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景
2016-01-04
“我再也不去啦!”姐姐说。苫百棚四面吹进来凉爽的风。水泥场院上除了那台锈迹斑斑的扬场机,已经没有了摊晒的粮食,麦子全部装进麻袋里,成垛的麻袋堆在苫百棚下面。妈妈用一根树枝沾着红色油漆往麻袋上写着种子两个字。“这些种子明年够不够用?”爹看着妈妈写字。“明年。”妈妈停下来,想一下明年要用种子的数量。“写吧。”爹没有让妈妈说下去。妈妈又写起来。爹一直等着妈妈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拎着盛满油漆的小桶,妈妈拎着滴答着油漆的树枝,他们并排走出苫百棚。装上车的粮食停在场院外面的道路上。马军坐在麻袋上面,冲着这边招着手。“哎哎哎——”他边招手边站起来,胳膊在头顶上挥舞着。
“我再也不去啦!”姐姐说。姐姐站在一片阴暗的影子里面。初升的太阳把苫百棚的影子打到场院晒场上。姐姐的脸紧绷绷的,背朝着准备启程的拖拉机。“妈!”姐姐叫住从身边走过的妈妈。“你怎么还不过去?”妈妈停下来。爹没有停下来。“妈,我们不去了。”姐姐说。“不去哪儿?”妈妈看着她。“不和他们一起去了。”姐姐指着场院外面的拖拉机,她都懒得说出拖拉机要去的地方。“这不行吧!”妈妈显得踌躇不前,两只手来回搓着手指头上面沾上去的红色油漆。搓完油漆又挠头发,好像头发里也沾上了油漆。“我也不愿意去。”妈妈说。她的脸上跟着阴沉下来。“你去看看,”爹已经走过来,他把油漆桶放到链轨板上,“她们到底想不想去!”爹让我去探个究竟。我扣上挡泥板,正准备往油箱里加满柴油。“你放下我加油。”爹又在催我。我放下柴油桶,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柴油,迈过场院外面的一条排水沟,朝她们站立的阴影走过去。“快过来,”马军又坐回到到麻袋上面,“快过来呀!”他不停地喊着姐姐。我走了一半,还没有接近她们站立的阴影,妈妈迎面走来。她的脚步显得沉重,显得不愿意往前走,在水泥晒场上踢踏踢踏拖着地。“不去就不去!”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扭过来脸对我说。她说的不去就不去我知道指的是姐姐,她的脸上挂着犹豫不决的表情,说明她也不想去,但她是妈妈,她不是姐姐,她就不能像姐姐想不去就不去。我知道,但我没有问。我跟在妈妈后面回到拖拉机跟前。“不去就不去!”她对爹也这么说道。爹也没有问,他和我一样明白是怎么回事。
“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马军说。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我说。
“不能叫她一个人呆在家里。”马军说。
“你想陪着她?”我说。
“是吗?”妈妈抬头望着坐在高高的麻袋上的马军。
“上车吧!”爹说,他已经坐到车里。
妈妈手把着车厢板,脚蹬到拖车的胶皮轱辘上面,往上一用劲儿,身子贴到车厢板上,一只手把着一只手伸上去,等着车上的马军拽她。马军没有看见妈妈伸上来的手。“马军!”我喊他一声。我跨上去一步,推住妈妈的后背。马军这才抓住妈妈的手,用力拉上去,妈妈踩住麻袋,一层一层地踩上去,和马军一起坐在摞起来的麻袋上面。
“我也下去!”马军站起来。
“你不能下来。”爹一直伸着头朝后面看着。
“那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呆在家里。”马军看着爹。
“妈,你往里面坐一坐。”我说。妈妈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背朝我坐到后面的麻袋上。
“你不去可不行,”妈妈扭过头说,“我们谁也不认识粮库里的人。”
“那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呆在家里!”马军挺直身子,往前面伸着头,仿佛要从上面飞下来。“那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他非说是有人叫她呆在家里。不说是她自己愿意呆在家里。
“她又不是两岁小孩!”我说,“我开车?”我又问爹。“你别上来了。”爹说。他坐在驾驶室里面目视前方,把油门加大,机头往前蹿一下。爹弯下腰,把操纵杆压下去,机车原地调过头,链轨板哗啦啦地响起来。
“等我上车!”我拍着从我眼前驶过的机车门。
爹探出头冲我喊着什么话。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还有脸上的表情也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话。因为水箱上面的烟囱正突突突地喷涌着黑色的油烟,加上发动机也在突突突地响着,这些声音压过所有的声音,我们好像置身于沸腾的开水之中。
“你留下来!”爹把油门减小,我才听见他对我说的话。再说也不用去这么多人,我马上就想到。爹又加大油门,拖车也从我眼前驶过去。妈妈和马军脸朝后坐在上面。马军指指自己指指我又指指场院的方向,两只手来回地在我们之间比划:把我比做他,把他又比做我。意思是让我们俩调换一个位置,这样他好留下来,这样我好替他去粮库。我没有办法,只好看着他满脸焦急地比比划划着,拐到苫百棚后面,消失在一片玉米地中间的道路上。拖拉机的声音还能听见,是链轨哗啦哗啦滚动发出的响声。地上留下一片鲜红的东西,又稠又黏,这是油漆,刚才爹把它放在链轨上,履带转动起来,一桶油漆全部扣在地上。
现在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啦。我和姐姐回到家里,坐在房子前面的树墩上面,脸朝后看见他们家开始往墙上抹泥。姐姐脸上的愁云消失殆尽。她在场院等车和那种哗啦哗啦的履带声消失以后,才从麻袋后面走出来。她就好像从深渊里解脱出来,咕咕咕地散发着笑声大声对我说:“我讨厌粮库!”“马军是粮库人,”我接她的茬说。“讨厌!”姐姐还是说她讨厌。“他可一步不愿意离开你。”我想对她说一说坐在车上焦急不堪的马军。“嘁——”姐姐嘁一声,表示她并不把他当回事。那你还和他叽叽嘎嘎,我想起他们趴在一起叽叽嘎嘎情景。“讨厌!”姐姐又喊一声。脸红了一下。还有那两个鱼。两条金光闪闪的鱼逛荡来逛荡去。“讨厌!”姐姐把它们摘了下来,在手里掂来掂去,好像它们已经死去。
“他们家的房子要比我们家的房子好!”姐姐不再惦记跳动的鱼。她站起来离开树墩。他们家的房子四面搭上一圈架子,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国顺站在木板上,一只手里拿着木制的托泥板,另一只手里拿着抹泥的抹子。抹子把托泥板上的泥铲起来,往铲掉墙皮的墙上抹开来。一堆土已经变成和好的泥,堆在薅掉荒草的院子里。庄永霞穿着三杨的背心儿,用锹把泥端起来,端到搭好的木架子下面,举起来扣到托泥板上。托泥板抖了一下,泥从上面掉下来,掉到地上。你的手腕用点儿劲,庄永霞把掉到地上的泥撮起来,又扣到托泥板上。这回国顺用双手托着才托住。“快一点抹!”杨香在催他们快一点儿干。她自己干不了什么活!她好像连坐下来都费劲儿,腰往后面挺着,挺成一个月牙形,前面的大肚子把她压过来,要压得她躺到地上。“你坐着还不闲着!”国顺说。“我看你不用劲儿。”杨香说。“你就别催了!”国顺把泥慢慢抹开,“平不平?”他问杨香。“你还不让我说,”杨香说,“平了。”她看一看又说。国顺面前那面墙抹出来大部分泥,新鲜又湿润,泥里面混进去防止龟裂的麦糠和铡短的稻草,横一道竖一道沾在墙上。后山墙抹上的泥要比房前抹上去的湿一些,因为房后照不到阳光的关系,阳光总是先照到房前,然后再照到房后,已经没有什么威力。我跟着姐姐走过马棚走过菜地,看见房前抹上去的泥里的水分蒸发得差不多了,泥的颜色不那么湿,有些变白,有些让我觉得不再是我们家的东西。因为看不到任何我们熟悉的迹象,那些迹象已经苫在房顶的苫草下面,已经抹在新鲜的泥下面。要是不苫房顶不抹墙泥,光是光秃秃的房架子光是残垣断壁,我会觉得它是我们家的东西。苫上房顶抹上墙泥就不再是我们家的东西。这种感觉真奇怪!姐姐不再说房子,不再像我们第一次和他们说到房子时那么理直气壮,不再称它是我们家的房子。她在和杨香说话,在问杨香的肚子,说她的肚子就像说我们刚才经过马棚,马棚里的那匹马。杨香也没有反对,那匹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的样子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一点也不疼?”姐姐问她也像问那匹马。“有时候里面总动弹。”杨香说。杨香明显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我们看不见她的眼睛里面闪烁着的光亮,它们是那么的驯服,就像是那匹马的驯服,见到我们显得陌生显得茫然,显得不是原来的马,不是原来的杨香。她真像那匹马!一匹那么驯服的母马!母马也像她,她也像母马。姐姐怎么说她也不起作用,也不能叫她不驯服起来,那匹马怎么也不能叫它不驯服起来,他们有些东西一模一样。庄永霞站在那堆泥跟前。国顺站在搭起来的架子上,就好像我们没有过来,没有来到他们身后,没有看见他们抹上泥的山墙。他们连看我们一眼也不看,也认为这幢房子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可以觉得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不能觉得没有关系!“喂——”我说,“你们家就剩下窗户框没有上。”我指着空空的窗户,想看看他们怎么说。“多啦,”国顺抹上去一抹子泥,“还有二棚没有挂。”他把泥抹了又抹,唯恐抹不平。“行啦!”姐姐又说起他,她又看不惯他抹了又抹。“不行!”杨香说。她的口气因为说到这个问题又和我们过不去,又不驯服了。“又不是擀烙饼。”姐姐说。“怎么地?”杨香说。“有什么了不起!”姐姐说。“比你们家的好!”杨香美滋滋地摇着头,看着前面我们家住的简易房。“还是我们家的房子哪!”姐姐终于斜着眼看着她低声说道。“哪是你们家的?”杨香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用劲儿吸着气。“别装糊涂!”我说。“谁装糊涂!”杨香喊道,“妈!”她喊起妈来,好像她真有个妈。“哪是你们家的?”庄永霞接起来她的茬儿,好像她真有一个亲姑娘,和她亲姑娘一样问我们。“怎么地?”我说。“哪是你们家的?你说?”杨香指着崭新的房子让我们说。“不是你们家的房子!”庄永霞端着一锹泥停在院子里强调道。“你们俩说清楚!”杨香非让我们说。我们说不清楚。“行啦!”庄永霞冲着我们笑一笑,又冲着杨香笑一笑,好像在劝解着我们,同时也像在宽容着我们,我们真的没有话可以说。“别说话!”国顺突然也不让我们说话,他也停下来,不但停下来,而且悄悄地蹲下身,从搭着跳板的架子上跳下去,落到一摊泥上,也没有理会。眼睛始终往风化石大道上看着,没有顾得上弄掉坐了一屁股的泥,顺着架子底下湿漉漉的墙根猫着腰跑到我们面前,撒腿往前面的菜地里跑去。endprint
我们听见那匹马咴咴的长嘶声,不是菜地前面马圈里那两匹马,不是我们家的两匹母马。它们不会咴咴地长嘶,它们叫起来又短又急促,完全是母马的叫声。长嘶是公马的事情,是公马兴奋或者急躁不安的表露。那匹站在路边的公马随着嘶鸣声,跑到路上,顺着风化石大道朝房后跑去。我们朝着公马奔跑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三个人迎着它跑过来。三个人围住公马,一个人抱住马的脖子,一个人抚摸马的背部,剩下一个人用脸蹭着马长长的白鼻梁,好像他们和公马之间经过了生离死别,经过了长途跋涉,现在终于久别重逢。公马不再长嘶,低着头和三个人亲昵地拥在一起。足足拥抱了有三分钟,他们才分开来。两个人凑到抚摸马背的那个人跟前,三个人看结了一层硬血痂的马背,敲出来钢钢的铠甲声。他们没有再说话,朝着路两边看一眼。一个人牵着马,两个人跟在马后面,往前走过来。没有到这边来,拐到房山对着房山的另一侧的院子里,问裂开好多缝子的房子里有没有人。“有有有。”三杨从他们家破房子里出来(那才是他们家的房子)。他正在里面收拾准备搬家的东西,正抱着一尊佛龛放到窗台上,让里面的佛晒一晒太阳。晒在太阳底下的还有好多的破破烂烂,都潮乎乎的,长了一层又一层绿毛。“国顺国顺——”三杨没有等他们三个人说话,他就知道怎么回事,急忙朝着对面房子喊国顺。边喊边穿过大道往对面走来。三个人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国顺哪?”三杨走下路基,停在和好的泥旁边问她们。庄永霞朝前面的菜地望一眼,杨香也往菜地里望去。菜地里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刚才还在这儿!”三杨看看庄永霞,看看杨香,看看我和姐姐。“看我们干吗?”姐姐说。“你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说。“刚才还在这哪!”三杨转身看着他们三个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急忙把自己抖擞干净。“找着他!”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人说。“我找我找!”三杨点着头,绕着一堆泥转了好几圈,好像国顺在泥里面藏着,然后又原路返回去,一个人跟着他返回去。三杨进屋,那个人也跟进屋。他们马上又出来,又爬到对面玉米楼上转一圈,两个人一同下来。那个人用力推了三杨一把,三杨差点儿摔倒,紧跑几步,才又跑回来,又在新房子里转悠一圈,毫无所获地停在泥跟前。“嘻嘻嘻——”姐姐笑起来,边笑边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着脑袋。“用不着你臭美!”杨香说道。“就臭美就臭美。”姐姐更快地摇晃着脑袋。“你去那边找一找。”庄永霞指一指菜地的方向。“对。”三杨拍一下脑袋,好像想起来什么,好像他知道国顺藏在那里面。“走走走,”他招呼他们往菜地里去找国顺。“那边是我们家!”我说。“从这开始就是我们家!”姐姐站到菜地边上比划一下手,冲着菜地最后一条垄沟划一下,不许到我们家去,不许三杨跨过那条垄。“他就是从菜地里跑过去的,”庄永霞指着菜地说。“他是你们家的人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姐姐说。“我们得把人找到!”两个人绕过姐姐朝菜地走去,“你得带我们去!”他们站在菜地里回过头指着三杨,“找不到我们就饶不了你,”他们狠狠地瞪着他。“我去找我去找——”三杨推开姐姐,跟上他们。“我不许你们翻我们家的东西!”姐姐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也不离开。“你见过他吗?”剩下的一个人问我。“是和他们一家的。”我看着庄永霞和杨香。“找到他饶不了他!”那个人说的是国顺,“找不到他饶不了你们俩!”他冲着她们说。“你们怎么知道就是他?”庄永霞说。“那是你!”那个人吼道。“好啊,那你饶不了我啊!”庄永霞轻松地说着,撮起一锹泥,端着泥到搭在墙四周的木架子底下,把泥放到托泥板上,一个人爬上去,用抹子抹起墙来。
