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时间深处燃烧
2016-01-07张永久
张永久
文学少年
人们说“少年”是个惆怅的词。一旦开始回忆少年,无论乡间野趣、锦衣玉食,还是放浪形骸,岁月都不再属于自己,能说明的只是时间无情,生命的宝刀已开始生锈。
1946年秋,无名氏刚进入而立之年,他说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回忆起少年时光,他内心里充满了惆怅。“平生最不能忘情的,是外婆家和我的童年生活。”隔着幽深的时空隧道,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田园的黄昏是甜柔的、默默的,人行在苍茫的泥途上,似夜梦未醒,全身被一片迷离气氛浸润着,眼睛虽睁犹闭,遗忘了脚下的坎坷与崎岖。夹道是淡金色的稻田,累累荒凉的坟丘,半亩长方的池塘,围以颓唐的衰柳。憔悴的柳丝在茫茫暮色中惺忪着。这些景物对于我是一帧读熟了的画,闭着眼我也能指出画中一草一木的位置。(无名氏散文:《逝影》)。
无名氏,原名卜宝南,又名卜乃夫、卜宁,生于1917年1月1日,江苏南京人。童年时代,无名氏久居扬州乡间,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在那里他进了小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接受启蒙教育。少年时光是寂寞的,无名氏在日记中写道:“我从小就没有完美的母爱,我从未领略过完整的母亲的心,我多么渴望有一只母亲的手来抚摸我啊!”
他的祖父原来是一名商贩,沿着运河做小生意,后来落脚扬州,开了家布匹店。父亲卜世良早年以行医为生,他穿一袭长衫,由扬州乡下到镇江,再到南京,获得了不小的成功,成了南京城里的名医。
无名氏在扬州乡下读完了小学四年级之后,回到南京父母亲的身边,进入中央大学附设的实验小学读书。从乡下来到城市,无名氏并没有不适应的感觉,甚至恰恰相反,校长见他的国文底子厚实,不到半年时间让他连升两级——从四年级跳到了六年级。
最让无名氏出风头的还不是这个。在实验小学读五年级的时候,无名氏写了两篇作文,一篇是《夏天来了》,另一篇是《郊外游记》,国文老师十分欣赏,不仅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朗读了,还推荐到上海中华书局名下的《小朋友》杂志。《小朋友》杂志的主编是陈伯吹,读过之后也很喜欢,当即安排在杂志上发表。杂志寄到了实验小学,十一二岁的无名氏成了学校里的小明星。文学的种子在他心上发芽了,期盼将来有一天,开出鲜美的花朵,结出肥硕的果实。
他的二哥卜少夫曾经这样评价四弟:“我们几兄弟中,无名氏特别聪慧,刻苦用功,自小即有自我控制的能力。”其实呢,卜少夫这话只说对了前一半,说无名氏“自小即有自我控制的能力”,显然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
暂且不说无名氏在对待情爱上自控力并不强(后面将会讲到),他读中学时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人感觉到这个叛逆少年的任性。
从实验小学毕业后,无名氏进入三民中学读书。那是所不错的学校,当年许多党国要人,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到十六岁高中毕业那一年,他已经写了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以及一大堆散文、杂文和时评,除了在校刊上发表外,还在天津《大公报》等报刊发表了不少。
意外事件发生在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无名氏读书时各科成绩优良,按理说只要他参加考试,有十足的把握通过。但是临考试前,无名氏当众宣布他不参加联考,不参加的理由非常简单:学校里既有校考,又要联考,如此重复考试,是对学生的摧残。也就是说,无名氏的罢考是一种抗议。
任何抗议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学校里的纪律规定,如果不参加联考,将拿不到毕业文凭。没有文凭,几年的书等于白读了。无名氏的洒脱在那次“意外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毅然决然地走了,像一只孤雁飞向北方,成了北京大学的一名旁听生。
无名氏后来的小说《野兽!野兽!野兽!》中,记录了那次事件:
一千九百二十年,在N大城的S师范学校,发生一则类似石子投湖的小小事件:一个学生,在该校和它的附小前后读过十二年,临毕业前一月,突然失踪了。
