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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儿弟兄中篇小说

2016-01-07李西岳

北京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燕儿二弟克里斯蒂

电话铃第一声响起,我便在战栗中惊醒。打开台灯一看,石英钟指着零时十分。我不敢接电话。我知道这个时间的电话内容基本上没什么好消息。作为团政委,我怕团里出事儿;作为老大,我怕老家出事儿。等第三下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犹豫着接了电话。是大弟从老家打来的,声音跟以往有很大差距:“大哥吗?咱娘不行了……”

自大弟家安上电话,轻易不打一次,打过来基本上都有事儿,有好事儿的时候极少。娘长年生病,我每天都过得惊惊乍乍,对家里的电话既想又怕,尤其是深夜。电话一响,我发毛就乍起来。

放下电话,我把眼睛微微闭了一下,我感到,有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流泪的理由,是我预感到,我那苦命的亲娘已经离开了人世。大弟说的“不行了”,潜台词实际上是“过去了”。母子连心,血脉有灵。我坚信,这种感应定是准确无误的。另外,爹是个强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只要你娘不咽气儿,我是不会催你们回来的。

在我流泪的时候,妻子燕儿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是医生,生老病死的事儿,比我经历得多,所以,关键时刻,显得比我镇静和有章法。穿完衣服,她过来推了我一把:“干什么哪?还不赶紧给老三老四打电话!”

燕儿这一提醒,我才知道,我眼下不应该只是流泪。虽然是后半夜了,我还是拨通了二弟、小弟的电话,向他们通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并作了三项指示:一、迅速向单位领导请假;二、备足现金;三、明早8 点前到车站集结。

我相信我的命令会得到很好的贯彻执行,因为他们不仅是我的亲兄弟,还是我这个步兵第28团政委的兵。二弟在团后勤处当助理员;小弟刚当兵时也在28团,后来调到了师演出队,去年刚转的志愿兵。更重要的,是我造成了他们命运的重大转折。

那年秋天,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回了趟老家柳条庄。当时我的职务是步兵第28团一营二连司务长,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算是最小最小的官儿,不仅级别低,那个称谓也不怎么体面。凡是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部队有这样的顺口溜儿:当官儿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二班岗。然而这么小的不值一提的官儿,这次回老家却遇到了一个重大问题:爹让我把二弟带走。原因是,二弟高中毕业后,高考落榜,不安心务农,整天在家里穷耗。按爹十分形象的说法是,官不官,民不民,商不商,农不农,整个儿一个“四不像”。再就是,二弟到年底就满20岁了,到目前为止,一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照这样下去,闹不好就给老白家断香火了。爹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柳条庄,像二弟这个岁数的人,大部分都订了亲,有的已经成了家,甚至有了孩子。如果二弟真成不了一家子人,这对爹将是一辈子最大的心病。

那一年,我家的景况还是很穷。爹帮别人家砸夯摔折了腿,留下明显的残疾。娘打年轻就不结实,一年到头让药养着。23岁的大弟结婚后分家另过,日子也就是将就个温饱。家里除了20岁的二弟,还有11岁的小弟,可我那有点儿残疾的爹虚岁都快60了。人家说我们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正当年的干不了。

我很替爹为难:“家里正是用人的时候,老三一走,不还是累你吗?”

爹朝我摆摆手,满脸无奈:“快让他走,走得远远的。”

娘在一边接过来说:“爷儿俩犯相,死对头,一句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原先想,让老三成一家子人,家一分,眼不见,心不乱。可是,唉。”

背着爹娘,我跟二弟谈了谈,他张口就说:“大哥,只要让我离开柳条庄,离开这个家,到哪儿去都行,下地狱也不后悔。”我理解爹和二弟,也理解这个家。但问题是,我一个小小的司务长,能不能让二弟顺顺当当地当上这个兵?到了部队,二弟能不能弄个饭碗端?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很要命的事儿。

刚吃过晚饭,叔也过来了,一进门就跟我说:“老大,回来接老三来啦?”这说明,二弟的问题已经成了家里的热门话题,同时,也提上了议事日程。爹和叔年轻的时候,据说关系并不太好。叔早些年在村里当干部,日子比我家过得活泛些,我们家孩子多,日子紧巴,叔怕沾上包儿,就想法儿躲得远一些。两家就住前后院,但没什么大事小情儿,叔轻易不过来一趟。直到叔的村干部职务被撤销,我们两家的关系才逐渐走近。这些年,叔每天都要到爹院里来一趟,白天没空,黑下也要补上。叔骂我们哥儿几个,就像骂他们家儿子差不多,这一点,我懂事之后,才知道感激。

叔坐下,没等任何人让,就在柜上顺了一支烟,点着了,把火柴盒往炕上一扔,对我说:“老大,你快把老三接走吧。不然,非把你爹愁死不行。”爹倚着铺盖卷儿挪了挪上半身说:“我这当爹的没本事,你底下这几个兄弟能不能混出个人模狗样儿来,就看你这当老大的了。”说这话的时候,二弟也在场。他眯着眼,脸朝着墙,一声不吭。好像爹和叔的话,根本与他无关。我还没作任何表态,爹又说话了:“招兵的已到县里了,我早就给他报了名,就怕走不了哇。”叔又接过来说:“就老三这脾气,没人在身边手把壶儿地管着也不行。老大呀,你得想法弄到你的部队去。不然,当三年兵,还是回家耪大地。”叔那话说得相当轻松,好像我在部队当多大家主多大事儿,就像他在村里开的小卖部一样,想开张就开张,想上板儿就上板儿。我知道,叔这话既是替二弟说的,也是替爹说的。我正要表态,大弟进来了,一进门就说:“大哥,老三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咱爹腿脚儿不灵便,重活儿干不了。这十来口人的地,不能都扔给我一个人儿吧?”紧跟着前后脚,大弟媳也进来了,上前拽了大弟一把:“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自个儿没能耐就算了,咱不能再耽误老三的前程呀!”大弟狠剜了自己的媳妇儿一眼:“老娘儿们家,知道个屁!”听到这儿,爹坐起来了,说话变得声色俱厉:“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你们说话!”这话很快把大弟两口子都噎回去了。

晚上爹娘早早躺下了,谁也没话,但我知道他们谁也没睡着。我望着窗户外头朦胧的月亮,还有在窗户上来回摇晃的树影,心里乱七八糟地折腾。我当兵那年,也是爹给报的名,当时我正在海河工地上如火如荼地写大批判文章,我的工作性质是以农代干,一个月挣18元工资,还挣满年的工分。在村里,在我们那帮同学中,是很遭羡慕嫉妒恨的。可到了年底,我还没从海河工地回来,爹就给我报了名,让我去当兵。我心里很别扭,要当兵也是我的事儿,干吗没经我同意,就给我报名,这不是明摆着往外撵我吗?

记得爹那天劝我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去吧,老大。”

我说:“我现在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去当兵?”

爹说:“古人云,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之高翔。看长远些,你这个饭碗儿,端不了一辈子。”

我没回爹的话,但我实在不满意爹背着我给我报名的做法,但我心里有主意,只要我不想当这个兵,谁也拉不去,何况,村里想当兵的人打破脑袋。但谁也没承想,自打我体检合格后,带兵的就看上了我,他看了我写的大批判文章,还有我在街上刷的那一人多高的美术体字,豁了命也要把我带走,还极其诱惑地描绘了我当兵后的锦绣前程。18岁的我,开始犹豫动摇了。带兵的家访时,爹又帮我说了不少推波助澜的话,就这样,我这兵就非当不可了。

我临走的时候,爹很破费地请带兵的到家里吃了一顿。两杯酒下肚之后,我很不礼貌地对爹说:“爹,我这兵可是你逼着当的,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一辈子不回来了!”爹却竖起大拇指说:“好,好。有种!像我!”说着,一直脖,又下去一大杯。

那天,爹喝得酩酊大醉,我却五味杂陈。

一大早,我带着二弟去了县武装部,那里有我的一个战友,刚从28团调过来。从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这拨兵都去南方,可能是成都军区。跟我所在的28团,不仅跨着军区,从地图上一丈量,正好吊着角,一个东北,一个西南,至少隔着五六千里路。这个跨度,足以使我这个小小的司务长捉襟见肘。我的战友领我见了带兵的“首长”,那位“首长”上衣只有两个兜儿,见了我很正规地打了个敬礼。那一下,我立马感到自己是个官儿了。他反复端详了一下二弟,例行公事般问了一些不疼不痒的情况,然后笑着对我说:“放心吧,首长。只要身体合格,我肯定带走。”中午,我请带兵的几位“首长”在县城最豪华的饭馆吃了一桌饭。席间,我以没有酒量的酒量跟他们豪饮疯喝,直到他们一个个都朝我拍胸脯。

以后的事儿发展也很顺利,直到定兵,我才归队。

那天晚上,全家兴奋,我跟爹小酌几杯。我们喝的是散酒,用碗喝的。桌上有俩菜,一个是油炸花生米,一个是水煮花生米。爹喝得很冲,两大口下去,脸就红得像猪肝了:“都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我俩儿子都当兵了,该怎么光荣呢?”娘接过来对爹说:“这下好了,老三这一走,你那见天像刮黑风似的老脸,也该舒坦些了。”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大,当初你当兵,也是让我给逼走的。没承想,我这一逼,就逼出来了个大军官。”

爹还真会抬举他儿子,把我一个小司务长夸成大军官,我听着,心里不那么自在,但没接话茬儿。

二弟一杯酒也没喝,跟我当年一样,马上就穿军装了,一点儿也没有激动的表示。但我发现他老拿另外一种眼神看我,那眼神怯怯的、隐隐的,让我费解。我回屋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终于逮住了机会:“大哥,你得想办法,把我调到你的部队去。要不,到了四川,谁管我?”

我一听,立马急了:“你看你那点儿出息,我从一个小兵干到司务长,靠谁了?不都是靠自己吗?”

二弟低下了头,但嘴里还在嘟囔:“现在可不是那个年头儿了……”

我拿眼睛瞪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没当兵的二弟,比我这当司务长的大哥世故多了。

我率领燕儿、二弟、二弟媳、小弟们回到家,娘早已躺在了灵床上。

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娘病病殃殃地在炕上躺了好多年,但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揭开盖在娘脸上的烧纸,我的手开始颤抖。娘太瘦了,病魔折磨得她已经脱了人形,让人惨不忍睹而又毛骨悚然。我们依次跪倒在娘的灵前,开始号啕大哭。刚张嘴的时候,我愣是哭不出眼泪,我想大概是昨天晚上哭干了,实际上不光是昨天晚上,一路上,我一直在哭。尤其看到窗外有坟地的时候,泪水就会无声地涌动,婆婆娑娑,滔滔不止。我是老大,又率领着弟弟、弟妹们,我应该比他们表现得更理智一些,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住。一路上,燕儿不停地给我递纸巾。

管事儿的过来劝我的时候,我的泪水却冲出来了,又是婆婆娑娑,滔滔不止,一发不可收。管事儿的拉了几个来回,我还是沉浸在无限悲痛中不能自拔。最后,大弟过来拉我说:“大哥,别哭了,咱们商量商量咱娘的后事儿吧。”我才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问大弟:“咱娘临走的时候叫我没有?”

大弟说:“没有。”

我不解,为什么娘在弥留之际,不叫我的小名儿?我是她的长子,我跟病病殃殃的她最亲。上次探亲临走时,我还给她剪过指甲,梳过头。屋里没人的时候,我久久地攥着她的手。娘的手很瘦,没有肉,除了皮,就是筋,而且冰凉冰凉的,没什么温度。

归队的时候,我记得娘对我说:“老大呀,说不定,你再回来,就见不着娘了。”病病殃殃的娘,我每回回来几乎都说这话,我没往心里去。我认为,娘虽然身体不结实,但她才70挂零儿,会一直病病殃殃地活下去。再有,我这个岁数的人,不能没娘。出门在外,进家有娘,这是福分。

没承想,一言成谶。我真的没娘了。

大弟媳抹干眼泪,接过来说:“咱娘算是有福,说不行就不行了,一点儿罪也没受。”

大弟媳这么一说,我心里反倒更加难受起来。我的亲娘这辈子把别人受过的没受的罪,都受了一遭。走的时候,病魔没再折磨她,就像油灯那样,点着点着,没油了,忽闪两下,就自然地灭了。可让我们心里备受折磨的是,她养了四个儿子,临走的时候,却有三个没在身边。这太不公道,太不公道了!尤其我这个做长子的,没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娘离开这个世界,这将是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想到这儿,我又抽噎起来,接着又放声大哭。

叔过来说:“老大,你心里别那么难受。你对得起你娘,没有你,你娘能活这么多年吗?”

又很痛快淋漓地宣泄了一阵,我终于能控制自己了。管事儿的把我叫到西屋,紧接着,爹、叔、舅、大弟、二弟、小弟也跟进来了。

叔首先说:“这不,你们哥儿几个都回来了,你娘这辈子把你们拉扯大,也不容易。你们商量商量,看看你娘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弟说:“本来上边都让烧,抓得很紧。偷着埋的,只要有人举报,就扒出来拉走火化。”

还没等大弟说完,舅就把话接过来了:“你们哥儿几个家里外头都混得人五人六的,怎么也得让你娘入土为安吧?”

大弟说:“舅,你放心吧。民政局那边儿,我都打点好了,咱想办多大就办多大。”大弟这话我信,这些年,他买卖做得还算景气,常跟县里各科局的头头脑脑们吃吃喝喝。听说,有的还拜了把兄弟。办这点儿事儿,应该不在话下。问题是,我们哥儿四个,有仨在部队上,应该说,混得还算不错。尤其我是个上校团政委,如果为老娘的丧事儿大操大办,大出风头,影响好吗?这个顾虑,我还是有的。

我问叔:“叔,你的意见呢?”

叔说:“你们哥儿几个商量吧。这不,你舅也在这儿呢,也让他拿拿意见。”

我问舅:“你说呢?舅。”

舅说:“作为亲娘舅,我要求不高。反正你们得说得过去,得对得起你们的亲娘。”

我问大弟:“你的意见呢?”

大弟毫不犹豫地说:“我主张大办,反正在柳条庄,不能让谁家比下去。我们不是没有这个条件。”

我最后问爹:“爹,你认为呢?”

爹说:“人死如灯灭,一死万事休。你娘活着的时候,你们孝顺了。打发了,这比什么都好。人都死了,还花那些钱,摆那个阔场有什么用?”

舅说:“姐夫,你这话也对也不对,我姐这辈子没少为你们老白家操心受累。她那身病就是没坐满月子,下地推磨落下的。我大姐没活到寿终正寝的岁数就走了。孩子们有这个孝心,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弟说:“咱舅说得有道理,就按村里的最高规格办。坟里垒双层的砖套,把老白家的亲戚朋友都请来。戏子喇叭,吹的唱的,全套人马都搬来,不就花个万把块钱嘛。”

我感到像在团里开常委会,等大家发表完意见,该我这个当书记的表态了:“钱不钱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样在村里影响好不好。人家偷着埋,咱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这是不是太张扬了?这可不是咱老白家的传统。”

大弟马上冲我来了:“大哥,你是不是怕影响你当官啊?反正又不是你出面,有什么事儿我顶着。咱白家人该在村里露脸的时候,决不能含糊!”

爹对着大弟说:“露脸,露什么脸?露给谁看?你娘都死了,她看得见吗?露给我看,我才不要呢!我活着的时候,你们少让我生点儿气。我死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舅把话接过来了:“姐夫,我又该挑你的理儿了。你们白家不想露脸,俺们娘家人还想露脸呢。这你也知道,俺们老张家在村里,也是有头儿有脸儿的大户人家。红白喜事,从来没让人比下去过。”

爹有些激动地说:“有张面也委屈你们老张家一回吧,谁让你姐嫁错了人呢。就这么定了。这不,儿女们都全了,明儿就出殡!”

舅在大家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把手里的杯子“啪”一声摔到了地上:“没那么简单,这殡我让你出不成!”说着就往外走。

叔上去拦住了舅:“哎,老弟,你别生气。我哥说话就这样。这么多年的亲戚了,姐夫小舅子,你们还不了解?你消消气儿。我嫂子不在了,可咱这亲戚还得走呀。你放心,有我在,就一定能把我嫂子发送好。”

舅回过头来对爹说:“我姐那寿衣,布料儿太差,有一件布里儿还是旧的,本来我想挑了。既然这样了,我就把话说在前头,换不了布料儿,别想入殓!”