他们没有找到国顺,他们三个人走回来,三杨走在两个人前面,两个人轮流推着他,把他推得一会儿撞到树干上,树哗哗直响,一会儿撞到马棚上,马棚摇摇晃晃。“我们饶不了你!”他们一边推一边告诉三杨。“饶不了你!”姐姐跟上来,笑嘻嘻地学着他们的话说。“你还说我!”三杨东倒西歪地冲姐姐苦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跟人家说。”姐姐朝他们挤着眼。他们走过马棚,走到运动场跟前停下来,俯下身趴到栏杆上,看着躺在褥草上的大肚子母马。母马气喘吁吁,大肚子又大了几分。“这是我们家的马!”姐姐翻过栏杆,用身子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没有理会姐姐,相互望一眼,笑一笑,一同翻过栏杆,牵住怀上崽的那一匹母马,却怎么拽也拽不起来,母马怎么也不离开自己揎好的草窝。姐姐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丝毫准备,她一边阻止他们拽母马,一边爹呀妈呀地叫喊起来。三杨也害怕了,他也翻到运动场里,冲着他们又作揖又哈腰,快给他们跪下来,求他们不要牵走不是他们家的马。我也跑过去,和姐姐和三杨,三个人夺下来缰绳,不让他们靠近母马一步。“我爹回来啦——”姐姐喊一声。我一下子抱住他们不让他们走,他们往外挣脱开,转身打开运动场的栏杆。另一匹马,另一匹爹不让跟公马交配的母马,另一匹急得嗷嗷叫的母马。我们真怨不得他们,它要是跟怀上崽的那一匹一样,誓死不起来,卧在圈里等着我们和他们进行一番较量,它肯定不会被他们理会。他们要带走的是两匹马,一匹母马和它肚子里的另一匹小马。刚刚打开一道栏杆,另一匹自动跳过一道栏杆,跑过那片菜地,跑到那匹爹不让跟它交配的公马跟前,低下头,伸长脖子,去闻公马两条后腿中间当啷老长的黑家伙,边闻边往公马跟前蹭歪,边蹭歪边撞公马的屁股。“爹哪!”我没有看见爹。“嘿嘿嘿——”他们回到它们跟前,看着它的样子笑起来,指着母马说他们不用费劲儿它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看——”他们回头让我们看母马主动勾引公马的情景。“讨厌!”姐姐不敢看,用双手捂住脸。“嘿嘿嘿——”三杨他们家也跟着他们笑起来,好像他们家的事情没有了,反倒成了我们家的事情,成为我们家另一匹母马惹的事情,和国顺偷来的公马没有关系。他们不再理会找到找不到国顺,不再理会饶得了谁饶不了谁。“你还不把它牵回去!”姐姐从手指缝里看着我。我上前去牵马。它不理我,它在往公马身上凑过去。公马没有想跟它交配的意思,它拼命要让人家趴到身上来,人家不理它,它反而往人家身上趴。“下来!”我抓住它的尾巴往下拖它,它像焊在上面不下来。“帮我一下。”我冲着三杨说。他也跟着他们笑,没有要帮我的意思。“你等着!”我狠狠地说他一句。三杨这才上来帮我往下拽它。“你不用管!”庄永霞不让他帮我。“你们家惹的事!”姐姐不再捂住脸,她冲着庄永霞说。“哈哈哈——”三个人看我拽不下来,又笑起来。一个大笑的人离开他们,穿过风化石路,来到对面院子里,转了一圈,抱起来放在窗台上晒着的佛龛,带头跑到路上,往房后走去。“驾——”这边两个人赶起公马,也上到路上。他们不用管母马,它就紧跟在公马后面,不住地蹭着公马的屁股,不住地闻公马当啷老长的黑家伙,不住地往公马的身上趴。公马不理它,不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它摔下来,还不罢休,紧跑几步,又往公马身上趴,又摔下来。“你把它拽住!”姐姐不停地说。我也不停地拽它。可它真是不知道羞辱,真是不知道丢脸。我都跟着它丢脸!我拽住它。它还在用劲地往外挣脱着,四蹄用力刨着风化石路,刨得石子弹起来,打到我的腿上,我的腿像被带牙的东西咬了一口,我一弯腰,手里的缰绳被拽出去。“拽住它呀!”姐姐喊道。我已经拽不住它,它拼命地朝前跑去,跑过了篮球场,跑到礼堂前面,在一片万年青松柏的遮掩下,拐向了通向场院的土道上。“快去追——”姐姐迈过排水沟,迈到路基上来。“你们用不着笑!”她回头冲着他们家的人喊道。“嘻嘻嘻——”数杨香笑的声最大,她捂着大肚子笑得脸色发红,两只脚来回跺着地。“快去快去——”庄永霞停住笑声,她感到问题的严重,紧跟着跑过来,三杨跟在她后面。他们过了一会儿跑到我们的前面,我们追到场院,没有看见两匹马,问从玉米地赶着奶牛出来的放牧员,他们说看见两匹马从场院后面的土道上跑过去,说是两个人骑在前面一匹公马上,剩下一个人骑在后面的母马上,怀里抱着一个东西,闪闪发光。“追呀!”姐姐跑过土道,跑到玉米地里。“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三杨马上问。“放牧员说不上来。是不是……”三杨眨动着眼睛,“不行。”他没有说出来他想到的是什么东西,扭头往家跑去。“还不快跟你姐姐去追!”庄永霞提醒我,我才发现姐姐不在身边,我跑到玉米地里喊着姐姐。“我在里面。”她的回声很远,但很清楚。玉米地里密不透风,遮天蔽日。我等着庄永霞跟上来,她没有跟上来,我喊她两声,她也没有答应。我知道她把我支到玉米地里她就回家去了。我在有些发黄的玉米地里喊着姐姐,姐姐在前面答应着,我冲着那个方向跑去。宽大的玉米叶子拉着脸,粗大的带着长须子的玉米棒子挡在胸口上,跑不起来,追不上姐姐。姐姐在离我不远的前方,在玉米地里奔跑。我一声声喊着她,她一声声回答着我。我们的距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直到听不见姐姐的回答,眼前霍然亮起来一大片天空,我才看见姐姐,她站在玉米地的另一头。这一头正好挨着与土道连接的公路,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和姐姐抄近路,穿过玉米地,守在路边。她的脸上一道一道发红的肿印子,是玉米叶子拉的。我脸上也火辣辣的疼。“你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吗?”我问姐姐。“不疼!”姐姐盯着公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你不是说爹回来了?”我又想起来。“我骗他们。”姐姐说。“骗他们也没用。”我说。“是没用啊!”姐姐说。公路上跑过去好多车,汽车四轮车马车,都是往返于场院和粮库之间送粮的车辆,就是不见两匹马和三个人。我们焦急地等待着。身后的玉米地里一片沙沙的响动,响动过后,跑出来满脸汗水的三杨,跟着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庄永霞。他们俩的到来真让我们感动。他们看上去比我们还着急。“你们不用着急,着急也没有用。”我安慰着他们。“不是啊不是——”三杨拍着大腿叫道。“不是什么?”姐姐觉得不对劲儿。“我的命根子!”三杨甩动着脑袋。“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庄永霞指着他的脸骂道。“你才没出息!”三杨瞪着眼睛,伸着脖子,冲着她的脸回敬道。“嚯——”庄永霞往后退一步。“嚯什么嚯!”三杨继续冲着她喊。“好像丢了魂儿一样。”庄永霞说。“可不是丢了魂儿!”三杨快要哭了,“可不是丢了魂儿啊!”他带着哭腔喊道。endprint
我们家的一匹马,还有他们家晒在窗台上的佛龛,一匹马和一尊没有晒热乎的佛龛不翼而飞。三杨比我们还要着急。在他看来佛龛里面的东西比一匹马重要。他要把这股火撒出来,这股无明火叫他絮絮叨叨,叫他骂骂咧咧了一路,见到路上石头踢石头,见到路边的奶牛哄跑奶牛,见到没着惹他的人也瞪眼睛,好像他变得谁也不怕谁都敢惹,不再是窝窝囊囊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回到他们家正抹了一半的房子前面,他更是为所欲为:不让庄永霞铲泥,不让她抹墙,不让杨香坐在土堆上,看着她站起来,左右摇晃。不让姐姐和我瞅他,不让我们迈进他们家横七竖八的院落。他看见没有人吭声,自己走到那排搭在墙四周的木架子下面,把放在木板上面的托泥板扔到地上,把亮晶晶的泥抹子朝墙上扔去。墙上的泥没有干,泥抹子打到墙上,剜下来一大块湿泥,露出来里面黑乎乎的旧墙皮。我们家的旧墙皮!“看什么看!”他一回头,看见庄永霞瞪着他。“你还没折腾够!”庄永霞忿忿地说。“没有!”三杨举起靠在木架子上的铁锹,又向着墙上砍去。“爹——”杨香喊道。“我让你们抹!”他用锹把墙上的泥砍出来一道子又一道子,露出来一道子又一道子我们家的旧墙皮。直砍得他气喘吁吁,没有力气,才放下手,倚在木架子上,拄着锹把喘粗气。“你们还不回你们家去——”他拄在锹把上,抬起头又冲着我们喊。“我们家的马怎么办?”姐姐不像庄永霞和杨香任他发火,她还在惦记着那匹母马。“那不怨我们!”庄永霞马上说,“你们俩看见了,”她看看我,“是它自己跟他们跑的!”她把目光落到姐姐身上。她正扶着杨香靠在扬起车辕的车帮上。那辆拉完土又拉木板的马车停在房前的土堆前面,土堆已经变成了泥,马已经无影无踪。“没有你们家惹的事,它怎么能跟他们跑!”姐姐往她们跟前走几步,走到仰起来的车辕下面,车辕上当啷下来的马鞍肚带嚼子,高悬在姐姐头顶上。“没有我们家它也会跟别的家公马跑。”庄永霞离开车帮,向前走一步,和姐姐离得很近,中间隔着扬起来的车辕。“它早晚都得跑!”杨香靠到车帮上,肚子高高挺出来。“不是这匹公马也会是别的公马!”庄永霞好像想起来母马勾引公马的情景,“早跑晚跑一个样,”她嘿嘿笑着说。“瞎说!”姐姐也想到那一幕,她的脸一红,抬起手够到车辕上的东西往下一拽。“哗啦啦——”拽下来一大堆东西,差点儿落到庄永霞头上。“哎唷——”杨香惊叫一声。“你把她吓着!”庄永霞退回去,扶住她。“三杨!”我指着他。“我比你们还心疼!”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像摸到疼痛的心。“你那是什么破玩意儿!”姐姐说。“你敢说它破玩意儿?”杨香喊着问道,“它回头找你们家去,”她吓唬姐姐,“它是我奶奶的魂儿!”她瞪大眼睛,脸上的蝴蝶斑又大又明显。“什么?”姐姐皱起眉头。“我奶奶的魂儿托到它上面,嗷嗷叫的魂儿晚上找你们算账!”杨香张开两只手,在她难看的脸前挠动着,难看的脸上浮现出的神情叫我们真有些相信她早已死去的奶奶还有个魂儿,托在那个东西上面。“我奶奶魂儿来找过我,就在她死了的晚上,我听见玉米楼上啪嗒响一下。”杨香指着她住的玉米楼。我们都往玉米楼的方向看,庄永霞和三杨也往那个方向看,也和我们一样被她的话吓唬住。“又上到房顶的烟囱上,”她又指着对面破房子的房顶,房顶上用砖头摞成的烟囱上,缠着好几圈铁丝,铁丝上挂着亮晶晶的油烟,“又上到房后的树上,挂到树上一张又大又圆的脸。”冲着我摆手叫我别追了追不上她,杨香说的不像是假的,像是真的,像是很久死去的老太太复活过来的脸。我和姐姐看着她,庄永霞和三杨看着她。她的脸上笼罩着神秘的神情,语气也不像平时的语气。“不信你们问国顺,她也不喜欢国顺,”她提起来国顺,“也不喜欢我。”提起来她自己。我们这才想到国顺:他惹起的祸,惹了祸一跑了之,跑到菜地里不见人影。“你们把他找来呀!”杨香的语气又像平时一样叽叽喳喳,脸上又恢复了焦急的神色。我们这才想到他是整个事件的祸根,三杨也是这么想的,他听到国顺的名字,一下子来了精神,提上锹往房后走去。我们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喊他,一直喊到前面的麦地里。
国顺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身上沾着闪着亮光的新鲜的麦秸。他走在同样闪着亮光的麦茬地里,边走边伸展着胳膊,打着长长的哈欠。脸上还挂着睡意,还沾着的泥点,手上也沾的泥点,泥点儿已经干在上面。他笑嘻嘻地朝着我们走过来,为他侥幸的逃脱,为他美美地睡上一觉。他不知道我们所遭受的损失。跟着我们走过马棚,走到运动场跟前,看到只剩下一匹马,一匹大肚子母马,他才相信另一匹母马没有了。“没有事,它会回来的。”国顺立刻说。“怎么会回来?”我问他。“它就是憋了太长时间。”国顺看看姐姐,姐姐把脸扭到一边。“那是你说的,”姐姐冲着一边说。“它完了事就会往家跑。”国顺显得很自信。“什么时候完事?”我问。“没准一会儿没准晚上没准明天。”国顺离开马圈,往后面走去。“没准明年没准后年没准永远回不来。”我说。“不可能!”国顺头也没有回说道。“你上哪去了!”杨香老远就喊。“我睡了一觉,”国顺又笑嘻嘻起来。“你还笑!”庄永霞扶着杨香,扶她坐到倾斜下来的车厢板边上,“你看看你看看——”庄永霞挥着胳膊指着身后抹了一半的山墙。国顺看到七零八落的墙皮,没有说话,捡起托泥板捡起抹子,爬上架子,用抹子把没有干的泥抹开,遮盖住墙上横七竖八的道道。盖住了我们家的东西。“国顺!”杨香还没有来得及说更多的话,看见三杨从房后回来。“你快上房去!”庄永霞紧跟着让他上到房顶上。国顺侧下头看见三杨。三杨没有理他,举起手里的铁锹朝着他砍过去。国顺因为有了准备,扔下托泥板扔下抹子,双手撑着房檐,用劲儿一撑,身子跟着翻上去,手脚并用,几下爬到房脊上,坐到上面。
