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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菩提

2016-01-04陈晓兰

大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娘娘沙漠

陈晓兰

我的童贞娘娘十九岁便出家当了尼姑,家乡的人们尊称她为“童贞”,意为从少年就开始修行一直保持贞德的人。她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出家人,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人生的一盏明灯,指引着我走出沙漠。

爷爷是佛教徒,因此娘娘(我们宁夏人称姑姑为娘娘,大多数是对未出嫁的女孩子的称呼)被送到庵堂做了尼姑。而我的姑姑直到八十二岁圆寂,我们仍然叫她娘娘,外面的人则尊称为“老童贞娘娘”。

出家的娘娘在山中过着出家人的生活。当时娘娘出家的庵堂叫“白云庵”,庵主叫明云师太,从娘娘出家那天起,明云师太便给她起法号:妙诚。

白云庵位于半山腰中,山坡上种着粮食、蔬菜,吃水要到山下去挑。一小尼姑进庵,先要接受一年的“考验”,除了“阿弥陀佛”之外,这一年里不予授经的。出家考验一年,认为合格,才能收为正式弟子,传给经文,考验弟子的便是掌门师太。

每天鸡叫,娘娘便和师姐们起来打扫庵堂,擦拭佛像,天亮时便挑起扁担到山下背水,那时的姑娘们都要裹脚,崎岖的山路人行走都不容易,背上水桶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好在娘娘的脚只裹过三个多月,算得上是个四成“小脚”这四成小脚对她以后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娘娘用这“四成”小脚走遍了鄂尔多斯草原。

背完水,天亮后进入“斋房”用斋,所谓“斋”无非是每人一碗用米熬成糊状的粥而已。用过早斋便下地劳动。中午的斋饭大多是用黄米煮成米饭和炒得缺盐少油的青菜和咸菜,偶尔加些豆腐之类的便是最高伙食标准。下午是给大殿的菩萨上香磕头,侍候师太,稍不随师太的意,就要罚跪好几个钟头。太阳一落山,便关起庵门,星星出全时才开晚斋,是用黄米和小米加青菜煮成的斋饭 。用过晚斋便要跪在佛殿里念两个时辰“阿弥陀佛”,如果生病,师太会说:“是不忠于神佛而神佛降罪所致。”

娘娘就这样被考验了一年后,正式成为佛家弟子,但除了师太给她每天分三次的六个时辰的授经和不下山背水之外,别的事情还是照旧。娘娘就和她的师姐妹们过着修行的清苦、孤寂的日子,唯一能使她们耳膜感到撞击的便是庵里的钟声,但听得时间太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二十多年过去,由于社会的变化,“文革”中有一天,庵里的钟声不响了,尼姑们被赶了出来,庵门关上了。娘娘的师姐妹们有的被迫还了俗嫁人,有的不知去向,娘娘回到了故乡,她随人们一起下地劳动、上山砍柴。她一直忌着口“不吃荤”,吃饭还是在庵堂里的习惯,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

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娘娘又被戴上了一顶“帽子”,信佛也成了迷信而被批斗。娘娘被斗得昏过去好几次,后来几乎发疯了,听母亲讲差点送了命。苦命人苍天有眼,娘娘还是活了下来。病渐渐好了,但那个坏心肠的队长不给娘娘分粮食。娘娘性格倔强、坚强。她越过鄂尔多斯台地和沙漠到了鄂尔多斯草原。一百多公里路她是靠双脚越过的,在草原上,娘娘帮那些孩子多的牧民妇女缝衣服。挣些钱回来买粮吃。好心的牧民们送给娘娘羊毛及酥油奶皮。

从我的幼年开始生活的印象中便有了娘娘的影子,六七岁能记事时娘娘已五十多岁,但她走路很精神。我清晰地记得七岁的时候,母亲不让我上学,娘娘说让父母把我给她当女儿,她供我上学,但父母没有同意把我给娘娘,但勉强让我进了学校。从那时起,在我心里是把娘娘当母亲一样放在幼小心灵的最深处。

