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短篇小说
2016-01-07王琼丽
一
外遇是显摆的资本,不分男女。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罢了,男人属豪放派,生怕别人不晓得,恨不得拿起喇叭对全世界大声宣告,身边这个年轻又美丽的小妞是我的女人,当然,这时候做妻子的最好天生耳聋。女人则是婉约派,生怕别人晓得了,名声是女人行走江湖的盔甲,没了名声的女人,一辈子打不赢胜仗。谢慧娟知道这个道理,但完全没有人晓得,又有些锦衣夜行的委屈,所以女友成了最好的对象。比如这会儿的易红。
易红是典型的黄皮肤,中等身材中等样貌,衬得旁边的谢慧娟洛阳牡丹似的,白,且丰腴,加上有了新鲜爱情的滋润,胭脂红的脸上能掐出水来,偶尔就了啜一口咖啡后抬头的姿势,看一眼对坐的欧阳,一双碧波荡漾的眼睛里开出一朵一朵粉红的桃花来。易红觉得不自在,倒是欧阳,到底是混江湖的,做人比谢慧娟周到,一边忙着跟谢慧娟目光谈情,一边同易红聊房地产。
欧阳是荆州人,好在三十多年前跟荆门是一家,何况中国当下的地产形势大一统,住房过剩、价格虚高、老板跑路等等都是老百姓极度关注的事情,连步行街上的乞丐,也会一边搓着身上的污泥一边探讨房产走势。再说易红的老公从事的是土木建筑管理,欧阳跟她谈地产,是讨好的意思。易红又是一阵不舒服,她瞟一眼谢慧娟,知道自己适合让外人知道的、不适合让外人知道的,欧阳皆已了然于胸。对谢慧娟来说,欧阳怎么是外人呢?
欧阳具体叫什么名字,谢慧娟说了几次,易红总是不记得,女友的情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实在没有记住的必要。郑少波起初就不大乐意她跟谢慧娟走得近,准确地说,是谢慧娟跟易红走得近。郑少波说,看谢慧娟眼睛,就不是一个好女人,你少跟她来往。易红当时觉得匪夷所思,郑少波天天跟石头瓦块钢筋水泥打交道,怎么就能从女人的眼睛看出一个人的德行来呢?白多黑少的女人风流还是白少黑多的女人风流?你娶我是不是从我眼睛里看出我是一个好女人了?郑少波哭笑不得,骂,蟪蛄不知春秋。易红不恼,一个男人骂妻子情路简单历事少,是一种变相的夸奖。
谢慧娟不大跟易红联系了,易红也知趣,恋爱中卿卿我我的男女世界狭小,再大的空间也装不下第三个人,即便是空山闻鸟鸣,也要嫌烦的。接到她老公曹黎明打来的寻妻电话,才知道谢慧娟失踪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跟情人玩私奔,无异于老牛冲进瓷器店,能落个什么好?中年男女的爱情,就是一把茅草火,来势汹汹,去时匆匆。都是经过人事的,怎么说也不至于跟年少时一样天雷地火。易红以为,谢慧娟跟欧阳,云遮月掩,过一阵子就好了。现在真的是好了,看谢慧娟怎么结局。
易红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当初她跟谢慧娟说了多次,不要见欧阳千万不要见欧阳,柏拉图一下就好,干吗非得真刀真枪,都是两条腿的男人,脱了衣服关了灯,有什么区别呢?再说,也不卫生。谢慧娟大笑,说,对呀,脱了衣服关了灯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你看男人们倾家荡产也要采野花的,此中必定有玄机。谢慧娟心向往之,任性是女人的权利,对于漂亮女人来说,更是如此。谢慧娟说,我都三十八了,再不爱一次,就来不及了。人家洪晃都说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睡十个男人才够本,我才一个,别说我自己不甘心,到时候死了,阎王老爷都要笑话的。
易红掩了嘴闷笑,这句话是有出处的。谢慧娟刚刚跟欧阳找到了感觉时,讲给易红听,易红碎碎念,说女人是张白纸,一辈子只能给自己的老公写写画画,若是别的男人胡乱涂鸦,留下的是一辈子的印记和疙瘩。再说半辈子都过来了,何必到老了,反而打了鸡血似的横生枝节,顺着大路走下去有什么不好?敞亮、踏实、名正言顺。谢慧娟嗤之以鼻,说,还名正言顺呢,你怎么不说明媒正娶呢?老封建。都什么年代了,男人有句口头禅你晓得吧?一辈子只日一个X,阎王老爷都不依。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别指望你们家郑少波身上能长出白毛来。再说,凭什么我们就该为一只黑乌鸦守一辈子?