我们整个下午都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在后窗户下面,隔着马棚隔着菜地,看着国顺坐在房顶上,三杨拄着锹站在房下面。“你相不相信有那么回事?”姐姐问我。“哪么回事?”我看着她。“就是杨香说她奶奶魂儿的事。”姐姐说。她不看我。她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愁容。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回事,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那个早已变成土的老太太。我们又去看房后头。国顺坐在房顶上也不吭声,三杨一个人在骂他。骂声传过来,他不是骂他偷了一匹马,不是骂他偷的马还把我们家的马给拐跑了一匹,骂他偷的时候不长眼睛不看清楚了会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找上门来你跑得没影了,让我给你擦屁股,屁股没擦干净倒搭上一尊佛。那东西可以跟着杨香的奶奶一起走,可以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千万不能弄丢了,被人偷走了,就像被偷走了魂儿,魂儿被偷走了,这日子没有底了,没有底的日子天天得提心吊胆。“这有什么提心吊胆的”?庄永霞问了一句,“新房子要住上了。”她自己又说道,又脱了鞋,走到泥里,在泡好的泥里踩起来。“胡说八道!”三杨喊了一声,“那是以前的日子。”他冲着庄永霞说。“以前的穷日子,”庄永霞踩出来泥声,泥发出来咕叽咕叽的声音,“穷日子叫人给抱走了。”她咕叽咕叽地笑出声。国顺也笑一笑,没有笑出声。“不是妈不是。”杨香又改变了语气,又喊起不是她的妈来。“不是!”三杨接着又喊了一声,“以前的穷日子从今天起也没有了,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事情,非得出大事情!”三杨用劲踩下去锹背,锹刃插进地里,锹站在那里。“别吓唬我们。”庄永霞抬头看一看房顶。国顺冲她点点头。“不是吓唬你们,妈!”杨香看看房上,又看看房下。“讨厌讨厌——”姐姐捂住耳朵,离开窗口,在里屋地上走来走去。她说着讨厌,但又被讨厌的东西纠缠着,我也和她一样被那个讨厌的东西纠缠着。它就在房后头,在他们说话的语气里,在咕叽咕叽的泥声里,在那边的犄角旮旯里。一直纠缠到外面的光线暗淡下去,他们家新苫的房顶上不再有反射出来的阳光,不再有坐在上面的人影儿,不再有咕叽咕叽的泥声,不再有他们的说话声。从前面麦地里滋生出来露水清新的气息。蝈蝈在暗淡下来的麦地里不再叫唤。传出来外面墙根下和屋里锅台缝里蛐蛐儿的叫声。“别让蚊子进来。”姐姐爬上炕,关上窗户,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中剩下一抹红霞,镶嵌在天和地接壤的边际上。“你说说,”她用两只手撑着窗台,把脸粘到玻璃上,“有时候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姐姐说。她一直坐到外面黑得看不清楚院子里的树桩,看不见风化石路边的树。“你还不下来做饭?”我这才说话,才想到爹他们正行驶在盘山道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没有下来,她回过头,黑黢黢看不清她的脸,“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就是不想去。”她的脸色和窗外是一种颜色,屋子里没有打灯,四壁模模糊糊,还可以感到东西南北的墙壁。“你说你再也不去了!”我坐到后窗户下搭起来的板床上,马军睡的床板上,想起来她发出来的誓言。“咕咕咕——”姐姐咕咕地笑起来,像母鸡领着小鸡咕咕咕地叫。“再也不去粮库再不去他们家。”我说出来。“我没有说。”姐姐说。“快做饭吧!”我说。“没有说再也不去他们家。”姐姐又说,“唉——”又叹着气从炕里挪下来,“真没有意思!”她晃荡着腿说,“你有意思吗?”她问我。显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分明能感觉得到,就像两个又尖又亮的图钉钉在我的身上。“你还没有意思?”我说。我想到她和马军,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又让我想起来,让我浑身感到不舒服。“早晚还得过去。”她知道我说的再也不去他们家指的是什么,她站到屋地上,和我面对面,摇晃着头,我看不见她摇头,她耳朵上响起叮当叮当的鱼的声音,她又把它们挂上去。“早晚我得离开!”她说着走得到外屋去,“走啊走啊走啊走……她唱起歌来……走到一个好婆家……”外屋窗台上的灯亮了,通过中间墙上的窗口,灯光照进里屋,在里屋墙上闪烁。“你去抱柴火呀——”她敲一下玻璃,“快去呀!”她又敲一下玻璃“……好婆家啊好婆家……”她又唱起来,一直唱着这一句。endprint
外面的夜空上还没有满月,星星挺多挺亮,形成一个拱形,像巨大的拱形屋顶,在这个屋顶下面,一排榆树高大葱郁,还有前后的房屋,都敦敦实实。那排榆树下的柴火都已经干透了,它们是春天麦地边上的埽条和椴树枝。抱起来树枝咔吧咔吧折断的声音又脆又响。“咴咴咴——”我放下柴禾,往前走过去,马在疲惫不堪地叫唤。“没有事它会回来的。”国顺说。他说它憋的时间太长了,它完了事就会往家跑。我说什么时候完事。他说没准一会儿没准晚上没准明天。一匹马就在附近,马的眼睛里散发着幽蓝的亮光,把栏杆弄得咣咣响,把脖子伸向栏杆外面,好像能够伸得无比的长。我从栏杆底下钻进去,蹲在马跟前,摸索到它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下面微微颤动,是里面散发出来的颤动。它在嚼着栏杆外面的草,嚼出咔吧咔吧的声音。看来它要下崽了!没有另一匹马,如果有,它应该在我头上,喷着热气。“去——”我正好能够推开它,正好能够推到它黏乎乎的嘴上。
“马快要下崽了,”我回到屋里,“那匹马还没有回来。”我说。我一下说出来两匹马的情况。
“……好婆家好婆家……”姐姐又回到屋里,回到炕上,在炕上又唱又跳,甩动着红红的披肩、红红的帽子,红皮靴子跳得炕面咚咚响,这些是国顺他们家带给她的东西,她又换上它们,又摘掉耳朵上的两条鱼,“……好婆家好婆家……”她唱着唱着跳下来,跳到外屋,抱起来一抱麦秸,点着了火,火光亮一下,“……好婆家……”她唱着把埽条和椴树枝撅断,添进炉灶里,架到跳动的火苗上,噼啪作响的树枝溅出来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哎呦——”她惊叫一声站起来,火光大起来。“……好什么好……”她捂着手背在火光里不再跳动,锅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你折腾吧!”我离开她,躺到屋里的炕上,顶棚上有一块四四方方的亮光,正是墙中间窗户的形状。
“我也不知道!”她捂着手背站在火光里,站在窗户形状里:通红的披肩通红的靴子又红又亮的帽子。
我的手背上黏乎乎的,它们是马嘴上的黏液。那匹马快生了,杨香快生了。
“你说哪?”姐姐又不唱了,站在火光里,披着那些东西,“你说哪?”她看着火苗,一脸出神的表情。
“什么?”我说。
“是不是?”她问我。
“什么是不是?”我又问她。
“你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我知道什么?”我说。
“什么破地方!”她说,“什么破马什么破房子,”姐姐把外屋地的柴火弄得咔吧咔吧响,“我不喜欢这些破东西!”她说。
那匹马明天也不会回来。我看不见墙上和棚顶上的那片光影。那匹马快生了。杨香快生了。
“我什么也都不知道!”姐姐说,“谁知道怎么样!”她又胡思乱想着,“谁知道好不好啊!”又把那些东西摘下来。
他们站在我的眼前,我正在做梦,正梦见姐姐马军两个人摸来摸去,是马军摸来摸去,不是姐姐摸来摸去。“谁知道好不好啊!”姐姐正在说。他们降落在我的睡梦里,仿佛从天而降:爹、妈、马军。爹胳膊上缠着的纱布格外醒目。纱布又把胳膊掉在脖子上。“这是谁!”我还以为在梦里,摇一摇脑袋,听见他们说话声,听见姐姐嘤嘤的哭声。
“我说再也不去你们非得去。”姐姐哭着说。
“麻袋掉下来谁也没办法。”马军说。
“就不应该接,”妈妈说,“疼不疼?”她问爹,“那么沉的麻袋。”她接着说。
“唉!”爹叹口气。
“你干吗不接?”姐姐停止哭泣。
“我没有看见。”马军说,我正跟老板他们说话的工夫麻袋掉下来的。
“谁接也不行!”妈妈说。
“掉地下就掉地下!”姐姐说。
“掉地下我怕麻袋摔破了。”爹说。
“摔破了就摔破了,”姐姐说,“就怨你!”她又说马军。
“断了吗?”我说,窗外已经有微紫的光亮。
“断了!”爹说
“接上了。”妈妈说。
“你干吗不接哪!”姐姐喊道。
“我没跟你说吗!我不在跟前!”马军说。
“你嚷什么!”姐姐说。
“你才嚷哪!”马军说。
“我嚷不许你嚷!”姐姐喊道。
“我看见它掉下来也不会接的,”马军说,“那么大一麻袋麦子,叫我接!200多斤的麻袋,从那么老高掉下来——我才不接!”马军也喊道。
“别嚷嚷!”爹说,“睡觉吧。”他有气无力地坐到炕沿上,纱布在胸前分外醒目。
我又和他们躺下来,脸朝着窗户,窗外出现一丝曙光。爹隔着妈妈姐姐,紧挨着墙壁。马军在对面板铺上。他一边扣着后窗台上的土一边说:“我们去了医院,叫半天才把值班医生叫醒。”“胳膊都变了形。”妈妈也说话了。“要不然得第二天才能接上。”马军说。“爹——”姐姐咬着被子,“爹——”她又哭起来,白纱布十分显眼,嘤嘤的哭声在屋子里像一只蜜蜂。“我去了也不去他们家。”她说。“行啦。”爹说。他面朝墙,胳膊放在被子上。“马上就打上石膏。”马军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妈妈喘息声平缓起来。爹没有打呼噜。“我把照片取出来了,”马军说,没有人理他,“我困了。”他跟着打起呼噜。“你是不是疼?”妈妈伸手摸一摸爹的胳膊,“你要是疼就吭声。”妈妈不让爹忍着。“爹——”姐姐坐起来,“爹——”她喊着爹,“你也不说!”她推着我。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咱们家的马叫人家牵走了!”姐姐说。“什么?”妈妈坐起来。“就怨他们家!”姐姐指着房后头,“他们家偷了人家的马人家找上门来牵走了我们家的马!”姐姐一口气说了好长的一句话,恐怕他们没有听清楚。“怎么办?”妈妈说。“是怀崽的那匹马?”爹说。“不是。”我说。爹没有说话,他很快打起呼噜,和马军的呼噜并驾齐驱。
他们还在睡觉,我早早起来,走到麦地边上,弯着腰收拾着大犁,先把犁片上的土扣掉,再把防止犁片松动的螺丝挨个拧紧。犁片已经锈迹斑斑,我得找一块沙纸去,我往屋里走去,迎面碰上姐姐跑出屋,头发乱蓬蓬,脸乌突突。“爹哪?”她停下四处张望。“都睡觉哪。”我说。“没有。”姐姐说。“爹——”她跑过去,朝着麦地里跑。我回头看见爹挎着胳膊,在麦地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从我身边走过去的。空荡荡的地里又长出一层麦苗,是那些遗落到地里的麦穗儿,经过一场秋雨之后,长出来的新苗儿。越往远处它们显得越发地绿,毛茸茸的一片,像重新播种了一茬麦子,正在茁壮成长。我到屋里翻腾抽屉,抽屉里都是爹的东西,都是零七八碎的破铜烂铁。“嗯——”妈妈嗯了一声。我停下来,回头看见她睁开眼睛,盯着顶棚眨着眼皮。我又翻腾起来,翻到又粗又硬的砂纸。“啊——”马军啊了一声,他翻过身,脸朝着墙咔吧咔吧磕着牙,露着半截后背。妈妈一直盯着顶棚,我那么翻腾也没有惊动她,好像顶棚上有她需要考虑重要的东西,打扰也打扰不了。我出来走回到大犁跟前,用沙纸擦生锈的犁片。“咔嚓咔嚓——”砂纸发出来锉一样的声音。“真烦人!”姐姐听到砂纸声,她的耳朵就是这么尖,隔着那么远还能听得到砂纸声。她还在低着头,一步一步走着,脚落下得很慢,躲着扎脚的麦茬儿。地里面吹过来的风,吹得她的衣服在背后鼓起一个大包。“你别弄了。”妈妈出了屋,她不让我擦犁片。“真扎人!”姐姐回一下头。“快去。”妈妈看见麦地里走着的爹。“爹——”姐姐跑起来,不顾扎脚的麦茬儿,身体来回来去摆动着,嘴里喊着爹,手在头顶上摇晃着。爹听到叫他,一只手扶着打上石膏的胳膊,迎着姐姐走过来。“是不是疼?”姐姐不住地问道。她以为这样就会减轻爹的疼痛。爹没有说疼还是不疼,跟着她走回来。爹走得小心谨慎,一步是一步,不让断胳膊挨到身上,身上的颤动会碰到胳膊。我坐到大犁的转盘座上继续擦着砂纸,看着他们走过来,看见大群的乌鸦从远处的群山飞过来,它们的影子落到麦地上,随着它们在移动。它们很快跟上他们,在他们头顶上,仅隔几米的距离,巨大的影子落到他们头上脸上。还有它们油亮的翅膀,油亮的爪子,一对又一对又小又亮的眼睛,像抹上了一层油一样亮。“滚开!”姐姐不住地往头顶上挥动着手,想把它们哄走,它们不理她。“你哄不走。”我说她。爹走到她前面。“你不用擦。”爹到我面前,上了石膏的胳膊又粗又亮。“还得翻地。”他回头看一看。“不是春天翻地吗?”我不擦了。“秋翻地比春翻地好。”爹走过去,“秋翻地经过一个冬天,能够有时间把翻过去的麦茬沤烂。”爹告诉我。“你才哄不走哪!”姐姐停下来,抬脚踢到犁片上,踢疼了她的脚,她不愿意让我看出来,扭头走起来,一走一踮脚。“看什么看!”她不回头就知道我看着她。爹向前弯着腰,是一个心事重重的背影,好像那里包含着难以表达的痛苦。把犁放低,爹也知道我看他,翻得深一些,他没回头说。“听见了没有?”姐姐停一下问我。“走一走好一点吗?”妈妈等着爹到门口。“你让她安静一会儿比什么都好。”爹直接走过去,走到房山的阴影里。“妈——”姐姐停在妈妈眼前。“我没有叫你去吵吵。”妈妈说她。“噢——姐姐激动得说不出话。”“噢——”她又噢一声,“怨我,怨我把爹胳膊弄断的——”她叫道。“不是怨你,”妈妈看着爹,“是不让你吵吵嚷嚷。”爹走到房后,走向马圈。“好心当个驴肝肺!”姐姐说。“你别吵吵!”妈妈说。“什么都怨我!”姐姐抓住妈妈的胳膊,用力地摇晃。“撒来!”妈妈说,她用劲抽出胳膊,走回屋去。“马军!”姐姐也跟进去。endprint
“马军!”姐姐马上又出来,看着房顶看着麦地,四处乱瞅着。“他还睡觉哪。”我说。“谁睡觉了?”马军说。他在高高的康拜因上面,在道路旁边高高的树冠下面,手里拿着一杆硬铅做的黄油枪,把枪把压得咣叽咣叽响,黄油顺着弯曲的细管子压出来,压到机器上大大小小的孔洞里。姐姐跑过去,没有停,直接跑上铁梯,“你弄这个破玩意干什么?”她伸长脖子。“加油啊!”马军放下油枪。“干什么?”他看见姐姐又烦又恼的脸。“你说干什么——”姐姐冲着他嚷道。“我我……”马军向我这边看着。他的脸在树叶里面,头顶上垂下来杨树叶子,杨树比康拜因高出来树冠的部分。“敢情你好了!”姐姐往前冲两步,马军退两步。“敢情你好了!”姐姐还往前冲,他还往后退。“我求求你我给你看照片,”马军不能往后退,再退就掉进脱粒用的拖斗里面,“我给你看。”他拿出照片递给姐姐,“我穿新衣服照得一点也不好看!”姐姐看着照片低下声音,“好看好看——”马军凑过去脑袋,和姐姐头挨着头看起来。
