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扫心结散文
2016-01-07李蚌
李蚌
初中毕业,我跟随父亲去了他所在的职业技术学校。15岁如花的年纪,却放弃了学业的正途,因为实在不想在一个不和睦的家中待下去。那种空气料峭如冰,把少女的心思冻僵。显然,像许多书里描绘的那样,父母离异给了孩子一定的影响,我形单影只、敏感忧郁、不善于交往。但也仅仅是这样,一个姑娘会有什么大不赦的呢?他们要那样对我?
父亲的宿舍当时在一个凋零的山头,需要从男生楼的外围绕过。整片男生区呈四合院,我经过的不过是四分之一的拐角处,很巧,正住着我们班的男生——同班同学。我从来没有涉足过男生院内,也许这正是问题,虽然女生楼隔得较远,但入学伊始,同学们已经热切地互动起来了,会在休息日相邀爬山、溯溪、去榕树下的小店吃一顿饺子。我由于在这个校园长大的原因,不觉得新鲜,没有参与活动,也不隶属于某一个团体。
当我放下课本去父亲那儿吃饭,这些兔崽子会跑得飞快地已经把饭端到宿舍里去了。因为食堂只是一个大厅,没有桌椅板凳,所以大家都是打了饭回宿舍吃。在我悄无声息踏上男生楼外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时,已经有一个男生吃完饭了——我相信,第一次正好是这个节点,不然,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侵犯。可能他刚好吃完了,还剩下一些,正在后窗前探头探脑,打算把残渣处理掉。你知道,男生都是很懒的,很脏的。他发现了我,吹了声口哨,见没有回应,便把碗里的饭菜泼出。树冠下影影绰绰的污物袭来,我跳开,尖叫声惹起了更大的动静,更多张脸凑过来,更多的口哨响起,更多手臂伸出窗外,更多饭盆在眼前招摇,更多脏物在空中飘荡……当然,这并不只是发生在当时的时间纬度,它扩散开来,长达一个学期的记忆。
事实正演变成这样——当我每次走过这条令人胆战心惊的小径时,会成为男生的狂欢,一旦发现了我,便在一瞬间吹响战斗的号角,发出暴动的喧嚣,纷纷把手里吃完没吃完的饭菜统统泼向我。我怀疑有的是专门留着剩汤等我过路,而有的兴许只吃了一半——他宁肯不吃了,也不愿错过对一名女同学的群起进攻。迅速地,邻班的男生参与进来,他们的宿舍也在隔壁。喜悦是传染的,属于群众,属于年轻的心,属于飞扬的青春。至于这一场恣意妄为中扬起的漫漫尘沙是否让一名女生窒息,不是他们关心的范围。
那时的我正处于家庭裂变的隐痛中,埋头走路,不期天上砸下来一场厄运,顿时蒙了。本来,我这样温吞慢热的女子,孤寂的心灵也许会在集体的温暖里复苏,但泼饭行为的发生,直接砍断了我和男生的联系。你知道真实的断裂,并不是壁虎的尾巴会很快生出一条来,而是一只蝴蝶,你拔去她的翅膀,再嘲笑她像昆虫一样丑陋地蠕动着,再也不能飞过湖泊,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去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做美丽的蓝精灵。此后一生,我没能和异性建立起正常、有效的沟通渠道,交往障碍贯穿着整个青春期,影响婚恋,干扰事业,时至如今。
时至如今,我难以解释男同学的行为,也许旁听者会善意劝解,说是叛逆期的侵犯性,男生就爱欺负女生。似乎一言蔽之,大地春回,伤痛不复存在。但是困难赤祼祼地横亘在面前,竖在每一天去父亲那儿吃饭的路途上,像树下一只凶猛的野狼,青面獠牙,专门等着我这个穿越林间的小红帽。我当然想过一些办法,比如调整时间,不在吃饭时经过,但是烂苹果和破鞋垫依然飞过来,一条大裤衩挂在树梢,露出廉耻的破洞。也曾经尽量在食堂就餐,实在需要去父亲那儿时,开辟一条上山的小径。我狼狈不堪地提着裙子出现在水泥台阶上时,父亲,一个清高、古板的知识分子,正在楼道的煤气炉前伺弄一份肉泥土豆丝。