不管谢慧娟有多少条理由,三十八岁的女人,解放前,都是做奶奶的人了;要是在青楼,要么早从了良,要么做了老鸨,怎么着也不该以身涉险。偏偏谢慧娟摆出时刻准备扑翅而飞的姿势,管它生,管它死,管它高楼起,管它楼塌了。恰好欧阳对谢慧娟的追求如击鼓传花,一下子穿透谢慧娟丰腴的身体,穿透她干涸的灵魂,幻化成一块千年的通灵宝玉,照亮她未来的人生之路。
最好的爱情,是慢橹摇船捉醉鱼。急性子的谢慧娟,等不得。
二
曹黎明电话里跟易红讲话,是吵架的语气,好像是易红做了皮条客,跟人合伙拐走了他老婆。易红原谅他的口不择言,但原本替谢慧娟瞒他的那点内疚,轻了三分。谁都没有替他看管老婆的责任,再说,一个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见了人就气急败坏,是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易红并不打算奉送多少同情给他。
易红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没有跟谢慧娟联系,人家两口子三口子的事,插手的人越多事情越复杂。谢慧娟的电话倒是来了,没开口就嘤嘤咛咛哭,易红以为欧阳对她不好,想,正好回来跟曹黎明重启炉灶。易红准备了一大段话,还没说出来,谢慧娟止了哭,说她爹跳了门口的堰塘,送到镇上医院抢救去了。本来年纪就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一折腾,不晓得活不活得成。
幸亏跳的不是汉江,易红心算了一下,只要越过屋后的大堤,过了防浪林就是汉江,统共不过两百米。显然谢慧娟的爹自杀的心不那么决绝,最终的目的,还是配合曹黎明把谢慧娟逼回来。
易红以为谢慧娟回镇上去了,没想到谢慧娟说,曹黎明在那里伺候着呢,他惹的含糊,他收拾。
谢慧娟的意思,易红懂得。如果没有曹黎明之前的出轨,就没有谢慧娟后来的出墙,谢慧娟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或者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黎明跟岳丈的阴谋破产了,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物总是相关联的,没等曹黎明收拾好岳丈这边的烂摊子,女儿曹茉莉离家出走了。虽然母女俩都是离家出走,但性质截然不同,谢慧娟是有目标有依靠奔着重生的希望和光明去的,而曹茉莉呢?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奔谁去?人贩子?地痞流氓强奸犯?她这是奔死去的。曹黎明的这个电话,分明是尖刀剜肉,谢慧娟电话里厉声喊:曹黎明,你给我找,找不到女儿我死给你看!曹黎明咬牙切齿,谢慧娟,你回来吧,咱们一起找,找不到茉莉,咱们一起去死!