他们惊愕地看着爹,好像一夜间不认识他一样。他们三个人都站成一排,杨香还挺着大肚子,庄永霞也不例外,也站在那里。他们身后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一锹泥。国顺也没有把跟我们说的话跟爹再说一遍。倒是杨香先张开嘴,她说起那匹马,说它怎么跟着公马跑的,说它憋不住直往公马身上趴,说只要是公的它都会跟着跑掉,说不是这一回也得是下一回。“是不是,妈?”她说完了问庄永霞。管她叫着妈。“不怨我们。”庄永霞说。“不怨国顺。”杨香说。“真的!”国顺说的真的不知道是指什么是真的,是指她们说的话,还是指她们说的事,他的话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底气,眼睛不敢看着爹。“那是不是你偷的马?”爹停一会儿问国顺。“是我牵回家来的。”国顺说。“那是不是你牵回来的马把它勾走的?”爹又问。“是它自己往人家身上趴。”杨香说。“要是他不偷人家的马哪?”爹看着杨香。“这么说吧,要是没有他偷的公马,”爹显得十分有耐心,“它再想往身上趴能趴上去吗?问你——”爹指着庄永霞,看着杨香,等着她的称呼。“我妈!”杨香干脆地回答。“噢——你妈!呵呵——”爹干笑了两下,带着嘲笑的语气,“明白了吧?”他用那种语气问着他们三个人。他们说不上来,被爹绕来绕去的话弄糊涂,眨着眼睛互相看着,也没有看明白。爹没有理他们,朝后退几步,退到墙周围围成一圈的木架子跟前,转身低一下头钻过去,脸快挨到墙上,抬起一只好手,用手指头往没有干的墙上捅进去,捅到指肚那么深,捅不进去。“捅我们家的墙干吗?”杨香说。爹换一个地方,又捅进去,还是那么深,又捅不进去。“看见了没有?”爹低一下头,绕过一道横杆,站在两道横杆中间,中间搭的木板挡在他的胸口上,他就露出来一个头,还有举在头旁边的手指头。“就这么深,”一个手指掐着沾着泥的手指肚,“也就两公分深,顶多两公分。”爹看一看手指肚,向他们晃动着手指头,让他们看清楚上面的泥印儿。国顺看一眼身边的庄永霞。“用不着他管。”杨香小声说。她也看着庄永霞。“你说哪?”国顺问她。庄永霞往前走去,一直走到木架子跟前,国顺也跟着她过去。“有没有两公分?”爹把手指头举到他们眼前。“嗯——有。”庄永霞点一点头。“你说哪?”爹问国顺。“有。”国顺说。“这样不行吗?”庄永霞看着爹。“你们看见谁家的大墙是抹两公分厚的泥,这倒是快!”爹前后看一眼整面的墙壁,“用不了半个月全都得掉下来。”爹伸出手扣下来两公分厚的泥,扣出来一小片,露出里面烧黑的墙壁。我们家的墙壁。“你把我们家的墙扣掉了。”杨香离得老远说。“你拿泥来。”爹没有理会她,对着庄永霞说。“你把抹子递给我。”爹又对着国顺说。他们俩停了一会儿。“用得着吗?”庄永霞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国顺也没有底。“非得等墙皮掉下来就知道了。”爹说。他们没有话说,停一会儿,两个人分头去干:国顺伸手把放在木板上的抹子拿起来,递给爹。“这是你干的活?”爹握着木把,让他看抹子上沾着的一层干泥,“记住用完了往沙子上蹭两下。”爹说着往木板上敲着抹子,震下来干在上面的泥,“放这儿放这儿。”敲着木板让庄永霞把端过来满满一锹泥放到上面。庄永霞把泥放上去。爹用一只手把泥抠到抹子上,抹到那块露出来的墙壁上,一共抹了三抹子,把一锹泥都抹到一个地方,抹成厚厚的一层,比原来抹上去的泥厚了两倍还多,高高地突出来。爹把抹子放到木板上,用刚才插过泥的手指插进新抹上去的厚厚的泥里,整个手指都陷进去。“这么厚才行!”爹拔出手指,整个手指都湿了,还带着泥。“那还得抹上去两层。”国顺说。“不能直接往上抹,”爹指着抹上一层泥的墙,“等于贴两张皮,过不了冬天全都得冻掉!”爹说。“那可麻烦了,”国顺看着庄永霞,“还得拉土。”他说。“土不用拉,把这层泥铲下来重新泡上水。”爹说。“用吗?”国顺说。“不用!”庄永霞说。“我看也不用。”国顺说。他们转身离开。“要是冻掉了怎么办?”杨香一直在听着爹说话。“冻掉了开春再重新抹!”庄永霞说。
“三杨哪?”爹转动着脑袋,四下里找三杨。没有人理他。“三杨——”爹低下头,从架子底下往外钻,“哎唷——”爹叫了一声,架子下面钉着的横木碰到打着石膏的胳膊上,爹蹲在下面,脸色蜡黄,流下来豆大的汗珠。“三杨——”爹喘一口气,钻出来,闭着眼睛,“三杨在哪里?”爹大声地问他们。“爹——”杨香喊起三杨。庄永霞和国顺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妈看见他从山下走上来,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香,看见一把香点着,香火一路上袅袅娜娜,熏得三杨眼睛里直流眼泪。“你该流点眼泪了。”他妈坐起身,下到山下来接他,看见他望一眼山上灌木丛生的树林,又回头望一眼来时的道路。路上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儿,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山上倒是不断传过来鸟语花香,“上去呀!”他妈知道他有点害怕,轻轻地推他一下。“哎唷——”三杨往前跨一步,不由得回一下头,什么也没有看见。“嘻嘻嘻——”他妈笑了,知道他有事要跟她说。“快点走呀!”他妈又推他,三杨听到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抬脚把绊脚的石头踢走。“你怎么踢我?”他妈愣了一下,看见他比以前胖了,比以前穿得利索了,脸上有了血色,可是看不清楚五官,好像上面隔着一层雾。“嗯——”他妈点一点头,明白他这是有了女人,不是像她活着时候跟他说话的女人,是跟他睡觉的女人。“好啊——”他妈有些生气,“好啊——你跟国顺一样不争气!一样不是正经的东西!一个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一个,又加上两个,那个不正经的女人!正经的女人怎么不跟你来看我?你说——”带着怨气伸手拽住三杨的后衣襟,把他挂到树杈上。“哎——”三杨走不动,“别拽我!”他惊慌地叫道,回头看见挂到树杈上的衣襟。他妈用劲缠两道。怎么拽不下来,三杨往前拽也没有拽下来,伸手去往下解,发现缠上好几道。“怎么会缠上好几道?”三杨有些纳闷,有些害怕,用力一拽,衣襟上拽出一道口子。“嘻嘻嘻——”他妈拍着手笑了。三杨脚底下扑棱棱飞起来一只鸟儿。“吓我一大跳!”三杨打了一冷战,周围飞起一群鸟儿,“噢——”三杨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加快步伐,但也跑不过他妈,她妈一会儿撩一下他的头发,三杨就感到眼前的树枝弹回来,弹到头顶上。一会儿又绊一下他的腿,三杨顺着山上的草皮滑一个跟头。三杨爬起来,索性不管不顾,撒腿往上跑,摔倒了也不怕,树枝碰到脸也不理会。“慢点儿。”他妈心疼起他,一路上给他开道,把要碰到的树枝撩开,把要绊倒他的石头搬开,按住一只想咬他的蛇,告诉躲在树枝上的松鼠别下来吓唬人,还有一只准备咬他的狼,听到她的话,放走了到嘴的食物。三杨没有遇到刚才的麻烦,反而越跑胆子越大,一口气跑到山顶,站到山顶上,看看身后跑上来的山坡,看到甩到身后密密实实的灌木丛,有一种兴奋一种轻松,不禁笑起来,笑着一口气跑下另一侧的山坡,跑到那座旧坟旁边。手里的香火一根也没有灭,一根也没有断。endprint
“妈——”三杨把一把香火插到坟头上。
“说吧。”他妈端坐下来,看着气喘吁吁的三杨又生起气来。
“我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来看你。”三杨说。
“你还记得来看我。”他妈说。
“我心里老是发慌。”三杨说。
“你还发慌我看不出来你发慌。”他妈说。
“真的,妈!”三杨说。
“我看你高兴着哪。”他妈说。
“我一点儿也不高兴。”三杨说。
“嘻嘻,你骗不了我。”他妈说。
“我不骗你。”三杨说。
“把你的高兴事告诉我吧。”他妈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三杨说。
“怎么高兴你就怎么说。”他妈说。
“你可别生气。”三杨说。
“你的高兴事我怎么生气。”他妈说。
“不是高兴事儿。”三杨说。
“你还骗我。”他妈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三杨说。
“说呀!”他妈说。
“我把你留给我的东西弄丢了。”三杨说。
“我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他妈说。
“就是那尊佛呀!”三杨说。
“我给你留下佛了吗?”他妈想不起来。
“是叫人给抱走的。”三杨说。
“那你不看好了。”他妈说。
“我想把它晒一晒太阳结果叫人抱跑了。”三杨说。
“我说我这地方怎么空得慌。”他妈说。
“你别吓唬我。”三杨说。
“我身边空出来一小块地方,前几天才空出来的,”他妈拍一拍身边空出来的地方,窄窄的一长条,“正好没有人陪我。”
“我可不陪你。”三杨说。
“我不用你陪我。”他妈说。
“那你让谁陪你。”三杨说。
“我还不知道。”他妈看一看四周,四周的人都有人陪着,三五成群的,向她招着手,让她出去玩去。“我该玩去了,”他妈站起来,“我现在真轻松。”她身轻如燕地飞起来,一只油黑发亮的蝴蝶绕着三杨的头顶上绕来绕去。“我不管你的事,他们叫我玩去了。”他妈指着四周结伴而来的伙伴,“你不认识郑发吗?”他妈指着走到三杨跟前的煤黑子,他是被装满煤的巷道车压死的,车轱辘从胸前压过去,胸前还瘪着,他还推着铁板车。车上坐着一伙人,叽叽嘎嘎地笑着,冲着他招手:有得出血热死去的温万东,有去铁道南拉沙子跟火车撞在一起的瞎宋,有收完地喝酒喝死的张昌百,有叫老婆和相好的扔到井里的吴老棍,还有庄永霞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都知道他到千里之外打工去了,现在却回来了。回来的还有王喜来,这个回老家的山东人,也回来了。他们吓了三杨一大跳,纷纷上来和他逗着玩,只有庄永霞的男人和王喜来,还在一边愁眉苦脸。“哎唷——”三杨脸一下红了,迅速站起来。“你老婆跟我住在一起。”他说道。“噢——”庄永霞的男人不感到吃惊。“我不是想她。”庄永霞的男人说。“他想千里之外的小老婆!”车上的人喊道。“你们别瞎说!”庄永霞的男人说。“你在这想吧!”他们把他推下车。“还有你,想你山东的大老婆,和他在这儿想吧。”他们把王喜来也推下车。他们俩在车下嘤嘤地哭起来。哭着拽住三杨的裤腿,不让他走。“妈——”三杨害怕了。“你不用害怕,我送你下山。”他妈说。“我们送你,车上的人一起来送他。”“我不用你们送!”三杨扭头往山上跑去,跑到山顶上,还听见叽叽嘎嘎的笑声,前后左右纷飞着一大群蝴蝶,蝴蝶在树丛间翻飞着,一直陪着他跑到山下。“你看谁来了!”他妈指一指通向山脚下的大路,路上跑过来他们家消失两天两夜的黑狗,狗跑到他身边,冲着山上叫一声。“你陪他回去,”他妈对它招招手,“它跟佛最亲,它是通向佛的东西,是通向我的东西。”他妈最后告诉他。“汪汪汪——”狗往山上跑几步,三杨看见它追着返回山上的蝴蝶,往上跳着,想要够着它们,蝴蝶一闪身隐没到树林里。
“我看到张昌百看到郑发看到温万东看到瞎宋看到吴老棍……”三杨连喊带叫,他喊的这些名字连我们家都听得清楚,他是故意让我们听清楚的。这些早已经死去的人吓了我们一大跳,他说他看见他们,说他去他妈坟上看见他们的,这更让我们害怕。他是对庄永霞和国顺和杨香,对他们家的人说的,故意让我们听到。我们都凑到妈妈身边,都凑到房后头,隔着不到20米远的距离,竖直耳朵听着。他们家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听他讲,他扯着大嗓门,瞪着大眼睛,脸朝着我们家的方向。他们家那只狗坐在地上,歪着头看着他。他说他们坐在一辆铁板车上,是郑发推的巷道车,车停在他面前。车上的温万东不挑着水桶了,不见着谁都点头哈腰,他的腰板挺得最直。瞎宋眼睛不那么眯缝着,不那么觑觑着眼睛看他,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又亮又漂亮的大眼睛。张昌百活着的时候多威风!说给你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说谁家卖多少粮就得卖多少粮,拄着一条拐,阴沉着脸,现在拄着两条拐,见谁都笑眯眯的。还有吴老棍,被他老婆扔到井里,这咱跟一双漂亮大眼睛的瞎宋在一起。两个人那叫好!三杨说完,就往我们家走过来,他还带着满脸的得意满脸的不屑,是他现在比过去截然相反的不屑。身后跟着那只消失又出现的黑狗,狗仰着脖,看着三杨,跟他一样的不屑。我们等着他。看见他身上刮的都是口子,刮下来的布片郎当在衣服上。“看见没有?”他边走边把郎当的布片拿起来,让我们看,“可把我吓坏了。”他忽闪着两个大眼皮,“我刚往坟上一跪,他们就来了,你猜我还看见谁了?”他放低声调,回头看一眼,看他们家的人没注意他,他们家的人没有往这边看,他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听着杨香在说话,杨香又说她奶奶,她奶奶灵魂出窍的遥远的晚上。“我还看见庄永霞她男的。”三杨悄悄说。“他不是早就打工走了?”妈妈皱起眉头,“走得无影无踪。”“回来了。”三杨说。“别瞎说。”妈妈说。“脸上带白癜风吗?”姐姐相信了。“没有白癜风,光光溜溜的。”三杨摸一摸自己的脸,“还有王喜来,”他又说。“王喜来!”妈妈更是感到吃惊。“回来了。”三杨说。“他们走了还回来干吗?”妈妈问他。“能走得了吗?”三杨说。“怎么走不了?”妈妈说。她好像被他的话迷惑住。“王喜来回老家连一件东西都没带,说再也不回来了。”妈妈看着远处。她的神态让我们想起王喜来,我们还小的时候,这个扛麻袋能扛400斤重、吃饭能吃16个肉包子的老铁道兵,经常坐在场院的苫百棚下面,发誓说自己就是死了变成了魂儿,也要回到山东老家去,也要埋到他们家的祖坟上去。“是吗?”姐姐问。“听着。”马军不让她说话。“妈——”姐姐看着妈妈。“他还哭哭啼啼,”三杨说,“你说他能哭哭啼啼的!”三杨盯住妈妈,“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山下,”三杨看看蹲下来的那只狗,“不信你问狗?”三杨指一指狗。“汪汪汪——”狗叫起来,好像它也看到了。“别看活着时候好,”三杨挨着排看看我们,“转世可就不一定好,还都叫你得了,哧——”三杨哧了一声,仰起脸,看着我们家前面空荡荡的麦地,看着我们家房山对面停放着的拖拉机和康拜因。“差不多!”马军点点头。“什么差不多?”姐姐推开他,“你是说我们家。”姐姐指出三杨说话的意思。“我妈身边还有个空儿,”三杨说,“不知道谁会去。”他又看我们。“你别吓唬人。”姐姐说。“我不吓唬人。”三杨赶忙摆摆手,边摆手边往回家退。“信不信由你!”他说。endprint
“你说什么?”爹从马棚里走出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爹把他截在马圈跟前。“你胳膊断了!”他吃惊道。“死不了,”爹说,“死了也不会叫你看见。”爹打趣道。“我真看见他们!”三杨虎着脸,用劲地眨动着眼睛。“你去吓唬他们吧!”爹指着房后的他们家和房前的我们家。“我没有吓唬人。”三杨说。“你看见没有!”爹让他看圈里孤零零的一匹马,“我知道我知道……”三杨马上改变了腔调说他知道,不再是刚才描述看到死人时候的语气,那时候不屑得意的语气,现在遇上了爹,像遇上了阎王爷,腔调可怜又恭顺。“怨国顺。”他承认道。“光怨他就完了?”爹说。“那怎么办?”三杨挺起脖子。“你用不着挺脖子。”爹扶着马圈的栏杆,转身坐到上面,叼起一支烟,没有说怎么办,“还有,”爹看一看他们家方向,“看看你那墙抹的。”爹说起他对他们家墙的厚度的看法,问三杨你说话算不算数,三杨说他说了算数。“我看玄!”爹说。“我那可是好端端的地基。”爹提到关键问题。“对,是我们家的地基,”姐姐走过去,“还是我们家的房架子。”她说。“你别听她的,”爹说,“你别插嘴!”爹不让姐姐插嘴。“本来就是!”姐姐说。“好端端的地基就应该有好端端的房子。”爹从栏杆上下来,往家里走来。“还有我们家的马哪!”姐姐跟在爹身后。“就是,还拐走了我们家的一匹马!”爹赞同了姐姐这个说法。