在目前这个时代,当代英雄们为了满足狩猎欲,已惯于用不动声色的冷静态度,拿千千万万人头当足球踢,相形之下,一个平凡学生的平凡失踪,自然够不上说是一种事件。但二十多年前,在少数师范学生的幼稚心灵里,平日,一直背惯了“文凭为学生第二生命”之类的格言,对于一个读过十二年的同学临届毕业而忽然离校,多多少少,总不免产生一点小小惊讶。一个美洲阿拉斯加的掘金者,花费十年,才发现一座金矿,正当发掘,又陡然无故抛弃,在他同伴心里,也会引起同样惊讶的。
这个失踪者叫印蒂,平素品学兼优,沉重稳健,很博师长和同学的好感。他的失踪,显然不是因为神经病、疯狂、堕落,或犯罪。也不可能是被绑架。他走了,悄悄走了,事先未向任何师长和同学打招呼,事后也未留下一封解释信。……就这样,像大森林中偶尔掉落一片树叶,这个年轻学生被一阵神秘风轻轻卷走了,没有一点痕迹。
极地之光
无名氏的一生,爱慕传奇,追逐传奇,最后他自己活成了个传奇。
三十年代,当无名氏在北京城内埋头读书时,中国北方的局势正急剧地发生变化。偌大的华北,已不能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无名氏回到南京,他听见了日本侵略者进攻上海的隆隆炮声。
有一天,他在《中央日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一则启事。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招聘一名编译员,无名氏自忖通英、俄两个语种,可以胜任,于是前往应聘。结果一试而中,他暂时摆脱了生活的窘境。
宣传部招聘的所谓“编译员”,实际上是书籍检查官——替政府审查各种等待出版的书稿。这份工作比较轻闲,但是枯燥乏味,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几经努力,无名氏换了个岗位,进入报界,担任《立报》的战地记者。
这个时期无名氏的重要收获是写了一批抗战散文。香港著名文学评论家司马长风提及他这一时期的抗战散文时写道:
他不遵守任何规格,要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不理睬任何教条,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活泼泼的一个人,整个的呈露在你面前,不但色彩鲜明,甚至连气味都可闻到,这真是难以抗拒的魅力。
这一时期,无名氏更重要的收获是结识了一批传奇人物,他的生活也因此跨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无名氏结识的传奇人物是一批韩国抗日志士,他们辗转来到中国,在大后方重庆组成了韩国临时政府。他们是金九、尹奉吉、李青天、李范奭等人。
在这批韩国抗日志士中,无名氏与李范奭最为投契。
李范奭的经历,简直是一本唐宋传奇录,光怪陆离,包罗万象。
李范奭是韩国皇族后裔,1901年出生在汉城龙洞宫。韩国沦陷后,他辗转到了日本,后来又来到中国。为着复国,李范奭努力学习军事,进了云南讲武堂,与叶剑英将军是同班同学。云南讲武堂毕业后,他去东北从事复国活动,出生入死,在抗日战争中多次担任前线指挥官。
无名氏与李范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重庆吴师爷巷一号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所在地。在回忆录中,无名氏写下了当时的印象:
与李范奭一见面我就大吃一惊。主人(李)衣着随便,上身穿高加索式圆领短袖白布内衣,下着一条短裤。让我终身难忘的是他又大又硬的光头,像黑溜溜的大炮一样的眼镜,以及闪着红光的长脸,整个觉得就像是一座革命火山。从他豪爽热情的东北地方口音中,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火山熔岩的味道。
1941年的整个冬天,无名氏作为韩国临时政府的客卿,与传奇人物李范奭同住一室,两人意气相投,成了莫逆之交。
吴师爷巷一号那幢小楼里的房子,只有二十平方米的面积,除了放置两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剩余的空间十分窄狭,连转个身都感到困难。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人之间友情的生长。冬日漫漫长夜,李范奭打开了话匣子,口述他的战争故事和爱情艳遇。他一边抽烟一边讲,烟蒂落满一地。无名氏回忆那些幸福时光时语气中夹杂着羡慕:“每夜从八点到十二点,我要听他哈姆雷特式的独白,长达四小时之久。”
有两个晚上,李范奭讲了他在俄国托木斯克时的一段爱情遭遇。“九一八”事变后,李范奭在东北抗日义勇军马占山部担任高级参谋,一次战役失败,他跟着马部撤退到苏联境内西伯利亚托木斯克。一天深夜,李范奭偶遇波兰少女、中学教师杜尼亚,在战争的空隙间萌生了爱情,他们多次秘密相会,任由爱情之花自由自在生长。但是部队不能长驻,部队撤走后,杜尼亚不能随他而去,最后竟然殉情自杀了……