他把对女儿的爱护都拌进了锅里,而对我裙裾上带刺的苍耳一无所知。他是老师,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在校园里出生、成长——还不是受尽欺凌?我也有心存侥幸的时候,以为他们淡忘了,或者下过一场雨,没法去走那条湿漉漉的泥巴路,于是轻手蹑脚试图溜过拐角。但是一次一次招来更猛烈的袭击,在那些垃圾的枪林弹雨下,我像一只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灰溜溜的老鼠,心力交瘁、惴惴不安、寡不敌众、束手无策。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求助于父亲,一个破碎的家庭无力遮蔽任何一名成员,何苦因为没出息的女儿,让父母承受更多的指指点点。
那是一段凄楚的心事,在有限的阅读中,只有土改时地主崽子或文革中黑帮分子的儿女才能遭此待遇。日复一日的欺凌造成我巨大的心理恐惧,我跌跌撞撞夺路而逃,奔向教室、操场、女生宿舍和锅炉房,秘密林间分岔的小径延伸到辽阔的空间,可想而知,一个抑郁的女子不会有太好的命运。当然,会好一点,至少尚能在一个校园、一个教室里度过两年。两年中总会有说笑吧,有暗恋吧,有为集体荣誉加油的呐喊助威吧?回想起来不由得迷惑了,朝我扔饭团的分明是同班同学啊,不是A就是B,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吧?由于慌张和躲避没有看得太清,有几个领头的,由于其人太过下作,倒不在此时的忆想之列。
毕业后大家在一个企业里上班,各有各的车间,各忙各的生活。一晃很多年过去,有人提议搞同学会,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我也曾参加过两回,更多的时候婉言谢绝了。有时候做不到婉言,就直言,甚而断言。他们数落我不够意思,大体也感觉到了人情淡薄,从怨词当中完全可以辨识出——我的同学们,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对青春岁月抱有和他们一样的激情,完全不理解我存在任何疙瘩。换言之,那一场欺凌一场狂欢,已经像一串串肥皂泡,早就碎了飘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再不知趣地提起,他们一定会睁大好奇无辜的眼睛,像听一个笑话。
一次酒后昏了头试图陈述,刚刚打开语境,女同学珊敏锐地插进来,撩起刘海展示她额角一小块若隐若现的印迹,是某一次体育委员鹏推推搡搡害她撞在桌角留下的伤痕。另外一名女生白楷则特别恼怒后排的大牛曾经拿打火机点燃她的马尾巴。酒席哄起了一个小高潮,体育委员鹏率先涨红了脸,眼神睃来睃去,然后深情地凝望了一眼女主角珊。起立——像是默哀;致歉——像一篇答谢词;一饮而尽——完成致青春的祭奠仪式;大伙喝彩——表决通过了。然后轮到大牛,过程无出其二,唯一有点创新的是,他腾出胖乎乎有点肿胀的手臂,抚了抚白楷曾经的马尾巴。
这时候我庆幸他们把我的话头遗忘了,整个人都被抹平。身上没有具体的疤痕可以让我挽起袖子来说事,事件抽离出去,像一串呓语,像一个耿耿于怀的文艺妇女在强自涂抹着个人伤悲。男同学们已经变得大肚能容,会像听故事一样眨巴着双眼,无论调出何种味道的鸡尾酒均照单全收。他们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会一手按压在腹部的气海穴上,一手端起酒杯,同声地请我原谅。但是——我不需要。
离校10年后我结婚了——婚姻像一道港湾,收纳了疲惫的船只。在漫长的等待、寻觅、徘徊之中,父亲曾经过问,说得文绉绉:你的个人问题?……我匆匆打断,说不必操心之类,仿佛我担待不起关心,这物以稀为贵的,来自父亲的问候。