三杨呆呆地站在马圈跟前,就像一个傻子,再也不像对我们说他见到死人时洋洋得意的样子,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要害,他变成了一个死人。爹挎着胳膊迎着我们走过来,不让我们看他,让我们随着他到房前来,到我们看不见三杨站的地方。“他说的跟真的一样。”马军说。他还想着三杨刚才讲的,手里拿着一块沾满柴油的抹布,甩来甩去。“你甩我眼睛里东西了。”姐姐揉起眼睛。“我看看。”马军跑上去,把她的手拿开,看见她眯缝着的眼皮,上下颤动着,连眼睫毛都跟着颤动。“呛死我了!”姐姐闻到鼻子跟前浓烈的柴油味儿。“你把手里的布扔下!”妈妈说。“我忘了。”马军扔掉挨到姐姐鼻子跟前的抹布。“你没有忘什么!”姐姐举起拳头轻轻地打到他,“我睁不开眼!”姐姐等着他给她弄眼睛。“你别拿手弄,”妈妈看见他要用两个脏手指头翻她的眼皮,“你拿我的衣角卷着弄。”妈妈把她的又大又软的衣角卷起来递给马军。“还有一股肥皂味儿。”他吸动着鼻孔,闻着衣角上的气味儿。“快弄啊!”姐姐跺起脚。马军垫着衣角把姐姐的上眼皮翻过来,又白又红又湿润的上面,沾着个小黑点儿,“我弄不掉。”他看着妈妈,妈妈亲自用衣角往上轻轻一沾,把她翻上去的眼皮翻下来。“好了吗?”马军在旁边问道。“就怨你。”姐姐眨几下眼睛,又用拳头打他。“怨我怨我……”马军躲闪开,姐姐追上去。“别闹了。”妈妈说。“你们听。”我说。我听见房后面有咚咚声,像是在砸墙,还有庄永霞的叫嚷声。“看看去——”姐姐带头往房后跑去。“爹不让去。”我说。“爹不在。”姐姐说。我回头看看,没有看到爹。我跟着姐姐跑到房后,看见三杨用铁锹铲下来房前刚刚抹上去的泥。“你就听他说又不是他们家住!”庄永霞指着我们家方向喊。“也不是听他们家说的,我也觉得太薄了,”杨香说,“你们看什么看,”她扭头看见我和姐姐。“你们把刚抹上泥刨下去干什么?”我吃惊地问道。“太薄了。”杨香并没有跟我们发火,她挺着大肚子呼哧呼哧喘粗气,粗气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那匹马的喘息声传过来。
马军开着拖拉机,我坐在后面大犁的转盘座上,座位四周竖着四个木杆,木杆顶端撑起一个搭着草的棚子,太阳光晒在棚子上面,落下来一片阴凉,正好落到座位上,遮住晒人的阳光。座位下面是闪闪发光的犁片,一共四排,吃进土里50公分深。翻过来排列成四行的大块的土块,像四排固定不动的波浪,把麦茬和麦茬间新生的麦苗压到下面。这些麦苗和麦茬在下面经过一个冬天,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在下面腐烂成肥料,滋养新的种子生根发芽。拖拉机哗哗啦啦开过去,地里出现一长条翻过来的宽敞的新土,还有更多的麦茬和再生的麦苗等着翻过去,扣到地里面,腐烂成更多的肥料。“呜呜呜——”马军不时地拉响汽笛,每一回拉响汽笛,他的脸都从拖拉机后窗户上扭过来,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顾不上看他的神态,我握着带油压的方向盘,调整着大犁防止漏翻的地方。要是爹的胳膊不坏,要是还有一匹能够动弹的马,要是那匹马没有叫国顺弄丢,他会赶着马,拉着单独的一片犁,在麦地的另一端干起来。我们没有注意天逐渐阴沉下来,好像有层雾在头顶上笼罩,这些雾又像茸茸的灰色草掉过头生长在天上。
“呜——”拖拉机又一次拉响汽笛。“呜——”马军又一次不松手,侧着身体伸到车门外面,脸也跟着伸到外面,脸上的神态变得焦急不安。“呜——”他松来开操纵杆的手伸到车外面,在他的脸旁边招着手,另一只手还拉着汽笛。“偏啦!”我看到偏向一边的大犁,是拖拉机偏到了一边,带着大犁偏向一边。我把带油压的方向盘转到底,也没有纠正过来,地里出现没有翻到的长长一条。马军停下车,没有关油门。“憋得我够呛!”他站在链轨上,往地里撒着尿。“我一上车就想撒尿。”他打着激灵扭头看着我。“那你该马上停下来。”我指着漏翻的一长条麦地,一长条麦地加在翻过来麦地中间,还生长着一片金黄的麦茬和绿茵茵的麦苗,很是扎眼。“我差点儿尿车上。”马军跳下链轨,到后面的大犁跟前,把住撑着阴凉的木杆。“我把一会儿犁。”他蹬到硕大的犁片上,脸跟着蹿上来,挨到我的身上,瘦长的脸上抹了好几道柴油印子。“在车里嗡嗡直响,”他指一指自己的耳朵,“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他把手指捅进耳朵眼里,“康拜因里没有声音,”他看着我,想起来康拜因封闭的驾驶楼。“康拜因不能翻地。”我说。“不能翻地怕什么。”马军放下手指,从口袋里掏出烟。“让我抽一口,”我摆着手跳下来,“你可得把好。”我看着他坐上去。地里吹过来一阵风,把他吐出来的烟吹回到他的脸上。“没事儿。”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着方向盘。“这多亮堂!”他扭头看着四处的旷野,我说他就想把着这个,哪个轻松想干哪个!“对!”他点着头,毫不隐瞒地觉得他应该干这个轻松的活儿。
我调过车头,把那块漏翻的地重新翻过来。有好多只鸡都在拖拉机的前方,站在新翻的土地上,它们中间还有鸭子和雪白的鹅。它们在捉着土里的虫子,捉着变成蛹的蝈蝈。为了一只虫子,两只鸡你争我夺,飞上飞下。鸭子和鹅不争夺,它们扁长的嘴伸到土里,像伸到水里,用劲儿地往下掏一阵,抬起嘴,沾着满嘴的土,吞下去带土的草根。拖拉机很快转过来,往前开去。前面没有家禽,有山雀和乌鸦,等着翻过来的土。这些乌鸦从哪一天来的,我们都不清楚。它们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呱呱叫着报丧的家伙!”爹形容它们。“不是报丧的东西!”姐姐说。它们这会儿跟着拖拉机,一直跟到灌木丛跟前,山雀从拖拉机后面飞向灌木丛,它们叼着虫子,送到挂在树杈的草窝里,把它们储藏到春天,等着新的小山雀出生,叫它们吃风干的虫子。endprint
再往回开,再翻起来一排麦茬,翻出来大块的土,抬头正好看见我们家的房子,看见脱粒用的康拜因,看见房山正对的风化石道路,看见他们家重新开始抹墙,看见他们家一头大奶牛当啷着两排大奶头,看见我们家一头母马躺在马圈里……看着这些不同的东西,一直开到地头。“咣咣咣——”马军又敲响车门,他又有事情,他指一指家门口,指一指自己的嘴,让我等着他,他跳下转盘座,往家里跑去,再跑出来,嘴边上沾着水滴,手里还拎着一把军用水壶。我看要下雨,他边跑边大声喊道。他总是心不在焉,一会儿撒尿,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又说要下雨。下雨就下雨,我不理他。“下雨就没法翻地。”他站在链轨下面递给我水壶。“下完雨就要下霜。”他不停地说着,总而言之,都是不希望干活的预言。“我不喝水。”我看见他边说着自己的希望,边一口接一口吐着带尘土的唾沫。“喝一口喝一口。”他吐完了又往我怀里推军用水壶,并且打开水壶盖。我推托不掉,喝一口,竟然是甜的水。“嘿嘿嘿——”他笑着拿过去,不让我喝了。“是你姐姐留给我的。”他又喝一口甜水,为的是让我知道水是甜的是姐姐给他预备的,他才离开车门,拎着水壶带子,把它挂在后面凉棚的横杆上。车又开起来,水壶在他脸前来回来去晃荡着,他不时地打开壶盖,不时往嘴里倒一口甜水。
雨果然很快下起来,雨点打得车棚砰砰直响,地里变得迷迷蒙蒙,和天空一种颜色。
“不能再干了!”马军用油压把大犁早早地提上来,离开麦地。“不能再干了!”他在雨里不停地喊。
拖拉机哗啦啦地开回来,我下车,看见他盘腿坐在转盘座上,身上一点没有淋着一滴雨,手里举着那取出来的那张照片冲着我晃荡。“我们的结婚照!”他把伸向雨里的胳膊马上又缩回去,往照片上沾一下嘴,又沾一下,眼睛也不睁开。
“可算翻完了!”马军跳下车。天晴后又下了一场霜。这回下的霜不像第一回那么容易融化,落到地上白花花一片。马军没有把机车的油门关上,他变得松松垮垮,一点也提不起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树桩上坐下来,用劲儿地拍打着并没有沾上尘土的帽子,表示着他的厌烦。我把前面的机车和后面的大犁中间的插销拔掉,让它们分开,又开着空车从他跟前驶过去。他让我停下来,问我干吗去。“把车还回去。”爹替我回答道。爹从翻过的地里走出来,他一直跟在机车后面,和我们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在翻过来的地里走来走去,看压没压住茬儿。如果有漏掉的地没有翻,会让我们重来一遍。看来没有漏掉的地方,看来不需要重翻。“快去吧!”爹从石膏打成的筒子里伸出手,朝前晃动着,示意我把车开出去。“干吗不停下来干吗还往前开。”马军说着又站起来。“地翻完了得把它还回去。”我又告诉他一遍。“我还以为是咱们家的车。”他用咱们家把自己说成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你看看这里面总痒痒。”爹敲着石膏让马军看。马军没有看见爹石膏里的胳膊为什么痒痒。“我也去。”他从爹身边跑过来,重新上到车上来。机车朝着风化石大道开过去。“爹——”姐姐站在房前的玻璃窗外里面喊着爹,妈妈站在窗户里面。里面窗台上放着一摞裁好的报纸条,妈妈往报纸条上刷着糨糊,刷好一条递给姐姐一条,姐姐把它粘到窗户缝上。“我妈叫你——”姐姐接过报纸条喊道。“叫我吗?”马军看看我。“我听不见她喊谁。”我没有肯定。他把油门关得只剩下空转的机器声。“有一件大事!”姐姐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把报纸条粘到玻璃上,没有粘到窗户缝上,两只手拍着窗户框,眼睛没有朝我们瞅。“爹——”她又喊爹。我们听清楚她喊爹的声音。“走吧。”马军听到后低声说道。我加大油门。我们开着车上到大道上。“唉——”马军叹了一口气,“唉唉——”他一连又叹了两口气,屁股好像坐在钉子上,来回来去转动着身子。一会儿趴到车窗玻璃上一会儿又离开,把我的视线弄得乱七八糟。“你不能不转悠!”我说他一句。“你净是事!”他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他,他还有好多话要说。“你可以不来。”我又说他一句。“你爹在跟前,要不是你爹在跟前我才不上来。”他坐正身子,把两脚搭到前面的玻璃窗上,又不把他当成我们中间的一员。我没有吭声。“嘻嘻嘻——”他笑起来,掏出烟卷开始抽烟,烟雾在驾驶楼里弥漫开来。“我连抽一口烟的工夫都没有。”他指的是在地里翻地的这些天没有抽一口烟。“看——”他让我看他噘起嘴,嘴里的烟圈喷到玻璃上,在玻璃上扩大。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见路边的树叶经过两场霜,有的变得发黄,有的变得发灰,都湿塌塌的,好像加重了几倍的重量,随时随地可能掉下来。树后面出现三杨家的新房子,他家的新房子再不是薄薄的一层泥,再不是我们家的房子。房顶上新苫上去的茅草,修葺得整整齐齐,墙上重新往上抹泥,国顺抹完一抹子泥敲一下托泥板。庄永霞听到托泥板声,跑过院子递过去满满一锹泥,满锹泥都抹到一个地方。对面的院子里挂满零七八碎的布片,这是给杨香准备的,她的孩子出生要用的尿布,崭新的房子崭新的尿布!“嘿——”马军朝着国顺喊一声,国顺没有理他。“还挺牛逼!”他伸手去拽操纵杆。“放开!”我不让他拽。他落下脚,裤腿叫座位里呲出来的钢丝挂起来,露出来半截瘦骨嶙峋的腿,腿又白又瘦。“你这么凶干什么?”我不让踩离合器他说我凶。“你马上是我小舅子,”他朝着国顺抹泥的方向吐一口烟,“你知道不知道?”他吐完烟仰着头,看着车棚上面,“小舅子听姐夫的话。”他慢悠悠地说着,把自己当成我的姐夫,当成我们家的一员。“你看看。”他又掏出来那张照片,那张在下雨天里他坐在转盘座上伸出来又缩回去的照片,在他嘴上沾来又沾去的照片。我又看到他和穿新衣服姐姐挨在一起,脑袋都向中间偏着,脸上都挂着幸福的表情。真像是那么回事!“怎么样?”他看着我,把照片揣进兜里,没有往嘴上沾。我没有管他怎么看着我,他怎么看着我不重要。“……好婆家啊好婆家……谁知道好不好……”姐姐反复无常的脸,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
保养间里还是我春天来的时候的样子,地上墙上沾得到处都是柴油。不同的是车库里面停放进去一排崭新的轮式拖拉机。
“都是喷上去的漆。”马军说。
“不是喷上去的漆,”保管员指着那些高大的轮子,“上面的花纹都是崭新的,不是新的不会有这些毛刺儿。”保管员揪下来轮子上的毛刺儿让我们看,我们看见像球皮钉一样的毛刺儿。“真是新的。”马军看过毛刺儿,冲我点着头。保管员又把带滑轮的车门往两边推开又拉上,两扇门沿着底下的铁糟咕噜噜地滑过来又滑过去。endprint
“这回你们家又阔了。”我说道。
“都是你们自己家的!”马军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只是这些,”我指着保养间后面山上的储油罐让他看,“那也是他们家的东西。”我告诉他说。
“嚯——”马军羡慕得半天没有合上眼睛,眼睛在保管员身上来回来去地转悠起来。
“你要检查检查。”我对保管员说。
他没有说要不要检查,但很快就坐到驾驶楼里,把操纵杆离合器油门阀,又拉又推了一遍,跳下来又到前面把护泥板打开,伸进去脑袋看过水箱又看过发动机。他把这些东西看得仔细又认真,一丁点儿也拉过。
“你们家这么阔还这么仔细!”马军叼上烟,嘴上变得油腔滑调起来。
“那也是钱。”保管员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我再发动一下看看,他把发动机关掉,用新的油绳缠住启动轮,用劲往怀里一拉,“突突突——”随着一阵轰鸣声,烟囱里冒出来黑烟。“没事儿。”他放心地让我把车开进车库里,他关上带滑轮的大铁门。
“等一等。”他没有让我们马上离开,伸手递过来一张折叠好的纸,说是我给他写的字据。我不记得我给他写过什么样的字据。“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字?”他抖擞开折叠好的纸,放到我的眼睛前面。我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租李学朴家东方红100号。“是不是你写的?”他问我。“是我写的。”我看着又大又粗的字迹感到十分陌生,我还是接了过来。“撕了吧!”他盯着我手里的字据让我撕掉。“我看看我看看——”马军伸过头来,我没有让他看见,就把字据撕成了碎片儿,扔到撒满柴油的地上。
这就是姐姐说的那件大事!