曹黎明的每一个字,像闪着寒光的飞镖,奔着谢慧娟的命门而来。谢慧娟不得不暂时搁置一下新的爱情,回到荆门来。就算没有曹黎明的飞镖,谢慧娟也是要回家的,跟女儿一比,爱情算个屁,女儿才是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的生命。
易红和郑少波也加入了寻找曹茉莉的大军,一路穿街越巷一路讲,夜里做的事情白天是不好讲的,何况郑少波一向反对她跟谢慧娟过从甚密,易红只好借了夜色的掩护说出来。她以为郑少波又要说些“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拜神”之类的话来教训她,没想到郑少波问,你确定那个男的姓欧阳,而且是做地产的?易红说是。郑少波陪易红穿过创业胡同,走进竹皮河边的树阴里,桂花香扑鼻而来。易红有些伤感,马上就是中秋节了,谢慧娟一家子鸡飞狗跳的,可怎么结局啊!郑少波说,老婆你不要着急,茉莉很乖的,不可能大晚上的在街上晃,我们这样转一转,对曹黎明他们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安慰。
郑少波跟曹黎明的友谊,是易红和谢慧娟友谊的衍生物,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不错了。
两年前,易红跟郑少波在车沟巷过早时遇上了曹黎明和谢慧娟,一个镇子上的,彼此原本就熟悉,只是没有太多私人往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谢慧娟刚进城,人生地不熟,对朋友的渴望格外迫切,见了他们亲热得不行,挖根挖底地问这问那,交换了电话号码才分手。易红没在意,好多老乡跟她亲亲热热交换过号码,换了也就换了,大家都有从不联系的默契。没想到,晚上谢慧娟跟老公一起提了两条米卷来认门,易红一下子感动得不得了。这玩意儿是家乡小江湖的特产,大米做成,成本不高但做工极其繁琐,在城市里买不到也做不出来,最关键的工具——手推磨,别说城市,连小江湖也少见了。过早时,易红随口一提,说出来好多年了,想咱小江湖米卷,想咱小江湖酥饼,做梦都流口水。没想到谢慧娟就放心上了。
郑少波跟谢慧娟的老公曹黎明就着香蒜煎米卷喝了酒,两口子也就有了不请自来的特权。但大多数时候是谢慧娟一个人来,因为郑少波应酬多,曹黎明扑了两次空,此后没有郑少波电话相约,绝不做谢慧娟的跟班。
郑少波说,你跟谢慧娟讲一讲,趁着这样的台阶,离开那个欧阳。他离婚不是为了谢慧娟,是另一个女孩子,美院毕业的,据说家境不好,但相貌气质都属上乘,欧阳宁可净身出户也要离婚。事实上,他老婆是个厉害角色,又一手管着公司的财务,欧阳最终不仅净身出户,还得担负银行将近7000万的贷款。别看他开着奔驰,荒货半价,真出手,能值几个钱?一个空壳公司,没有半分钱的周转资金,欧阳到处找人贷高息,那女孩子看见势头不对,走了。谢慧娟是欧阳挽回面子的稻草,好歹比他年轻许多,生得也美,虽然无法跟搞艺术的女孩子比。
荆州荆门是分了家的弟兄,血脉相连的亲人是要互相走动互通信息的,房地产行业圈子里的同行自然也大多认识。郑少波在外头听人讲了这事,不以为意。建筑商前几年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许多泥瓦匠、木匠都摇身一变成了土豪。人都贱,兜里有钱了就作骚,休老婆包二奶一点都不稀奇,他没想到欧阳饥不择食的对象是谢慧娟。
城市的灯火闪烁,月光透过树叶落在地上,一地的斑驳陆离,易红有些恍惚。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易红觉得,对于一个已婚女人来说,迟来的爱情才是地狱。若是情商高又在结婚前经了些事的女人还好,不过是学了京戏里的小旦,玩一玩甩水袖的把戏,嗔一声,转身轻移莲步,回头拎了袖口掩了樱桃红唇含羞带笑,是欲拒还迎的艺术手法,既守了贞,又过了瘾,更是女人徐娘半老魅力不减的铁证。这样的铁证,是中年女人的十全大补丸,它不仅让女人有了自信的光辉,也有了在丈夫面前邀宠撒娇的底气。谢慧娟显然没有这样的段位,她属飞蛾的,趋光,见了欧阳不要命地往上扑腾。安娜·卡列尼娜趋光,包法利夫人也趋光,那光是夜里的灯光,永远无法跟白日里的太阳光一样,提供动植物们生存所需的养料,她们只好死掉。