叔忙说:“这都是小事儿,我这就打发人去换。”

大弟过来跟我说:“大哥,你就听我的吧,咱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儿。”

我觉得此时我自己的声音很微弱,这跟在团里开常委会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我在团里是党委书记,关键的时候一锤定音。在这里,有爹,有叔,有舅,还有这个财大气粗的大弟,我自己狗屁不是。我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好在眼下我有发泄的地方,我对着娘的灵床又大哭起来。

我接到了二弟到部队以后的第一封信,地点是四川西南部的一个小镇。我查了一下地图,那地方跟云南交界。我连夜给二弟回了信,写了8页,约4000多字,相当一篇短篇小说了。我在信中以老兵和大哥的双重身份,给他提了10条要求:1.要加强政治学习;2.要刻苦训练;3.要做好小勤工作;4.要尊重领导;5.要和战友搞好团结;6.要认真学习文化;7.要培养过硬的军人作风;8.遇事要学会忍让;9.要迅速改变农民的不良习气;10.要主动向组织靠拢。

我认为这10条要求对二弟来说会十分受用,会促使他迅速完成一个农民到军人的转变。因为,我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我没有一个当老兵的大哥,没有人这样有板有眼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我。如果当初有一个当老兵的大哥能时不时地敲打我、修正我,也许,我比现在混得更像个人样儿。

之后,二弟每周一封信,我是每封必回,而且基本上不少于5页,不少于5条要求。我在灯下十分投入地写信,跟我同宿舍的上士,以为我在写情书,总是以各种理由和借口瞄两眼。我索性让他看。上士看过之后,咂了咂嘴,说:“我真羡慕你弟弟。”

我在司务长的位置上固若金汤地干了三年。说实话,对这连生豆芽、磨豆腐,甚至劁猪技术都要亲自掌握的苦差事,我真是干得够够的了。同时,我也时时地想,将来要能拉二弟一把,这个小小的职务,是远远力不从心爱莫能助的。也就是说,为了我的哥们儿弟兄,我也要不遗余力地往上拱。

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偏爱语文,作文常被作为范文贴出来展览。当兵前,又在公社海河指挥部写了近一年的大批判文章,笔头子练得像那么回事儿了。当了兵也往报社投了一些稿,尽管屡投不中,但仍痴心不改矢志不渝。另外写个总结报告什么的,感觉也不比机关那些秀才们差。所以总觉得当司务长有些大材小用,心里憋屈。

我有个五服之内的姑在北京一家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我到她那儿去玩,看了一些叶挺将军的资料,觉得很感兴趣,就把有关材料复印了下来。回到连队,连夜写了一篇3000多字的革命回忆录《叶挺心中的党》。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竟一字未改地发表在了《人民日报》第5版的头条位置。这就是说,我的处女作,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我天爷呀!后来《新华文摘》还作了转载。这突然取得的重大胜利,足以使我连续昏倒好几个来回。同时,我有强烈的预感,这篇重量级的文章,一定会给我带来命运的重大转折。

果然,团政治处主任下来考察我,准备把我调到宣传股,当新闻干事。可还没等上任,师宣传科长也找上门来了。一见面就对我说:“写这么大块的文章,真没想到是个小小的司务长。”从他的话语中,我感到他对小小司务长的职务,有多么的不屑。结果,我调到了师政治部宣传科任副连职干事。报到一个月,命令就下了。我知道,调机关要先工作,考察3个月,才正式下命令。大概因为我那篇重量级的文章,这个惯例给打破了。

报到的当天,我就急着给二弟写信。那时候,二弟已经满两年兵了,可组织问题还没解决,我不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向组织“靠拢”的?至于上院校、提干,更没什么说法,我很为他着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写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要求、作指示。后来,他兵当老了,我手也懒了,书信往来不再那么频繁,但对他无形的牵挂,始终没有间歇过。

到了师机关,见的大官多了,眼界也开阔多了。想想,那小小司务长婆婆妈妈的,真他妈不是人干的差事,能逃出来真是万幸。在机关混熟了,也认识了一些老乡,其中军务科的牛参谋,跟我是一个车皮从老家李县拉来的。他比我早两年提干,刚调了正连。在我们这批兵中,他是进步最快的。再加上他在军务科管内勤,像兵员调动、学司机、转志愿兵等等,都属于他管。因为手里有实权,老乡们都像“朵朵葵花向太阳”似的围着他。一个县的老乡,又都在师机关工作,本来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事实上却没做到。我总觉得他姓牛算是姓着了,整天牛皮烘烘的,跟我不对路子。比如,一起上街,他总喜欢当着我的面训那些军容不整的兵。还有,在部队集会的时候,他太张扬。再有,老乡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指手画脚,喝三吆六儿,特霸道。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但有一件要命的事儿,迫使我不得不放下架子来求牛参谋了。二弟来信说,年底连队决定让他退伍。也就是在同一天,爹也来信了,让我赶紧想办法把二弟留住。言外之意是,如果二弟这么空着手回了家,他就跟我有算不清的账。我犹豫了一下,拿着两封信去找牛参谋,让他帮忙把二弟调过来。他倒是没有为难我,只是很随便地说:“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会儿,我所有的清高和傲气都没有了,态度软得不能再软地说:“我没承想这么快就让他复员。”他拿出了一张纸,不知用什么公式算了算,得出了二弟所在部队的番号,然后把笔往桌上一摔:“你那边有人吗?”我摇摇头,说:“没有。”他说:“跨大区调动,必须是军以上单位才有权力办手续。这边的手续我可以开出来,可对方不放人,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想了一下,说:“哦,得需要里应外合。”他拍了我一下,说:“对。秀才。”

牛参谋虽然答应给我帮忙,但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调到师机关才一年半载,往上顶多能认识军机关对口的人,成都方面哪来的关系?左右为难了一阵儿,忽然想起我们科长是四川人,跟我个人关系也不错。对!碰到难题找领导。吃过晚饭,我在大院里心烦意乱地溜达。等到七点半,"新闻联播"过后,我开始往家属院走。走到半路,我又想起来:求科长办事儿,这么空着手进家,合适吗?我调到宣传科,没给科长上过一根烟,也在科里站住了脚,那是因为我有那篇重量级的稿子。现在,我是去求人,而且是私事儿,拿点儿东西,也是应当应分的。想到这儿,我又退了回来。师里的服务社早就关了门,我跑到街上,见一家小卖部还开着门,像见了救星似的扑了上去。也没问价,吃的喝的,拾掇了一兜子,自认为很拿得出手了,才罢休。

一进门,科长就笑着说:“哟,你这大秀才,也搞这么俗的东西。”我说:“我调来一年多了,也没正经到家里坐过。今天有空,过来看看。”科长又笑了一下说:“我的大秀才,你别跟我弯弯绕了。有什么事儿,说!”我知道,我的伪装很小儿科,很快被火眼金睛的科长识破了,于是,赶紧从实招来。科长听后,说:“这回你算找对人了,我还真有一个哥们儿在成都军区机关当处长。”说着,就去翻电话号码,接着就挂长途。在师里要外区很不容易,要通过好几道工序才能转到。好在科长跟总机的丫头们都熟,电话很顺利地接通了。对方答应得很痛快,说,一是先保证别退伍,再就是商调函一到,就放人。

电话里的内容很令我欢欣鼓舞,我想说些感激的话,可找不准哪一句更准确。我正犹豫着,科长站起来说:“不留你了,我还要上师长家去一趟。”

我跟着科长出了家属院, 一路低着头傻走。直到跟科长分手,也没想起来该说句什么感激的话。

经过反复商量和多方征求意见,最后作出决定:娘的后事,既不大办,也不小办,中办。按柳条庄的规矩,大办是放七天再出殡,请所有的亲戚朋友;中办是放五天,只请亲戚,不请朋友;小办是放三天,当家伙族料理,外人一律不请。娘是半夜里走的,到天亮算一天。也就是说,我们到家的时候,就算第二天了。再过三天,才能出殡。在这几天里,我们做儿女的要天天守孝,夜夜守灵。同时还要按照柳条庄不成文的丧葬礼仪细则,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种身体力行的表演科目。

我是柳条庄长大的,基本上熟悉这套规矩。可燕儿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她的父母还健在,没有经历过这一类的事体。生活中,燕儿是一个没有形式概念的人,什么事儿都大大咧咧,有一搭无一搭的。因为娘走得匆忙,我们往回赶得也匆忙,我没来得及给她传授某些礼仪要求及动作要领,我担心她在关键的时候会掉链子。燕儿是长媳,某些动作不到位,人家不会说你是水平问题,会很自然地上升到态度问题,即对老太太的感情问题。娘活着的时候,燕儿对老人不错,每次回来都要给娘梳头洗脚擦身子。可这些,外人看不见,光靠娘一个人往外传播,听众范围毕竟是有限的。而现在所有的礼仪科目,都是现场直播,没有预演,而且周围都是善于挑剔的观众。

燕儿毕竟是燕儿,她有很好的悟性。就像她当年在卫教队学静脉冲刺一样,别人都反复在自己身上试,考试的时候还是不过关,她上来就是一针见血。现在也是一样,不管有多大难度的动作,她在旁边看一下,就会做了。比如,女子叩头,是很讲究要领的,先迈哪条腿,腰弯到什么程度,手在什么地方合拢,动作是很细腻而规范的。做好了,会很好看;做不好,会很别扭,外人会发笑。燕儿当新兵的时候搞过表演,她叩头的动作,稍稍带有表演意味儿。这一点儿,只有我看出来了,我很为她骄傲。尽管这样,我还是把女管事儿的叫到了一边儿,让她调教并关照一下燕儿,以免关键时候出现纰漏。她是长媳,是很重要的角色。

但是,不经意间,燕儿还是让人挑了毛病,我是从大弟媳的小声嘀咕中听到的。燕儿去厕所解手,因为厕所在街上,她顺手把头上的孝布拽下来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让大弟媳给逮住了,回来就跟屋里的人说了。尽管声音不大,我还是听见了。我找个机会凑到燕儿跟前,提醒她,注意类似的细节问题。礼仪上规定,在死者出殡之前,孝男孝女是不能随便往下摘孝布的,包括晚上睡觉也要戴着。燕儿听了我的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太难为我亲爱的燕儿了。

晚上守灵,按管事儿的安排,我和燕儿排后半夜。一整天的时间,泪水差不多哭干了,悲伤转化为平静。我和燕儿坐得很近,趁别人都睡着了,我赶紧跟燕儿说些知心话。尽管燕儿是娘的儿媳,守灵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但在她们几个妯娌中,只有燕儿出身高贵,身体不经熬。我紧紧攥住燕儿的手,内心充满了感激。同时也在暗示她,我们是任重而道远,要坚持住。我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二弟、小弟过来了,他们要求燕儿回去睡觉。燕儿不去。最后还是被小弟拉走了。在这种场合,我是没有权利让燕儿回去睡觉的。她走了,我心里就踏实了。接下来,我从心里感谢二弟和小弟。他们不仅是我的兄弟,还是我的兵,关键的时候,知道为他们的首长分忧。

第二天,大约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这些孝男孝女正吃饭,就听管事儿的大喊一声:“来戚啦!”

我们赶紧放下饭碗,各就各位,猫腰撅腚进入哭的状态,待还完礼之后,我睁眼一看,傻了,屋里院里站满了人,往少里说,也有三四十人,一个个都是乡镇干部的派头。吊完孝,没有一个走近遗体,更没人掀开娘脸上的烧纸看一看。管事儿的把他们往屋里让,屋里显然盛不下。人们说:“不咧,不咧。”

我率领弟弟们给他们叩头,送孝布。大弟站起来说:“谢谢各位哥们儿,谢谢啦。”

一个大概是领头儿的问:“多咱出殡?”

大弟说:“后天。”

领头儿的说:“到那天人比今儿还多,今儿有的没通知到。哎?有什么需要哥们儿帮忙的吗?有的话,言语一声儿。”

大弟说:“没有。谢谢哥们儿捧场。”

送走大弟这帮哥们儿,燕儿偷偷对我说:“看出来没有,老二有叫板的味道。”

我未置可否。

我很反感牛参谋那股牛劲,但自从他帮我办了二弟的调动,在公共场合我还是违心地恭维他、抬举他,极力维护他在老乡中的核心地位。他没费劲就把二弟安排到汽教连去学开车。我知道,学开车一般都是第一年或第二年的兵,第三年兵就不好安排了。看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权力的确是个可怕的好东西。不过,为这事儿,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的尊严。每当老乡在一起喝酒,不管当着多少人,牛参谋就会借着酒劲挤对我:“操,你笔杆子再牛,关键的时候还得求我吧。没我,你弟弟早回家种地了。”我只好说:“那是,那是。”我知道他是半开玩笑,但我心里是格外不舒服的。

还有一件事儿,进一步加重了我欠牛参谋的债。有一天,我正写稿子,他给我打电话说:“哎,你过来一趟。”平时他都像首长一样命令我,我不敢怠慢,放下稿子赶紧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把门关严并插死,看样子像有重大机密。他把一个档案袋递给我:“看看吧,你弟弟档案里的内容够齐全的。”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下意识地看了看档案袋的背面,上面有张表。顺着往下看,发现“处分”一栏里填着“1”。打开一看,里面真有张《行政警告处分决定》,原因是打架。哦,我想起来了,二弟被批准提前退伍,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处分。

牛参谋很刺激我地说:“这是什么世道,挨过处分的人,还‘空中飞人!你想想,这档案要落在别人手里,会是怎么样?”他说着,从我手里夺过那张处分决定,就要撕。我顺势把它夺过来,撒腿往外跑。

我回到宿舍,把二弟找来。他一进门,我就把那张处分决定拍在他面前,他脸变得通红,接着是刷白,嘴唇发紫,手也哆嗦起来。呆了半天,慢吞吞地说:“大哥,那事儿不怨我,我是替别人抱打不平……我走的时候,指导员说……说给我拿出来,没拿出来呀。”

我火气十足,浑身发抖,不知不觉,手就伸出去了,对准二弟的脸,“啪!”就是一巴掌。

二弟用手捂着脸,眯着眼,低着头,像个罪犯一样,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气得肚子鼓鼓的,说话声音都在打战:“我当兵七八年了,档案里不是立功登记表,就是奖励卡片。你当兵不到三年,就挣了一张处分决定,你多露脸呀你。这么多年,我算白教育你了!”

二弟哭着哭着,“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大哥,你别生气。我以后肯定好好干,不再给你丢脸了。”

我怒气还未消:“别以为把你调过来,就入了保险箱。给你解决了调动,解决了学开车,往后我就再也不管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二弟继续哭着说:“大哥,你别生气……”

我把门一拉,指着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

二弟刚开始没动,犹豫了一下,走了。

我把门关上,顺便狠踹了一脚。

我在副连职干事的位置上干了不到两年,因为上稿量比较大,大块文章比较多,被军区评为优秀新闻干事,荣立二等功一次,紧接着被提升到师医院二所任指导员。我下医院是科长的主谋。在机关三年才能调一职,医院离机关近,哪会儿回来都方便。还有,我都27岁了,还没对象。医院有女兵,说不定能撞上一个。

我到医院工作没多长时间,有一天,科长家属给我打电话,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让我晚上到她家见一见。我问是谁。她说,你认识,一见面就知道了。晚上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急匆匆地赶到科长家,进门一看,我愣住了:科长家属给我介绍的对象,竟是我们所的女军医燕儿。

燕儿是前任师长家的千金,小我四岁,四医大毕业的。燕儿在医院女干部当中是最漂亮的一个,据说找对象挑得很厉害。我到医院工作后,除了工作以外,跟她没有什么私人接触。给我的感觉,她很矜持,不大张扬,没事儿的时候喜欢捧着一本书看,有时是业务方面的,有时是小说。来了生人,她一般都不抬头,最常见的礼节就是莞尔一笑,等不到露齿的程度,就收住了。她的办公桌在我的斜对面,我不经意间就会看到她一张精美的侧脸,那张侧脸被浓密的头发、弯曲的刘海所掩映着,我看到的是长长的睫毛、好看的鼻子,还有布满细腻线条的嘴唇。有的时候,她会理一下头发,还会露出白皙、圆润,仿佛很有柔韧度的耳朵。这些要素会勾勒出一幅很写实的油画或者工笔画,宁静而幽雅,矜持而灵动。说实话,每每看过之后,我都会怦然心动,浮想联翩,心旷神怡。我纳闷,这么自信和高傲的女军官,怎么能跟我扯在一起呢?