她把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放到康拜因顶上,风风火火地往屋里跑去。“我的头发好不好看?”她一边跑一边摇着脑袋。她的头发扎上拆开又扎上又拆开,已经弄了不少于十遍。一头披散开的头发把她的脸遮住散开散开遮住。她又跑进屋里,把挂在墙上的镜子摘下来,抱着镜子跑到外面,把镜子放到外面的窗台上,镜子上的反光照到披散的头发上。“你给我扎上。”她让马军再给她扎上。“怎么扎上?”马军拽直她的头发。“往上扎!”姐姐两只手放到头发顶上往上伸展开。镜子里映出来用红绸绳给姐姐扎头发的马军,马军不知道怎么扎上的表情。“妈,你看行不行?”姐姐又不愿意让他扎,推开他的手直接喊妈妈,想让妈妈给她扎。她们隔着一层糊上窗户缝的玻璃,妈妈在屋里没着没落地走来走去,没有心思给姐姐扎头发。“行不行?”姐姐敲着玻璃。“什么?”妈妈头也没有抬起来。她们之间说的话两个人谁也听不见,除非敲响玻璃,才能听见玻璃声。所以妈妈在屋里问姐姐,姐姐也没有听见问她什么。“爹——”姐姐又喊爹,她不知道喊谁好,想起谁都想喊谁帮她扎头发。“行啦——”爹站在她的背后,说行啦是让她不要喊叫。“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的。”爹对我说。他说的那些东西是我们家里准备好的东西,那些东西都已经包到大包小包里面,已经搬到康拜因上面。有绸缎做的四铺四盖有新买的锅碗瓢盆有擦亮堂的缝纫机头有自己家种的土特产品。“再给他们带点什么。”爹自言自语地转几圈,到屋里拿出来一把手锯,坐在院子的地面上,两只脚踩住我们平时坐着乘凉的榆木树桩,把锯齿对准树桩中间,来回用劲地拽开来。“咔嚓咔嚓——”锯齿很快吃进木头里面,细碎的锯末顺着锯口流出来。我知道爹用一只手拉着锯,我坐到他的对面,坐到地上,帮他拉锯,看着爹。爹也不看我,低垂的眼皮眨也不眨一下,身子也不动弹,仿佛不是在锯木头,仿佛在睡觉。睡梦中来回地拉动着胳膊,仿佛胳膊也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另外一种运动的东西。“妈——”我想看见妈妈是什么状态。“妈——”我想妈妈在干什么。妈妈在屋子里把箱子打开,拿出来那些东西:那身照相穿的崭新的红衣服,那顶红帽子那个红披肩还有那双红靴子。对着墙上比画着,原来墙上有镜子,现在没有,叫姐姐搬到外面的窗台上,没完没了地照啊照。妈妈还以为镜子挂在墙上,对着墙壁比画着那些东西。咔嚓咔嚓咔嚓。“她就要离开我了。”咔嚓咔嚓咔嚓。“养了20年的姑娘就要离开我们俩了。”我没有进屋我知道她在屋里干什么说什么……
“妈——”姐姐又在喊着妈妈。她那只干巴巴的辫子,一次梳得比一次高,已经像插在头顶上的一棵葱。“妈妈妈——”妈妈离开那面没有镜子的墙壁。“妈妈妈——”姐姐扭动着身子。“不用你。”她终于推开马军。咔嚓咔嚓咔嚓。“连头都梳不好!”姐姐说。“怎么梳不好?”马军说。他们俩映在镜子里的脸显得异乎寻常地紧张,再不是他们叽叽嘎嘎的时候。
“愿意干不干?”姐姐说。
“你说的。”马军说。
“对,我说的。”姐姐说。
“你自己不会梳。”马军说。
“我不去了。”姐姐摇着头。
“你说什么?”马军说。
“我本来就不想去。”姐姐说。
“你再说一遍!”马军说。
“不想去!”姐姐说。
“我的耳环哪?”马军突然想起来。撩开姐姐的头发,耳朵上没有那两条鱼。“耳环哪?”他惊叫道,用力拽住姐姐的头发。
“撒开!”姐姐被拽疼了头发。“撒开呀!”她翘起嘴角挣脱开来。“给你。”从兜里掏出来已经死去的鱼,在手里掂上掂下,他也没有要。“妈妈——”姐姐收起来鱼,抱起来镜子,又跑回屋里去。
“20年了。”妈妈说。
爹停下锯,他把树桩锯成三段。中间一段有十公分厚,还带着树皮,但是上下两个截面上都是崭新的锯口。爹拿着它去屋里给姐姐看,告诉她用的时候用刨子刨一刨,刨出来新茬儿。“这样就成菜墩了。”爹吹掉上面的一层锯末。“行!”妈妈看也没有看替姐姐说行。“就可以在上面切菜了。”爹等着姐姐亲口答应。姐姐没有答应,她扎开胳膊等着妈妈往身上穿衣服。爹也没有再等她说话,拎着菜墩出来。“找个钉子。”爹对我说。我找到钉子按他说的把钉子从树皮上钉进去一半,再弯过来另一半,做成一个挂钩儿,爹找到一截麻绳,拴到挂钩上。“这就可以拎着走了。”爹拎着麻绳拎起菜墩,在手里掂了几掂,在对自己说着话。endprint
姐姐穿上那身照相穿的红衣服,戴上那顶又红又亮的红帽子,穿上那双又红又软的皮靴子,披上那块红通通的毛披肩。这些通红东西让我和爹感到那么耀眼那么陌生,离我和爹有十万八千里,就好像姐姐的脸离那顶红色的帽子有十万八千里,就好像姐姐本身离红色新衣服离红色的皮靴子离红色的毛披肩十万八千里。姐姐并不感到离我们离她自己身上东西那么远,她朝我们走过来。我躲开她。爹也往后退一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看着妈妈来到爹跟前,看到他们俩并排站住,爹低下头,用一只好手扶住打上石膏的胳膊,手指头上还拎着那个菜墩,菜墩当啷在腿下面。
“爹——”姐姐喊道。“我把窗户糊好了。”她告诉爹。
“好好。”爹点着头,就像欠着姐姐什么东西。
“妈——”姐姐看着妈妈。“妈妈——”她不知道该告诉妈妈什么,“呜呜呜——”她冲着妈妈哭起来。
妈妈也抹起来眼泪,
“好了。”爹说。
“你得听话!”妈妈哭着说。
“嗯嗯。”姐姐答应着。
“你得早起床。”妈妈哭着说。
“嗯嗯。”姐姐答应着。
“你不能再闹腾。”妈妈哭着说。
“嗯嗯。”姐姐答应着。
“行了。”爹说。
“你不是小孩啦!”妈妈没有再说下去,姐姐扎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行了!”爹喊道。
“爹——”姐姐抬起头,“爹——”她转身要投入爹的怀里,爹退一步,“爹——”她也往前迈一步。
“哭什么哭。”马军跑到爹前面,截住她。
“用不着你管!”姐姐说。
“不能这么说话。”妈妈说。
“妈——”姐姐又要投入妈妈怀里。“爹——你的胳膊还没好哪?”又要投回到爹的怀抱。“还弄丢了我们家一匹马哪!”又想起来丢一匹马的事情。
“上车!”爹去拽姐姐胳膊。
“别动!”马军截住爹的手。他的口气像跟我们家不认识一样蛮横起来,丝毫也不掩饰自己不满的情绪。
“你要干什么?”爹问他。
“给我!”马军拽过去姐姐。
“撒开!”我说。
“妈——”姐姐伸过去手,拽住妈妈。
“躲开!”爹用手里拎着的菜墩推开我。
我不再管他们。马军拽着姐姐,姐姐拽着妈妈,跟在爹身后来到康拜因下面。爹闪开身,让马军拽着她们俩顺着通向上面的铁梯子爬上去。她们俩好像没有了主见的机器,木然地蹬上第一个梯阶,在上面站住待了半天,才蹬第二个梯阶,又在第二个梯阶上站半天,才蹬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才蹬到上面,分别坐到上面的两个布包上,两双眼睛直愣愣看着对方,嘴唇抖擞半天,好像不会说话,然后慢慢地抬起头,嘴唇不再抖动,紧紧地抿起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静下来,越来越陌生下来,好像不是姐姐,好像不是妈妈,好像是另外两个人,不是妈妈的什么人,不是姐姐什么人。妈妈目光回到爹和我身上,姐姐没有回来,她看着远处的山脉,看着与我们三个人没有关系的地方,看着与马军和另外的一家人有关系的地方。
“你不用去了。”爹没有让我爬上去,他把我带到房后的畜栏跟前,指着那匹马说它离不开人,说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崽,它卧在稻草窝里,不停地喘气,好像它只剩下喘息的气力,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我本来也不想去,我知道粮库那边的人正敲锣打鼓等着他们。
“我想问一句话。”我说。
“什么话?”爹说。
“她说她再也不去啦!”我说。
“她说了吗?”爹愣了一下。
“那她干吗还要去?”我说。
“我不知道。”爹什么都不知道。
“爹——”姐姐又下来,又站到了康拜因的梯子中间。她的头发还是没有梳好,还是那样散开着,遮住脸又离开脸。“爹——”姐姐由于冷静下来,呼喊声变得陌生。
“还不上车!”马军低头跑过来,他正好和往回走的爹撞一个满怀。“哎唷——”爹捂住胳膊弯下腰待了一会儿,才往那边走去,腰却没有直起来。
“你不会慢点儿。”姐姐看到了。
“你快开车吧。”妈妈站到上面的驾驶楼门口。
“戴上耳环。”马军跑上去,打开玻璃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命令道。
“戴上。”妈妈说。姐姐张开手,妈妈拿出来手心里两条鱼。马军撩起来姐姐头发,两只耳朵上面两个窟窿眼儿,挂上去两条金子做的鱼。鱼又逛荡起来。
“赶快上车!”马军看到两条鱼逛荡起来,命令爹赶快上去。爹朝路上挥着手。马军发动了发动机,机车声音大起来,大得只能看见妈妈姐姐让爹上去的手势,只能看见爹挎着胳膊,手里当啷着的菜墩不时打着两条腿,踉踉跄跄登上康拜因高高的梯子。
这是我看见他们家最快乐的情景:三杨和庄永霞肩挨着肩站在房后的院子里,院子里清除了杂草,铺上了风化石,风化的碎石又黄又新鲜。隔着那条大道,大肚子杨香躺在玉米楼上,她已经像那匹马一样,不能动弹。她不像那匹马没有一点儿力气。她兴奋地从门口伸出来脑袋,兴奋地向着这边张望。他们家三个人,三杨庄永霞杨香,都在等着国顺刷完最后一刷子油漆,整栋房子就宣告完成:房顶上苫着淡黄色的茅草,墙上抹上去的泥也是淡黄色的,窗户框刷上去绿色的油漆,还有镶上去的崭新的玻璃,亮晶晶的,跟空气没有一点隔阂,可以直接看见里面已经用白灰刷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反射出来雪白的亮光。
“还没有完!”杨香不断地说。
“就剩下一点儿。”庄永霞告诉她。
“快一点刷呀!”杨香说。
“快一点刷!”庄永霞说。
她们的话隔着大道相互传递着。
“快点刷吧!”三杨也说。
“快点刷净出檩子。”国顺说。他侧着身子站在长条板凳上,手举着刷子,刷子沿着墙壁和木头接触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刷子平行地提上去,他们家的房子就完全是崭新的了。他们都在等着最后这一刷子沿着窗户框慢慢地提上去。“还不刷完!”杨香再也等不下去,她用两只手撑住玉米楼的门槛。“我要下去!”扬起身子朝着这边喊叫着,“我要看新房子去!”她迫切地要求道。庄永霞听见她迫切的喊声,回过头看见她悬在玉米楼门槛上,像要摔下来巨大的东西,又圆又大的大东西。“你别动!”她奔跑起来,跑过排水沟,跑过那条大道,宽大的身子像一只臃肿的大鹅,左摇右晃地跑过去,跑上玉米楼上,抱起来杨香,陪着她坐在门槛上。“我们在这儿看。”就像抱起自己的孩子,让她的头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两张脸挨在一起,两张黢黑的面孔挨在一起。杨香的面孔上生着一层蝴蝶斑,庄永霞的面孔上完全是晒出来的那种黑颜色。endprint
“还不把炮仗举起来!”庄永霞喊道。
“马上就举。”三杨绕过墙角,到木板堆里找半天,才把一根木杆举起来,木杆头上缠上去红色的炮仗,长长的一串,一直耷拉到地上。“我看不见。”杨香挣扎着,抓住庄永霞的肩膀,转过头朝着正对玉米楼的方向用劲地张望,硕大的肚子又高又鼓,比她的身子还要高还要宽,顶在庄永霞的脸上。庄永霞托着她,托着那个巨大的东西,那个嗷嗷待哺的东西。她们三个人的重量压在玉米楼上,所有的木榫发出吱吱咔咔的松动声。“举高一点儿。”庄永霞说。“看见了吗?”她问杨香。“再高一点儿。”杨香说。“再高一点儿。”庄永霞说。她们的声音像从缸里发出来,又沉又闷,从他们家的另一边传过来,在菜地和新房子周围不间断地回响着。那匹马闭着眼睛,它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喘息上。喘息声像康拜因的发动机,又沉又闷。又沉又闷的康拜因转过风化石道路前面的山岭。妈妈和姐姐,她们像我看见过的情景那样,看着不同的两个方向。“爹——”姐姐喊道。“妈——爹在哪呢?”妈妈跟着她满车寻找起爹来。“呜——”马军拉响汽笛,追赶着前面飞奔的车轮,“呜呜呜——”前面的汽笛响起来。“噼噼啪啪——”炮仗响起来,红色炮纸飞扬起来,还有他们家欢乐的笑声飞扬起来。
爹无声无息地回来,就像一只猫那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从上下两道畜栏中间钻过来,来到我身边。我看着三杨他们家,他们家欢乐的声音对爹一点也没有影响,也没有跟我说话,爹就蹲下身,把耷拉到地上的马尾巴掀起来,那里面流出来生产前的白色黏液。我说就这一两天就要生了,这也是爹送他们走时候说过的话。爹现在没有表态,他又站起来,摸一摸马的肚子。她们一直坐在康拜因上面,爹没有坐上面,他站在梯子上,半途中跳下来。马军没有停车让他上去,他把爹扔在半途中,开大马力往粮库奔去。
“你妈送她过去。”爹说。
“你没有送她过去。”我想说但没有说。
“我得回来照顾马。”爹自己说出来回来的原因。