所以说,有分寸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也比较容易得到幸福。
三
曹茉莉第二天一早自动现身,谢慧娟见了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的女儿,双腿一软,坐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已经是秋天了,大理石地板拔凉拔凉的,谢慧娟顾不得屁股遭罪,也顾不得满脸泪水,乞讨似的问曹茉莉,宝宝,宝宝,你昨晚去哪儿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曹茉莉不理她,冷着一张脸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背了书包,又打开冰箱拿了一盒牛奶两个蛋糕,走到谢慧娟跟前停下,说,我昨晚在楼顶坐了一夜,如果你再丢下我,我就跳下去了,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说完,也不管谢慧娟什么反应,跟曹黎明说声爸爸再见,顶着一脑壳稻草上学去了。
谢慧娟愣怔在曹茉莉的凶狠和决绝里,半天缓不过神来。女儿一向乖巧,她曾幻想过与欧阳共同营造一个溜光水滑的未来,然后接了女儿去。母亲的好,总归是要与女儿共享的。曹茉莉原本是谢慧娟的贴心小棉袄,事事向着她,母女俩常常一个鼻孔出气,笑曹黎明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笑曹黎明吃饭吧唧响一辈子都改不了农民儿子的本色。谢慧娟若是跟曹黎明吵架,曹茉莉绝对跟他翻白眼,显然,她出走的这几天,曹茉莉轻易被曹黎明策反了。女儿已与她形同陌路,大声大气同自己的母亲讲话,凶她,恨她,要挟她。
曹黎明去洗手间拿了木梳往外奔,恰好碰到一早赶过来的郑少波和易红。郑少波接收到易红眼睛里的语言,马上自告奋勇地与曹黎明组队去追曹茉莉。
易红进门之后,把谢慧娟拉到沙发上。谢慧娟血泪控诉女儿的背叛,绝口不提未来的打算。易红只好主动开口,谢慧娟一听,连眼泪都忘记了流,赶紧翻自己的钱包,银行卡在,基金在,股票在,我的天,好险!易红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下了岗的曹黎明,张罗了一家小粮店,不管多高的楼,只要人家一个电话就扛了大袋小袋的米面爬上爬下,整天衣服头发一层白灰,挣下这点银子,全被老婆捎带着私奔了,人财两失,难怪他急得不行。
易红说,慧娟,好在曹黎明一无所知,等他再求你,你就体体面面地回来,不为别的,为茉莉,啊?谢慧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张旗鼓地跟人奔了,不管以什么方式回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要她跟一个男人共了十多年患难,拼了命地逃出去,然后跟另一个男人去共更大的患难,刚出狼窝又进虎口,她宁愿去死。
中年人的爱情,常常靠不住。
曾经以为的姹紫嫣红,原来只有断井颓垣。事情太蹊跷,谢慧娟到底还是有些不信的,怀疑包括曹茉莉的楼顶之夜都是曹黎明做的局,可又怕她一走,茉莉万一真的跳楼,她也活不得。将信将疑里,在家过了几天,跟曹茉莉说去荆州拿行李,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曹黎明也十分配合,随后跟过去,算是接妻子回家,给足了谢慧娟面子。其实谢慧娟压根儿就没去欧阳那儿,一衣一物,都有欧阳的气息,拿回家,曹黎明只会来气。
四
若不是一场秋雨,易红还不会察觉谢慧娟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一场秋雨一场凉,易红想去金虾巷定做一套秋款长裙。金虾巷的裁缝手艺好,将易红不胖不瘦的身子总能穿出水蛇腰的效果来,何况买的衣服大多贵而不惠。水蛇腰有些夸张,易红这个人走路和她说话做人一样,总是中规中矩的,即便真的生了一副好细腰,也是要被糟蹋掉的。郑少波有一次说,那叫凸凹有致。管它叫什么呢,因为郑少波喜欢,易红就总是喊谢慧娟一起去定做新衣。在这一点上,易红倒是无形中照顾了谢慧娟的自尊,谢慧娟虽说有些喜欢打扮,但也不至于是那种败家的主儿。