无名氏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爱情悲剧。到了1943年冬天——距离李范奭讲述那段传奇经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无名氏碰到了一个机会:西安《华北新闻》总编辑赵荫华想在自己的报纸上开个长篇连载的栏目,听说无名氏有此计划,于是硬逼软磨,促成了一部畅销书的问世。
1943年11月9日至29日,无名氏用二十天时间,快马加鞭,写成了他的成名作《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在回忆录中写过当时的盛况:
讵料《北极风情画》一经在《华北新闻》连载,立即轰动西安,当时几乎人手一纸,那一时期,无论无名氏出去理发、沐浴、上饭馆、咖啡馆、进公园喝茶,到处听到有人谈论此书。当时若说西安“满城争说无名氏”,并不为过。
《华北日报》的连载临近结束时,决定出版单行本,计划发行2000册。报纸上发了启事,不到半个月就预约一空。这在西安的出版史上闻所未闻。
爱情不是游戏
1943年秋天,无名氏正在为写作《北极风情画》打腹稿。
他想写李范奭与杜尼亚的爱情故事,可是,那个波兰姑娘的形象始终无法在脑海中丰满起来。这也难怪,无名氏自小长在江南,后来到北京读书,到西安当记者,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任何一位异国女子。他凭空面壁虚构:杜尼亚应该是个身材修长的少女,金发碧眼,嘴唇性感……正当无名氏沉湎于故事中为之痴迷时,一个混血女郎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
她叫刘雅歌,是无名氏终生单相思的人间尤物。
刘雅歌的父亲刘贵斌,中国人,曾任中国驻苏联公使馆参赞。任参赞期间,他娶了莫斯科女子玛丽为妻,生了一儿一女:姐姐刘雅歌,弟弟刘震亚。
抗日战争开始后,刘贵斌调至重庆,任行政院秘书。当时的欧亚国际通道不顺畅,赴欧洲需要绕道香港与滇缅路。重庆政府有意打通这条通道,派刘贵斌去新疆乌鲁木齐,以交通部特派员的名义做盛世才的工作。
谁知道刘贵斌一别之后就断绝了音讯。玛丽带着一双儿女住在汉口,每天焦急地等待,望眼欲穿,仍然得不到任何消息。这个异国女子,带着儿女踏上了万里寻夫之路。
从汉口来到重庆,又从重庆来到西安,前方传来消息:新疆路断,无法继续前行。这一家人只能滞留在西安,母亲玛丽临时在黄埔军校西安第七分校担任俄文教员,女儿刘雅歌和儿子刘震亚进入该校念书,姐姐偶尔也代点课。
无名氏在爱情自传《绿色的回声》一书中,如是刻划刘雅歌的形象:
这个少女杂糅斯拉夫血液,穿一袭鲜绿色西式长裙,有一副相当浓艳的脸。长长黛色画眉,施用眼油、略带晕味的眼睛,玛瑙红的丰腴圆颊,石榴红的嘴唇,上唇薄,下唇丰满,是标准的弯弯水菱形。没有西洋女人的凹眼瞠,高鼻子,一片异国情调,却表现于暗棕色发鬈,淡棕色眸子,和特别白晳的肌肤。她高大的胴体,被一抹鲜绿色紧裹,分外显得饱满,生命洋溢。她神情带点男性气,甚至有十分之二的邪味。
无名氏说刘雅歌身上有“十分之二的邪味”,他应该是有切肤之痛。
无名氏曾经说:“刘雅歌是尾美人鱼,美得很!一条美丽的海鱼,看见它,你仿佛看见大海的美丽,海水的变幻,你可以听见海浪奇妙的声音……”
但是,美丽仅只是刘雅歌的一面,她的另一面是冷酷和无情。
刘雅歌在许多方面与中国传统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据她自己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前后大约有二三十个。她的身体发育得比较早,十四五岁,个头就高高大大。从小时候起,她就不爱和女孩子在一起玩,只爱和男孩子玩。刘雅歌说过一句话,可以代表她的人生哲学:“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没有父亲保护的女孩子要顺利活下去,单靠善良不够,还得靠残忍。”
刘雅歌的美中隐含了一丝杀气,可是无名氏偏偏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杀气。无名氏说:“美女之美,有时似银色月光,水银泻地,一泻即散,不一定真魅,真有迷力。女子若似峰峦,带点山味,乍看虽非女性美,久则透彻酣畅魅劲。沾山气,而隐含杀气,更是翻江倒海迷人。”
实际上,刘雅歌这种阅人无数的美丽尤物,并不是书生气十足的无名氏轻易能够驾驭的。
连李范奭这样的情场老手,也不敢轻易冒犯刘雅歌。有一次聚会,李范奭向无名氏传授情场经验,他说:“战争时期的桃色事件,有时像舞场爱情,不过是一枝烛光,风一吹就熄灭。”谈论到尤物刘雅歌,李范奭脸上表情复杂,“那位混血小姐可不像一般的中国女孩子,她是沧海里翻滚过的大蚌精,阅人多矣,真不好对付。拿我个人经验说,我就从未经验过这样的女人!”
