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的提升与精神的重建
2016-01-04刘波
刘波
新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诗人将视野投向了“火热的现实”,因为选择无限向上或注视“远方”,已无法应对这瞬息万变的复杂世界。现实的诡异和无解,没有让诗人们变得明晰,反而是更加困惑了;时代的瞬息万变,让人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但我们不能不去理解,只有朝向现实或历史内部更深层次的挖掘,方可寻求一条在艺术与现实之间融合的路径。在面对这个时代的残酷和过往历史的冷漠时,诗人们到底要以何种心态来写诗?在写诗过程中又如何从直白的现实中走出来,对接某种诗歌独有的神秘精神和隐性力量?这些都会涉及到需要不断重建的诗歌精神,只有让这一精神保持某种恒定性,新的诗歌美学景观才会重放异彩,尽显高度。
诗人在以什么心态写诗?
经历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会转型,一部分曾参与并创造了诗歌“黄金时代”的诗人放弃了写作,还有一些则处于休整状态,或干脆转向了其他文体的创作。“诗人在巨大历史事件的压力下出现了失语,诗歌要幸存必须调整语言策略,最重要的调整是转向内心,转向对诗和语言本性的再思考。”[1]这正是很多诗人在1990年代所调整的方向。新时期诗歌的一度沉寂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特殊的历史语境。部分诗人的失语,是一时找不到出路的无奈,可又何尝不是对当时社会氛围的某种回应呢?时过境迁,在受到一定程度的压抑之后,诗人必须找到释放的渠道,而1990年代末期的几场诗歌论争,当为1980年代“灿烂”精神的延续,有人认为是诗歌式微之前的回光返照,还有人则认为是一场新的诗歌繁荣大戏的序曲。不管我们对此抱有何种态度,诗人经历了时代大潮的起落后,在新世纪确实回到了自己写作的常态,于边缘处坚守诗的“无用”。
对于诗之“无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说过一句话:“我未能做任何事,除了诗歌。在诗歌中,我没有做任何事。”[2]这种诗的“无用”,诗人将其清晰地表达出来了。抱着“无用”的心态来写,可为诗歌在当下寻找一条大道,否则,只会在功利化心态的驱使下,让其成为发泄情绪的工具。因此,诗人不应是短视的,一旦有志于这项“无用”的事业,就要去接受抵制浮躁的挑战,耐心是对一切短平快写作的抵抗。它需要考验的,不是激进和保守的问题,而是诗人能从现实和想象的融合里挖掘出多大的诗意可能。“诗是由那些天生能写诗的而注定要写诗的人创造出来的。在我们的时代,诗人是心灵的职业而不是社会的职业,诗的创作者都不可单纯地生存,都必须寄身在各自的社会角色里,来种植和呵护自己的莲花。”[1]写诗是精神之事业,它不可能完全用来换取物质意义上的谋生之利。自新诗发生以来,我们似乎就没有过“专业诗人”的说法,因为诗人一旦职业化,它所带来的不是身份的合理化与自我认同,相反可能是一种心灵上的羞耻与障碍。即便诗人表现得纯粹,也可能让人误认为是天真和幼稚,但只要他的思考和书写对得起诗歌所要求的那份尊严与立场,其文字就可以担当美学的重任。
