱动,首先是萌发于心志,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人心更狠毒的。从心到口,从心到身,从身到行动,普天之下,都在将尽情挥霍他们自己的心,恍如这心是别人的一样。智者常说,要知止。智要止,心亦止。人白天因其更好生存而忙于工作和学习,这是动的形态,是心的外放;晚上当有其闲暇,静养其心,收其放心。不然日夜如此,心何以消受!阅读,按自己的身性趣味有所损益,确实是一种难得的静养吾心的途径。曾国藩好养气,白天所养,如日之升;晚上所蓄,如鼎之镇,后者为体,前者为用。无论怎么忙,他每天必留出一小段时间,用于阅读、诵文或习字、作文等,这时段他所希臻至的状态即是“鼎之镇”。
经常读书的人,常有几个世界,多个维度,看问题不偏执,做事情能权变,说话分寸感很强,待人设身处地。人的洒脱与睿智,坦然与自适,大多是从读书中得来。所以,读书能让我们拥有一宁静之心境,一从容之态度,一健康之头脑。所以,我说阅读是修养的尺度。一个人事业的高度取决于他的综合能力,比如纷繁芜杂之中能否有大定的意志,包括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取得一定的成绩,更能虚怀若谷,知有所退,藏有所止,并归功于一群体之努力;他深知事业的推动力根本乃在得道多助,以自己的涵养赢得人和,仁者无敌,大勇者乃在厚德与无疆的仁爱。这些,一面来自他的悟性,但是人的认识和自明终受制于时代与有涯的生命,终不能穷尽知之涯,所以他另一面必然是借助于经典的力量和某种思想经验的启示,使之成为源源不断的活水,这一切在于他阅读的广度和思考的深度。一个人事业刚开始,因其灵明之故,倘能汇聚各种因素,使其事业的进境呈直线上升运动,这倒是常见之事;当达到一定高度,仍想进一步扩大,突破瓶颈,推向一个质的变化,则有万万不易。这样说,阅读也是事业进境中的重要驱动力。
与阅读相伴的是思考,思考须安静方有进境,有的人喜欢闹中摄静,有的人对思考的外在环境要求很高,这些因人而异。我于喧闹于幽静二者,皆可读书。读研究生期间,因生计需要,一个月要花上一周外面挣经济,另外三个星期则坐读图书馆。暑假白日在外兼职,晚上可在教室看书,那真是久旱逢甘露,就像久违的老朋友,开卷亲切。我能这样做,主要是缘于要日日提升自己的想法。后来习惯了,那些宏大目标倒在其次,反而手不释卷却成了一种人生习惯。这种习惯伴随我多年,有时在旅途,有时在候车,有时在家乡的小路上。
习惯形成了,就成自然。阅读不再是外于吾身,而是我们身心的一部分,故而有阅读之自觉。曾国藩语:“苟能发愤读书,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均无不可读书。苟不能发愤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真不真耳!”这说的是立志的效用。现代社会,有人抱怨没有时间读书,他们可能将读书理解偏了,以为只有在学校,甚而坐在教室里大块时间地学习,才是读书。其实,天底下无处不可读,无时不可读。我们似乎比古人更忙更累,当然忙碌也是各有各的忙法,有些人却能整合碎片的时间,学到不少新知识。其实,人们除了工作之外,自有不少闲暇时间,这些闲散时间没利用好,主要是未养成读书的生活习惯。使阅读、思考与写作成为一种习惯,说得高雅一点,就是一种人生态度。逄先知说:“毛泽东是一个读书不知疲倦的人。读书忘记睡觉,读书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他曾经号召我们的干部,要养成看书的习惯,使看书占领工作之外的时间。他要求别人做的,自己首先做到了。”(《博览群书的革命家——毛泽东读书生活我见我闻》,载《青年读本》第1辑,第 81页,百花洲出版社2010年)看书的习惯一旦养成,我们的生活便有了许多鲜活的事情与事理。固必意我,日渐远去;今我与向我自然处于动态更替之中,日月常新,是活水的源头。人生得此境状者,与物为春,与时俱化,这是最大的欢乐!照今天的讲法,就是最高的幸福指数。譬之于思想,则不僵化;施之于事业,则不固旧;受之于家庭,则能和睦;用之于身体,则不亏不盈,永葆光辉。