每天早晨,娘娘给我梳头发,在头顶两边扎两个小天辫,用线头绳结两朵小花。我的书包破了,娘娘特意跑了一趟供销社给我买了一个花书包,还买了两个红头绳、两块水果糖。下午放学,娘娘去打柴,那时烧的是白茨,我放下书包也要跟着去,娘娘便把旧衣服给我换上让我和她一块去。到地方娘娘用锄头刨白茨,我帮她收柴,刨够背一次的,娘娘便捆起来一大捆,给我用小绳捆一小捆。我便跟在她后面晃着小天辫,唱着从学校学的歌。晚上,帮母亲干完活,我便跑到娘娘屋里趴在炕上写字。娘娘自己有两间房,是她用劳动得来的钱盖的,娘娘的屋收拾得很干净,供着菩萨。我每次一进屋就先给菩萨磕头,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娘娘做事情。晚上常睡在娘娘的屋里,她给我缝制了一个小花枕头,里面装着她亲手晾晒干净的胡麻镶子,松软而清凉。娘娘说睡这种小枕头有利于我的大脑成长,比棉花枕头好多了。

我上二年级时,老师要求每个同学都买一本字典,同学们都买了字典,而我没钱买,想到家里兄弟姐妹多困难,开学时五毛钱的学费都费了很大的劲才交上,回家不敢向父母要钱买字典。娘娘见我偷偷哭,问我,我向娘娘说了买字典的事情,娘娘没说话,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块五毛钱,对我说:“孩子,别哭了,晚上娘娘一定给你凑够两块钱,明天就可以买字典了。”

晚上,娘娘掏出两块钱放我枕边说:“明早记得找老师买字典。”

我在被窝里看着娘娘,想着不知娘娘从哪儿又凑了五毛钱,突然发现娘娘的头发剪掉了。娘娘一直是带发修行的人,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直很珍爱。没想到为了我的字典,娘娘竟然去供销社卖了她的头发。我在被窝里捂着脸哭了许久。

80年代初,落实政策,国家把以前没收的我爷爷在沙漠里的树园子还给了我们,娘娘便带着只有八岁的弟弟搬进了沙漠的树园子。这个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庙庙湖,据说是爷爷和娘娘起的名字。

第一年娘娘就引来泉水在庙庙湖的树园子里种上了蔬菜瓜果,秋天瓜果飘香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

第二年冬天,只上了半年初中的我寒假得到娘娘摔伤的消息,便翻过十多里沙漠到庙庙湖照顾娘娘。

娘娘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一摔元气大伤,我看着躺在炕上的娘娘,一阵心酸,暗下决心,春节后若是娘娘的身体没好,我就不上学了,在庙庙湖照顾她。

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有一天娘娘对我说:“兰儿,我们过年有点鲜菜就好了。唉,我苦了一辈子,你们两个娃娃也跟着我来受这份罪,我和你爷爷当初不该在这里修园子啊!”endprint

整个冬天,这里吃的菜只有土豆、腌白菜,娘娘上了年纪又生着病,我想她老人家定是想吃新鲜蔬菜了。怎么办呢?我冥思苦想一个晚上,终于有了办法。

我找出黄豆用温水泡上,放在炉子的边上,对娘娘说:“娘娘,我想起你以前用黄豆生豆芽的情景了,等黄豆泡得快出芽时,每天早上用温水淘一下,盖上纱布放在温暖的炕头上,春节时我们一定给您吃上豆芽。”

“这个小丫头,十多岁的娃娃,真是很聪明。人家说你姐聪明,我看你们几个数你最聪明,心眼又好,懂事。”

“娘娘,我长到十九岁也出家去!”虽然我不懂“出家”的真正含义,没听到娘娘说话,倒是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小娃娃,不要信口开河,你以为出家是件简单的事?”