诗歌写作不一定完全源于人生的冲动,很多时候其实是来自于个人内心的冲突与困惑。这种冲突与困惑可以是语言表达上的,但最终都会通向某种精神的内核,那正是思想产生的源泉。艾青曾有过这样的感慨:“某些诗篇,看去好像用了很大的力量写成的,但当你看完了,那里面既没有一贯的思想,没有一贯的情感,也没有表现那思想与情感的起码的技巧。”接着,他对“诗人”和“写诗的人”作过划分:“前者是忠实于自己的体验的,不写自己所曾感受的悲欢以外的东西(却不是专写个人的悲欢);而后者呢,则只是在写着分行的句子而已。”[2]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是否将自己放在了诗歌里面,是否用“真心”在写作,这也是“诗人”与“文字匠”的区别。笔力深厚和专业精神,越来越成为衡量诗歌的标准,能够与之抗衡的,除了语言的要求外,就是我们内心的境界。诗歌的活力呈现,对语言要求的是打破束缚,进入自由澄明之境。其实,多数诗人都很难做到,戴着镣铐跳舞已经成为了习惯,只要松弛下来,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松懈、怠惰与无力。因此,很多诗人长时间维持在一个低水平重复阶段,看不到写作的预期和前景,以及在困惑、疑难裹挟下的厚重。困惑并不是要为追求复杂的诗意所累,或受制于某种集体与公共的抒情,它或许就是内在的拷问和自省。
诗人到底要以什么心态来写诗?或者,诗人要以怎样的姿态来应对这捉摸不透的语言世界?盲目的自以为是无法解决问题,但走极端写作之路,也并非最佳选择。在清醒的基础上寻求难度,应是诗人们角逐语言之战的根本。符号化和风格化一直让很多诗人孜孜以求,因为那是经典化的前提与保证,然而,一旦进入此境,持续性写作可能就会成为难题。有读者批评当下诗歌无新意,诗人们也抱怨创作环境不好,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诗人最终要承担责任,其文本决定了读者对诗人的身份认同和美学接受。很多人的抱怨,其实是寻求一种释放的快感,同时,也在享受“抱怨的乐趣”。我们可随意说诗歌应该怎么样,或不该怎么样,一方面在竭力遮蔽,另一方面又在无节制地暴露。面对这种矛盾,诗歌暗藏的危机只有清醒者知晓:诗歌现在不仅仅是“到语言为止”了,它应该在语言创造的基础上通向更深的深渊,这道深渊在于诗人想要挖多深,其真正决定于创作背后的精神高度。
语言创新是诗歌的原点,越过了原点就直接到达潜在的主题,那是诗人冥冥中的目标,带着耐人寻味的冲击力和个性化。面对生活、现实和反抗的主题发言,不仅要对语言负责,还要承担及物写作的启蒙之职,要与诗人的精神取向求得一致,那是诗性正义的觉醒和张扬。“重建诗的良知,是指诗中应有深切的人文关怀,有对人性的深刻开掘,有思想的光芒,有厚重的历史感。”这些对个体的诗人有什么样的要求?诗人如何在自我警醒中看清个人与时代对接的诗意?“重建诗的良知的努力,要求诗人有一种大悲悯的情怀。他不仅是体味着个人的苦难,更要有一种为人类承担苦难的勇气。”[1]良知和承担,对于公民诗人来说应该是一种自觉,而不是被动的美学选择和价值判断的问题。这种诗歌伦理的实践,不是靠使命意识和强迫压力来敦促,它在于内心自觉和理性的接受。