科长家属说了几句例行公事的话,就出去了,显然是给我和燕儿腾空儿。屋里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开始方寸大乱,指导员兼党支部书记的感觉一点儿没有了。我正琢磨着如何转变这种状态时,燕儿说话了:“是我托的科长家属,这种方式,你不介意吧?”娘呀!这等好事儿,还存在什么介意不介意,只要别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行。

那天我们敞开心扉谈得很热烈,除了家庭背景有些差别以外,共同的东西还真不少。这使我在恍恍惚惚中,进入了一种妙不可言而又难以自拔的精神境界,那感觉不是一般的好。燕儿笑着很真诚地对我说:“我无论做什么都喜欢不俗,包括今天的选择。但这种方式又太俗了,我简直是不可理喻。”我矜持着说:“大俗若雅,大雅若俗。除了这种方式,我还真没勇气面对。”那天等找到感觉之后,我已经妙语连珠了。我认为,那对燕儿无疑是一种征服。

那天的时间过得贼快,我不敢低头看表,也不敢冷场,怕造成燕儿要走的机会。话多了,就什么都扯。燕儿很意外地问了我一句:“你有个弟弟在汽教连?”我说:“是。”燕儿笑了一下说:“你们哥儿俩长得真像。”接着又问我:“你一共弟兄几个?”我简单地犹豫了一下,说:“三个。我是老大,下边俩弟弟。”我偷工减料般地少说了一个。我怕燕儿嫌我弟兄太多,家庭负担太重,或者笑话我的父母不计划生育。我知道燕儿是独生女,在家里最值钱。说过之后,我又后悔了。一旦燕儿跟我结了婚,家里多出个弟弟来,那叫怎么回事儿?咳,甭管它,对付过去再说。说不定燕儿大度,对多一个少一个并不计较。

牛参谋的家属来了,正赶上孩子过生日,通知我们去喝酒。我们几个老乡商量了一下,鉴于牛参谋的核心地位,决定每人掏50块钱作为孩子的生日贺礼。以往是没这个先例的。二弟跟我们这帮战友年龄有差别,我们之间的活动,一般都没他的份儿。但这次我特意把他叫上,为的是给牛参谋多凑一个份子。当然他的份子钱也是我拿的,他一个兵,上哪儿弄50块钱去?别人的份子是当着众人的面给的,我的份子是背着人给的,因为我偷偷在数量上加了倍。那时候,最大面值的纸币是10元,100元钱捏在手里还是有一定厚度的。但我感觉,牛参谋没作任何惊讶或谦让的表示,收起来相当淡定。

那天,牛参谋又喝多了,牛劲又犯了,十分夸张地在饭桌上乱比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喷得满屋子都是酒气。这帮老乡差不多都求他办过事儿,不管心里舒服不舒服,表面上都像孙子一样地听着。我正暗自担心,牛参谋还是把矛头指向我了:“你不就会写篇臭文章吗?那东西能当吃还是当喝?我又不想当典型,用不着你吹。可你离了我行吗?你弟弟下一步转志愿兵离了我行吗?操!”

我连忙说:“那是,离不了。以后求你的地方多着呢。来!喝酒,喝酒。我们哥儿俩共同敬你一杯。”

牛参谋很霸气地把手一挥:“一个一个地来!”

我说:“那好,我先敬。”

牛参谋又把手挥了一下:“不,你喝俩,我喝一个。”

喝到这份儿上,我已经晕乎了,很爽快地干下了两大杯。喝第二杯的时候,二弟想替我,被牛参谋很武断地拦住了。

二弟是用三杯换的牛参谋一杯。

我认为牛参谋这回总该放过我们哥儿俩了,但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趁着酒劲儿,把二弟档案里有个处分决定的事儿,当着老乡的面说了。这件事儿大家都不知道。当时,牛参谋亲口对我说,千万别往外说,私拆档案和涂改档案内容,是要受处分的。我当时想,二傻子才往外说呢。

尽管我喝晕乎了,但听到牛参谋公布那个消息,我头发还是有些发乍,想阻止或者掩盖都来不及,况且,他也不会让我干预。我脸上十分难堪,二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我成了醉鬼,回到宿舍吐得一塌糊涂。二弟拿来拖把为我收拾屋子。我吐过之后,清醒些了,指着二弟说:“你给我滚,我看见你就烦,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二弟站在那儿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时候,燕儿进来了。这是燕儿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见到二弟,没等我介绍,燕儿就上去握住了二弟的手:“你好,二弟。”二弟很快把手抽了回来,说了句:“我走了。”燕儿去送二弟,被我叫住了。燕儿说:“真没看出来,你好大的脾气。”说完,打了一盆水,把毛巾泡湿,在我脸上来回擦,我立马感到不是一般的舒服。燕儿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把手递给我,我心领神会地攥住了。那小手很白很细,很柔软。我们进入恋爱阶段以后,这是第一次有实质性的皮肤性接触。我感到很美好,很神往。我眯着眼,半天无话。

第二天,刚上班,汽教连的指导员来医院找我,说他明天要探家,准备带些自费药。他母亲常年患哮喘,光药费欠了两千多块钱。以前,我跟他并不熟,二弟到了汽教连才有些来往。二弟入党是他帮的忙,学完司机留在汽教连当教练班长,也是他费的心,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他。何况,下一步转志愿兵,也是由连队启动。燕儿有处方权,但只能开三天的药,她找司药要了一些。我觉得还是不太多,就去找院长。院长很痛快,我调到医院以来,还从来没求过他。

就在这天晚上,我接到爹打来的长途,让我务必赶回家一趟。我问,什么事儿?爹说,还能有什么事儿,小四儿当兵的事儿呗。并说,你快回来吧,如果不当兵,这孩子就成匪类啦。

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最高指示。另外,我还听说,今年我们师还真有在老家一带招兵的任务。带兵的当中也有我的朋友,估计这次要比办二弟的事容易些。

我跟燕儿说了要回家的事儿。跟燕儿有了这层关系之后,还是第一次分开。尽管时间不会很长,还是觉得有些难舍难分。燕儿说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我有些犹豫。燕儿赶紧说:“我逗你玩儿呢,你倒当真了。”我说:“我会带你回老家看看的,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燕儿问我:“能不能告诉我,这次回老家的真实目的。”我顺嘴说道:“办我弟弟当兵的事儿。”燕儿警惕地反问我:“你家里的弟弟不都有两个孩子了吗?还当兵?”我忘了,当初我向燕儿隐瞒了一个弟弟。我不知道,现在该作何解释,我的脸火烧云般地烫起来。聪明的燕儿完全明白了,问我:“告诉我,为什么要向我隐瞒一个弟弟,这与我接纳你有什么关系?”我的脸继续发烧,说不成话。

在娘的尸体停放的第三、第四天里,又有大弟的几帮哥们儿来吊孝。每一拨都有十来个人,多的有几十个人。走的时候都跟大弟约定,出殡的时候过来助威。大弟都欣然接受。

二弟和小弟都有些坐不住,找我来商量。既然说是“中办”,只动亲戚,不动朋友,为什么二哥要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要动,谁没朋友?秦桧那么操蛋,还有几个相好的呢。既然动,就都动。不然,到出殡的那一天,呼啦啦都是他的朋友,好像娘的殡是他一个人给出的似的。二弟跟我说:“大哥,我和老四还好说,你这老大哥往哪儿摆?好像你白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一点儿张面儿也没有。”

要说张面儿,在老家虽然我比不上大弟,但不能说一点儿也没有。我现在是县太爷一级的干部,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有过一些接触.我还有一些战友转业到县城工作,还有我的一些同学,也有当科局长的,要打个电话,会有一些人过来捧场。但我不想惊扰他们。现在提倡丧事从简,推行火葬,我作为一个上校军官,却在老家顶风作案,这像什么样子?何况,白家的人一向为人低调,我不能破这个例,更不能欠太多的人情债。

经过和燕儿商量,她也同意我的观点,决定不通知任何朋友。同时,我也告诉二弟和小弟,按我的指示办。我又跟大弟商量,出殡那天尽量少动用些人,别让乡亲们看着咱太张扬。爹也这样跟大弟说了。大弟当时不表态,考虑了一会儿,说:“尽量让他们少来些人吧。不过,他们愣来,我也没办法。我们这帮哥们儿,谁家有事儿都这样。”

就在出殡的头天晚上,我的几位战友来了,领头儿的是当年的牛参谋,他现在在人事局当副局长,当年他是在军务科副科长的职务上转业的。按他的话说是把部队给炒了。吊完孝,牛局长埋怨我:“秀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儿?走了老人,战友们来送殡是理所当然的事儿。”那口气,跟当年当军务参谋和副科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一再表示,出殡的时候通知大伙儿都来。我一再说:“求求你们了,一个也不要来,谁来谁就是成心害我,我今天把话说到家了。你们来了,咱们的战友关系,也就了断了。”

牛局长说:“你要不让我们来,那我们的战友关系,可就真断了。”

我没再说什么,送战友们出了院,临分手的时候,一再叮嘱牛局长,出殡那天,谁也不要来了。还有,不要再扩大范围了。

牛局长未置可否。二弟也出来送,牛局长瞅了二弟一眼,道:“好好劝劝你哥,别太假马列了。”说完,带着人上车走了。

我回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团长的号,他问我老人怎么样了?我说,已经去世了。他说,团里派人去一趟吧。我撒谎说,已经出完殡了,不要来人了。团长安慰我节哀顺变,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放下手机,见大弟也跑到没人的地方打手机,据我猜测,还是在勾人。

二弟过来偷偷对我说:“大哥,明天,我看咱得来个斗智斗勇了。不然,都让我二哥给晾了。”

我说:“哥们儿弟兄,有那么严重吗?”

二弟说:“绝对有。”接着他对着我的耳朵出了一个斗智斗勇的点子。听了之后,我有些担心。二弟说:“没你的事儿,我让爹跟管事儿的说。”二弟说完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回来了,跟我说,爹同意了。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送殡的都来了。有两支队伍最耀武扬威,一支是舅率领的娘家人,八八六十四,不含主家陪客的,就得安排八桌。看来这亲戚真是走到头儿了,吃一顿赚一顿。另一支队伍就是大弟的狐朋狗友,有百十来人,拉了一拖拉机的花圈,还有黑布帐子(老家一带丧葬礼品)。这些东西,在街上摆了半里地长。吹鼓手们提前酒足饭饱,各就各位,老调开始重弹,吸引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娘的棺材用画有各种美丽图案的蓬布罩着,纸糊的童男童女们面无表情地戳在棺材前头,这些硬件设施早超过了“中办”的规格。

老家一带办丧事有孝子“看饭”的礼节。孝子贤孙们在吹鼓手的引导下,手持丧棒到前来送殡的客桌上看客人吃饭。进门二话不说先叩头,人家让走才能走。一路上,二弟一再提醒我:大哥,慢,再慢,踩着点儿走。我知道这是二弟的阴谋之一。等我们完成“看饭”任务才磨蹭着吃饭。这工夫,都快一点了。不一会儿,管事儿的招呼,准备出殡。

娘的棺材在大街上就位,看热闹的人紧贴墙根儿站满大街。我们孝男孝女跪在棺材前面低头大哭。管事儿的开始大喊:“行大礼了!”

按序列首先行大礼的是舅率领的娘家人。棺材前,摆上了他们献给娘的供品。他们叩完头,在管事儿的指挥下,我们一一还礼。娘家人多,大礼的行进速度很慢。接下来是我的姑家、姨家、姨姥姥家、姑奶奶家以及其他亲戚们行大礼。亲戚们行完,该是朋友们了,具体地说,就是大弟的狐朋狗友们了。我见大弟抬起头来开始朝行大礼的方向张望。也就在这个时候,管事儿的大喝一声:“起棺!”大弟的狐朋狗友们有些骚乱,有的甚至提抗议。但这时娘的棺材已经被壮劳力们吆喝着抬了起来,并在吹鼓手的引导下,向着墓地运行。

行大礼是客人最露脸的一个环节,因为向死者敬献什么供品,要当众展示,这可以说是出殡过程中的一个高潮。供品中有摆食品的,有摆水果的,也有直接摆钱的。大弟的狐朋狗友们都是摆的钱,本来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哥们儿义气与经济实力,结果因为二弟“取消朋友行大礼,提前起棺”的坏点子,把他们展示的权利给剥夺了。这使大弟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很伤面子。真正够哥们儿的,心里骂几句,把钱放下走人了。不够哥们儿的,干脆把钱卷走了。

出完殡回来,按规矩,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们应该进门给爹磕头。娘去世之后,虽然没见爹当着我们的面掉过泪,但他明显憔悴了很多。我们给他磕头的时候,他坐在炕沿上,面朝着墙,看也不看我们。我知道,爹的心情是相当难过的。按规矩,他不去坟上送娘,但他知道,娘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定痛快淋漓地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虽然爹娘这辈子没少红脸拌嘴,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庸庸碌碌,但他们毕竟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我们依次给爹磕完头,我竟没见大弟。

有人说,大弟去找管事儿的算账去了。

娘的殡出得有些说道,其中还有个说道,发生在燕儿身上。

按风俗,女的送殡都是坐马车。出嫁五服的闺女、侄女、孙女们是婆家派车,没出嫁的搭别人的车;儿媳妇儿、侄媳妇儿、孙子媳妇儿是娘家派车。大弟媳、二弟媳的娘家都在当地,而唯独燕儿娘家在外地,无法享受专车待遇,经人协商,打算让燕儿跟大弟媳坐一辆车。本来说得好好的,可关键时候,大弟媳变卦了。理由是自己娘家的车不好,怕难为了燕儿。实际上,明眼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怕燕儿抢了她的戏。燕儿是长媳,按序列她的车理应排在最前面。还有,回来的时候要赛车,风俗上讲,谁的车跑得最快,就证明谁最孝顺,谁将来就发大财,走红运。

小弟看出了大弟媳的用心,就从村里找了一辆马车给燕儿做专车。出完殡,大弟媳第一个跳上马车,让赶车的快马加鞭,冲在最前头。燕儿上车的时候,大弟媳的车早跑远了。燕儿刚当兵的时候在内蒙古边防部队待过,有一套使唤马的技术。她从赶车人手里夺过鞭子,自己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鞭子一挥,嘴里喊着:“嘚儿!驾!”三匹高头大马狂奔起来,马车后面扬起一股尘烟,燕儿的车很快超过了大弟媳的车。大弟媳也在“驾!驾!”地叫着,但前面只见尘烟,却见不到燕儿的车了。

生小弟那年,爹就快50了。那正是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日子,上中学的我,放学回到家,见娘又给我添了一个小弟,赌气连饭也不吃了。这么多哥们儿弟兄,像小羊羔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将来娶媳妇儿肯定成问题。这就是我不喜欢小弟并在燕儿面前隐瞒他的一个原因。

小弟在初三上蹲了两年,还是没有考上高中。家里添了一个半大劳动力,大弟自然高兴,秋上正忙的时候,他就出去跑买卖了。收完秋,小弟也跟村里的人去了趟东北,在一家个体公司里干了两个多月。因为把人家的机器给捣鼓坏了,工钱一分没挣着,还被老板炒了鱿鱼。小弟回到家无所事事,不知哪一天起,跟村里吹鼓班子的成员们混在了一起。小弟上学各科成绩都很稀松,学吹喇叭却格外有灵气。没多长时间,不管是下葬的曲儿,还是上轿的调儿,就摸着些板眼了。于是,身上镚子儿皆无的小弟,张开嘴跟爹要钱买喇叭。爹一来手上的钱不富余,二来压根儿就不想让他加入那个班子。因为那个班子的成员,不是瘸子,就是瞎子,领头儿的是个只有半人高的老光棍。可想而知,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加入这样的队伍,村里的人会怎么看,光景又是如何?