听到娘娘苍白无力而带凄切的声音,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以后再不敢说“出家”的话了。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用点燃的白酒洗跌伤有消肿止痛的作用,便想给娘娘试一下。

划亮了火柴,碗里的酒便燃烧起来,酒的火焰是蓝色的,我没有犹豫,抓起火苗向娘娘肿起的背上轻拍。手被蓝色的火焰包围着,猛然使我想起我若能如这团火焰燃烧起来该是件多好的事。拍得稍慢会烫伤娘娘本已肿紫的背,因此在这个时候我十分小心,不断地抓起蓝色的火焰轻拍,弟弟在一旁紧抿着嘴望着我的手,气也不敢出。

等娘娘和弟弟睡着的时候,我借着油灯看我的手,怕娘娘醒来看见,我用身体挡住了灯光。油灯本是很暗,小屋在这种很暗的灯光里显得很朦胧,我的手红肿,指头伤处的皮开始裂开,钻心的疼痛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娘娘眼花,她不可能发现我被燃酒烫伤的手,我想娘娘能早些治好伤痛比什么都好,这点痛我能够忍受。

半个月后,我准备用豆芽菜和酸菜剁成馅包包子的时候,娘娘抓起一把豆芽菜,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我们兰儿长大了,泡的这豆芽菜长得这么好。”

春节快到了,我炸了油饼,把哥哥送来的豆腐用盐水泡上,还洗了面筋。因为我们有一群羊在庙庙湖,我们只能在庙庙湖过年。年三十时我发现没对联,便和弟弟想起办法来,我们把锅底灰刮下来泡上水,把老山羊的胡子剪下来缠在小棍子上当毛笔,找来红纸裁好。

我把我编写的对联念给她听:“娘娘,您看,上联是:爆竹声声迎新年,下联是:家家户户笑开颜;横批是:新春快乐。羊圈上贴:牛羊成群。羊也要过年嘛。”

“这孩子,以后怕是能写书了,写得好,写得好!”

春节过后没多久,学校开学了,看娘娘还不能下炕走动,我迟迟不能下决心去上学。这天上午,爹爹从庄子上来,对娘娘说:“姐姐,兰儿他们校长亲自到家里来做工作了,说这个孩子是学习尖子,是块好料,学校要好好培养,劝我们还是把孩子送到学校上学去。我已经答应校长了,特意来和你商量!”

娘娘说:“还是让兰儿回去上学吧,这孩子天分好,不能给耽误了。”

爹说:“兰儿回学校上学,这里就只有平儿和你啦,不知怎么过?”

娘娘说:“怎么过也得过呀!不能耽误了兰儿的前程。”

我当时不好说什么,但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我对爹说:“爹,你先回家吧,我把娘娘的衣服和平儿的衣服都洗好、收拾好,明早再回家去读书。”

第二天一早,我背起包告别了娘娘和弟弟向村子走去,我在高高的沙丘上坐下来,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沙海里波光粼粼,真美啊!想到我的人生,今天走向学校,是一种新的人生的开始,那毕竟是向着美好生活的开始呀,就我现在的学习成绩,将来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当一名教师或者一个干部,成为国家的人,是农村孩子的梦想,而这种梦想只有靠优异的学习成绩。而我,优异的学习成绩是具备的。可是我若留下来照顾娘娘,我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每天面对的只有黄河和羊群,未来不用去想都能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我能够把昨天的决定推翻吗?在我心里已经决定留下来照顾娘娘啦,弟弟那么幼小,怎么能把担子丢给他呢?我今天的告别无非是想安慰一下我自己想上学的心罢了。

中午时分,我又回到了小屋,给娘娘和弟弟做饭,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交流,这时我们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啦,我们的心都明白。

随着天气转暖,娘娘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每天下午,我扶她下炕到门外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娘娘坐在小屋门前,看着我和弟弟给大羊喂草料,给小羊喂奶粉喝,说:“兰儿,尽量让小羊吃它母亲的奶。它不认羔是因为身体不好,你多给它喂些料,慢慢它就认羔啦。”

娘娘教我把胡萝卜切成丁,然后和玉米粉拌起来,用小袋子装起来,套到羊嘴上给它们吃,就不会出现分配不均啦。

农历三月、四月,春暖花开时节,由于沙漠里气温高,庙庙湖的桃花、杏花都比河边的花开得早,我们家树园子的桃花、杏花开满园的时候,真的是别有一番景致。粉红的桃花、淡粉的杏花,静静地开放着,飘落在头顶上、衣服上,淡淡的香,沁人心脾,在沙漠的远处看,真如一处“世外桃源”。傍晚,我和弟弟每每赶着羊群,向着我们的“世外桃源”而来,真的心里总是多了一份温暖。

谷雨前后,安瓜点豆,娘娘说往年她都在园子里种好几种蔬菜瓜果的,今年她身体不好,怕是种不成了。

我对娘娘说:“不怕,您教我,我和弟弟种,一定能让您吃上水果、蔬菜。”

“丁点人,能种菜?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到二十岁呢?”