对于写作,有诗人说自己只提供文本,不提供思想。诗歌是否就与思想没有任何关系?真正的审美与思想的流露是否就势不两立?抽离了精神细节的诗歌写作,很难在纯粹技术调整和语言高蹈中获得读者长久的青睐,因为它缺少精神的难度,诗歌的力量不是朝下的,而是轻飘飘地浮在词语表层,无法让思想沉淀下来,获得立足的深层次内涵。不管是悲剧入诗,还是喜剧入诗,最终都要让我们获得一条接受的渠道,它联结着诗人和读者之间内心共鸣的部分,那可能是同情与怜悯,也可能是质疑和批判。“至今我还记得在城市车灯的照耀下,/那个小女孩无畏、天真的眼睛。/我慌乱的心需要停留在那里,/我整个的生活都需要那双眼睛的抚慰、引导”(《致无名小女孩的一双眼睛》)。读杨键这首短诗,我很快想到了希望工程形象代言人苏明娟的那双大眼睛,带着某种向外的怜爱与渴求,让人无法拒绝和遗忘,看过之后能永远记住。杨键笔下的那双眼睛,或许对于有过如此人生体验的诗人来说,更显出独特别样的意义。这样的入眼入心乃至入魂之作,才是生活对诗人的馈赠,它来源于一次不起眼的经历,融汇了语言和想象的创造,能成就一次诗意突显的契机。如果一个人太过于追求远方的诗意了,不妨回头考量一下现实,让自己不至于走火入魔。“写作,要避免堕入虚无,就必须不断获得现实感。”[2]虚无感容易让诗歌滑向某种无力的困境,而诗人如能从不着边际的玄想回到时代的现实语境,写作也就显得不那么凌空蹈虚和轻飘浮滑,当然也会更富质地与力量感。endprint
现在,有的诗人虽然在持续写诗,但他因为倔强的审美,站到了诗歌的反面,成为了诗歌潜在的敌人。因为一种狭隘的美学观念,他写的可能与我们所能理解的诗格格不入,却还在强调:如果我写的是诗,你们的就不是。这绝对的二元划分,让某种言说的极端成为了诗歌哗众取宠的靶子。
隐喻和神秘力量的呈现
以何种心态来写作,一些诗人还纠结于自我和读者对新诗的接受,此点近百年来就因标准问题而争议不断,至今也未形成定论。何谓诗?诗,志也。这是《说文解字》里对诗的定义。《尚书·尧典》有“诗言志,歌永言”的说法,《庄子·天下》也曾言“诗以道志”。《毛诗序》里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与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古代社会士大夫以诗作为抒发志向的载体,成为一种日常的言说方式。诗歌在古代属于人们的一种信仰,大家皆可通过诗来表达自己,人生就是由诗组成的一场场精彩的言说。我们现在的新诗,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语言游戏,而没有承担其他功能。关于批判,关于载道,皆由散文、小说等其他文体替代,我们无法再为诗歌赋予更多社会价值了。既然诗歌是言说宗教的,那它富有某种神秘感,就可相应地获得合法性。诗歌的本质在于通过最精练和最具创造性的语言表情达意,所以朱熹才在《诗集传》的序言里说:“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诗言情的本质,所呈现的就是文学的常道,但内里暗藏着某种无可捉摸的神秘力量,那是一种潜在的生命发现。
历来就有一种说法——诗歌源于巫术,因为巫术表演过程中的那些祷词和咒语,正是诗歌追求的陌生化与新鲜感所需要达到的效果。从这方面来看,诗歌源于巫术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依次类推,诗人也应该具有巫师幽灵般的姿态和风范,他们的语言之所以具有巫性,皆因这种独特原始的审美。当一个诗人冥想中的创造力投射到语言上时,他其实就参与了审美的过程,这种审美不是低俗的,而是有层次的,带着超验主义和文化至上主义色彩。“诗歌表达的是我们不可能拥有之物的本质;它最终的意义在于:一切‘此刻都不可能。”[1]这样的言说,似乎明确了诗歌在彼岸的处境,那么诗意有确定的时候吗?它由词语构成的暧昧和模糊,更多时候进入的是不确定性和可能性,因此,诗歌的困惑没有标准答案,它只通向一种趋于复杂的“单纯之境”。