正是在那次聚会上,刘雅歌的老练、媚态、野性以及对男人的驾驭能力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每次聚会,带有异国情调的美人刘雅歌都是众人格外关注的焦点。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包围着她,像星星追逐月亮。李范奭喝多了酒,他举起酒杯向刘雅歌发难:“来,我们为今天宴会上最美丽的小姐,干一杯!祝她永远像玫瑰花一样美丽——但是不希望她像野玫瑰一样多刺!”
韩国流亡者汪祖继站出来为刘雅歌说话:“不行,不行,刘小姐,你不能喝这杯酒。李参谋的话中有刺。”
“同意,同意,我们赞成!”另外几个韩国流亡者鼓掌欢呼,矛头一致指向李范奭,认为他说错了话,要罚酒。
李范奭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刘雅歌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说:“罚我几杯酒,我绝不在乎。现在,我只想听一句话——刘小姐,你说,我该不该罚酒?”
刘雅歌脸色绯红,她并没有逃避李范奭火辣辣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说:“谢谢你的祝词,也谢谢你的警告,来,我们干一杯。”喝完了杯中酒,刘雅歌转过身来,对那些同情她的韩国流亡者说:“李参谋是革命军人。一个革命军人说话,总不免带点革命性,这是可以谅解的,我不赞成罚他的酒。”
圆滑娴熟的外交辞令和手段,让在场的军人们个个口服心服。那一年,刘雅歌的年龄还不到二十岁。
无名氏曾经将他与刘雅歌的爱情故事写成了一本书,《绿色的回音》出版后,当年好友张慕飞说:“其实刘雅歌根本不爱他,无名氏纯粹是单相思。”——事实果真是这样吗?如果仔细阅读相关史料,发现并非完全如此。
无名氏为刘雅歌一家在西安市区找住房,择邻而居,还出钱为其弟弟刘震亚治病,邀她喝咖啡、看电影、吃羊肉泡馍。刘雅歌呢,也经常来找无名氏聊天,谈论的话题多半与文学有关,她还向无名氏借书看,如屠格涅夫的《春潮》《贵族之家》以及无名氏本人的《北极风情画》等。
无名氏二哥卜少夫有一段很好的分析:“无名氏在二十五岁之前,对于交女朋友、恋爱、婚姻,可说未加注意,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他心无旁骛地在学习,搜集资料写作。一个年轻人,很少像他那样的冷静,没有一点罗曼蒂克的意念。我不相信他对女性的冷淡或对女性憎恶,是个禁欲主义者的清教徒。我敢肯定他压抑自己的感情,在他从事的文学工作上,他专心致志,生活的一切,都为了文学那个目标。”
诚如他二哥卜少夫所言,无名氏年轻时虔诚地对待写作,但他也绝不是对美色熟视无睹。在一次人潮涌动的晚会上,无名氏看着刘雅歌像蝴蝶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走到她面前,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感情:“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刘雅歌小姐的眼睛,它简直像一座无底深渊,诱惑人非跳下去不可!”
