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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虚拟世界

2016-01-07王大智

北京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信众神明虚拟世界

王大智

大约在世纪交替时候,一种新的科学技术出现。那种新技术,叫作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也翻译成虚拟实境等等其他名称。不少人不喜欢虚拟二字,认为有真假不分的感觉。其实英文 virtual 就是假的意思。翻译成虚拟,还是客气的,还是“信雅达”兼备的。

虚拟现实,是利用电脑合成技术,提供一个电子的三度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人可以感觉到模拟的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味觉。中国有一句成语,叫作“身历其境”,最能表达那种状态。事实上,那种状态不真实。它是由机器合成的虚拟感觉——假感觉。换句话讲,虚拟现实是利用机器作假,欺骗我们的感官(眼、耳、鼻、舌、身),误导我们的感觉(色、声、香、味、触)。

虚拟现实可以造成假感觉,因为它能令人产生“4I 反应”:immerge-implicate-interact-imagine;四个 I 开头的反应。如果不要求精确,可以翻译为:沉浸-暗示-互动-想象。机器令人产生的反应,不就是催眠术(hypnosis)所使用的诱导反应么?催眠术,可是历史悠久的东西了。人类文化中,类似催眠术的东西,极为丰富。制造虚拟世界,根本是人类驾轻就熟的老把戏。这个老把戏,从艺术说起,最容易明白。

虚拟的娱乐——说艺术

艺术世界,是绝对的虚拟世界。但是,为什么把形象高尚的艺术,定义为娱乐呢?因为就创作而言,艺术或许严肃;但是就欣赏而言,艺术仅仅是一种娱乐,一种可以转换情绪的娱乐。复杂的心灵,需要细致的情绪转换;简单的心灵,需要粗略的情绪转换。艺术没有高下之分,只是提供不同欣赏者以不同的娱乐而已。现实生活,枯燥辛苦。人类渴望虚拟的东西来娱乐自己、催眠自己。这大概也是万物之灵的特色之一吧。

艺术这种虚拟的娱乐,可以分为美术、音乐、舞蹈、戏剧四个项目。这四种艺术,都是感官虚拟,都需要透过我们的视觉、听觉等器官去感受。艺术上的感受称为共振 resonance(也叫作共鸣)。共振本是物理名词——振动频率相同的物体,一个发生振动,另一个也发生振动。在艺术活动中,心灵之间也会发生共振。这种振动,可以称为感动,可以称为催眠,也可以称为被艺术动摇了心智,分不出真假了。共振,是虚拟世界的核心部分。无论虚拟现实、催眠术还是艺术,都需要共振——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诱导者与想象者间的心灵共振。

艺术虚拟,是明显的事实。其中,美术虚拟最简单。美术是单纯的视觉虚拟,也是静态虚拟(时间静止的虚拟)。美术家画一棵树,树不会动;塑一个雕像,雕像不会动。这种时间静止的虚拟,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因此,美术并不容易让一般人产生共振(容易看穿其假)。静态的特性,使得美术成为时间上的片断虚拟,而非连续虚拟。在艺术的虚拟世界中,美术的技巧比较初级。再者,美术不是表演艺术(performance art),它的创作与欣赏不同步。美术家不是表演家,不需要面对欣赏者;所以美术也没有“4I 反应”中的互动关系。互动,是施术者加强暗示的重要机会,可以将受术者导入深层想象。美术没有这一部分。

从时间连续的角度而言,音乐比美术复杂。音乐是单纯的听觉虚拟,但是音乐不是静态的。音乐中包含着时间的因素——需要三分钟、五分钟或者一小时去欣赏。时间,让音乐成为动态虚拟。时间和动态,是一而二与二而一的事情,是感觉变得真实的重要基础。随着旋律和时间流动,完整的沉浸-暗示-互动-想象过程出现了。欣赏者陶醉在音乐虚拟的世界中;感觉着《月光》《四季》甚至《命运》。音乐的动态虚拟,比美术的静态虚拟更容易催眠我们,更容易让我们进入忘我的状态。《论语·述而》中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应该看作是音乐虚拟的经典注脚。

继之再说舞蹈。舞蹈比音乐又复杂一点。传统舞蹈,多喜欢伴之以音乐。因此欣赏舞蹈,需要视觉、听觉两种感官。并且,传统舞蹈有情节故事。面对这种有叙事性的艺术,可以说是在看舞蹈、听音乐,也可以说是在欣赏一个故事。有了音乐和情节故事,让舞蹈成为综合性的高级虚拟。然而,因为音乐和叙事相伴,传统舞蹈很类似戏剧——很类似一种肢体夸张的戏剧表演。因此,舞蹈和戏剧置于一处,舞蹈就难免相形失色(20世纪的现代舞,是试验性很高的艺术。它的试验,即是去掉叙事部分,甚至音乐部分。目的是使舞蹈远离戏剧,使观众专心于舞蹈的本质——肢体动作)。