虽然新诗经历了九十多年来一系列的革新,诗人们至今仍在文学场域中苦寻自己的位置,有人抱团取暖,有人踽踽独行,有人返身传统,有的激进不止。一些诗人尝试过各种风格,少数诗人在自我修正中获取了真经,更多的人仍然遍寻不得。然而,不管语言有着怎样的直白和祛魅,其诗意的效果是抹不掉的,尤其是抒情的本质,会紧贴着文本语言的中心,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左右的规则。布罗茨基说:“一首诗的抒情性其实就是诗人营造的乌托邦,它能让读者意识到自身的心理潜能。”[2]而抒情诗的神秘感与超验性,正是其诗性魅力所在,隐喻的修辞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视。“隐喻成为了现代诗歌那无拘无束的幻想最得力的风格手段。隐喻向来是为诗学变革服务的。”[3]隐喻为诗歌增加文学色彩提供了指令,同时也树立了一种规则,确立了一个传统。拒绝隐喻,或许就只是一个时代的反叛之辞,当直白如水的书写成了真正诗意的障碍时,“反诗”就可能是一种反动。
我们主张诗歌不玩语言游戏,不故弄玄虚,并不是拒绝隐喻。明代“后七子”之一的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诗不可太切,太切则流于宋矣。”他的意思是说,写诗不可太直白,也就是说不可太实,这样容易陷入宋诗那种议论过度的弊端。诗歌还是得有一种“留白”的深长意味,与“实”之间有一段距离,或隐喻,或婉约,即便豪放,也是那种带有浓烈诗意的奔腾之感,而非格言警句式的高调之论。在其他体裁的文字中,直白或许是一种力量,而在诗歌里,过于直白可能就丧失了诗意的迷醉感,那种我们需要达到的生动、神秘和巫性,可能正需要在隐喻的世界里完成。隐喻不仅与想象力有关,同样也联于诗人的视野与眼界。有的人想象力很丰富,但他的人生经验有限,只好在漫无边际的空想中绕圈子,而走不出幼稚的境地。如何让笔下的隐喻和现实达成艺术的可能,这里面潜藏着秘密,它关涉阅读、经验与深邃的思考。如果一个诗人带着纯粹消遣的目的来写诗,他的想象世界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可能很炫目,但没有穿透力和历史感。也就是说,即便写得有模有样,也可能只是一个表象,没有“人生经验”参与的那种成熟,我们很难从中领悟。
史蒂文斯说:“诗歌与单纯的想象力不是一回事。没有事物是单纯的。事物存在,是因为彼此的关联和互动。”[1]这种互动,可以说就是语言和人生经验的互动,也在于隐喻在多大程度上能被诗人所运用。它的理想状态源于诗人更深层次的写作体验,以虔敬的态度对待诗歌,而非功利或无所谓。隐喻和人生经验的互动,是随着诗人的写作深化不断更新的,这一更新的过程,也是诗人的写作潜力不断被激活的过程。何以艾略特说一个诗人到25岁之后要继续写作的话,不完全是靠想象力,而是依靠经验,这时必须增强自己的历史感。这也是史蒂文斯所认为的诗歌与单纯的想象力不是一回事的原因。越过了青春期的激情写作后,仍然坚守在诗歌现场的,或多或少都已具有了持续写作的能力,即开始用经验写作。从想象写作到经验写作的过渡,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能否顺利直接取决于诗人在想象与经验上结合的程度。如果这两者结合得很好,再配以文字表达的准确与精彩,那么这种过渡就是持续性写作的重要保障。当然,这里也涉及到一个诗人的理想:你究竟想通过诗歌写作完成怎样的美学实践?