似乎从一开始,我便毅然决然地把目光投向了与父亲不同的群类,坚决不找知识分子,而希望他是一个工人,能够修锁、修单车、修煤气管线、处理堵塞的下水道,带我去田野远足、采摘山花……这些都达成了,我的他,憨厚而朴实,与父亲亦无多话讲。婚礼简洁而体面,父亲喝了一点酒,塞给我3000元红包孑然而去。那时的他被驱逐出人生第二场失败的婚姻,被对方占了房子,再度寄居学校。
很巧,我的新居比邻一所中学,他的学校亦搬迁到附近,出门办事常常会路过。我不能揣测父亲经过我楼下的心情,但大抵是欣慰的,为他沉闷的女儿终于出阁。梧桐树叶油绿,铝合金玻璃窗亮晃晃的,散发出新人新居的迷人气象,一定会鼓舞父亲,贴靠着来自亲人的温暖与力量。
我在这所居室里怀孕生子、休养生息,慢慢医治孤独的症候群。时光是绝妙的医生,待女儿呱呱落地,有关荒凉的记忆逐步结痂愈合。生活把我变成无所不能的母亲,挽起袖子来应对一切。当然,很累,那时巴不得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把孩子领出去,好让我腾出手来收拾房间的一团忙乱。父亲不坐班的时候会准点到达,怀抱外孙女去校园散步,偌大一块风景地,有山有水有超市,够他们兜转的了。我得以将房间好好打扫,将尿布挂得像彩旗飘,甚而将自己铺陈在床上伸个懒腰。父亲真好,往往把熟睡的婴儿交还到我手上,并不进屋坐,转身回去了。
这大概也是我的遗憾,住了七八年,父亲没在我家吃过一餐饭,好几次请他过年都推辞了,这个固执的老头非要风尘仆仆回到自己的院落,不沾染别人的幸福。他处于焦头烂额中,对方一直在争房子,不但把家具物什堆得让他无立足之境,小舅子小姨子还亮出了菜刀剪子,迫使他让出所有权。拉锯两年的结果是法院主持了公道,把原本因为父亲职称资格分配的福利房划给了他,短暂的婚姻席卷而去,家徒四壁,父亲重新获得了自由。
而在这个过程,我没有一次去过他家,作过任何一次援助、辩护、声讨,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第二任妻子。想来年少的我对父亲耿耿于怀,不光鲜的家庭在婚恋市场有如折翼的天使,加上懦弱、畏怯,我没有尽到一个女儿的义务,没有为他输送过任何一份帮助,仅仅是管好了自己的事,但对于一位父亲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得力的帮助呢?
在他日子稍微缓和一些之后,父亲找机会给外孙女包了一个大红包,我惊愕地说,哪要这么多?父亲非要我收着,说我结婚那年他手上紧,只给了3000,对不起我。我讶异于此,父亲是一个不在意、不计较礼数的人,多多少少都只是个意思,哪里想到也落了俗,居然以礼金少而心怀愧疚。
落了俗的还有对婚姻的向往。父亲与网友见面,第一次便商定结婚。我拖了女儿心急火燎去见,也是想一声断喝,喊醒大头梦:别是骗子吧?可交谈后,一个人的气质风度涵养有体现,阿姨是北京人,也是心存疑虑地来瞅瞅情况,街坊邻里直夸父亲是好人,再到校园工作场所走走,两人相中了,拿了身份证到北京过年办理结婚证。
逾十年,父亲和我依然安稳地守在各自的婚姻里,成为两条缓行的、互相打量、互相陪伴的河流。共同见证过的时光,青涩的我已丰盛妖娆,迂腐的他仍固执木讷,一遍一遍抄着老聃的《道德经》及释义,给孙辈四人各抄一本,并嘱咐我好好收着。他说,物质的东西没什么好传的,但觉《道德经》为人生至理,不要丢弃。
我收着,那一册翻卷的纸角,遒劲的笔迹,树影间梦的碎片恍然划过,被父亲遗忘的女儿在校园中受伤,被父亲怀抱的外孙女在校园中游逛……深切痛惋的往事不过是人生的考量,好人会有好报,缘分自有天注定。手持经书,我忘却了与男同学的芥蒂,而将目光投向地平线。在那里,成长的女儿与伙伴们嬉戏,一旁,是夕阳拉长的父亲耸立的身影。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