小弟给我写了信,说毕了业没事儿干,想学吹唢呐,将来为自己找条出路。说这些的目的,是跟我要60块钱。我一看,当时还挺高兴,我们家能出一个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吹鼓手,不也是很露脸的事吗?我马上跑到邮局给他寄了100块钱,并在汇款单的折口处写了一句话:余款买些音乐理论书籍。

我这次回到家,爹有些不好意思,一再跟我说:“小四儿要是往人上走,就不让他当兵了。”我认为爹说得严重了。学吹唢呐,怎么就是不往人上走了呢?爹说:“这不,外边正有一家办丧事儿,你去看看那帮子人。”爹叹了口气,说:“咳,这样下去,就成了废物点心啦。” 爹的表情,与当年打发二弟当兵,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娘却与爹持不同观点:“就这么一个老疙瘩了,你还往外撵?”爹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留在家里就是个匪类。”娘还是有话说:“这么多哥们儿兄弟,都推给老大,你也不怕把他累个好歹。”听了这话,爹叹了口气,没接话茬儿,把脸扭向一边,让我看到的是他爬满眼角的皱纹和无助的神情。

我劝爹娘不要吵了,我想办法吧。

我顺着唢呐声去看小弟他们的班子。那时,经过许多红白喜事的小弟,在那个班子里开始挑大梁了。小弟他们围着的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香烟之类的东西。吹鼓手们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演奏都很投入。小弟是首席吹鼓手,他站在正中间,两只手各持一个唢呐,左右开弓,还能用鼻子吹。观众时不时地为他叫好,为他拍巴掌。见我来了,他不但没什么不好意思,张扬意识反倒更强烈起来,好像是给我作汇报表演似的。他们吹的那些调还不算难听,但绝对听不出是下葬的还是上轿的,感觉没什么质的差别。再看看班子里的那些成员,一个个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腮帮子鼓得高高的,不能说没有快感。我见那个只有半人高的老光棍,鼻涕与哈喇子顺着唢呐往下流……

看了小弟的表演,我想到的竟是,小弟到了部队可以当文艺兵。

因为我事先跟带兵的朋友通了气,小弟当兵的事办得很顺利。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次回家给自己找了很大的麻烦。村里人以为我是专门回来带兵的,跟我们家有些说道的人都找上门来了,都要求把他们家的孩子带走。现在农村青年不再把当兵看成唯一的出路,出去打工挣钱也活得不赖。但到了部队能有人管,能转志愿兵,能学技术,还是愿走当兵这条路。我一再跟人家解释我不是回来带兵的,连小弟的事儿,我也是托人办,就是到了部队也不一定能有出路。听我这么一说,有的人就退却了,但最后还剩两个家长不放过我。一个是叔,我的一个叔伯弟弟跟小弟一般大;另一个是村支书,他家的二小,高考落榜,正在家闲着。这俩人我糊弄不了。

这俩人让我十分为难,叔是亲叔,一见面就很不客气地对我说:“老大,你为不为难我不管。让你亲兄弟走,就得让你叔伯兄弟走。”

村支书虽然不是我们白家人,可对我们白家有恩。爹摔伤住院的时候,他专门安排人轮流去医院看护。时间长的,还给记工分。爹经常教导我们,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现在不应该是报恩的时候吗?再说,支书是村里的父母官,村里人大事小情都离不了,不可小看,也不敢得罪呀。

我眼下真为难死了,这么多兵,我能带走吗?即便是能带走,到了部队,我能管得过来吗?去了,管不了,当三年兵再回来,我照样还是受埋怨。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叔跟支书在一起搭班子的时候矛盾很深,这个关系均衡不好,也够我喝一壶的。

我愁得直嘬牙花子,爹也跟着不住地叹气,叹完气,就骂小弟:“都是你小王八蛋闹的,要不是为你办当兵,你大哥也嘬不了这么多瘪子!”接着,爹又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咳,我这辈子人,光有能力生,没能力养;有能力养,没能力管。给老大弄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娘也叹气连声:“咳,没法子,俺老大就是操心的命。”

我想来想去,已没什么退路了。带走就带走吧,到了部队再说。但矛盾还是在自然中化解了——我的叔伯弟弟体检不合格。我找了武装部的战友。人家说,身体不合格,谁也没办法。到了部队复检的时候,照样退回来。我把情况跟叔说了,叔满脸不高兴:“一个大小伙子,能吃能喝的,哪来的病?”婶儿也说:“咳,什么也别说咧。一尺是一尺,一寸是一寸呀。”娘听见不高兴了:“他婶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这一寸比支书家的一尺还远吗?他身体不合格,老大有什么办法?”一见老妯娌俩要吵架,爹冲着娘吼上了:“老娘儿们家,知道个仨瓜俩枣儿,瞎掺和什么?把嘴闭煞!”叔也对婶说:“家去!跑这儿来嘚瑟什么?”

十一

小弟和二小当兵的事儿刚定下来,我准备归队,又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

大弟请我和小弟到他家吃饭。自大弟挑家单过,还没专门请我吃过饭。我每次回来,他们全家都凑到爹娘这边来了,赶上吃就吃,赶上喝就喝,直到我走了才回家起伙。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儿,非要专门请顿饭。

吃完饭,小弟先回去了。我正要走,有了些酒意的大弟拉住我说:“大哥,咱哥儿俩说会儿话吧。”大弟媳也说:“大哥每回探家都匆匆忙忙的,我们也没专门请你过来坐坐。”说完,给我沏了一杯茶。大弟给我点着一支烟,叹了口气说:“小四儿这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啦。”大弟媳说:“就你没能耐呗。”我说:“家里有老人,身边总得留人,何况咱爹咱娘身体都不大好。”大弟说:“看来,这革命的重担就落在我肩上啦。”我说:“咱们各尽所能吧,也不能都靠给你。”大弟看了一会儿窗户外头,说:“我这些年也没什么出息,干什么都赔。这次去河南,又赔了个底儿掉。这年头,光在家种地只能糊口不能养家,做买卖又没资金,难哪!”我预感到大弟下一步该说什么了。果然,大弟言归正传了:“你看,我这房子也该翻盖了,哪儿来的钱?大哥,我不得不向你张嘴了。”大弟媳在一边帮腔说:“大哥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谁让你摊上这么些没出息的哥们儿弟兄呢。”我对大弟说:“你说得多少钱吧。”大弟说:“房子这一扒一盖,怎么也得万儿八千的吧。这样吧,大哥,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大款。我筹借几千,你给我想办法弄两千。咱把话说在前头,不是要,是借。”大弟媳接过话说:“就是,一旦我们手头上有了,马上就还。大哥,你还不知道你兄弟的脾气,虽然兄弟之间不是外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张这个嘴。”两口子像唱双簧一样,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相得益彰。如果不借,明显是我这当大哥的不近人情了。可他们两口子知道不知道,我一个月才挣200多块钱,而且还是刚涨的工资。这些年,家里的零花钱,娘看病的钱,基本上都是我供着,再加上自己的消费,我上哪儿弄两千块钱去?我想了想说:“你们的困难我知道,但你让我一下拿出两千块钱,也太难为我了。这几年的工资,我一个子儿不花,也攒不了那么多钱。”大弟抢过来说:“你不是还有稿费吗?”我笑了一下,说:“稿费,也就值壶醋钱吧。”大弟也笑了一下,说:“那你们部队的醋可够贵的。”我说:“这样吧,我回去借借。但两千块钱,我是绝对弄不来的。”大弟媳说:“大哥,你别为难。”

我站起来要走,大弟不阴不阳地说:“你看着办吧。”那话很简练,连“大哥”俩字也免了,那声调也让我听了心里打战。

十二

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家门口,大弟迎上去的时候,车上走下来两个乡镇干部打扮的人。大弟上前握着一个人的手,说:“都出完殡了,你们还来干什么?”

那人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松开大弟的手,说:“说实话吧,我们不是来吊丧的。村里有人举报你们不但没火葬,而且还大办丧事,我们受命过来看看。”

大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大声骂上了:“哪个王八羔子活得这么不耐烦了?”骂完了,凑到那个人耳朵跟前说:“县民政局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他们没跟乡里说呀?”

那人说:“没有呀。要打招呼了,我们还过来干吗?”

大弟拉着那人的胳膊往屋里让:“走,有话进屋说去。”

我也跟着说:“对,对。进屋说去。”

那人问大弟:“这是大哥吧?”

大弟说:“对。不过县官不如现管。这事儿呀,还得指望咱俩摆平。”

大弟把那人让进了屋,一进门就把门帘放下来了,显然是不想让我们进去。他们在屋里叽咕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看样子,事儿是让大弟给摆平了。我们哥儿几个都出来送那人。上车之后,那人探出脑袋来对大弟说:“就这么着吧。再有人找事儿,我顶着。”大弟说:“谢谢。谢谢。”

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大弟对着车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呸!这帮王八蛋,就他妈认钱!”

回屋,大弟眯了一会儿眼睛,说:“妈的,十有八九是那王八羔子举报的。”

爹问:“谁?”

大弟说:“东邻呗。”

我说:“咱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吗要举报咱?”

大弟说:“你真是老外,有提成呗。”

我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举报的?”

大弟说:“他是咱村的告状专业户儿。那年,他家垒墙头,无缘无故地往咱们这错过来10厘米,垒的时候我没搭理他。等他垒完了,我晚上叫了几个人,三下五除二给他推倒了。那哥儿俩骂骂咧咧上来跟我拼命,我拿着大铡刀片子往高处一站,来!不要命你就上!我死了,外头还有哥儿仨呢!那回要不是咱爹拦着,说不定得出人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大弟说:“他就是欺负你们都没在家,要是咱哥儿四个齐刷刷地往那儿一站,吓死他。”

爹接过来说:“哥们儿弟兄多,不是用来吓人的。兄弟不在多少,只要和睦,外人就不敢欺负。”

大弟没听进爹的话,继续对我说:“趁着咱哥儿几个都在家,教训教训他。”

我说:“怎么个教训法儿?”

大弟说:“把咱娘坟上的花圈都弄回来,趁着天黑,都扔进他家院里去。”

我笑了一下:“你可真幼稚。”

爹指着大弟骂道:“你小子要让我多活两天,就别犯浑!”

大弟蔫了。

这些天,着实累,不仅泪水哭干了,身体也几乎散了架,我正想在炕上躺一躺的时候,大弟招呼我、二弟、小弟,到叔家去一趟。我知道,按规矩,丧事过后,做长辈的要给我们在形式上作作总结,而内容上是要跟我们哥几个算算账。至于为什么到叔家,显而易见,是为了回避那些外姓人的媳妇儿们。她们一掺和,事情就会复杂化。

按惯例,主持总结会的是村干部和家族的长辈。村干部是支书,我们家族的长辈代表是叔。

叔率先发言:“这不,你们哥儿几个都在,你娘的事儿办完了,你们哥儿几个呢,要来个亲兄弟明算账,有些事儿也就趁着这机会说道说道。”停了一下,扭过头来对支书说:“你在这儿也不是外人,他们都是你的晚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给他们留面子。”

支书吭了吭鼻子,慢条斯理地说:“这话就客气了,眼下你们老白家人气正旺,兄弟团结,妯娌和睦。今儿作这个总结,我心里特踏实,绝对不像有的人家把老人发送完了,最后哥们儿弟兄闹得腻腻歪歪的,让我们这中间管事儿的坐蜡。”

我抢先表态:“这个您放心吧,我是老大,有事儿我兜着,绝对不让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为难。”

我感觉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支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字,那是丧事儿的全部账单。支书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念:“办丧事儿烟酒吃喝共花了5680元;雇吹鼓班子花了600元;雇棺材罩、买纸人纸马等花了550元;铺棺材底花了350元;扯孝衣孝布花了820元,还有杂七杂八的开支1523元。一共是9523元。这是支出情况。收入情况是这样的:共收亲朋好友礼钱3600元。你们哥儿几个垫支的情况是这样的,老大拿了5000元;老三拿了2000元;老四拿了500元。这样结算下来,还剩1577元。这些钱,你们哥儿几个商量商量,该怎么摊吧。”

支书说完,大家都不吭声。大弟又在看我,二弟低着头,小弟用手托着下巴。

叔见我们都不说话,又开始作导向性的发言:“哥们儿弟兄,一奶同胞,为爹娘养老送终是你们的义务。你们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就用不着我给你们讲道理了。你们都表个态,看看这钱怎么出。”

我正想说话,二弟先表态了:“我拿个主意吧。老四还没结婚,志愿兵也是刚转的,手里没多少钱,就让他拿那500吧。剩下的,我们哥儿仨平摊。”

我问大弟:“你的意见呢?”

大弟说:“你是老大,听你的。”

我想了想,说:“我是老大,又长年不在家,对父母尽的孝道少。这钱呢,也不算多,我一个人兜了。但你们谁也不要跟你嫂子说,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商量。”

二弟站起来说:“娘是大伙儿的娘,为什么让大哥一个人兜?平常家里的零花钱是大哥供着,娘这些年看病的钱也主要靠大哥。二哥,咱们一分钱不掏,对得起咱娘吗?对得住大哥吗?”

大弟朝二弟摆摆手,说:“你这话,可不公道啊。我可不是一分钱没掏,咱娘做寿衣的棉花是在我那儿拿的。还有,这两天过事儿,烧的柴火也都是从我那院里弄来的。对了,这几天,我家那鸡下的鸡蛋,都搭上招待客人了。这不,支书在这儿呢。你问问,是不是?”

二弟指着大弟的鼻子说:“你一个大老板,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自个儿的亲娘没了,用几斤棉花,烧几根柴火,吃几个鸡蛋,也挂在嘴边上,我都替你害臊!”

大弟也站了起来:“你出去这么多年,为家里做过什么?好歹我还是你二哥呢,谁借给你的胆儿,敢指着我的鼻子说话?”

我站起来,分别推了他们一把:“都给我坐下!咱娘尸骨未寒,咱哥儿几个就打起来了。你们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叔也严肃地说:“你们哥儿几个,哪个穷?真要掏不起这俩钱儿,我跟你爹磕头作揖到四邻八家去借,别让你们为难!”叔缓和了一下口气,接着说:“你们哥儿几个和和气气地把事儿办了,这对你爹也是个安慰。你们要是吵吵闹闹的,他听见了会怎么想?”

叔的话,把支书眼睛说红了,待了一会儿,说:“哥们儿弟兄,别伤了和气,商量着来。都是为了老人,各尽各的孝心。”

我认为问题的症结都在大弟身上,自办娘的丧事儿以来,他的一些想法和做法就不大对头。比如,他极力主张大办,可过了事儿又不想掏钱。实事求是地讲,我们哥儿几个他是最有经济实力的。盖了大瓦房,买了摩托车,手里拿着大哥大,腰里别着BP机。可他和他媳妇儿,见了人就哭穷,老说外面欠的都是债。他一年东跑西颠,又办企业又经商,不知道挣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我真想找个机会跟他算算账,把家长里短都倒翻一遍,但这不是个机会。一是娘刚走,再就是还当着外人,家丑不可外扬。人家一开始就给我们哥儿几个戴了“高帽”,结果我们再争斤掰两,吵吵嚷嚷,这不仅有失白家的家风,也有失我当政委的风度,有损我这当老大哥的形象。现在要把事儿压下来,尽快统一思想,争取问题的和平解决。

我问大弟:“你说应该怎么解决最合理?”

大弟想了想,说:“有个问题要说清楚。收的礼钱,大部分是我的朋友送的,那部分钱应该归我,因为是我欠的人情。人家有事儿的时候,我要还人家。”

二弟说:“别提你那些狐朋狗友了。一听说不让行大礼,卷起钱来就走了,那是真来送礼的吗?”

小弟也跟着说了一句:“那是吊孝的吗?没一个人掀开咱娘脸上的烧纸看一眼。哼!”

我对他们说:“我没问你们,少说话。”接着问大弟,“你还有别的意见吗?”

大弟低着头,说:“没、没了。”

我说:“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剩下的钱我都掏了。至于用你家的棉花,烧你家的柴火,吃你家鸡蛋,活该。”

我对支书和叔说:“您们说,这样行吗?”

叔说:“只要你们哥儿几个心情舒畅就行,别心里疙疙瘩瘩的。”

支书说:“有这么个老大哥,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到底是大军官,觉悟就是高。我解决了这么多家的事儿,没碰上这么痛快的。我看我在这儿也没用了。这些天光熬夜,也困了,我回去睡觉了。”说着,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叔说:“这些天,也把你熬磨坏了。明儿歇过来,再过来喝酒。”

支书走了,我们都出来送到院里。我看见,大弟媳和二弟媳都在窗台跟前……

十三

我把小弟和二小从新兵连叫到了我的宿舍,接着又把二弟叫了过来。我对他们说:“你们都算后门兵,但到了部队,你们就没后门可走了。自己的前程自己奔,别指望我帮你们多大忙。我是一个小小的指导员,成不了你们的靠山。你们的靠山就是你们自己。听见了没?”