最后看看戏剧,戏剧可说是最复杂的虚拟艺术。它不但虚拟故事情节,还虚拟心理情境。情境虚拟(讲心理)比情节虚拟(讲故事)更贴近真实人生。戏剧透过演员的演技,把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绾合在一起(不容易看穿其假),让人随着演员的诱导,而喜怒,而哀乐,被催眠至最深沉的想象之中。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们分不清楚真假,失去自我。“看戏的是傻子”那句话,便是此意。至于“演戏的是疯子”那句话,是指演员在虚拟(表演)过程中,弄到自己也分不出真假——不辨戏里戏外。所谓“不疯魔不成活”,是演员在真假虚实间的挣扎写照。那可真是个“真真假假真亦假,假假真真假亦真”的虚拟世界啊。

艺术的虚拟,是有程度的:由静态而动态,由讲故事而入情境。越虚拟的艺术,越为人喜爱。因为越虚拟的艺术,越有娱乐与催眠效果——越能令人转换情绪。四种艺术项目中,戏剧居于王者地位,是没有问题的。人类是容易催眠,喜欢虚拟的动物;通过各种虚拟的艺术来娱乐自己,早就成为了习惯。有这种认知后,再去观照更为复杂离奇的人类文化,便不至于惊异。

虚拟的未来——说宗教

人类的离奇文化众多,首先看看宗教。宗教的起源,是个有趣的问题。基本上,宗教像是艺术一般的虚拟了“死亡世界”。那个世界之所以被虚拟,是因为人们恐惧死亡。“死亡世界”的出现,让人们相信死亡是道门槛;通过那道门槛,便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死亡世界”的存在,使人们不再恐惧死亡;乐观地,认为死亡是生命形式的转换枢纽(由生人而鬼灵)。然而,那个世界的虚拟,兹事体大。生死之事,岂可像艺术一般的随便虚拟,就能相信?所以,为了证明“死亡世界”存在,宗教又虚拟了各种神明(祖灵、神祗、上帝),由他们掌管那个世界。“死亡世界”和神明,是宗教虚拟的两个基本支架,缺一不可。

宗教创造“死亡世界”和神明,有互证二者存在的作用(神明掌管该世界,该世界由神明掌管)。但是,两种未知的事物互证存在,也未免不合逻辑。如果先证明其一的存在呢?互证问题就说得通了。“死亡世界”的存在,难以证明。但是,神明的存在,证明起来并不困难。因为,宗教家的工作,就是证明神明的存在。宗教家可以与神明沟通,可以与神明说话。他们神秘的沟通能力,是宗教虚拟的起始。只要信众相信神秘能力,诱导便已成功,信众的想象就会渐渐出现;神明和“死亡世界”的形状,就会渐渐具体。因此,与其说信众接受宗教,不如説,信众信任了宗教家的神秘能力。宗教家利用这种信任,让信众自行在想象中去作推论。宗教,利用信众的想象,控制着不可知的未来世界。

宗教的虚拟过程中,宗教家居于引导地位;其他部分,要靠信众的推论与想象。宗教和艺术、催眠、虚拟现实一样,虚拟一旦启动,信众便驱使自己进入那个想象世界。从现今各种宗教看来,越原始的宗教,越纯熟于演员式虚拟诱导(例如神明上身)。越进步的宗教,越纯熟于剧场式虚拟诱导(例如法会仪式)。不同的场景中,宗教家在信众面前,或者奇形怪状地,或者神圣庄严地,与神明进行交流。也许有人说,很多降神场面,看来很真实呢。很多仪式场面,令人很激动呢。这是宗教有异于艺术(戏剧)的地方。宗教的互动与暗示,远远超过戏剧。看戏的时候,大家或哭或笑,总是保持着观众身份。但是宗教具有的互动特色,却使观众也成了演员。信众随着宗教家的暗示,手舞足蹈,陷入疯狂境地。前面提过的“不疯魔不成活”,在宗教中,再次得到具体验证:越是分不清真假虚实的演员,越是好演员;越是分不清真假虚实的戏,越是好戏。宗教的虚拟世界,是人类文化上,深具影响的精彩大戏。宗教家与信众,同为施术者与受术者。他们相互催眠,在虚拟的世界中,寻求恐惧的栖身之地。