有的诗人野心勃勃,而有的诗人随遇而安,当然,还有更多人则在写作中寻求一切可能表达的机会,言说理想,描绘场景,彰显价值。“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找到喜悦——像游泳、写作、看日出日落,或者像谈恋爱等等。不过我的生命重心是文字的存在,在于把文字编织成诗歌的可能性。”[2]博尔赫斯的理想,就是不断寻找“把文字编织成诗歌”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说起来简单,但寻找的过程不免复杂,端赖于诗人以什么样的心态来融合非凡或对抗平庸。融合与对抗的写作,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诗歌的力量,它是隐喻、想象和经验所合力完成的使命。endprint
诗歌作为诗人的语言宗教,它关涉信仰的力度和深度,技艺的表达不会永久性地表露在文字外面,到了一定时候,它必定内化为主题的一部分,且联于诗人的写作自觉和迈向成熟的高度。过于注重形式的写作,其力量的显现必定受损,只有将形式与内容作充分结合之时,诗歌的元气才会得以激活。神秘力量源于诗人的感觉和重建一种诗歌精神的努力,它不仅是想象世界的描绘,也是人生经验佐以隐喻的语言创造。
当代诗歌精神的再生与重建
诗歌如果首先在形式上就给人造成了障碍,那么对其的接受或许就被人为地阻止了:你不可能指望读者会耐心地拨开层层语言实验和玄学神秘的外衣,去欣赏内部的那点风景,除非他有超强的毅力和耐性。一般来说,能让读者读下去的诗,必须以简洁的方式引入,而不是用繁复的形式将之挡在门外,然后抱怨说读者不接受、不理解。我相信,很少有人的诗歌是完全胜在形式和技艺上,只有形式和技艺彻底融在了内容里,让其显现为“无形”,作品方可为人所接受。我们常说的“炉火纯青”,其实更多指的是技艺和形式,它不是外露的、张扬的,而是内敛的、无形的,这能让作品冲破形式的禁锢,成就一种干净的经验之诗。干净的诗是真实的,它对于真实的价值判断是基于某种精神的信仰,而且是建基于思想之上。因此,诗歌精神不是一种高蹈的智性表演,它可以是笨拙的,但更应是瓷实的,能经得起不断质疑与阅读。诗人的写作体验有时就是在对诗歌精神的不断追求中完成的,似乎是一种使命感的呈现,它有时需要经验的参与,有时又需要想象力的联手,或者是二者交融后的创新。
“诗歌的精神需要一种围观,也就是说/不要太清高,要当得起狼藉,当得起/耳顺者的聒噪,如你所说,诗是/一种蓝,但这不是唯一的/说辞,因此它仅供收藏,仅供/自我教育。”(朵渔《对话》)朵渔以诗的形式道出了诗歌精神的本质,这在对话中完成的言说,仿佛是为诗人所下的定义,富有诗性但不乏明晰。诗歌的精神并不是最终通向深不可测,它应该是让我们获得共鸣,哪怕这种共鸣是短暂的,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过于理性的写作,肯定不是诗歌的终极追求,它需要感性的综合,最后呈现为智性之境。具有承担意识的诗歌精神要求诗人寻求写作的难度,真正的难度方可显出诗歌精神的重要。
其实,诗歌写作与技艺很大程度上和主题有关,二者的结合是一次经典写作的开始,当互为表里的创造由外向内进发时,不管是直白其心,还是隐喻象征,都要联于我们的日常思考。“好的诗歌即便是写一滴水,也必将与海洋天空有关系,也会与人的情感人性有关系。写好一滴水,未必不是对现实的发言。”[1]现实并不是诗意的敌人,如果运用得好,它会成为诗歌发生的精神源泉。更重要的是,它还会将那些困惑与得失转化为写作的无限可能。我们的诗意并非遥不可及,如果诗人只是一味地将诗性的范围定于远方,那样必定会导致虚妄,单一的诗美所带来的,就是对高处的无限向往。然而,无论高处有多美好,它总要回到人间,不是说一定要接地气,至少它应该在水平面上与我们的内心相联。我们对诗歌的理解,就是建基于语言创造上的精神共鸣,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其最终的个性体验,都是立足于一种坚韧的立场和自由的风度。阿多尼斯认为,诗歌的意义在于撄犯,“要进行这样的撄犯或撼动,其首要条件便是自由——批评、发现与表达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一种无休止的运动,不仅超越外部的界限,而且不停地超越自身:重新审视自我行为,在观念和行动上永远立足高远。”[2]当然,诗人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外在自由,而是其内在的心灵自由,那是决定他能否撄犯的根本。如果自己已经降格屈尊,卑微地写作和发出甘受奴役之声,那样撄犯和撼动只能是一种伪装。在自由的表达里审视和超越自我,才能真正达到灵魂的精神高地。