他们说:“听见了。”

二弟说:“我们哥儿几个要把关系搞好,别让大哥分心。”

我纠正二弟说:“什么哥儿几个?你们不是刘关张,不是三结义。你们是革命战友,要搞五湖四海。”

他们都不说话了,我又敲打了他们一顿,放他们回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我的工作出现了变动。医院整编,各所不再配指导员。然而我却因祸得福调回了宣传科,任命是副科长。从正连直接跨到了正营,等于连升两职,真算是一个历史的飞跃,这使我万万没想到。有人说是我的文章帮了忙,有人说是我未来的岳父使了劲,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究竟沾了谁的光。我这一步走得太显山露水,在师机关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尤其跟同年兵们拉开了较大距离。我提干的时候,牛参谋就是副连了,可我都正营了,他才正连,这使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但在表面上还是能对我作出一些恭维。比如,老乡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关于谁坐中间位置的问题,他不管真假,要对我作出一番谦让,有的时候还会说“请白副科长作指示”一类言不由衷的话。我呢,尽量保持低调,起码不在老乡们面前装酸。

当上副科长,我感觉大小是个官了。听着别人叫自己的职务,比“司务长”和“指导员”要顺耳得多,发号施令的机会和范围也大多了。比如,科长不在位的情况下,可以主持科里的日常工作,下部队也能跟团长政委们搅和在一起了。

这一年,我完成了婚姻大业,燕儿考验了我一年多,终于同意嫁给我了。关于在哪儿举行婚礼的问题,我们有些分歧。她主张到她的老家安徽铜陵,我主张回我老家柳条庄。最后折中了一下,哪儿也不去,就在部队举行。那时候,我已经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营职房,两口人享用还是有富余的。只可惜,我手里没什么钱,屋里的家具家电,都是燕儿的父母给添置的。那时候彩电还是稀罕东西,家属院只有少数人家有,但燕儿的爹还是托人在北京花2000多块钱,给我们买了一台日本索尼18英寸的彩电。面对洞房里琳琅满目的新摆设,我心里怪自卑的。

婚礼那天,我没通知老家的任何人。爹腿脚不好,娘一年有半年的工夫在炕上躺着,通知了他们也来不了。再说,他们手里也没钱。结婚是花钱的事儿,既然没钱,干脆就别来。但我还是有一定的虚荣心,这是我和燕儿的终身大事儿,如果家里一点儿表示也没有,会落燕儿一辈子埋怨的。我常听家属院的妻子们这样埋怨丈夫:“你说咱们结婚的时候,你爹你妈给我买什么了?”我知道燕儿是通情达理的人,但她毕竟是女人,女人是没法逃避是是非非和小心眼儿的,谁能保证她天长日久会不揭我的短儿?我煞费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太高明的主意:让老家武装部的老乡以爹的名义寄500元钱来,算是对我们结婚的表示。那年月,农村的父母能拿出500元钱,也算说得过去了。当时,我曾想让大弟完成这个任务,但一想跟我借钱的事儿,还没兑现,他肯定不会配合我,说不定还会给我几句噎人的话听。我料定他是干得出来的。

婚事儿办得还算热闹。前来参加婚礼的,有我们单位的领导、同事、老乡,燕儿的一些亲朋好友。多数人是岳父的老战友和一些老部下,掏大份子的,也主要是这些人。那天,二弟、小弟也请了假,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跑腿儿。另外,他俩还凑钱买了一个大花篮儿。花篮儿的缎带上写的是爹和娘的名字。据说,这是二弟的创意。那个大花篮儿很张扬地弥补了老家没来人的缺陷。

婚礼上,燕儿提出让小弟来一段唢呐独奏,我说不行,就他那水平。燕儿说,给大家助助兴,什么水平不水平?小弟取了唢呐回来,我找了个背人的地方跟他说:“一定要吹上轿的调儿,别弄成……”小弟点点头,鼓起腮帮子就吹起来。当时我担心他一不留神吹出下葬的调儿来,结果小弟却吹了一段中国唢呐名曲《百鸟朝凤》。尽管有的时候气跟不上,走调儿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但吹奏完,大家还是不住地鼓掌。燕儿夸奖小弟说:“到底是科班出身。”小弟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那天,我无比激动,激动的主要原因是我娶了漂亮的燕儿,从此,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走到一起了。另一个原因是,那一天来的人特别多,气氛非常热烈。尽管燕儿一再阻拦,我还是喝了不少白酒。但奇怪的是,酒下到肚里像白开水一样,越喝越没感觉,要是以往早就醉了。

客人散尽之后,就快11点了。洞房里剩下了我和燕儿,燕儿把灯光调成橘红色。整个房间充满了很有性感的温馨,我知道燕儿的用意。接下来,我们准备承受幸福了。

我问燕儿:“我喝这么多酒,为什么不醉?”

燕儿说:“傻瓜,后来我让人给你倒的白开水。”

我们正准备解衣宽带,进入状态,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一听,是大弟的声音:“是大哥吗?哎,我跟你借钱的事儿,你筹措得怎么样了?我这儿可等着用哪。现在我这当兄弟的张开嘴了,都这么难。以后要娶了嫂子,就更没门儿了。”

我怕燕儿听见,用手捂着听筒,并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大弟“哼”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往下,我没了情绪……

十四

师里要组建业余文艺演出队,我是宣传科分管文化的副科长,这项工作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去了通信营,那里有一帮女兵,但都长得五大三粗,基本上跟演员连不到一起。但有几个声乐条件不错,还有两个会跳蒙古舞的,都被我挑上了。接着我又去了医院,挑了几个长相好、又懂些表演的女兵。燕儿听说我到医院“选美”,也跟着来凑热闹。燕儿的民歌唱得不错,在四医大上学的时候,就在合唱队担任领唱。但我负责这项工作,怎么可能再让自己的老婆掺和进来?燕儿对我说:“我不会搅你的局,我是怕你挑花了眼。”燕儿的表现充分证实了我的判断,女人终究是女人,小心眼儿的方面总会有暴露出来的时候。燕儿笑了一下,说:“小弟不是喜欢吹唢呐吗?调他过来,打仗亲兄弟嘛。”选小弟入演出队的事儿,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我觉得他那水平太差。再说,让别人知道了小弟在家是吃那碗饭的,会怎么看?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亲弟弟,弟兄俩搅在一起,合适吗?

燕儿见我犹豫,就说:“举贤不避亲嘛。你要避嫌,我就去找科长。进一个破业余演出队,至于吗?”

小弟和二小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就把他们化整为零。小弟去了28团,二小去了29团,师直有二弟。这样分布,就是为了别让人看着扎眼。再说,遇到给他们办事儿的时候,也不至于把担子压给一个人。在燕儿的干预下,小弟调到了演出队。我提醒小弟:“你千万别跟别人说,你在家给死人当过吹鼓手。”小弟立马纠正道:“不,那叫红白乐队。”我苦笑了一下,把一本歌谱递给他:“你好好看看,以后要吹革命曲子。”

到军区文工团请老师,我专门请了一位唢呐演奏员。那位老师听了小弟的演奏,问:“你是在哪儿学的?”我赶紧抢过来说:“他自己瞎摸的,没什么板眼。”老师却说:“我觉得这小家伙儿很有悟性,是个吹唢呐的材料。不过,吹出来的声调就是野味儿太浓。”小弟听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面朝一边苦笑了一下。

二弟要探家,临走前燕儿请他过来吃饭。席间,二弟吞吞吐吐地问我:“大哥,我转志愿兵的事儿,有没有谱?”这话把我问住了。他已经到了转志愿兵的年头,可因为指标的限制,最后总有人转不成。尤其是司机,留下来要转的太多。虽然我是个不大不小的副科长,但对这个重大问题,我确实不能给二弟打保票。我咂咂嘴,说:“有一定希望吧,但我不能给你许这个愿。”停了一下,我问他:“我听说,你有跟学员要烟抽要酒喝的习惯。人家一上车要不递烟,你就说,下去好好体会体会吧。”二弟很不在乎地说:“哪个教练班长不是这样?我、我那不是要,是学员主动给的。”我瞪了他一眼,说:“许别人那样,就不许你那样!带学员是你的职责,凭什么抽人家喝人家的?”二弟把头低下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吗?”燕儿在中间和稀泥:“哎呀,师恩难忘嘛。徒弟孝敬师傅一支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没索贿受贿。”我说:“你不是想转志愿兵吗?好好表现,还不一定能转呢,别再让人家挑出毛病来。”燕儿对二弟说:“非常时期,你是要注意点儿,别到时候让你哥不好说话。”二弟朝燕儿点了点头,自己悔过般地喝下一杯白酒,咧了咧嘴,说:“哥,嫂子,还有一个事儿,我心里也很矛盾。对象的事儿,你们说,这趟回家订不订?”燕儿问:“有目标了吗?”二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个同学一直通信,虽然没确定这层关系,但也基本上差不多了。”燕儿说:“真没看出来,二弟还是自由恋爱。我跟你哥还是别人介绍的呢。有工作吗?”二弟摇摇头,说:“没有。”燕儿斩钉截铁地说:“吹了吧。转了志愿兵,嫂子帮你找个有工作的。”我马上接过来说:“要是转不了呢?他都24岁了。”燕儿不言语了。二弟说:“要不说为难呢,一旦要转了,咱就不好意思跟人家吹了。”我想了想说:“你的工作和前途,我可以帮你考虑。但婚姻大事,还是你自己作主。我干预太多了,将来会落埋怨。”燕儿看了我一眼:“你,你不大负责任吧?”

十五

大弟媳、二弟媳见了我们有些尴尬,想溜,被叔叫住了:“你们别在外边站着了,进屋吧。”

二弟媳说:“那干脆也把大嫂叫过来吧?”

我说:“别叫她了。”

叔说:“叫吧,这样呢,你们哥们儿妯娌们都全了。”

燕儿明显憔悴了许多,她在家没机会这样一股脑儿地糟践自己的身体。我把她先叫到一边,把我要大包大揽的事儿都说了。告诉她,并没花多少钱,在我们的预算之内。燕儿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刚进屋,舅就进来了。我很纳闷:谁去通知舅了?二弟小声说,还有谁?说着瞄了大弟一眼。还没等有人说话,爹也进来了。看来聪明的爹早闻到了“硝烟”味儿,或者察觉到了什么。

人都到齐了,叔左右看看,对舅说:“老弟,要不,你先说说。”

舅把手一扬:“这是老白家的事儿,你说吧。我是来旁听的。”

叔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扫了一下,说:“这会儿,可是大年五更吃饺子——没外人了。开始没让你们妯娌们参加,主要是有些话,先跟他们哥儿几个说一说,通通气。你们也别挑理。除了老四之外,你们都分家各过了。有了大事儿小情儿,夫妻之间总要商量着来。今儿个呢,主要是把给你娘办后事儿的花费说一说。”

叔说着,看了看爹和舅:“这不,你爹你舅都在这儿呢。刚才把账算了一下,你们哥儿几个也表态了,当时几个侄儿媳妇儿没在场,我就再把账单公布一下。给你娘办后事儿,一共花了9523元,收礼钱是3600元。老大的意见是,办事儿的钱,他一个人兜了,那3600元的礼钱归你爹。老人们常说,长兄比父,老嫂比母。你们的大哥大嫂平常做得好,关键的时候更能过得硬,到底是吃共产党饭的,有觉悟,有风范。但你们这些当兄弟的也要各尽所能,在孝敬老人方面应该是人人平等的。在这儿,我这当叔的就不客气了,根据你们的经济情况,把花费的钱给你们分摊一下:老大拿5000元;老二、老三各拿2000元;老四还没成家,经济条件也没你们好,就让他拿那523元的零头吧。”

爹抢先表态:“不行,这对老大不公平。你们应该知道,要没老大两口子,你们的娘根本活不了这么多年。你们都看见了,咱村里有多少比你娘年轻的人,跟你娘一样的病,都死在你娘前头了,不就是有病没钱治吗?老大两口子都是挣死工资的,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过去,老大多拿就多拿了,这回得讲个公平。要么,除老四之外,你们哥儿仨平摊;要么,就按你叔说的方案分,但收的礼钱要归老大。”

我对爹说:“那礼钱你留着,剩下的你就别管了。我们哥儿几个商量。”

爹很坚决:“不行,我是你们的爹。只要我活着,我的话,绝对不能落在空地儿里!”

大弟对爹说:“我们哥儿几个商量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激动了?说实在的,我娘生我们养我们一辈子,为她老人家花这点儿钱算多吗?我们哥儿几个谁兜了都不在话下。可就像刚才您说的,我们不就是讲个公平,讲个合理吗?”见爹不说话了,大弟转过脸来给舅点了支烟,说:“这不,刚才咱爹咱叔都说了,下边就让咱舅也发表一下意见。不管咱娘在不在,舅永远是咱的亲娘舅。再说,舅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看问题有远见,也公道。舅,您就说说吧。”

舅抽了一大口烟,吐出烟雾的时候,嘴张得老大,很夸张,差不多能飞进一个屎壳郎去。随之,两眼也眯成一条弯线。舅一说话就带有煽情的色彩:“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很难过,我就这么一个姐。你们的姥爷姥姥死得早,我们姐弟俩打小相依为命。我姐这一走,这个世界上,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舅的煽情很深入人心,我们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失去亲娘的悲痛之中。

屋里又呜咽一片。

大弟首先停止哭泣,掏出手绢递给舅:“舅,人死不能复生。舅,你要节哀呀。我们哥儿几个往后有事儿,还得指望您拿主意呢。”

舅接过手捐擦了擦眼泪,道:“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啊。这些年,老大、老三和老四都不在家。伺候老人方面,不用说,老二两口子比别人做得多一些。你娘脾气不好,说发火就发火,可老二两口子从来没跟你娘拌过嘴。老人就是这样,哪个在身边,哪个不落好儿。做得越多,受的委屈越多。”

还没等舅说完,大弟媳就哭了起来,看来舅的话是大大地刺激了她的感情神经,她哭得一发不可收:“这些媳妇儿,就俺在老人跟前没落好……”

舅劝说道:“落好不落好,我们这些当老人的不都看见了吗?你婆婆平常骂你最多,可临咽气,不还是你们两口子在跟前守着吗?”

燕儿过来给大弟媳擦泪,大弟媳却猛地把脸扭到了一边。看来,她还为出完殡赛车的事儿耿耿于怀。燕儿却没计较,她说:“在家里的就是做得再不好,也比在外边的强。我们在外边的,不就是给点儿钱吗?可在病人面前,钱不是万能的。比如说,深更半夜叫医生;比如说,给老人端屎端尿的;还有,陪老人说说话,给老人一些精神安慰。这些,都是金钱没法买来的。”

听燕儿这么一说,大弟也来劲了:“我们两口子在老人面前没落个孝顺名儿。可全村人都知道,咱娘临咽气的时候,哥儿四个就我在跟前,仨儿媳妇儿,就我媳妇儿,给娘穿了寿衣。”

大弟媳哭得更欢了。我看见,二弟和二弟媳直咧嘴。小弟也把头扭到了一边。爹脸上也毫无表情。

大弟对大弟媳说:“别哭了,听舅说。”

大弟媳使劲抽噎了两声,止住了。

舅接着说:“我就说说你叔那个分配方案吧。老大拿大头,这没说的,因为是长子,长兄为父,应该带这个头。可让老二老三拿一般多,就不大合理了。一来呢,办事儿用了老二家一些吃的烧的用的,有的算在账里边了,有的就没算。还有,为了不去火化,老二到县里乡里民政部门去打点,恐怕也花了些钱。这些人情也得日后老二挨个儿还。再说咧,你们哥儿四个,就老二一个是种地的,还养着俩孩子,不像你们,不管阴晴旱涝,到月底就开支。依我看,礼钱要归你爹的话,别的钱,老二就别摊了。”

叔问舅:“那你说,那9000多块钱该怎么摊?”