易红打电话约了谢慧娟,谢慧娟笑说,落草的凤凰不如鸡,我现在给曹黎明看店呢。曹黎明以前请了一个初中刚毕业的远房侄女给他看店,他负责外送。娶了漂亮老婆的男人,自然是要辛苦一些的,床上也好床下也好,总归是要让她觉得满足和幸福,免得禁不住外头的诱惑节外生枝。以曹黎明的能耐,顾头不顾尾,谢慧娟出墙是迟早的事。
男人不能比的,一比就比出麻烦来。曹黎明忙得灰头土脑自顾不暇,偏偏清清爽爽周周正正的欧阳凑上来,卖乖讨好百般奉承,两个男人,立马就见了高下。
曹黎明要谢慧娟看店,易红觉得是老实人的大智慧,一则有点事干,女人不能太闲,太闲容易生事端;女人不能太娇养,容易惯出各种臭毛病。最关键的是,坐在弥漫着米面灰尘里的老板娘,搭了地气沾了灰,与男店主才是匹配的,才知道糖打哪儿甜盐打哪儿咸。
谢慧娟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啊,咱们改天约,等哪天晚上关了店门咱们去逛夜市,我请你吃乔记的饺子。易红说,咱们之间有啥的,你好好看店,免得曹黎明不满意。易红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曹黎明一向怕老婆,疼老婆,把老婆当菩萨一样供着。这时节,谢慧娟都纡尊降贵与曹黎明开起了夫妻店,这时他凭什么就不满意了?谢慧娟一定听得出,易红是在提醒她,经过了欧阳那事,等于脸上盖了不贞的印章,不仅身价陡降,而且应该低下身子好好巴结巴结自己那个老实的男人了,不然曹黎明一生气,后果很严重。好在易红反应得快,赶紧及时自救,说,曹黎明做生意怎么越做越小气了,辞了小丫头也该赶紧另请人啊,把你困在店里算哪一出?真是越老越不会疼人了,哪天见了,我替你骂他。说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直恨自己嘴巴不争气。
谢慧娟说,对不起啊,易红,有人来买米了,不能跟你多聊了。易红说,慧娟,你多保重,实在做不来,还是叫曹黎明请人吧。谢慧娟客客气气地回话,谢谢你易红,害你为我操心,给你添麻烦了。易红只好挂了电话,挂了也好,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挂了电话,易红摇头,谢慧娟对不起的人是曹黎明。听她说话的口气,像刚刚走出监狱的刑满释放人员,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理不直气不壮的模样,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富贵牡丹成了平民油菜花,依着易红知热知冷的性子和闺蜜的身份,是要时时给忙碌中的谢慧娟去电话的,不至于嘘寒问暖,起码要关心关心她习不习惯新的生活,守店子累不累?但易红实在怕了跟谢慧娟讲话,她没有与一个出轨女友对话的经验,口气略重一点,好似优越感十足的贞洁烈女对失足妇女的颐指气使。如果过于小心翼翼,又有时时介怀、提醒的嫌疑。易红最终放弃了这种纠结,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对任何创伤都是一味神奇的药,于无形中治愈各种不快和疼痛。
五
屋子里开着暖气,正在享受全身按摩的易红,每个毛孔都透出轻松和愉悦,邻床跟易红同来的张太太已经响起了微微的鼾声,易红也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仿佛听到门外经过的脚步声里,有谢慧娟娇俏脆生的笑,立刻清醒过来的易红哑然失笑,有所思才有所梦,看来自己该去看看谢慧娟了。
从美容院出来,易红响应张太太的号召,去百货大厦看看化妆品,易红一向很省,一直用欧莱雅、羽西之类的大众品牌,她并不知道张太太的品味和出手,但她一向好说话,张太太说啥也就是啥了。易红陪张太太低头选粉饼,女人到了中年,大多靠粉饼来帮忙支撑门面,易红也是,这一点倒是可以帮张太太作参谋。