现代人的时间呈线形,多半一个维度,它多出了系列、程序、规则这样的命题,科学而精确。相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段,今日的阅读更要懂得精读。在这个空前信息化时代,思想知识化,知识信息化,人们不易获得真知,因而更有必要捍卫真知。人的自由根源于思想的洞见和对自身认识的自律,而这些不可能通过现成而便捷的方法得到,必须是与经典对话。经典的意义,就在于它曾经对社会和人类所面临重大问题回答的有效性,并在其后的历史进程中,这种有效性依然成为现世人们思考的接续点和思想资源。同样,文化传承首要是经典的阐释与传播。当我们考量在文化这条长河中,谁被历史所记住,且卷荡前往;哪些又被历史无情抛弃。当然还有些是经过多少年重新被发现,仍是富有历史洞见之思想以及言说有效性的措施和策略。说到这里,还要借用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一书中的观点,“我们的确需要历史,但我们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那些知识花园中的疲乏的闲人。不管他们会如何高傲地鄙视平淡的需求,情况都是如此。换言之,我们为了生活和行动而需要它,而不是将它作为逃避生活和行动的一条便宜之计,或是为一种自私的生活和一种怯懦或卑鄙的行动开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第1页,2005年)在传统语境里,对知识上的判断是落在“经世致用”这四个字上。自18世纪中叶汉宋之争以降,这200多年学术进程,与“经世致用”的传统有了很大乃至根本上的偏移,使得知识科学化,思想系列化,道德边缘化,至是学术得以独立。这种知识立场的确立及相关研究范式的开创,都是现代学术足以区别传统学术的重要依据。在人类面临新挑战的今日,如何选择历史上的知识,选择何种知识类型以及学问秩序之确立等等,依然为那些有志于思考时代与人类问题的人们所不能轻易看过,更不宜满足“知识花园中的”闲人想象与风流情趣。歌德说:“我痛恨一切只是教训我却不能丰富或直接加快我行动的事物。”阅读经典,在历史与文化的取舍上,在建设一个美好人类共同体愿景方面,比思想的行动力更富有深刻之意义。
现代社会追求快速、高效、统一、便捷,人们疲于奔命,幸福感愈来愈薄弱。原因是,我们于外物世界之取得过于容易,只要有钱,什么都有,不要出门,不用思考,什么都安排好了。想来,古代皇帝生活亦不过如此,但转头想想,这又是何其可悲!假期是有限的自主时间,很多选择旅游,一切都给人们安排好了,从衣食住行到游览路线,从服务员到解说员,这当然很便利,很高效,符合科学发展之理性。但转身想,我们与工具何异?随人安排,任人处置,并失去免疫,习惯被设定的集体狂欢规则。说到底,这样的规则也是一种专制和垄断。现今人们已习惯这种类似隐喻的专制。古代的徐霞客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而探索,他在探索中所彰显出的人性光辉,多么高贵!被物质层层包围甚而窒息的现代人又何往梦见!我常说今天也有革命,也需要革命,但革命的对象与形式迥异于历史上的流血战争和宫廷政变。现在革命的重要对象是物质世界,革命任务是重新认识从生产环节到消费世界中的人物关系问题;革命的形式以前是可见的,今天是隐蔽的,人们习惯于以战斗这样外显有力量的字眼来理解革命。以前的斗争形式成两分法,敌我双方是不同的群体和势力;今天是一样的群体,革命的对象即是革命的主体。换言之,今天要集体对抗我们集体所生产的物质世界以及反思人类自身,在这个域阈中,我们都是饱受患难而未有知觉的可悲悯者,人类最终是将被拯救的对象。
媒体时代,它的规则是不需要人们思考,不要求人们作过多的形而上论证、解读和阐释,只需要人们去观赏。在媒体语言中,没有关联,没有语境,取消了意义,取消了历史,往日那些复杂而连贯的思想都统统被一连串的趣味和娱乐所取代。从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科学到体育,这些核心领域中的观点和认识,都在媒体时代能找到相应的位置。新媒体开始了它们蓄谋已久的、试图静悄悄地成为人们认识这些事物的新指挥棒的历史长征。这里,请允许我们作大胆推测,媒体时代它的根本意图是重新塑造人们的思维方式、认识论和世界观,重新定义真理、人性、知识与现实。它下一步就是图谋对书籍发起一次集体袭击,想在一夜之间摧毁人类所有的书籍,以及人们关于纸媒时代书籍的忠诚认识和诗意怀恋。这样的事实,我们这一代即将看到,但我们要奋力抵抗。原因不完全出自我们对历史考古的尊重和传统的理解,而是出自我们人类的自身,即我们要对“人类走向何方”作集中反省和可能性探索。话说到这里,阅读就不仅是一种修养,事业前进中的必备食粮,也不仅是一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时代责任,在新与旧、时与事、古与今问题上,阅读这种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解读文明的经典方式成了一种象征。我们是守望这种象征呢?还是发明新方式重新阐释,建立新秩序加以规定呢?这些都将被纳入以思考和探索为职志的有识青年的视野中。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