虚拟的现世——说政治

(一)古代的情况

人类恐惧死亡的想法,很是普遍。宗教靠着虚拟未来世界,长久控制人心。因此,自从宗教出现后,人类社会便有两种领袖。一是掌握现实的政治家,一是掌握心灵的宗教家。前者看似高调,其实难得人心;后者看似低调,其实大受欢迎。我们只要看看,两者对于社会上财力、人力的掌握,就可以明白大概。

平心而论,古今中外,没有人愿意对政治出钱出力。政治要靠法律作后盾,才能够征集到钱与力(税与役)。但是宗教要求信众出钱出力(乐捐与服务),结果可就大大不同。信众不但甘之如饴,还怕奉献太少,落人之后。对于政治与宗教,人心的向背取舍,竟然这样明显突兀。无怪政治对宗教深具戒心,唯恐其坐大超越。

政治不让宗教坐大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政教合一”;就是以行政权力,涉入宗教的虚拟世界,占据对神明的主祭地位。政治一旦获得这个地位,便与宗教分享虚拟。不但也有沟通神明的资格,也有与信徒相互催眠的资格;并且在祭祀场合中,常常令宗教沦为配角(在中国,大到帝王祭天,小到家长祭祖,都可以看见这个现象)。“政教合一”是政治侵夺宗教的权力斗争:“死亡世界”可以继续让宗教家管理,但是神明——特别是神明与政治人物间的特殊连结,必须留给自己。因此,在历史上,通过种种政治“造神运动”(apotheosis),一批奇异的新神祗出现了。古巴比伦自汉谟拉比始,即有君权神授的说法,中国自周代始,即有王即天子的说法。巴比伦的君权神授说,让宗教成为神人间的权力中介者。中国的天子说,则以血统关系,把宗教彻底赶出权力核心。

借用宗教虚拟而建立的政治虚拟,是“假戏真做”的虚拟。这种“假戏真做”不是艺术表现,而是权力意志表现。原本只在“死亡世界”活动的神祗, 开始在人间活动。原本只是信徒的虚拟想象,变成所有人民的共同负担——如果违反人间神祗的意志,会受到法律与军队的惩罚。那种惩罚,实实在在,一点戏剧成分都没有,一点虚拟成分都没有。宗教虚拟,是为了免除离开现世的恐惧;政治虚拟,却使现世本身成为恐惧渊薮。政治家比宗教家更懂戏;更懂得如何跨足虚拟与真实,台上与台下。政治,利用虚拟获得现实利益;利用虚拟,控制了人的现实世界。

(二)现代的情况

人类有社会组织,将近一万年。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宗教与政治分享着那个虚拟世界,控制着人的未来和现世。然而,在历史的逐步进化潮流下,宗教终于露出了疲态。500年前的文艺復兴,令科学兴起宗教式微。依附宗教的人间神祗,也受到身份与血统的质疑。政治,开始与宗教渐行渐远,现代的民主立宪国家,于是焉出现。长时间享受虚拟果实的政治人物,完全了解虚拟的重要。在撇清神祗血统以后,他们发现了与宗教同等虚拟的宝贵东西。那种东西,叫作政见。一种讨论现世生活的乐观蓝图。

这种乐观蓝图的出现,延续着虚拟的历史逻辑:既然,对未来不能再以宗教想象之,那么退一步,对现世以乐观蓝图想象一番,总是可以的(想象的理想性消失了,或者可以称之为颓废的想象?)。“政教合一”时代的政治人物,靠武力得到权力,靠宗教巩固权力。民主社会的政治人物,相对简单:靠政见得到权力,靠政见巩固权力。他们摆脱宗教,直接跃上舞台,靠着勾勒现世美景,建构虚拟新世界。现代的民主政治,政治家是猎人,选民是猎物,政见是诱饵。猎人只要取得猎物,不会回头计较诱饵的真实。蓝图式的虚拟,是政治控制的新方式,并且方兴未艾。这种短暂而不计后果的政治虚拟,使政治人物和真正演员,越来越接近。政治的虚拟世界里,假神祗退场,真演员进场。他们轮流上台,口沫横飞地描绘着各种关于现世的乐观蓝图。