专柜小姐在给张太太试粉饼的当口,易红再次听到了谢慧娟熟悉的声音,她有些怀疑自己幻听,但还是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居然是谢慧娟,真的是谢慧娟!谢慧娟身边的女人比她年纪大一点,是个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胖女人,两人很快都挑了香奈儿5号,付款准备离开。谢慧娟抬头就接住了易红的目光,刹那间的吃惊后,很快给了易红一张笑脸,冲易红招手说,跟朋友逛街啊?一面递了笑脸给闻声抬头的张太太,拉了身边的胖女人走过来,热情地跟易红和张太太作介绍,又说,逛累了,一起去喝杯茶吧。张太太看着易红,毕竟是易红的熟人,只好等易红表态。易红说,你们先去,我跟张太太还要去看一看新开张的馅饼店。易红倒也没有说假话,两人确实说好了去尝馅饼的。这几天报纸上广告做得凶,说是全国连锁店,味道绝美,易红希望与家乡的酥饼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慰藉一下思乡的肠胃。谢慧娟说,那我们改天再约。谢慧娟的回话似乎有些巴不得易红回绝的渴望。
张太太请易红喝了咖啡,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最初都是从吃喝上头培养起来的,看来张太太深谙此道。终于挨到分手,易红立马开车去了城南深圳大道,曹黎明的米店开在那里。易红开着车,缓缓从米店面前驶过,恰好没有什么生意,曹黎明的那个远房侄女坐在柜台后,专注的目光越过成堆的大米,停留在对面墙上的电视机画面上。
驶过米店的易红,最终还是决定问个究竟,掉转车头回到米店。女孩子还在看电视,看来曹黎明的生意有些冷清,不知曹黎明得卖掉多少袋大米才能赚回谢慧娟那瓶香奈儿,他愿意的,怪谁呢?看到有人进门,小姑娘赶紧站了起来,等看清楚是易红,立即展露笑颜喊一声易阿姨。这孩子倒是做生意的料,易红陪谢慧娟来参观过两次米店,她倒是记得了。
易红说,你婶婶呢?小姑娘说,叔叔从来不让婶婶来店里的,说脏。易阿姨,您知道的呀。易红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尽管后知后觉,她到底还是知道,谢慧娟的客气,是有计划有预谋的疏离。
一向不拘小节的谢慧娟跟易红第一次客客气气,是在她回归后的第二天。郑少波郑重其事地在酒店包了个小间,特地与易红给谢慧娟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之后接风洗尘。要在以往,不管郑少波说什么,谢慧娟都是有办法接话的,席间总听两人斗嘴的声音;但是这回不,谢慧娟脸上没了飞霞,没了生气,败露出暮春残红的委顿来。易红看着有些心疼,一只手在底下捅了捅郑少波的后腰,谢慧娟没有看见她的动作,或者假装没看见,拉着曹黎明站起来说,易红,少波,我们敬你们一杯酒,感谢你们帮了我们的大忙。这话本来该男人曹黎明说,但曹黎明一向老实,做人又有些木讷,谢慧娟替了他主动发起敬酒,也是情理之中。现在想来,谢慧娟那个时候就存了心,与易红的客气是真客气。
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客气的,一客气,就生分了,就有了距离,要想拉近距离,或者回到原来无话不说的状态,最好的办法是易红拿出自己的隐私来交换。易红自然是没有故事的人,但郑少波有,尽管易红从来不说,但该知道的她都知道。只是,如果两个人的友谊,要靠丈夫的隐私和自己的脸面来交换,代价未免太大,又不愁没有朋友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更何况易红这样好性格好人品的女人,张太太可不就是最好的佐证。
易红的晚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期待谢慧娟的电话和短信,米店的小姑娘必定要跟她汇报白日里自己的米店之行。等到10点,等到易红睡眼蒙眬,座机没有响,手机也没有响,家里很静,静得易红听到自己的一颗心失望的声音。
女人的友谊,是一根细细的红线,隐私是把锋利的剪刀,轻轻一碰,就两头随风了。易红想,跟张太太走得近了,也要跟她说秘密,她听还是不听呢?
作者简介
王琼丽,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四届湖北省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专栏撰稿人。在《上海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现居湖北荆门。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