崇尚自由的诗人时刻准备流放自己,这种流放是精神的流放,流放到主流之外,那样,他才可看清前面的路并非坦途,而是充满了荆棘。当诗人面对困境而无法获得现实解决时,精神的迷惑随之而至,思想回应也就登场了,它可以是叛逆乃至颠覆性的,只要诗人对书写对象抱以真挚的理解,创造也会呈现出亮色。“诗人有一个特权:可以从自身的痛苦中获取愉悦,然后将其归还给世界。”[1]但有些诗人虽然写作的时间不长,可能已“著作等身”,大量自费出版的诗集堪称“辉煌”,但他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仍然是诗歌的门外汉。我并不是反对自费出版诗集,而是有些人的诗到底值不值得自费出版?自娱自乐是人的权利,但当一个人以诗歌的名义来寻求悲壮感、来撒娇,以此获得同情和理解,我觉得大可不必。诗歌不管有多少读者和受众,它应有的位置已经在那里,不增不减,固定的读者,相同的层次,诗人也就是不卑不亢地坚持创造,带着守护的力量,带着自信的努力,其文字自会回报诗人。
于坚说:“新诗三十年最重要的品质正是它的孤立、它的不被理解,新诗在黑暗中坚守着大道。”[2]确实,“孤立”和“不被理解”就是当下新诗的遭遇和处境,它是被遮蔽甚至被阻挡在主流文化之外的,这样的边缘化,或许成就了其难得的品质。然而,并不是每一个诗人都在黑暗中坚守大道。虽然于坚一直在坚守诗的“无用”之道,但更多的诗人坚守不住,他们要么持守着一种小道,写小诗,抒小情,或者纯粹玩语言实验,要么就彻底放弃了,因为诗歌多数时候敌不过物质的诱惑。放弃有时可能意味着背叛,有的诗人不仅放弃了,而且站到了诗歌的反面,成为了诗歌的潜在敌人。网络时代,有的诗人写得多,可多并不代表写得好。写作的高下最终比的不是数量和见面率,而是作品的精神内涵和美学高度。“存在意义上的诗也从来不是一个数量的问题。如果我们想走一条远路,如果我们依然想保持‘写作的难度,那就需要相应的耐力。”[3]只有耐力的持守,才可达到诗歌美学的制高点,这期间可能会进入某种混乱的秩序或写作的怪圈,但恒定的诗歌精神不会随意改变,它是由人性通向心灵深度的抚慰,是精神的调节剂、思想的催化剂,以及某种信仰的逻辑之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下诗歌也不可能达到遍及乡野、人人皆知的程度。这种梦想,对于一个埋首写作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奢望。因此,诗歌守于边缘,应是其常态,否则,喧嚣中求得一方宁静之处,当为诗人的首选。这无用的文字,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种兴趣、雅好,而对于读者来说,则不失为一剂疗救的药方。诗让我们的内心在浮躁的时代不至于那么庸俗和功利,同时还能享受汉语之美,这其实也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们不再奢望诗歌能为时代和社会带来多大的改变,在强大的物质诱惑面前,它甚至改变不了人心,更无法去推动一个时代的进程。诗歌的功能,也就决定了它只能以文字的方式影响个人和群体,它是一种精神的、审美的介入。而诗人就不同了,他有担当,那是他的公民意识在起作用,而非诗歌这一文体让他具有了求真意志。所以,在时代病症和社会困境面前,诗歌本身的力量可能是微弱的,但对那些有着公共知识分子情怀的诗人来说,他们应该能够为自己的文字增加介入的难度和质感,让其富思想力量。所以,当此时代和环境中,对于诗歌和诗人,需要区别待之。我们不强求一个诗人去写什么样的主题,那是他选择的权利,然而,当一个诗人明目张胆地去美化谎言,或大言不惭地追求个人破坏性的理想时,这种书写就值得警惕,更当引起我们的反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