一阵热烈的掌声以及跺脚声,如轰轰雷声,屋顶差一点全震坍了。
刘雅歌一双艳榛色眸子,此刻确实燃烧起来了。她绯红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名氏,语气热烈地说:“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无名氏先生的声音。它比任何一座深渊更能诱惑我跳下去,为它粉身碎骨!”
刘雅歌的这个表述,可以理解为逢场作戏,也可以理解为吐露心声。
海啸般的疯狂过后,是死亡一样的沉寂。当无名氏还沉浸在玫瑰色的爱情梦幻之中时,《华北新闻》报上刊载了一则启事,像野蜂似的刺痛了他。启事只有简短一行小字:“我俩定于1944年3月12日在西安订婚,特此敬告诸亲友,恕不另柬。麦敬希、刘雅歌敬启。”
无名氏看到这则启事时,一阵晕眩,差一点昏厥过去。
刘雅歌的婚姻像旋风一样开始,又像旋风一样结束了。第二年(1945)五月,刘雅歌突然出现在无名氏面前,他们月夜相约,她向无名氏倾诉:麦敬希为人自私,气量小,他们在一起并不幸福,经常吵架……
那一次,刘雅歌还让无名氏亲吻了她。无名氏无比激动,他说:“我常常回忆你,像回忆一片奇异的色彩。无数个日子,你像一尾鱼,游弋在我记忆的池子里,每一个夜里,我都能看见你的影子……”
然而第二天,那只神秘的野鸽子却又飞走了,无影无踪。
他再次见到刘雅歌是在上海,时间是1948年岁末。那一年,无名氏已经三十一岁,先后出版了《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等畅销书,事业成功,生活顺畅,他该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了。
其时的刘雅歌,犹如一朵凋零的花,容颜憔悴,整个都枯萎了,而且神情还丧魂落魄。她默默坐在无名氏对面,眼中有种凄然欲绝的神色。刘雅歌告诉无名氏,和麦敬希离婚后,又嫁给了曹朗,两个人感情不好,已经分居。眼下她在南京一家电影公司任职。“真奇怪,直到现在止,在我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我真正爱过的人呢!”刘雅歌朝他笑了笑说。
听她这么说,无名氏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很可怜,他的心又一次动摇。
无名氏在痛苦的泥淖中苦苦挣扎。他想拯救刘雅歌,帮助她恢复已流失的青春,让她感受人间的温暖。或者躲避她,任由那朵花在秋风中凋零。他的心,在钟摆的两极荡来荡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午夜两点多钟,无名氏敲响了好友萧涟的门,去征求他的意见。萧涟的一句话,决定了无名氏后来的人生路途:“何必冒这个风险呢?她有勇气能离两次婚,难道就不能离第三次婚?”
第二天,1948年12月31日,刘雅歌来见他,身穿豆绿色绸棉旗袍,脸上显然经过了一番化妆,她用了浓唇膏,性感的红唇很是鲜艳。仅仅过了一夜,刘雅歌的整个形象和情调,和昨天判若两人。
只是无名氏此时决心已定,他冷淡地同她道别,说自己已经买好了回杭州的车票,最多只能陪她半天。刘雅歌神色忧郁,低垂着头,脸上写满了凄楚。那天上午他们去照相馆留影,各照各的,不照合影。无名氏说:“我知道,今天,我们两人谁也照不好相,这仅仅是个纪念。”刘雅歌脸色苍白,黯然点头。
刘雅歌走后,国共谈判破裂,中共大军横渡长江,新中国宣告成立。无名氏留在了杭州,刘雅歌去了香港(后来又辗转台湾去了美国),他们完全被隔在了两个世界。
五十年代初,无名氏曾经写信,委托友人张慕飞去看刘雅歌。此时的刘雅歌已经彻底心灰意冷,她将无名氏的信读完,眼中噙着泪水,忧愤地说道:“信!信!他永远像写小说似的写信。……整个世界充满了火焰,他还在写那些梦幻的信!”冷静下来后,刘雅歌对张慕飞表示歉意:“对不起,慕飞,我没有办法。你写信时告诉他,他记忆中的那个刘雅歌已经死了。我和他之间,除了痛苦,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无名书
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存在着若干个失踪者。1949年以后的无名氏,无疑是失踪者之一。