舅说:“让老大老三商量着办。”

叔说:“可老四还拿了500多呢。”

舅说:“老二在外边搭的钱至少也得五六百吧。”

二弟说:“二哥开着厂子,还跑着买卖,总不能跟一个月拿二三百块钱的志愿兵攀齐吧?”

舅说:“我跟你二哥在一块儿干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那厂子至今还是负债经营。”

大弟媳紧跟着说:“要债的,一个一个都追着屁股跑。这不,快开学了,俩孩子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二弟媳也跟着说:“谁富余呀?我们一家三口,就吃他那几百块钱的死工资。”

爹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这是发送你娘,还是跑到这儿哭穷来了?你们都穷,就我富,我富得流油儿!这么着吧,这钱你们谁也别拿了,我就是卖血也把这钱还上!”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舅和叔都站起来拦着爹,我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说:“爹,您别生气,这钱我一个人包了还不行吗。”

大弟说:“我没说不拿,就是想找找齐。”

爹说:“找齐?你就知道跟老四找齐,你怎么不跟你大哥找齐?你都成俩孩子的爹了,今儿个还当着你媳妇儿,我就不想说得太难听了。村里人都管你叫大款,大款不大款我不知道,反正现在你小洋楼住上了,工厂开起来了。可不管是平常日子,还是过年过节,你给我过一分钱吗?你没忘了吧?那天给你娘拿药,只差5毛钱,你就张着手跟我要。满屋子人都看着,谁不笑话你?这些年,你早钻在钱眼儿里去了。要是指望你,你娘早就死了!”

舅说:“姐夫,你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燕儿接过来说:“爸,老二这些年也不容易。这样吧,您回去休息。这点儿钱用不着您操心,我们商量着办。”

叔说:“就是,哥,你回去吧。”

爹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唉,你娘走了,我也没几天了。人老了,活着也是给人家添堵。”

十六

二弟转志愿兵的事儿遇到了麻烦。汽教连一共给了3个指标,连队有12个人够条件,正好是四比一。这些人当中,有的是连里的技术标兵,有的在上边有一定的关系。总之,既然留下来等着转,就有一定的说法儿。我知道,二弟在这12个人中并不占优势,就算有点儿关系,我这个宣传口的副科长,也摆不上位。他们连队的指导员跟我私人关系不错,我跟他说得很恳切,自己的亲兄弟,一奶同胞,没办法超脱。如果转不成,我比他本人的压力还大。指导员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个任务太艰巨了,我作不了主。我们打算搞民主投票,取前三名,选上谁算谁。最后,他又说,你最好单独要一个指标。我一听,心里就凉了。

二弟落选了,他在12个人中排在了第5名。他很沮丧,见了我不敢抬头。看着他那可怜相,我想冲他发顿火,甚至像上次一样,再给他两巴掌,但没那样做。那样做了,狗屁用没有。

在这期间,爹来过两封信,让我尽力而为,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千万别因为老三犯错误。爹没有给我施加压力,但我丝毫感觉不到轻松——二弟真要退伍回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家里连房子也没有,再花钱给他娶媳妇儿,还不把老爹愁煞!老爹没辙了,还不得挤对我?况且,二弟这么空着手退伍回家,我这当老大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我顶不住这么大压力,偷偷抽烟解闷儿,觉也睡不踏实,经常唉声叹气,还不敢当着燕儿的面表达自己的情绪,谁让自己有这么多不省心的哥们儿弟兄呢?这当口,二弟的对象突然从老家杀来了,不知道是二弟给她写了信,还是她踩着点儿来的,我料定她是来侦察火力的。二弟转志愿兵的成败,极有可能影响或者决定他们婚姻的成败。我这样认为。

汽教连家属院住不下,二弟让我联系住师部招待所。燕儿得到情况说,干脆住家得了,方便。

我很感激燕儿。我们俩一起动手收拾,把我们闲置的另一房间弄利索了。二弟对象从老家带来了花生、大枣、香油一大堆土特产,数量相当可观,明明有备而来。她却说,跟同学一起出门打工,顺道过来看看。

二弟对象长得不难看,个头也不算矮,说话做事儿也有些分寸,一看就不是一般农村姑娘,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二弟的。

在一起吃了顿像样的晚饭,我以老大哥的身份欢迎二弟对象。席间,我把二弟转志愿兵面临的现状说了一遍,燕儿一再说,我们一定会努力。二弟对象很沉稳,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没什么明显变化。

吃过晚饭就七八点钟了,又在客厅兼餐厅里坐了一会儿,二弟对象就回屋了,二弟抬起屁股也跟了进去,门一关,就听不到里边的动静了。

我和燕儿也回了卧室,燕儿伺候了一天有点儿累,脱鞋往床上一躺,说:“二弟够有福气的。你看人家这对象,又秀气又稳当。”

我随口道:“也不知看上老二哪儿了?”

燕儿直起脑袋并把雪白的脚丫儿跷了起来,说:“哼,心知肚明,不是有他哥在这儿撑着吗?”

实际上,我也承认。不过,我还不愿下这样的结论,没有哪一个姑娘找对象是奔着他哥来的。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这个哥,真不知道是自豪还是悲哀。

10点多钟了,还不见二弟走,我一边看表一边皱眉头。燕儿却轻松地说:“好不容易见一面,让人家多在一起待会儿呗。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我不放心,他们毕竟还没结婚,眼下正是面临转志愿兵的非常时期,不按时归队,会对二弟有负面影响。我走到他们房间前,正要敲门,二弟出来了,头发有些蓬乱,差点儿跟我撞个满怀。我脸上有些不高兴。二弟不好意思地冲我点了一下头,也没说什么,走了。

二弟对象住下就不走了。

二弟转志愿兵的事儿,还没着落儿。我想求燕儿,燕儿无非再求他爹,可他爹早退休了。人走茶凉,再说那老头儿很倔,下台之后,向来没求过人,尽管他还有部下在师里任职。再说,我也不想求老爷子,何况是为我的弟弟。我想跟科长说说,一想,当初二弟调动的时候,科长已经给使过劲儿了,怎好意思再张口?牛参谋那儿倒是可以找一找,可一个月前,他已调到29团当军务股长了。

预转对象们开始填表了,再等就是坐以待毙了。必须马上出击,死马当活马医。我又开始购置礼品,当天晚上我和二弟去了运输科苏科长家,他分管司机这个专业。我敲响了门,可就在这时,屋里的灯突然灭了,这就更证明家里确实有人。可不管怎么敲,就是没动静。我就自报家门:“科长,我是宣传科白副科长!”但等了半天,还是没人出来开门。我跟苏科长一起下过部队,一路谈笑风生的,应该说处得挺不赖,怎么关键时候连门也不让进呢?

我想找后勤部的顾部长,他老家离柳条庄不到一里路。但想想,不行。顾部长这人胆儿小。我当时提干的时候,他在28团当副团长,我给他家弄过蜂窝煤。听人说,常委会上讨论我们这一批提干的时候,一念到我的名字,他赶紧把头低下了,生怕背上“任人唯亲,拉帮结伙”的黑锅。为这件事儿去找他,他会有一千个理由拒绝。

我想了想,还是得找牛参谋,他虽然不在师里了,他毕竟在军务口干了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熟,就算不能帮我解决,也能帮我支支招。我真的很无助。我想打个电话,但觉得这么大事儿,还是跑一趟合适。何况,牛参谋很在意别人对他的尊重和恭维程度。

自从我当上副科长以后,跟牛参谋的关系更是不冷不热,但我还是尽全力维护他在老乡当中的核心地位,想办法把关系处好。宣传科是耍笔杆子的地方,我这个副科长也没什么实权,但我也会寻找机会,借工作之便,在他身上溜须拍马。比如,主动派人给他送电影票、演出票。放映员小刘的书法不错,还是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我就让小刘写拿手的作品装裱好送到他家。另外,我们李县老乡中只有我在师部家属院有房子,周末或节假日,我就把老乡们请到家里吃喝。当然,牛参谋是主客,没他不成席,每次都让他吃好喝好说好,高高兴兴地离开。一为感谢他帮我把二弟从成都调过来了,二为以后随时用得上。

那天我从小车班要了辆北京吉普,还带了些礼品,专程去离师部30公里的29团找牛股长。牛股长倒是挺重视我的到来,亲自到团部门口来接,还带了两个兵。因为解决了副营待遇,他家属也随军了,中午在他家吃的饭,喝的是我带来的5元钱一瓶的五粮液,当时是团里最高档最昂贵的酒,我通过管理科长批条子才弄了两瓶,我全带来了。我们俩干了一瓶,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没舍得开第二瓶。当说到正事儿的时候,他连连摇头,说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当着我的面,给军里的一个军务参谋打了个电话求援,听电话那头说,指标都拨下去了。

我无功而返,但送我上车的时候,牛股长还是给我支了招:“事到如今,你就把臭文人的架子彻底放下吧,直接找师长。你自己的亲弟弟,家里有困难,首长会开恩的。”我点了点头。

那年,师政委缺编,师长资历又老,在师里可以说是一言九鼎。我一个任职不长的副科长,平常接近师长的机会不是很多,更谈不上私人交情。再加上,师长平时神态威严不苟言笑,机关干部一般都不敢接近他。但为了兄弟的前途,我也就“铤而走险”了。

师长听我说完,骂了我一句:“操!你怎么不早说?”这一句,骂得我心里暖洋洋的。还没等我说话,师长又问我:“为什么落选,是不是你弟弟操蛋?”我赶紧说:“不是。是连队指标太少,竞争激烈。而我弟弟调来得晚,开车时间短。”师长说:“那我得问问情况。”师长把电话打到了战勤科,得到了跟我一样的答复之后,对我说:“你这大秀才,对咱们师是有功的,演出队办得也不错嘛。就这一点儿,就该给予照顾。”师长说着,拿起了电话:“给我接集团军侯参谋长。”我一听吓了一跳,为我一个平民百姓的弟弟,师长都劳驾到集团军首长了。我不敢听电话里的内容,以提壶续水的方式进行了回避。等我把水倒上,师长把电话放下了,对我说:“司机的指标没有了,让他转炊事员吧?”我说:“他当过一年炊事班长。”师长说:“可能他得下到团里再转。”我说:“首长,在哪儿转都行。我代表弟弟,还有我们全家谢谢您。”师长说:“别谢了,你可以走了。”

我打了个敬礼,正准备走,师长又把我叫住了:“哎?演出队吹喇叭的那个小家伙儿,长得有点儿像你。”我说:“那是我小弟弟。”师长说:“你弟兄够多的,家里还有吗?”我说:“我是老大,家里还有个老二,这个要转志愿兵的是老三。”师长说:“你这老大哥够能折腾的。哎,你小弟弟的喇叭吹得不错,我就爱听那一口,什么时候专门吹给我听听?”我说:“师长,您说吧,什么时间都行。”师长冲我笑了一下。

那天回去晚了,二弟对象屋里已经黑了灯。一进家,我就高兴地在床上翻跟头。身怀六甲的燕儿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把找师长的事儿跟她说了。我又翻了一个跟头,然后把拳头高高地举起来:“我太幸运了!”我把燕儿搂在怀里极其温柔地说:“燕儿,我最大的幸运是找了你,你是我生命的全部。”燕儿却把我推开:“没那么严重吧?我怎么觉得你今儿有点儿酸。”我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燕儿点着我的鼻子很认真地说:“你跟我说实话,我在你心目中占多大位置?”我说:“至高无上的位置。”谁知,燕儿却一反常态地问我:“你有没有事情隐瞒过我?”我有些不解地看着燕儿:“没有。向毛主席保证,从来没有。”燕儿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封信放在床上:“真的吗?”我一看,傻了,那是大弟来的信。上面第一句话就是:“大哥,你好,邮来的2000元钱收到了……”我把信重新放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像个被人捉住的小偷一样,等候燕儿的发落。燕儿问我:“那2000块钱是哪儿来的?”我说:“借地方一个朋友的。老二盖房子的时候跟我借钱,我没借给他,他对我有些看法。这次他要办工厂,没有启动资金,我就……”燕儿说:“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说:“我怕……”燕儿说:“ 这么大的事儿,你自己就作主了,还说我在你心目中有多重要的位置?”我不敢说话了。燕儿叹了口气说:“我早给你排过位了。在你心目中,第一是你的父母,第二是你的哥们儿弟兄,我只能排在第三。”我又过去搂燕儿,话说得有些不利索:“不,不至于吧,你肯定要靠前。”燕儿又一次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我提醒你,对待你的家庭,你应该有自己的原则。孝敬父母,这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我们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怎么孝敬都不过分。但对哥们儿弟兄的帮助,就应该有个尺度,不能让他们在你身上产生依赖。”我连忙说:“那是。那是。”燕儿看了我一眼,接着说:“看你这些日子瘦的。我告诉你,为你的哥们儿弟兄累个好歹,可别指望我伺候你。”我说:“那是我罪有应得。”这是我和燕儿结婚以来,第一次就我的哥们儿弟兄问题,进行别开生面的交谈。从那以后,我隐约感到,燕儿对我有些生分了。

说实话,关于燕儿、父母、哥们儿弟兄,在我心目中谁最重要,我没有认真地排过位。只是谁需要,我就把自己主动地推到最前沿,我时常扮演工兵角色: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关于我那三个兄弟,小的时候都是我的小奴才,谁惹了祸,我都是一阵拳头巴掌猛揍。每揍一回,爹就夸奖我,好,能替老子分忧了。但现在不行了,我们都成家之后,哥们儿弟兄之间,不那么亲密无间了,说话也言不由衷了。我每次回到家,爹和娘都要告弟弟、弟媳们的状,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的爹,希望我能替他把一些事体摆平。我曾试过,成功的概率较低。有时还会把事情弄得糟糕透顶,甚至拔不出腿来走人。后来,我的态度也变了。不管爹娘说些什么,不是大的原则问题,我就装没听见。逼紧了,就在他们之间和和稀泥。总之,安定团结为重。每次回家,我和燕儿都很犯难,给父母带些什么,给弟弟、弟媳带些什么,给侄子侄女带些什么,一项一项拉单子,盘算大半夜,还是经常漏项。如果弄不平均,不仅徒劳一场,还会生出是非。一年到头,虽然我们没少往家寄钱,也没少往回捎东西,但到了家,见了谁都像欠债似的。还有,过年给孩子压岁钱,给少了,怕拿不出手;给多了,又怕人家攀比。就是这样,年年盼回家,年年又怕回家。

唉,长子难为呀。

十七

二弟对象是在二弟转志愿兵的事儿正式确定下来的那天早上走的,临走对我和燕儿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二弟下28团那天,我没把他往家里请,因为跟燕儿上次谈话的不愉快,我不想再让她介入我们哥们儿弟兄的事儿了。那天,我送二弟上车的时候,很绝情地说:“你的事儿,我已经管到头了。作为老大哥,我也觉得尽到责任了。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二弟低着头说:“大哥,这前前后后的事儿,我会一辈子记住的。”我打断他的话,说:“我不图你的回报,只要今后少给我找麻烦,你让我也为自己活几天,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二弟说:“大哥,你放心吧。后面的路,我一定靠自己走,而且我一定要走得光光彩彩,堂堂正正,给你这当老大哥的争光。”火车鸣笛的时候,燕儿来了。她给二弟织了件毛衣,临上车的时候,给了他。二弟哭了,颤巍巍地给燕儿行了个军礼。

两年后,在我科长前面的那个“副”字被去掉了。去28团蹲点儿,正赶上驻地刚刚发生了一次特大火灾,二弟在那场救火中表现得很突出,荣立了二等功。二弟受了些轻伤,我到医院里看他的时候,他说:“哥,我没给你丢脸。”我握着他的手,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回到师里,我在志愿兵转干的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我感到无限欣慰,二弟终于自己迈出了一大步,没让我白操心。

我在科长的位置上干了两年之后,燕儿的爹托人在北京帮我联系了比较好的工作。燕儿动员我先走,然后她再走。我犹豫了一下,没下决心。说实话,我不是不向往首都,但从感情上,我舍不得这身军装。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我那些哥们儿弟兄,还需要我继续留在部队,我眼下还没理由和资格只为自己活着。

作者简介

李西岳,男,河北献县人,现任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和鲁迅文学院,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草山》《血地》,中篇小说集《农民父亲》等,曾为国庆60周年和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撰写解说词。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新世纪《北京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王秀云

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却有一个外国名字;一个本该市井的年龄,却有着和现实最坚韧的冲撞,我们想不通的生活,想不通的人生,其实蕴含着巨大的疑惑,怎么才是对的?怎样才是好的?