民主政治,本是商人政治(各种代议士,并不代表社会普遍民众,而是代表社会利益团体)。代议士以及准代议士,为了替商人争取发言权,广泛运用商业宣传手法:以“贩卖”政见,引起“购买”为唯一原则(其过程称为政见发表和投票活动)。中国有“士农工商”的说法,政治和商业,距离最远。如今政治商业化的潮流,让政治人物放下身段,甘愿做商人的傀儡。傀儡是一种戏剧的名字:一种拴着绳子,由人幕后操纵,给小孩子看的偶戏。现代的政治,不需要拉着宗教,演什么神圣大戏。政治人物由商人在背后操弄,演着可笑的偶戏——让小孩子们围观。最后,小孩子们兴奋起来了,随着偶戏起舞。这种政治虚拟,很有一点《老子》“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的味道。

西元1981年,一位职业戏剧演员,跃身成为世界级的政治领袖。在文明文化史上,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

虚拟的过去——说历史

宗教和政治,掌握着虚拟的未来与现世。它们的运作方式,和艺术中之戏剧最接近;以类似催眠的沉浸-暗示-互动-想象过程,使受术者接受施术者的意图,以假为真。在过程与意图上,政治都较宗教更为严峻残酷。政治除了依靠虚拟,掌握现世,它还要依靠虚拟,掌握过去。因为,过去是现世的基础;今日权力的合理(合法)性,由昨日权力的合理(合法)性而来。所以,中国古代有巫史的设置(同时掌握宗教与历史的官员)。让政治可以一手抓宗教,一手抓历史;一手抓未来,一手抓过去。

过去的事情,早已淹没;要靠史家纪录才能窥见。事实上,过去和未来有相像的地方。它们一个在现世的后面,一个在现世的前面。飘荡于时间的朦胧之中,看不见也摸不着。朦胧不清的东西,最为适合虚拟。

政治掌握历史的目的,是要替当下的权力背书;证明自己没有靠着不好的手段窃取权力。换言之,历史对政治而言,就是要替当政者説好话,説自己是一个好人。而其他的政治对手,都是坏人,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因此,历史应该是科学,应该是客观记录,但是历史是艺术,一种文字艺术,一种“准剧本”的撰写。中国“文史不分”那句话,把历史的特性说得很露骨;客观的历史纪录里,充满了主观的文字偏见。历史向艺术靠拢,是历史虚拟的主要原因(史家纪录,要靠文字。文字是思想语言的延伸。文字记录是真实的记录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文字是人写的,而人是有立场的;所以,文字是一种主观的记录。今日,即便出现了摄影录像,仍然是主观记录。不同立场的人,拿着摄影机记录事件,绝对呈现出立场不同的画面。所谓的真实与客观,经过人手,竟然并不存在)。

历史中的主观偏见部分,由政治所刻意主导。过去世界,必须合于现实政治的需要。为了需要,过去可以虚拟;为了需要,过去可以由史家艺术地创造,创造各种有利现实的过去。当下的政治继承者,可以替被继承者讲好话,也可以讲被继承者的坏话;端看是顺势继承,还是逆势继承。在这个基本原则下,历史像是连续剧一般,一段一段地虚拟,一套一套地编故事、写剧本。反正在古代,史家都是御用史家。政治要历史说什么,它就说什么。不肯迁就政治的,有如凤毛麟角。民国梁启超,说中国历史是“帝王家谱”,就是这个意思。

文字是戏剧的文本,而非戏剧本身。谁是好人坏人的虚拟历史,也跟一般人不发生关系。但是,好人坏人的斗争故事,却永远受到欢迎,永远是流行戏码。因此,这种虚拟的历史(或者可以直接称为历史小说?)广为搬上舞台;在当政者的意旨下,传播于民间,成为全民的共同虚拟记忆。只要权力的传承关系为大众接受,现世政治,便会因为过去的虚拟支撑,而增加了力量。

结语

科技上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真是可惊异的么?在催眠状态的虚拟世界中,惊异和警醒的意思差不多。凡是不能让人惊异、警醒的虚拟,才是完美的虚拟。人类在宗教、政治和历史上,利用艺术(戏剧)手法,成功地创造了未来、现世与过去几个舞台——演着让人无法警醒的虚拟大戏。

经济学上有所谓供需理论,出现什么产物,因为有什么需要。虚拟科技的出现,绝非偶然。人类是长于虚拟——喜欢催眠与被催眠的动物。当旧有的虚拟逐渐幻灭的时候,新的文化虚拟自然填补取代。所谓“新瓶装旧酒”,或者即是此意。

佛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庄子说“大惑者,终身不解”,屈原说“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些两千年前的圣者贤者,都是最擅于观察人类文化,最了解虚拟意义的人物吧。

责任编辑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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