我们离开马,离开马圈,回到屋子里。爹没有待住,挎着胳膊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摘下挂在墙上的鞭子,抻一抻鞭梢儿,踒一踒鞭杆儿,又把鞭子挂到墙上,又摘下挂在墙上的一件衣服。“提灯哪?”爹放下衣服想起提灯。“提灯?”我没有想起提灯。“噢——”爹想起来,他到外屋把提灯提到屋里,提灯好久没有用,灯罩上沾着厚厚的尘土,还有油烟腻在上面。“你去找块布。”爹让我找布。我把一块湿布递给他。“要干的。”爹坐到炕沿上。我又给他一块干布。爹倚在墙壁上,墙壁中间的窗台上点亮了油灯,爹对着灯光准备用他那只好手擦灯罩。“我来擦。”我看他一只手擦灯罩,打算接过来擦。“不用你。”他没有答应,自己把膝盖抬起来,顶住提灯的底部,把灯罩取下来,拿着灯罩举到眼前,往里面吹着哈气,然后用两只膝盖加住,手伸进去,用干布在里面拧来拧去,拧得干布上沾满油腻腻的污垢,又往外面吹哈气,再用干布擦外面,灯罩两面都擦干净,马上反射出来亮光。爹用一只手举起灯架,把提灯放到耳朵旁边摇晃几下,没有听到里面灯油发出来咣叽咣叽的晃荡声,说明油用光了。我把放在油灯旁边的煤油瓶顺手递给爹。“不用。”爹还是不用我帮忙,窝下头自己用牙咬住塞在瓶口上的棉花塞儿,用劲儿往起一拔,瓶里的煤油溅出来,溅爹一嘴,爹用劲地吐两口,把瓶嘴对准提灯底座上打开的圆口,煤油咣叽咣叽地流进去,流满了才合上盖,才把灯捻儿拧大。我划着火柴去点灯,爹没有阻拦,他扣上擦亮的灯罩,灯光马上聚拢在一起,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咱们走!”爹提着提灯往屋外走,我们被灯光映出来两个一高一矮、两个宽宽的身影,跟着我们从里屋移动到外屋,又移动到院子里,落进黑洞洞的夜幕里,再没有了踪迹。等我们走到房后头,消失的踪迹又出现在房山墙上,又转移到房后的榆树干上,从一棵树干转移到另一棵树干上,直到我们走到马厩跟前,我们的身影才固定下来。爹把提灯挂到顺着马厩房顶上延伸出来的椽木上,灯光打到墙上,折回来照亮山墙对面的草垛,那匹马卧在草垛后面喘息着,喘息声异常的清晰,呼哧呼哧,就像它的两个鼻孔不够用,还有更大的气息憋在身体里喘不出来。
我们转到草垛下面,从马厩椽木上射过来的灯光落到躺在稻草上的马身上。马的肚子像一堆土一样高,一样突出出来。“你来摸摸。”爹让我和他一样把手放到马的肚子上。“是不是有东西在里面踢蹬?”爹问我。“我没感到有东西在里面踢蹬。”我说。“驾驾——”爹知道没用,还是拍拍它的肚子,还是想让它站起来,让它自己回到马厩里面。它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就在这里。”爹说。“就在这里下崽!”我说。“不下雨没有事。”爹仰头看一看夜空,我也跟着朝天上望去,夜空里布满星星,没有下雨的迹象。“我们不能离开了。”爹说着躺到旁边的草垛上,我也躺下去。我们听着马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种声音,“咚咚咚——”喘息声中响起来一阵脚步声,从我们躺的草垛跟前跑过去,跑到房子前面停下来,传过来一阵敲门声,跟着又传过来进门声,又是出来的关门声,又是跑回来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咚咚咚地停在我们躺着的地方,黑黢黢地变成一个麻袋,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看清楚是三杨,他背朝着光,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影子落到我们头顶上。“有人吗?”三杨看不到我们,他朝着空荡荡的马圈里喊。“咔咔——”爹咳嗽了一声。“噢——”三杨吓了一跳,我没看见你们,他低下头才看见我们躺的地方。我们仰着脸看见他低着头,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马眼。“给我马用一用。”三杨急促地说。“杨香快生了得送医院去。”三杨急促地跺着脚,脚在我们头跟前跺着。“你看看能套吗?”爹坐起来,指一指身边的马。“它也快生了!”爹说。“那可不一样!”三杨说。“我没有说一样,我是说它不能用。”爹纠正道。“还有一匹马!”三杨说起另一匹马。“那一匹马在哪儿?”爹笑着问他。“噢——我都忘了。”三杨这才想起来那匹马叫他们给弄丢了,他转身往回跑去。“套你们家的奶牛去吧!”爹冲着他喊一声。“对!套我们家的奶牛去!”三杨答应着,跑得更快了。endprint
“不碍事不碍事。”庄永霞把杨香四处乱抓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怀里。“疼!”杨香疼得浑身打着哆嗦,她出了满头汗,头发汗淋淋的。“还要带什么?”国顺抱着两床被子停在梯子上,半截身子露在玉米楼敞开的两扇门上面。“还有……”杨香咬住嘴唇,从庄永霞怀里抽出手,伸到枕头下面。“我来拿。”庄永霞把她的头往旁边挪一挪,看到枕头下面压着一摞接生用的碎布,有旧汗衫有旧被里还有旧棉裤里子,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疼!”杨香又疼起来,疼得她直翻动眼睛。“国顺——”她把手伸向门口,手指头来回地勾动着。“我在这儿。”国顺腾出来一只手去抓她伸过来的手指。“你们别拉手!”庄永霞抱起来她,“你们拉手我没法把她抱下去。”她回过头说。“我撒手了。”国顺收回手,退到梯子下面,退到黑洞洞的院子里。奶牛已经站在车辕中间,嘴里面还嚼着稻草,“咔嚓咔嚓——”发出来嚼草的声音。国顺冲着这个声音走过去,把被子扔到黑黢黢的车板上,自己爬上去,把乱成一堆的被子铺平。“奶牛跑起来车会逛荡的,逛荡起来她会受不了!”国顺想着这个道理爬下来,把奶牛牵出车辕,牵到仓房下,只身进到仓房里找兜住它的肚带,里面黑咕隆咚,他凭着感觉,伸手朝着空荡荡的房梁上摸索,没有摸到肚带,头撞到耷拉下来的圆木上,撞得眼前直发亮,捂着头又摸索一阵,才摸到肚带,出来把牛牵回来,用肚带把它拴到两个车辕的皮扣里,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从身后跑过去,跑向玉米楼,木梯上响起脚步声。“爹爹爹——”杨香看见了门口出现的三杨。“噢噢噢——”三杨答应着,往里面伸进头。“帮我一把。”庄永霞让开身子。“噢噢噢——”三杨抱住两条腿。他们俩一起把杨香抱出来,梯子咔吱咔吱地响起来,好像要断了。“国顺你干吗哪?”庄永霞喊道。她在上一个梯蹬上,三杨在下一个梯蹬上,杨香横在两个人中间。“我来了。”国顺跑过去。狗跳下窗台,跟着他跑过去。“国顺呀!”杨香从梯子上伸下手去。“我在这儿。”国顺攥住她的手,随着她往下移动。“噢——”杨香喘一口气,不再叫唤,“哼哼——”她开始哼哼。“呜呜——”狗在不住地呜呜,像是在替她哼哼,还有梯子吱吱咔咔替她哼哼。他们慢慢地移到梯子下面,变成了黑黢黢一片,黑暗中突出来两个人继续往前移动的头,还有两个人之间高高鼓起来的大肚子,两个人好像抬着装满粮食鼓鼓囊囊的麻袋。梯子不再吱吱咔咔,狗继续呜呜地跟着他们来到牛车跟前。“这么咯!”杨香躺到车板上。国顺跑回屋,给她加上一床被子。“哼哼——”杨香又哼哼起来。“驾——”三杨朝奶牛身上捣下去一拳。“杨香杨香——”国顺蹲在车上,冲着黑糊糊的一大堆喊道,除了喊她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事没有事……”庄永霞没有喊她,给她擦着头上渗出来的汗。奶牛车逛逛荡荡地上到风化石道上,朝着黑暗中的旧礼堂方向走去,到礼堂院子前面黢黑的松树跟前,拐上一条大道,后面的狗跑上来,跑过奶牛车,停在牛前面,冲着它旺旺地叫唤,车停下来。“爹——”杨香又喊起来三杨。没有三杨的回答。“爹——”国顺帮着喊一声。“老三——”庄永霞也帮着接着喊同一个人,都没有得到回答。他们这才发现周围没有他们需要的那个人,原以为他在前面牵着奶牛,不知道一直是奶牛拉着他们走,并没有人牵引它,它自己顺着道往前走。“爹呀——”杨香不甘心起来,“汪汪汪——”狗一直在下面帮着叫唤,都没有效果。“你下去赶牛吧!”庄永霞不再等待。“别让她逛荡。”国顺跳下车。“走吧!”庄永霞说。“驾——”国顺赶起来车。“爹啊——”杨香仍旧不甘心。“汪汪——”狗跳上来。“爹啊——”“汪汪——”两种不甘的声音间或替换着叫唤,没有什么差别,喊着同一个人。爹啊——汪!爹啊——汪!它们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黎明的曙光笼罩了崇山峻岭。奶牛车翻山越岭,黎明时分出现在粮库的大街上。街面上张贴着婚庆的喜字,沿街扛着桌椅板凳的人们,没有人看见一辆奶牛车地逛逛荡荡驶过来,上面落上一层露水,湿漉漉的,好像冒出来的汗。“我也会像杨香那样,妈——”姐姐看见怀孕的杨香。“我也会像那匹马那样,妈——”姐姐看到那匹怀孕的母马。妈妈往她头上扎满红色的稠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奶牛车驶向一排白色的平房,停在绿色的铁栅栏门前。门卫走出门房,看到孕妇湿漉漉的头,看到两个面目肮脏的人,冲他张着嘴,他便为他们打开铁门。国顺在走廊的水泥地上铺上被子,他们把孕妇抬到寂静的走廊里。“我想喝水。”杨香躺下来瞅着门卫说。门卫给她拿来茶缸子和水壶。“咕咚咕咚——”杨香连续喝下去两缸子水,肚子又大了一些。“啊——”杨香睁大眼睛,张大嘴,眼神空洞又恐惧。“你们带钱来没有?”门卫指着孕妇问。“带了。”庄永霞从怀里掏出钱递给他。“不用给我给医生。”门卫推开钱告诉他们。“医生医生……”庄永霞连连地喊着医生,四下里张望。“在那儿在那儿……”门卫用手指向写着妇产科的木板牌。庄永霞朝着木板牌跑过去,守在妇产科门口。
走廊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一边走一边穿上白大褂。白大褂上散发着浓重的药水味儿。“给你钱!”庄永霞抓着一位女医生的胳膊,顺势把钱塞到女医生的立兜里。“干什么!”女医生的脸愤怒起来。“钱!”庄永霞趴她耳朵上说一声。“孕妇在哪里?”女医生摸摸兜里的钱,口气严肃起来。“在那儿在那儿……”庄永霞拉着她跑到杨香那里。他们三个人抬起她,抬进妇产科,放到门后一张皮革床垫上,床垫上沾着紫色的药水和血红的污迹。女医生撩开杨香扣不上扣子的衣服,把冰凉听诊器放到亮晶晶的肚皮上。“凉!”杨香立刻瞪大恐惧的眼睛。“你们出去。”女医生听完后让庄永霞和国顺出去。“什么时候生?”庄永霞问。“马上就生,出去!”女医生往外推他们。“别离开我——妈!”杨香朝着门口伸过来双手。“我们就在门外面。”庄永霞伸进来一下头。“砰——”门被关到脸上。“我有点儿害怕!”国顺盯着庄永霞撞疼的大脸庞,脸庞上流下来头发上融化开来的露水。“你快有儿子了。”庄永霞喜悦起来。“是吗?”国顺的眼睛在露水里面眨动。“多好!”庄永霞笑起来。“我不知道。”国顺说。“多好啊!”庄永霞摸一摸他的衣服。“一会儿你就看见了。”庄永霞攥住他的手。“一会儿……”国顺没有挣脱。“你该高兴!”庄永霞摇晃着他。“我也高兴!”她就像看到自己隔代孙子,“也是我的孙子,”她真的说出来,“是吧是吧……”并且蹦起来望着他。“我我我……”国顺哽咽地说这么一个字,像是问她,又像是强调与她没有关系。“是是是……”最后还是硬邦邦地承认道,没有她顺顺当当说出来一串话时酸疼又喜悦的表情。endprint