献给克里斯蒂的一支歌

黄咏梅

克里斯蒂对我唯一的一次拜访,是个礼拜六的下午。她的穿着跟平时上班风格不一样。裙子是裸色的,上边嵌着星星般的碎花。那本《圣诞忆旧》就压在那些碎花上边。那时候我们并不熟悉,我刚进公司不到三个月,而克里斯蒂已经在公司换了四个部门,第四个正好就是我在的那个部门。“萨宾娜,周末有空去你家玩?我租的房子也在环市东路上呢。”说实在的,对于她的来访,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好像我还没适应“萨宾娜”这个英文名一样。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是一家外企,整个公司不见得有几个外国人,但每个人都必须要有自己的英文名,类似工号或者代码。我们得像背单词那样记自己的同事,没有一段时间是记不过来的。这里最资深的那个保洁阿姨,在讲大老板坏话的时候,也会说:“杰姆很风流的,换女朋友比我们换卫生间的擦手纸还勤。”这个保洁阿姨最爱讲老板们的八卦,据说她曾经被大老板当众逮到将只用了一半的擦手纸换下来带走。别看公司里大家都穿着正装,一本正经,彼此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实各种小道消息、八卦传播得很快。在茶水间遇到几个人,挤眉弄眼地问我:“萨宾娜,克里斯蒂去你家谈心啦?”我都还没能背出他们的英文名,他们居然能知道礼拜六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里斯蒂的来访并没什么目的,只是对同事中感觉气味相近的人作一次“投石问路”。她坐在我家那张沙发上,喝着我给她泡的铁观音,不时拈起一粒碟子上的葡萄干或者脆杏仁来吃。她给我带来的礼物,就是那本《圣诞忆旧》。她一多半都在讲这本书怎么怎么好,哪里打动了她。我没看过这本书,她的介绍也很凌乱,很没重点。一会儿讲这个离异家庭长大的作者卡波特跟父亲的关系,一会儿又讲卡波特身边一直相伴的那个独身老女人。看起来她真的很喜欢这本书。“你一定要看看这本书,里边那个叫苏克的女人,带着这个小男孩,圣诞节用辛苦攒起来的钱买材料,做各种口味的蛋糕,给左邻右舍一家一家地送,还突发奇想给总统寄了一个,她难道指望总统能解决她的独身问题吗……”说到这里,克里斯蒂哑然,晃晃脑袋,似乎想起了书里那些有趣的描写。“这个苏克,很Sweet的。”她几乎是笑着补充了这句话。我礼貌地报以一笑,并看向她。没想到,她的眼里竟然闪着泪光,我觉得有点尴尬。毕竟,我们那时在公司还没说过几次话。那一次看到我办公桌上那个切·格瓦拉头像的小铜笔架,她就停在我那格办公桌前,拿那笔架看了又看,说她家有一只切·格瓦拉头像的CD架,看手法很像是同一个人做的。接着她就说,要来我家玩会儿。

显然,她是想跟我走近的。她打算离开我家之前,礼貌地问我:“以后有需要我帮的尽管说啊。”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这间不到50平米的单身公寓,我只租下了一年,并没打算长住的,所以弄得很简陋,东西堆堆塞塞也没个章法。

“啊,想起来了,现在就有需要你帮我的 。”我走进卧室,从壁橱里抱出一床棉被芯。“烦死了,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事就是一个人套被子……”我一直抱怨个不停。从上大学到毕业工作,我还算是个蛮独立的人,找工作、租房子、搬家……这些都是我一手做完。可是,套被子这件事着实让我烦心,两只手对付八只角,大半个身子从被套口里钻进去,对齐前边四只,又游回来对齐后边四只,人钻出来,一扯,前边那四只又跑偏了,不得不又钻进去……如此往返几轮,勉强使得四角两两相对,最后拎起两边,高高站在床上,一阵狂抖乱颠,此时人已经披头散发,或者说怒发冲冠了。

克里斯蒂不需要我插手,她说要示范个标准动作给我看。只见她把长裙卷上大腿,在右侧打了只蝴蝶结。实际上她是虚张声势了。她轻盈地将被子在床上展开后,叠成春卷状。她坐在床沿边,跷起二郎腿。她的腿型很匀称,直而且白。除了偏瘦,她其实应该算是个美女的。她慢条斯理地将那整条“春卷”像酿肉一样,一点点塞进被套,手跟进被套里摸索几下,人再站起来,两手各捏着一侧,朝天空一抖,被子作一次优美的波浪运动,跌落到床上的时候,芯和套已是骨肉不分离。最后,她沿着床四周巡视一圈,四角各拉扯了一下。完活儿。

我像看一场表演,眼睛都没眨一下。

“以后你也会的,慢慢来。” 克里斯蒂从容地解开那只蝴蝶结,长裙纷扬撒开,很仙的样子。

这就是我跟克里斯蒂的不同之处,当然,也是克里斯蒂跟很多人的不同之处。我是这种人——从小开始,喜欢吃西瓜就发誓要嫁个卖西瓜的,喜欢吃麦当劳又发誓说要嫁个开麦当劳的。为了摆脱一个人套被子这件烦心事,我已加快了找男朋友的进度。实际上,没多久我就谈恋爱了,并且我们很快住到了一起。套被子这种事自然就解决了。

克里斯蒂没再到过我家。

在我们这种外企,人和人之间本来就不容易走近,看起来我们共用一台电梯,其实我们每个人就是一台独立的电梯,升职、加薪、跳槽、“炒鱿鱼”,这些,是每个人的楼层。“叮”,门开那么一下,15秒后,关上。能者居其上,能上者捞大世界。在办公室里,我们除了完成手头的工作外,也会扎堆研究研究“能”这门学问。按照公司的升职定律,一般在三个以上部门待过的人,存在很大的上升可能性。比方说,那个复旦大学毕业的丽莎,五年内,从销售部跳到公关部,接着跳到人力资源部。据说,年底的迎新年派对,就要宣布她当副总了。这个消息今天早上从庄森嘴里走出来,简直就像开香槟的那一声“嘭”,很快,言论像泡沫一样止不住,流窜在我们这个单元层里。

“丽莎?82年生的,比我还小三岁,凭什么?”亚力克愤愤不平,扯松了他的领带。

“早预料到啦,只有蠢人才想不到,她每换一个部门都升半级,钢琴家的手都没她那么快。”庄森不到四十岁,却过早地出现了中年胖,这种体型在公司被判决为“失觉型”,迟钝、难爬、濒临放弃。相比那些弹跳力强的精干型人才,“失觉型”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们跟公司的转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能熬,就算熬得胖胖的也不会离开椅子半寸。

“切,滚床单嘛,爱滚就会赢。”满脸雀斑的翠茜出了名的心理阴暗,在她看来,一切的成功都是交易,女人用身体埋单,男人则用金钱。

整个午休时间,他们都在研讨关于“滚床单”的学问,顺带还议论了公司其他几个以此“著名”的女人。我只有听的份。

在这期间,我看到克里斯蒂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轻轻地从我们的圈子走过。那股香浓的咖啡味,过了很久才散去。

“美貌在公司就是升职器,杰姆那么好色,什么类型都不拘的。”接着他们又议论起了那几个红人的美貌特质。听上去,理论翠茜都研究得很透了,就是没有实践的能力。“唉,说到底,很多能力是天生的……”翠茜摆摆手,一副怀才不遇的委屈。大家都没接话,眼看这个话题就乏味了。

“唉,也不绝对的吧,资历不是也很重要嘛。”我想把这个令翠茜伤感的话题引开,这是我的优点。满一年见习期的时候,部门鉴定是这样评价我的:具有良好的工作素质和团队合作精神,性格开朗,善解人意。我对我的男朋友炫耀说,你看看我的人品!他很不以为然。他早就说过,我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过,他喜欢我,就在前边加了个时髦的形容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消除我的愤怒,他又说,我也一样,我们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不是个损人利己主义者。我和男朋友相处得很好。

果然,翠茜不伤感了,现在,她把伤感投放在了克里斯蒂的身上。一谈资历这个话题,就必然会谈到那个老员工克里斯蒂。

据说,克里斯蒂已经四十多岁了,每换一个部门,列入电话通讯表格里,她的名字总出现在倒数的末几位。可是,从没见她有任何不满情绪。

“她不在意这些职位啊薪水啊什么的,反正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真是这么想的。

“怎么可能不在意?她又不是上帝!”胖子庄森似乎在说自己。

“嗯,我想,是价值观吧。她看重的东西不是这些。”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克里斯蒂的拜访,一直留在我心里,她的膝盖上摆着书,眼含泪光坐在我的沙发上,这个镜头是那么文艺。在我眼前,这么特殊的镜头从此再没出现过。在某些无所事事的礼拜六,我也曾冒出过是否要对克里斯蒂进行回访的念头,我也可以轻松地走到她的办公桌前说,克里斯蒂,这个礼拜六我去你家玩玩?我还没看过你那只切·格瓦拉CD架呢……可是,这些计划经常会被一次次“消消看”游戏的方阵冲散。

年末的迎新晚会,主题是“bling bling”。大老板杰姆给员工群发邮件说,今年公司取得了好业绩,跟诸位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一颗颗闪亮的宝石。希望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散发你们的魔法光芒,照亮自己,同时照亮他人。公关部的同事敏感地在他的邮件中摄到了“bling”这个词,于是,晚会上我们都被要求穿得像一颗颗闪亮的宝石。我那件黑色小礼裙,胸口上是一只用珠片拼缀成的大蝴蝶,灯光一照,他们都说,萨宾娜,我想变成那只蝴蝶。那只大蝴蝶趴在我足够辽阔的胸口,胖乎乎的。克里斯蒂对那些闪亮的材质发生了兴趣,用手捏了捏珠片,说:“哇,起码得用一千片吧?”我打量一下她,差点没笑出声来。她还穿着最常见的那件白衬衫裙,腰上系了根细棕色皮带,但她确实很“bling”,因为她头上戴了一只会发光的发箍,上边的皇冠一闪一闪,就像圣诞树上的彩灯。

“克里斯蒂,这玩意儿会唱歌吧?”我还是没忍住,笑了。

克里斯蒂很惊讶,问我怎么猜到的。实际上,这种发箍,我在环市东路的夜市摊上,看到过很多回,那个小贩总在示范给扯着大人裤子不愿意离开的小女孩看,拨一下发箍后边的小开关,皇冠就跳啊跳地闪烁,再拨一下,音乐就响起来,是那种熟悉的洒水车的音乐。克里斯蒂让我转到后边去,看藏在头发里的那个小开关。她就是在那里买的,本来10块钱一个,她说服小贩,20块钱,买下了这个,还外加一个老毛的肖像图,开关一拨,眼珠子会转动。

“是的是的,我见到过的,还会讲那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克里斯蒂频频点头。她告诉我,在世贸会期间,要50块一幅呢,那些“鬼”最喜欢买了。克里斯蒂还想说点什么,会场响起了掌声。只见舞台上,杰姆这只“鬼”挺着沉重的大肚子走向了话筒。

庄森的情报很准,丽莎果然被宣布就职副总。她穿着一袭华贵的超短旗袍登台,银光四射。整个晚会上,就她一个人穿旗袍了。我想翠茜肯定又会说:“看吧看吧,我没说错吧,全世界都知道杰姆是个旗袍控的,说不定这旗袍是杰姆送的呢。”

丽莎上台发言,胸口都要碰到话筒了。她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说到后边,竟然哽咽了,不断向大家说抱歉。就在众人等着她整理好情绪说下去的时候,忽然,一阵嘹亮的音乐响起,仿佛一辆洒水车撞进了人群。我和大家一起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克里斯蒂正扯起头发,用手摸索她的后脑——那只开关大概失控了,音乐响个不停。此时,不知谁带头笑出了声。我竟没想到去帮克里斯蒂搞定那该死的开关。

克里斯蒂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穿过人群,朝安全出口方向走去。

洒水车开远了,逐渐消失,等到完全听不到的时候,刚开始还星星点点“bling bling”般的笑声,变成了一阵集体大笑的高潮。我也笑了,杰姆在台上也笑了。只有那个刚才还哽咽着的丽莎,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本次新年晚会最为bling的,不是那个哽咽的大胸脯丽莎,当然也不是趴在我胸口的那只大蝴蝶,正如大家所传来传去笑话的,是那辆洒水车。翠茜笑得气都要背过去了,她说现在只要一听到街上的洒水车,就会想到克里斯蒂的发箍。最让翠茜拍手称快的是,她看到丽莎站在台上,比克里斯蒂显得还尴尬。

“嗨,克里斯蒂,你是故意的吧?”翠茜打趣地问。

克里斯蒂刚进办公室那扇玻璃门,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我们注意到,她的短发下,伸出了两根白线,一根沿着她的肩膀垂挂下来,一根从她扁平的胸口横穿,最终都归入右边的那只口袋里。

那口袋里边到底有没有一支歌曲在播放?我们不得而知。

后来,我在下班路上遇到克里斯蒂。她换了双平跟鞋,走得慢悠悠的,被裹挟在方向一致的人流当中。她的短发下,也挂着两根白线。我赶上她,拍拍她的肩膀,她整个身子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就差要喊出声来了。她摘下耳机后,才向我笑笑,好像戴上耳机之后,她谁也不认识似的。

从我们上班的地方到华侨新村,不到两站路,我们并肩一起走。

“这样走路不安全。”我指了指她的耳朵,“这条路上,很多小偷,抢包或者用刀割手袋,我就亲眼看到过。”

克里斯蒂歪歪嘴角,这笑容让我觉得刚才的话很多余。

“那感觉很好的,你的耳朵被音乐塞住,你眼里看到的东西,成了电影画面,就好比,嗯,你在给这个世界配音。你看,酒店门口那两个人在吵架,你可以认为他们是彼此热情地抢着付账呢……”克里斯蒂热情地笑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克里斯蒂应该去搞艺术,或者当作家,最起码应该去报纸杂志写写专栏什么的。她总是那么文艺。

好不容易将话题转到公司,我们才算有了些共同语言。在嘈杂的人群里,我们聊得像挤牙膏。我们从那个新年晚会聊到那个被洒水车冲乱了的丽莎。

“凭什么呀,她那么年轻就当上副总了。”我愤愤不平地说,还传达了那些关于“滚床单”的议论,期待引起克里斯蒂的一丝共鸣。

“这跟年龄没关系,想要得到什么,努力达到就是了。关键是要想清楚。”她还是那么平静。如果不是那个赶路的男人,手表撞到了她的手臂,她的眉都不会皱一下。

“想清楚就可以了吗?总还得想想别的什么吧?比方说,呃,道德感……”我对丽莎的升职一直义愤填膺,甚至还有——羡慕嫉妒恨。克里斯蒂的反应让我有点心虚。

“嘿,道德感……” 克里斯蒂像跟一个老友打了声招呼。

快拐进华侨新村的时候,人群在天桥的东西两侧得以分流,我们走的是东边。人少了,华侨新村的阔叶榕一棵接一棵地迎面而来。克里斯蒂伸出了左手,眼睛并不去看那些树,那一棵棵树都准确地拍到了她的手。

“萨宾娜,我在这里一晃就快10年了,简直有点,可怕。” 克里斯蒂轻轻叹了口气。

“克里斯蒂,你就没想过跳槽?”我的意思是,克里斯蒂在公司真的没前途。

“跳去哪里?我是个没File的人,去哪里都一样。”

我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看着她。

克里斯蒂也停下来。看着我,耸耸肩,好像感到对我隐瞒这些有点抱歉。“这不是个秘密。我跳槽来公司,就没带File。”

公司里总是有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约定俗成的说法,有的东西,我们会直接用英语称呼,似乎它们的西方制式,在中国是无法转换的。例如把录用书称为“Offer”,把命令称为“Order”,个人档案呢,就直接称“File”。克里斯蒂嘴里吐出这个单词,那么轻描淡写,好像File是只小猫咪。

我的脑子开始转个不停,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克里斯蒂迈开了。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小段。我想得更多的是,克里斯蒂来公司前,发生了什么?一个不要档案的人,等于前边的那些人生,白过了。

“那是为什么?”