“我们加起来是壮年劳力呢?让我们试试吧!”

我按娘娘的教法,先选好了两块向阳的沙地,然后把羊圈的羊粪背来铺在地上,地化冻时,把羊粪翻进地里,翻过一遍地后把泉水引过来,灌了水后等羊粪发酵。过了半个月左右,再把地用锹深翻了一遍,平整好,按娘娘教的方法把西红柿种子、茄子、辣椒、豆角种进去,在屋子周围还种上了南瓜,另起了一块地种上了西瓜和哈密瓜。

二十多天后,种子发了芽,冒出了土,嫩嫩的绿芽可爱极了,我便天天跑到田埂上看它们的长势,恨不得拔苗助长。endprint

苗长到两寸高时,我问娘娘:“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它们长得更快呢?”

“化肥最快,但化肥施了就不好吃了。我从来不用化肥,我用苦豆子做肥料加上最初的羊粪,菜长得又快又好。”

我和弟弟去放羊时便在沙丘里拔苦豆子。苦豆子是一种绿色的小植物,结的豆子是苦的,因此娘娘便叫它苦豆子,娘娘用苦豆子做肥料定有她的道理。

我把苦豆子揉成团,然后在菜苗半尺远的地方用铲子挖个坑,把苦豆子放进坑里埋上土,埋完苦豆子再浇水,一块地至少得干四五天,脸晒得黑黝黝的。娘娘便在田埂上坐着,教我怎样埋。我认真地按她的方法操作,我的瓜果园一天一个模样。

西红柿快开花时,娘娘教我用树枝把它们的身体撑住,用布条把它们固定在树枝上,打去斜枝,只留主干,西瓜的藤要埋到土里去,留着头才长得快……

到了秋天,我们种的蔬菜丰收了,吃不完,我便把豆角、茄子切成条,晒成干,等冬天吃。

这是娘娘教我对待生命的第一节课,种子的神奇,土地、生命的力量,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是那么的深刻,让我懂得了,只要勤劳,就会有收获,只有勇敢地面对,前面才有希望,我开始思考人生、思考命运……

在我辍学的这一年秋天,娘娘见我天天对书爱不释手,便卖掉了她攒的羊毛,给了我五十元钱,对我说:“兰儿,去买几本你爱看的书吧!”

“娘娘,你怎么不问我却知道我看什么书呢?”

“不用问,你学的肯定是有用的书,读书学习能有什么坏处呢?”

“娘娘,我想自学初中的课程,就是数学有点难,不过,等姐姐放假了我可以问她。”

“兰儿,好好学吧,我还让你哥给你买几支蜡烛来,煤油灯把头发都烧坏了,眼睛也熬红了。”

“我爹肯定反对我学习。他说,既然放弃了上学,就安分守己在家放羊、种园子地,好好当个农民。”

“他还说呀,等你长大了,看哪家的儿子老实、牛羊多的,给你选个女婿,说你身体弱,务营牛羊的活轻省些。他想的也对,但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你呀,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我还是支持你学文化。”

“娘娘,我想啊,我每天先是把羊管好,给弟弟和你做饭,您教我缝衣服吧,我先要学会过日子,然后再读书学习。”

“好,明天我就教你缝衣服。”

在娘娘的教导下,我学会缝棉衣棉裤,雪白的羊毛在娘娘的手里变成绒绒的羊毛绒绒团。我学着娘娘的样子把羊毛绒团铺在裁好的布料上,翻转好里面然后用针细细缝起来。两天的时间,一条新棉裤缝好啦,弟弟穿在身上高兴地笑了。

秋天的夜晚,羊进了圈,吃过饭后,我和弟弟便坐在炕上看书、学习,我教弟弟认数字、写字,娘娘在旁边的小桌上念经。她的修行非常虔诚,无论病痛,从没有间断过早晚的佛教功课。这让我从娘娘身上学到了持之以恒。