六十年代,台湾重拍电影《塔里的女人》,作家高阳写了篇文章怀念无名氏:“他在哪里呢?像罗圣提那样在深山中修道,还是在北大荒参加劳改?他可知道他的著作已化作绚丽的色彩、生动的形象,将呈现在广大的观众之前。”
关于无名氏,江湖上有无数传说。有的说他去了南美洲,有的说他躲在新疆,有的说他因精神分裂症住进了杭州的精神病医院里,有的说他在香港新界的一个寺庙里出家当了和尚……直到上世纪70年代,他的二哥卜少夫在香港出版了《无名氏生死下落》,书中收录了1950年—1976年兄弟俩的全部书信,同时出版的还有浸透了无名氏一生心血的《无名书》(六卷),读者这才恍然大悟:神秘的无名氏并没有销声匿迹,他一直在暗中从事地下写作——无论生存环境多么恶劣,从未放弃过手中的那枝笔。
《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出版后,无名氏暴得大名。但是,无名氏并没有陶醉其中,他很清楚那两本书在文学史上的位置。他说道:
《北》《塔》这类书,只是小玩意儿,它们的成功,仅由于当时市场小说太缺少真实情感,而在文字技巧上又不大讲究……我一直是自己极严厉的良心法官,尽管外间不断传来可喜的消息,我却并不因此踌躇满志。这时,日日夜夜,我倒不断焦灼着,不安着,因为直到此时,我还没有写出那本大书:《无名书》。
为了早日写出心中的那本大书,1946年4月13日,无名氏从上海迁居杭州,住进了郊外一个尼姑庵里。
整座尼姑庵空空荡荡,后院有二十多间房子,只住着无名氏一个人。每天和太阳、月亮为伴,寂静的树林深处,能够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无名氏自嘲:敝人姓卜,名乃夫——独夫一个,光棍一条。
他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尼姑庵中默默写作了半年,完成了《无名书》的首卷《野兽!野兽!野兽!》以及第二卷《海艳》的部分章节。1948年,他又卜居南晋一代著名修炼家葛洪息影处葛岑山庄,完成了第三卷《金色的蛇夜》。其后漫长的二十多年间,无名氏匿居于杭州城里的一条陋巷,一箪食一瓢饮,闭门写作,断断续续写完《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之外》《创世纪大菩提》等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了煌煌大著《无名书》。
《无名书》的前三卷刚刚完成,新中国成立,无名氏再也不能公开发表作品了。此时他并没有参加工作,而是靠香港的二哥卜少夫寄钱维持生活,继续写作尚未完工的巨著《无名书》。
在给二哥卜少夫的一封信中无名氏写道:
最近的生活,真是感慨万千。要写,真是永远写不完。我的灵感永远洋溢着……如能预期完成这个多年计划,我相信无论在艺术上、思想上,对中国和世界总有涓滴之献。
无名氏有着极其强烈的创作欲望和冲动,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艺术迷宫中,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从他身上,竟然看不出多少时代大潮冲击的痕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社会形态进入到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无名氏曾数次遭遇抄家,也曾被关押起来,要他交待历史问题。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却从未有一天放弃过地下写作。即便六十年代下放农场劳动期间,无名氏仍然偷偷完成了《创世纪大菩提》的初稿。
六十年代后期,他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倾尽全部心血写成的《无名书》书稿也被没收,无名氏悲痛欲绝。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后,他心灰意冷,静静地坐在门前的运河边上,盯着浑浊的河水凝视许久。无名氏神情呆滞,他并不想跳下去,只是一个人在独自思索哲学命题:这片河水流了一千多年,为什么个人生活竟改变得如此缓慢?