“萨宾娜,你今年多大?” 克里斯蒂没头没脑地问我。

“25。”

“真是个小朋友,有些事发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克里斯蒂摇摇头笑了。她又忽然挽起我的手臂,拉着我大踏步朝前走,就像要甩掉身后某个咳嗽鬼。

在一个十字路口说过“明天见”后,很快我又转回身。从她的背后看去,短发底下又垂下两根白线了,好在,这条小路很安静,周围只有几个拎超市袋子的女人在走着。隔着大约十来米的样子,我仿佛能听到她耳机里传来一阵音乐。

我悄悄地问过庄森,他是我们公认的“资讯台”。庄森的“情报”也不多,只知道克里斯蒂跳槽来公司的前一份工作,是政府的某个文化部门。

“公务员?”我吓了一跳。克里斯蒂哪一点像公务员?她充其量像个懒散的小职员罢了。

“就是因为不像才跳槽的嘛。”庄森不喜欢我一惊一乍的样子,总爱摆出个老资格来压我。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公务员好难考的哟。” 我撇撇嘴。

“嗯,公务员也不见得那么好,没上升空间的公务员,没地位也没实惠,还不如到公司,像我一样。”庄森习惯地又开始“审人度己”了。

我猜当年克里斯蒂一定没想清楚,头脑发热,什么都不要,一跳了之。

比起克里斯蒂的档案问题,我更多地纠结于她那个公务员的职务,事实上,我还为此跟我的男朋友吵了一次。

那天,男朋友下班回家。那件生日时我下血本给他买的HUGO西装还没来得及脱下,我们就吵了起来。我先是跟他说起克里斯蒂的事,然后说到我的一个念头——我现在要不要去考公务员?事关于己,男朋友马上从一个聆听者变成了一个辩论者。他从公务员的现状开始谈,谈到假设我现在是个公务员,要经历怎样的奋斗历程,他讲的关键在于——你知道,公务员的职数不是争取来的,是等来的,你怎么知道你就能等到?

男朋友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理科生,口才却不比文科生差,我自然辩不过。可是,我的脑子并不是一时发热。除了因为公司太辛苦,经常需要加班加点完成项目之外,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个失败的秘密——当年同宿舍的8个女生,有5个都考上了公务员,我作为落榜者,才找到现在这家公司。一种莫名其妙的耻辱感让我到现在还不愿意去参加同学聚会。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的这个秘密,这家伙一毕业就毫不犹豫地进了现在这家很有实力的评估公司,哪里能体会到我的纠结?

我没有退步,念头依旧执着,大有你管不着我的姿态。

说不动我,男朋友转而开始讲考公务员之难。你知道吗,现在每年“国考”近150万人,这是什么概念?比考清华北大难多了,你想考还未必能考上呢!

这番话让我变成了一个泼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考,就是要考。我这个样子,他并非少见,多半是在我想要买一件东西,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我会使出这招,每每令他屈服。

可是这次他没屈服。他扯下那件裁剪得体的西装,挂到衣橱里去了。他的腿很长,就像韩国电视剧里的那些哥哥。这是我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因素。我看着他的背影,气有那么一点消,想从后背抱抱他。事实上,考公务员只是克里斯蒂带来的一个念头而已啦。

他换了家居服从卧室出来,斜靠在沙发上,长腿搁在茶几上。

我趁势坐在他的长腿上。

“最近公司很累?”他把我抱到怀里,放低声音。

我习惯地开始撒娇。发了公司一大通牢骚之后,我讲到那个坐“直升机”的丽莎,我竟然难以控制地愤怒,也不知道眼泪从哪里来的。同时,我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惊诧,潜意识里,我原来竟如此在意丽莎的升职,甚至还感到了——委屈。

“你都不知道,她们多半都是靠滚床单!”我在“滚床单”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那有什么用?升职有什么光荣可言?谁爱滚就让她滚呗。”男朋友抚摸着我胖乎乎的胸部,试图平息我的愤慨。

“月薪翻倍啊!这太不公平了,难道,难道我也得去滚床单?”话一脱口,我就有点后悔了。

果然,我的身子马上受到了重重的一颠,整个人被扔到了沙发上,额头磕到扶手上,带来一阵疼痛。我就势把脑袋埋在座垫里,屁股向上翘着。

我这个滑稽的姿势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就像维持一个事故现场。

身后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把眼睛从座垫抬起,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一跃而起,冲到门边,边穿鞋子边吼:“好啊,我现在就去滚床单,现在就去滚……”我气得发抖,摔门的声音如此巨大,我还觉得力气不够用。

在小区的一棵棕榈树下,我被半拖半抱着回了家。这不是第一次了,吵架的结果几乎没什么区别,但是每一次吵架,都达成了不一样的目的,这大概就是恋人之间的升级机会。

我们在吵架的余怒中,做了一次满足的爱。男朋友光着身子跑下床,再钻回被子里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张银行卡。他说,这里已经储够30万了,我们商量一下,买日系车,还是德系车?

我们早就说好了,先买车,再按揭房子。同居时买车;按房嘛,就意味着要结婚了。

一切都在按我们的规划上升。我们共同的理想是,5年后,过上有车有房的精致生活。

第二天清晨,我们用亮晶晶的骨瓷杯子喝咖啡,又用亮晶晶的刀叉吃过煎鸡蛋和烤面包后,穿得体体面面地吻别。男朋友说,买日系还是德系,你想清楚了哦。我报以甜蜜蜜一笑,就像昨天的吵架从没有发生过。

仔细想想,对于目前这份工作,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正如男朋友说的,好好干,在业内干出点成绩,即使大老板看不到,猎头总是会看到的。的确,隔三岔五,我们就会听到,公司某某主管又被猎头挖走啦。我铁下心来,打算在这里把自己干成一个资深“猎物”。这样,每天,启动公司电脑,第一时间看到大老板杰姆咧着嘴,竖起大拇指的形象,我不再觉得他是个色鬼。杰姆的形象在屏幕上只停留了几秒种,比电梯停留的时间还短暂,然后,电脑自动登录到公司的办公平台。总会有一只只小信封在屏幕的右下角跳动,群发的或者指定发送的,这些“Order”就是我一天的任务,我只要一件一件地干掉就是了。

我习惯性地打开一只信封,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我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找对面的翠茜,就听到翠茜先嚷了起来:“发生什么事啦?丽莎要下来巡楼?”

整个部门就开始叽叽喳喳了。

自从升上副总之后,我们就很少能看到丽莎性感的身影,就算在电梯也很难邂逅她,仿佛她真的坐到了“直升机”上。我们只会在难得一次的巡楼中看到她。上一次丽莎巡楼,是因为公司楼下的绿化小区里,出现了一个变态。他躲在隐秘的灌木丛里,看到年轻的女员工路过,冷不防会发出猥琐的呻吟。丽莎亲自到每个部门,温馨提示,女员工路过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尤其是加班独自晚归的女员工,最好由保安陪护出去。

丽莎迈进我们部门的那一刻,庄森、亚力克以及蜗居在各个角落的男员工都离开了转椅,朝过道涌过来。这情状,丽莎是很自然接受的,从她自信的步态看来,若干年的女性成长历程,就是从这种夹道一路走来。

丽莎这次并没有停在过道上,而是径直走向过道尽头,步态摇曳。最后,她在克里斯蒂那张靠窗的位置,站住了。她微笑着瞄了眼正在装订文件的克里斯蒂,然后,才转过身面对大家。她先是慰问大家的辛苦工作,那老成持重的神态,颇有几分似杰姆,尽管一个中国人学老外的神情,看起来总有点出洋相,好在丽莎的确是个大美女。我一直在琢磨她戴的美瞳。

丽莎开始讲此行的重点。她把手撑在克里斯蒂办公桌的围隔上,说,大家可能也听说了,明天下午,环市东路会有一场游行,市民自发的保钓请愿,目的地就是我们楼下。公司希望大家不要参与,更不要闹事。

说实在的,我压根儿就没将这几天报纸网络上闹得纷纷扬扬的保卫钓鱼台游行跟丽莎的巡楼联系在一起,似乎这两种行为之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杰姆是个英国人。

丽莎宣布完后,又回答了几个男员工的问题。

“当然,这是自发行为,公司也不能强行限制,但是,杰姆不喜欢,很不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丽莎这种语气。我在心里暗自回了一句:“杰姆算个屁啊,马屁精。”

丽莎又在簇拥之下走出去了。

办公室又出现一阵叽叽喳喳。

如果说,明天的游行跟我们公司能扯上点什么关系,多半因为,我们公司位于使馆区。在我们这座写字楼的背后,绿树掩映着几处小矮洋楼,都是各国的使馆楼。每天午饭后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们会三三两两结伴到后边的小花园里散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蹭到免费顺畅的WIFI。由于前边有高楼遮挡,环市东路主干道上沸腾的车马声,一点也流不进来。这种特殊的幽静,的确给人带来些戒备森严的感觉。当然,另外还有一层关系,就是庄森说的:“杰姆肯定不喜欢啊,他周末经常跟那些鬼去打高尔夫,如果公司有人参与,他会觉得尴尬。”庄森指指他身后的窗子,楼下那几幢红的黄的矮洋楼,像一只只文件夹子,各自夹住了一小片绿地。

下班的时候,我跟克里斯蒂搭同一台电梯。走出公司大楼,觉得门口格外空旷。多走几步便看见,在离马路几十米的地方,已经拉起了一排蓝色的防护栏。保安正示意大家绕侧边的小道离开。

实地的情景让我有几分亢奋,还有些许紧张。我跟着克里斯蒂,绕小道走上了环市东路。

由于大道被封,路上的人更拥挤了,克里斯蒂和我挨得很近。换上她那双舒适的平跟鞋,她只跟我的眼睛齐平。她不仅矮小,还很干瘦,白衬衫塞到A字裙里,像个没发育好的女孩。这让我想起她喜欢的那本《圣诞忆旧》。她送给我之后,我把它当睡前读物,零零碎碎读完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多喜欢这本书,不过,里边她喜欢的那个老女人苏克,大概形象跟她差不多。

人多,我们都没心思说话,只顾看眼下的路。走了一阵,冷不防我的右耳被塞进了一个东西,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了那东西传来的音乐。我侧过脸去看克里斯蒂,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恶作剧般笑笑,同时,用左手挽起了我的胳膊。她那么矮小,挽着我倒像个妹妹。

白线连着的另一只耳塞在克里斯蒂的左耳里。我们共享着她口袋里那只播放器。

“一首曲子反复听多了,那音乐会不时在你的耳朵里响起来。即使你没在播放,就算你很久都没听它了,但是,在某些时刻,紧张、快乐、悲伤……总之,就是某些时刻,它会自己冒出来,或者,你也会不自觉地哼出来。” 我记得克里斯蒂上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现在实在记不起那是一首什么歌。我们一起听的时候,是多么地熟悉,可我始终想不起它的名字。我们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候,话到嘴边却忘言,或者说,指着某样东西,明明认识却硬是叫不上名字。这种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着急地、不断地重复,哎呀,哎呀,那个,那个……这种时候,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有旁的人,来那么一句提醒。可是,这首曲子注定无人能提示。我和克里斯蒂再没有这样一起走过。

我不确定,那次听过之后,我是否还遇到过这首歌;即使遇到了,我也不能确定。

第二天下午,比预报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3点不到,就听到亚力克在东边的窗口喊:“来了,来了!”于是,我们扔下手上的工作,都挤到东侧的那几扇窗口看。

我们的办公室在12楼,窗户是那种密闭的落地双层玻璃,声音基本听不见。好在前边无遮挡,视野开阔,可以看到环市东路一整条游行队伍。

现在,环市东路整条主干道都封闭了,禁止车辆通行,整条大道上,密密匝匝的人潮,一点一点朝我们这边泛过来。拉着横幅的走在最前边,拿着扩音器的走在两侧。

“可惜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翠茜把耳朵都贴到窗户上了,“这就是丽莎说的闹事?他们很有纪律嘛。”

队伍走到那些蓝色的防护栏前才停下来。护栏的内侧,早就等着一大群穿制服的警察,盾牌一只只对应地排放在他们跟前。

那个穿着红T恤的男人大概是领队,因为,他挥挥手中的旗子,后边的人就一点一点地停下来了。绵延在环市东路的队伍,花了很长时间才停顿下来。

听不到窗外的声音,我们像看一场哑剧。太安静了,更没有我们设想的那种骚乱、激动。看了一会儿,翠茜没兴趣了,回到座位上。我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看。

“庄森,你估计有多少人?”

“一万以上。”

“我看有三万。”

“夸张了吧?”

“打赌?”

“怎么赌?又没有准确数字。”

“明天看报纸新闻嘛。”

“报纸新闻?那也能信?”

亚力克跟庄森在争论。

“嘿,嘿,那是谁?”庄森猛地大叫了一声。

我顺着庄森的手指看下去,只见一个女人,从我们大楼的门口方向走了出来,一直朝防护栏走去。白衬衫,黑A字裙。

“克里斯蒂!”不知何时重返窗口的翠茜尖声喊了出来。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我们一致确定那就是克里斯蒂。

的确,她已经不在办公室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下去的。印象中,她刚才还站在玻璃前。

她一直走向队伍。她走得不快,像我下班时遇到的那样,好像踩着节奏去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塞上耳机,有没有一首曲子在她的耳边响起,在这种紧张的时刻。

这期间,她跟阻拦她的一个警察说了些什么,警察就让她过去了。她走到那个红T恤的男子前边,犹豫了一下,手一伸,男子看了看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在握手吗?”

距离太远,我们实在看不清楚。

很快,克里斯蒂又朝我们大楼的门口方向折返,消失在我们视线内。

“搞什么啊?”翠茜仿佛被吓住了。

一会儿,我们大楼那两个值班的保安也出来了,他们各自扛着一箱东西,克里斯蒂跟在后边。在几个警察的护送之下,那两箱东西最后放到了护栏跟前。克里斯蒂蹲下去,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次又一次地,递给挨近护栏的队伍。

这下我们看清楚了,克里斯蒂在给他们发矿泉水。

“天哪,15楼不会也在看吧?”翠茜竟然担心起来。

天晓得,15楼那个大老板杰姆是否像只蜘蛛一样趴在窗前看?丽莎也看到了吗?

“即使看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出谁吧?”亚力克呆呆地看着窗下。

因为克里斯蒂,这场游行跟我们开始有了关系。我们没有离开窗边,眼睛只盯着下边那个小人。那个小人,最后被队伍中几个人从护栏的内侧拎了起来。她被放进了队伍里。

我们一直站在窗边,谁也没有离开过,直到再也找不见克里斯蒂。

不久之后,我们在公司也看不到克里斯蒂了。面对她空荡荡的桌子,以及她没有带走的那颗仙人球,我觉得有些愧疚。她是唯一到我家拜访过的同事。共事那么久,我竟然没有回访过她。

丽莎说,克里斯蒂是辞职,不是跳槽,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家公司,跟着哪个老板。

我想,克里斯蒂大概又是没想清楚,脑子一热就跳了。

在某些时刻,克里斯蒂会忽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下班的路上,在华侨新村那些阔叶榕树下,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像散步一样缓慢,我的心就会加快跳动几下,确定那不是她,才松一口气。

我的男朋友果然实现了他的五年规划,我们共同按揭了一套公寓。那意思是,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共同享有固定资产。像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一样,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这样的事情,现在人们已经不再觉得有多重大。事实上,有很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人们都并不觉得有多重大。通常是,某一天回到办公室,保洁阿姨奉命在我们每人桌上放一包喜糖。然后我们被告知,某某结婚了,不摆酒。我们会把挑剩的那些糖送给保洁阿姨。可是,在我的心里,结婚依旧很重大。自从在网上预约了民政局登记以来,那个日子一直让我紧张。有几个晚上,睡到半夜我会中途醒来,摸黑到厨房拿牛奶喝。冰箱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眼前“哗然”一片光明。随即,我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曲调:“5111 ,5271, 513, 531, 623 1……”是那首俗气的婚礼进行曲。我这么一讲,那曲调现在肯定在你的耳朵里响起来了。没错,就像克里斯蒂说的那样,在某些时刻,你的耳朵里会忽然冒出一些旋律,一句或者两句。

那旋律让我觉得,我拉开的,是一扇教堂的门。

作者简介

黄咏梅,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文学硕士。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选本。出版小说《一本正经》《把梦想喂肥》《隐身登录》《少爷威威》。曾获“《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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