妈这是你留给我的东西叫我弄丢了。我现在用得上它的时候它没有了。墙上剩下空荡荡的一个洞。你让它保佑你去吧。你临死的时候一只胳膊还伸向它让它保佑我。它能够保佑我什么我不需要它保佑我。我要是跟你们一样也挺好的,我干吗还要保佑哪!你身边的地方给我留着吧,我愿意去到你身边,你们多好又玩又乐,满山遍野地跑来跑去。但是我现在还是祈祷它,虽然它丢了,但我还是想让它不管它在什么地方,想让它保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保佑他一出生就住进新房子里。妈你没有看到新房子,没有住进新房子。我知道你的地方比新房子还要好,那是早晚都得去的地方我不去想了。我还得想眼前的事情,眼前的新房子叫我高兴,眼前的杨香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没有跟你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我没有跟她去,没有在奶牛车旁边陪着她,她需要我,我是她爹,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姥爷。我看见那辆奶牛车穿过盘山公路。我看见奶牛车停在医院门口。我知道那只狗进不去,妈你说过它是通向你的东西,是通向佛的东西,佛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总觉得它什么也不是,就像一件东西一样,只不过谁也看不到的一件东西,所以就相信谁也看不见的东西。但我还是愿意听你的,我一直不相信但我听你的。它能够保佑她就不用我管了,就与我没有关系了。我现在愿意相信,相信它就与我没有关系了,是它的事情了,是它保佑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我还是不愿意听到那一声啼哭,那一声啼哭叫整整等待十个月的女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忘掉,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会叫国顺这个我不喜欢的小子激动万分。还有庄永霞,这个女人是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到我身边来的。杨香是那样自然地喊她妈,我听比喊我爹还要乐意。什么爹呀妈呀!喊出来一听就知道真的假的。她会怎么样?她会把孩子抱起来,用她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唇亲他,把他抱在怀里当成自己的孙子。妈!我还是点上了香,我看见香火袅袅升起,一共三炷。两边的两炷长,中间的一炷短。它怎么也升不起来,这在香谱上怎么讲来着,我都忘了!我记得三炷香要是都升起来就会大吉大利,就会有吉光出现。现在不会有吉光出现,现在没有能够替我担心的东西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洞!我还是当它在洞里,当它没有丢!要是没有它它也不会丢!妈是你让有它的,它丢了你也不管也不给我出主意。干吗要有这玩意!它丢了又让我害怕让我提心掉胆!到底是有好还是没有好我也说不清楚!我就知道它能够替我担心,好坏是它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它有用的时候,我就当它还在洞里头,还在闪闪发光!妈你还说你身边有一小块地方!吓唬我,我倒不怕,我是闹心!你整得这玩意还丢不得扔不得,让人偷走了怎么算!是不是偷走了我的运气?我刚有一点运气就偷走了那可不行!真让我闹心!我就当它在里头闪闪发光!你还说你身边身边有一块地方!更让我闹心!你干吗要给我这东西?妈!我就当它在里头闪闪发光!中间的那柱怎么也升不起来!它会保佑他们吗?我知道现在不准了。它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管了,我就是感到要是没有东西替我担心,替我心安理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心安理得,我都会有话说。会不会脐带缠在脖子上,憋住脸色不好看。可是小孩生出来都不好看,都皱皱巴巴像要死去了的样子,我不愿意看到。我就当它在里头闪闪发光,它就在里头闪闪发光!
马流了一上午白色的黏液,用水擦了好几遍还是不见起色。我得伸进去看看,爹没有再等,他把手顺着流出黏液的地方伸进去,半截胳膊也跟着伸进去,半截身体趴到马的肚子上面,眼睛朝着我,却不看着我。我蹲下去,蹲到马的脑袋旁边,正对着爹浮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的脸,脸上的表情也在帮助他用劲儿,眨动的眼睛已经不在我身上,是在看手上摸到的东西上,是长到手指上去了。马的脑袋抬不起来,眼睛半睁半闭,没有半点儿生气。从黑色的鼻孔里边喷出来的气息喷到我的手上,我还能够感到它还活着,仅此而已。“不行!”爹待一会儿,才把胳膊拽出来,胳膊上粘满白色的黏液,爹到草上擦着黏液,把草都擦湿了,粘在一起。“你试试。”爹让我到他刚才的位置上,像他那样伸进去胳膊。里面热乎乎的,热得有些烫手,还有些带刺儿的东西像无数条小鱼咬噬着胳膊。“有一块硬东西,是马的蹄子。”我判断道。“那样更不好。”爹从草堆跟前转过身,皱紧眉头,脸阴沉得像这会儿的天气。“要是摸到脑袋才会顺利生下来。”爹边说边往往菜地那边走去,菜地叫霜打得暗淡无光,光秃秃的。爹站在西红柿秧中间,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找谁。“爹——”我喊他。“我们不能看着它憋在里面。”我说。马在我的说话声里用劲儿抬一下头,好像听到我说的话,身子跟着也动一下,把周围的草弄响了一下。我看见我们家住的简易房,看见房前大片翻过来的麦地,看着他们家崭新的平房,一切都寂静无声,就像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停止了在时间里所有的功能,我们也都停止了,也都缺少了动力。天空阴霾得看不见太阳升起的位置,浓厚的云彩仿佛要生出草来,毛茸茸地倒挂在天上,就要变成雪变成霜的草。爹转过身,那只变得发黑的石膏胳膊挎在身上,已经不那么扎眼,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行。”爹走到那排榆树下面,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干柴棍儿搭成的窝,窝里还没有住进去任何一种鸟儿。“不行!”爹边走边说的话就是这么两个字,越说口气越坚定,脸上也显现出坚定的表情。爹坚定地走过畜栏,走在房山下面的小道上,消失在墙脚后面。我守着马,守在无计可施的马跟前,马侧着身,鼓起的肚子像盛满水的胶皮囊,忽悠忽悠上下起伏着。爹又从那个墙脚出现,往前探着身子,比消失之前走得更快,一只胳膊离开身体,在一边晃荡着,手里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把刀和一团缠成一圈的铁丝,还有一把钳子,好像是来修复马圈的。但是那把刀又是干什么用的?不会用来剖开这个皮囊一样起伏的肚皮吧。但是爹果然这么干了,递给我铁丝和钳子,让我把它的四肢捆住。“非得这么干不可!”爹吐出来嘴里的半截烟。“要是不这么干它们俩都得完蛋。”他说的是两匹马,一大一小,小的在大的肚子里。我知道这么干的原因,也就没有再说话,把它的四肢两个一组地捆在一起。“你再把它的脑袋蒙住。”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我。我用衣服蒙住马的头。我在春天里干过一次,是用来对付急得嗷嗷叫的那匹母马的,为的是不让它看见另一匹母马和公马交配。现在它们中间嗷嗷叫的一匹还是为了这个消失不见了,拦也拦不住,另一匹也是为了这个躺在草堆里奄奄一息,它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消失不见了。我曾经看见姐姐为一匹马消失变成焦急万分,我也那样焦急万分过。现在我不会焦急,我知道一个人同样的心情只能有一次,下一次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我按照爹说的那样做完。爹仅穿着一件腈纶棉衬衣,把刀尖儿顺着马的腹部慢慢地往下滑动,最后停在它的大腿根上,刀开始颤动,是他握着刀把的手在颤动。“我一只手用不上力气。”爹说。“那我来。”我到爹跟前,我们换了一下位置,爹到马的脑袋前面,曲下膝盖压住马的脑袋。“你知道,”他对我说,“有时候必须这么做。”爹以为我会像看到马丢失的时候大喊大叫,我不会,而且再也不会,任何事情不能同样来两次。但是我还是觉得眼前有些发晕,手也在不断地哆嗦!是刀刃发出来的青晃晃的光亮晃我的眼睛的结果。刀一定是爹在屋子里刚刚磨过,还带着磨石的水迹。“你还等什么?”爹压低着声音问我。“我没有等。”我看看爹,没有动手。“我来!”爹又蹿过来。“你什么也干不来了!”他伸过手让我把刀还给他。我刚要这么做。我刚要承认想的和做的是两码事。爹已经攥住我的手,我手里攥着刀,爹用力压下去。“别动别动……”爹边用劲儿边对我说。马开始叫唤,开始用脑袋往铺着褥草的地上砸下去,裹在脑袋上的衣服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又瘪下去。这些动作做得并不强烈。它似乎已经知道必然要这么做,必然是这么一个结果。只是在无力地抵抗着剖开肚皮的剧烈的疼痛,疼痛也不能叫它变得多么强烈。渐渐有一条口子出现,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有一层白色的黏膜,亮晶晶的,那匹灰色的小马裹在黏膜里面,四肢和头都团在胸前。“把它剖开!”爹让我剖开黏膜。我不再犹豫,照着爹说的豁开黏膜,小马马上从胸前伸出头,湿淋淋的脖颈即柔软又修长,紧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来。这是一双初醒人世的眼睛,无比的巨大,无比的明亮,眨来眨去,像透明的玻璃做的,没有丝毫的杂质,像纯洁的天空。它很快从白色的黏膜中站起来,四肢也是湿淋淋的,颤颤巍巍地迈出去第一步,像踩在冰面上一样。它还不会迈步,不是前腿跪下去,就是后腿跪下去。但是马上又都站起来,不是前腿就是后腿,还不会一起站立。爹把衣服从马头上解下来,抱起它的脑袋,让它看一看降生下来的小马,它出了一身汗,只睁了一下眼睛就咽了气。“它死了!”爹放下脑袋,它刚刚瘪下去的肚子流出来了全身的血液,把身下的褥草浸泡透,又浸泡到地里边。它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的舒展,像情愿用尽浑身的力气长眠不醒。我们看着它没有话说,因为它心甘情愿。那匹刚刚出世的小马已经在蹒跚学步,浑身上下带着从这匹死去的母马身上获得的力气,带着获得的那些动作。它还不知道母马已经死去。就像我都不知道我还有这只胳膊一样,爹抬一抬他的那只断胳膊,比喻出来我正在想的意思。endprint
我们看见奶牛郎当着两排大奶头,逛逛荡荡拉着车从风化石大道上驶过来。庄永霞坐在车板上面,妈妈也坐在车板上面。车板上面堆放着闪着绿色绸花的被子,被子连头带脚把杨香团团围住。国顺应该抱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一边赶着奶牛车,一边抱着孩子。
有一个孩子降生了。有一匹马降生了。有一个姑娘出嫁了。
我们都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谁也不说话。庄永霞没有下车,她把被子给杨香掖好,给她在车上围起来一个被窝。她什么也没有抱,也没有留给杨香什么东西。“爹!”国顺停下车,冲着崭新的房子喊道。三杨在旧房子里,跪在地上。“我一直为你们点着香,冲着空荡荡的墙上祈祷。”“妈!国顺在喊我,就怨他把墙上那个替我担心的东西弄丢的就怨他!现在他们回来了,那个孩子回来了。三炷香烧完了,最后一炷香比另外两炷晚了半个小时。不怨我,是国顺弄丢的怨也该怨他,我看见他们回来了。”三杨回过头,看见国顺阴沉着乌青的面孔进来,好像在心里埋怨他。狗从他的身后钻进屋里。
“他死了,他一生下来就是死的。”
国顺说。
“我把他放在医院后山上的一棵松树下面。”
国顺说。
“我知道。”
三杨坐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没叫他埋土,那样不好。他一出世连一口气都没呼吸到,干吗还要埋到土里?”
庄永霞随后跟进屋。
“我一直给你们烧香。”
三杨指着三堆香灰说。
“你们谁也不告诉我!”
杨香一个人躺在冰凉的车板上,她其实什么都感觉到了。
爹踩着新下的雪朝着他们家走过去。那排榆树上掉下来一根树枝,砸到爹的头上。“呱呱叫的报丧的东西!”爹说。“呱呱叫的,”姐姐要是在会学着爹张大嘴,“不是报丧的东西!”她不会跟爹说一样的话。那排树上有乌鸦在陆陆续续往窝里飞进去。这些与牲口息息相关的飞禽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带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用不用过去?”妈妈看着爹走过去。爹没有说我们用不用过去。他的一只胳膊挎在胸前,另一只胳膊晃荡着。雪地上踩出来的一行崭新的脚印通向他们家门口。他们家正在搬家,正在抬着一口木头箱子往屋里搬。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
爹停在他们身后。
“三杨我告诉你,”爹说,他们抬着箱子停下来,听着爹有板有眼地说话,“你们家搬到前面房子里去,我们住这里!”爹指着前面我们家的简易房说。
“为什么?”庄永霞喊道。
“因为地基是我们家的,因为你们家弄丢了我们家一匹马!一匹马加上地基足足可以盖两幢房子。”爹说完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过来。
他们呆呆地站在门口,像一排树桩一样。
“你跟他们家说什么?”妈妈喊着问道。
最后三杨终于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把带锁头的木箱用力往门槛上扔下去,箱子从中间裂开两半,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你没看到他们家什么都没有剩下!”妈妈把看到的东西都喊了出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