“一切都是命!”无名氏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现在有点相信宿命论了。
幸运的是,随着“文革”的结束,抄家收缴的厚厚一摞书稿终于物归原主。无名氏喜极而泣,经过认真考虑,他决定将书稿寄给香港的二哥卜少夫,后来终于得以出版。
建国后的文学作品,以革命现实主义为主潮。尤其是进入六十年代中期后,文艺园地一片凋零,只剩下几个红色样板戏和《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之类的遵命文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无名氏和他的浪漫主义巨著《无名书》的存在都是异数。
对《无名书》的评价,向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无名书》是国宝级的巨著,是中国但丁创作的《神曲》。也有的认为并没有那么高,甚至还有完全相反的评价,认为满纸呓语,不堪卒读。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从众从俗是最容易做到也最受欢迎的存在方式,而超凡脱俗是一种难得的品性,需要某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否则,将难以抵御世俗流弊的侵袭。《无名书》的追求,显然与历史潮流不合拍。其社会价值与革命现实主义主流文学差别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无名书》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起着预示和警示的作用,它复杂深邃的内容和巨大的艺术探索的独创性工作,需要时间让人们慢慢认识和消化。
归程何处
有人说,无名氏一生都在恋爱。此话不虚。
1941年,无名氏在重庆韩国临时政府担任客卿期间,认识了美丽多情的韩国少女闵泳珠。他写下了自己初见她时的一瞥:
你穿一件天蓝色布袍子,缠着黑地白格子围巾,玲珑像一条小龙,大眼睛光芒四射,掠着我,磁铁似的吸引我。我几乎不敢逼视你。从你身边走过去了,我又好几次转过头,但你却像神龙似的不见了。
无名氏在苦苦的相思中备受煎熬,常常夜半醒来,想念她。月色如水,无名氏匍匐着身体,脸庞紧紧贴在软软的枕头上,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好梦易碎,由于韩国临时政府中的几位元老坚决反对中韩通婚,无名氏的初恋结束了,他像一只孤雁离开重庆,远飞西安。
在西安,无名氏遇见刘雅歌,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恋。
与刘雅歌分手后,无名氏隐居杭州慧心庵闭门写作期间,结识了一位爱好文学的女画家。她称他为罗米欧,他称她为朱丽叶,两个人鸿雁往来,笔下是写不完的绵绵情话。遗憾的是,不久,“朱丽叶”患上癌症,香消玉殒。
这之后,无名氏又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女子叫赵无华,是著名画家赵无极的妹妹。赵无华热爱文学,仰慕无名氏,如果两个结合,也许是一场完美的婚姻。可惜天不作美,赵无华患上了肺结核,过早去世。若干年后,无名氏回忆那段往事时说道:
1950年5月9日至8月1日,在清幽的葛岭山麓,我和无华做了三个月的活神仙。不折不扣,那是人间天堂,纯粹精灵生活,绝对的灵的沉酣,正像不断扑眼的四周湖光山色一样,又缥缈,又空灵,又诗意!这是我此生唯一消受的深刻幸福,我也算真正销魂的恋爱过了!
无名氏的第一个妻子是刘宝珠。1954年7月15日,无名氏在杭州与刘宝珠结婚,那一年他三十七岁,她二十七岁。
刘宝珠是卜家领养的义女,九岁来卜家,一直与卜母相依为伴。她对卜家有感恩之情,建国后处境也十分孤寂。以前无名氏并没有太注意家中的这个妹妹,直到一次偶尔邂逅,蓦然发现身穿黑白细格子旗袍的刘宝珠越长越美了,“这样的美人,竟是我的未婚妻……我有点不敢相信。”无名氏在日记中写道。
“文革”时期,无名氏被捕入狱,组织上找刘宝珠谈话,严令她划清界线,站稳立场。1973年1月,他们的婚姻终于走到头了。
1982年岁末,无名氏离开大陆,辗转到达台湾。这之后,他又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婚姻。女方马福美,祖籍山东临朐,毕业于台北师专音乐系,是无名氏的热心读者,对其作品有疯狂的偏爱。结婚时,两人年龄相差四十一岁,无名氏兴奋地感叹:“幸福像一条闪电,悄悄亮在了我的身边……”可惜十年后,两人的感情彻底破裂,夫妻反目为仇,离婚后,马福美依然不依不饶。甚至于在无名氏去世后,她不仅拒绝出席治丧仪式,还出版了《单独的新娘》一书,尽其所能揭死者之短,对无名氏鞭尸,令人心寒。
有人说,无名氏做人最大的失败,是他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许事实果真如此。人不疯魔不成神,对于这么一个潜心营造自己的艺术迷宫的人来说,他的人生短板希望这个世界能够谅解和宽容。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