娘娘做饭的手艺很好,虽然一向吃斋,但就是只有白菜土豆,她做出的饭都是那么的香。我和面时,娘娘教我:“兰儿,和面要讲究方法,先把面粉加水搅成须状,然后揉成面团,等面醒得差不多了再擀,这样擀出的面才有筋骨,下在锅里才不会烂。”

“娘娘,您教我腌酸菜吧,冬天就有菜吃了,我妈让带来的放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

我把白菜洗好,然后搬来一口大缸,在缸底撒了盐,把白菜铺上去,铺一层白菜加一把盐,撒上花椒,等把缸铺满了,把凉好的冷开水倒进缸里,然后盖上用玉米秆缝成的缸盖。

“这丫头悟性真好,学什么都快,俨然是个小大人啦。”

被娘娘夸,自然心里甜滋滋的,沙漠里的日子枯燥,但在娘娘的教导下,我像是又进了一所新的学堂。

娘娘会讲很多故事,什么刘秀传、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等,我每每听得入神,到后来,我买了这些书来读,竟然与娘娘讲的不差一二。娘娘不识字,记忆力却惊人,她念的经文都是靠她自己记背下来的。

十三岁的夏天,娘娘的身体好起来,基本能够行动自如。她对我说:“兰儿,娘娘想去鄂尔多斯草原去看看你乌洲姑妈,她来看过我两回了,我也很想到草原上走一走。”

“娘娘,带上我和弟弟一起去吧!我们陪你去也好放心。”

“好吧,带你们俩去。”

我们欢天喜地地把毛驴牵来,在褡裢里装好干粮、水。

“我们要在中途的草原上住一晚,再赶一天路才能到,带上我们的小豹子一起去。”

小豹子是我们家看羊的狗,因为长得像豹子,弟弟给它取名豹子,是条非常忠诚的牧羊犬,它可是我们家的一个重要成员。

我们一早便出发,我牵着毛驴,娘娘骑一会儿驴子,又走一会儿,弟弟和小豹子跟在后面开心地边走边玩。

走到傍晚,到了一眼沙漠泉边,娘娘说:“孩子们,我们就在这过夜吧,我们现在已经走了去鄂尔多斯的一半路了,明天下午我们就到鄂尔多斯草原了,到你们乌洲姑妈家了。”

我们把毛驴身上的东西卸下来,在一块沙丘上铺好了草席和被子。我和弟弟拾来干柴,娘娘用铜茶壶支起三角架给我们煮奶茶。不一会儿茶香四溢,我们就着炒米,吃着干粮,喝着奶茶,听着娘娘讲她的结拜姐妹乌洲姑妈的故事。傍晚的沙漠里,我们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夜里,我被一声嗥叫声惊醒,睁眼一看离我们不远处两道绿莹莹的光射过来,我吓得一激灵坐起来,浑身抖得像筛糠。

娘娘一把把我按在背后,示意我不要紧张,她盘腿打坐,念着经文。

不远处的两只大狼和我们对峙着,似乎是想扑过来的样子,但又踌躇不前。过了很长时间我看到它们的眼光也没有凶残的痕迹了,似乎是在听娘娘念经。我就这样听着娘娘的经文,盯着两只蹲着的狼眼睛都不敢眨。小豹子正随时准备着迎战冲过来的狼。

天亮时,两只狼起身离开了,我和弟弟一身冷汗,看娘娘,表情平静如常,吩咐我们收拾行装准备起程。

“娘娘,好怕人,狼是会吃人的。”endprint

“长生天在上,狼是会吃人,但它们不会吃我们。有些时候人往往比狼更可怕,娘娘见过的比狼可怕的人都有。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当时是长生天的保佑,还是娘娘佛法的加持,狼居然平静地听娘娘诵经而没有伤害我们,娘娘的修行功德我是望尘莫及,但她的信念、信仰却一直影响着我。比狼可怕的人后来我倒是领教了不少,真的感受到有的时候人比狼可怕多了。

我用两年半的时间自学完成了初中的课程,其间还跳级到县级中学的初三去学习了一段时间,我的文章在全校作文比赛中得了一等奖。

姐姐放假回来送给我一本叫《盐丁儿》的书,讲的是一位叫颜一烟的女孩儿如何奋进的经历。姐姐说希望我学盐丁儿精神。

这一天我和妹妹赶着羊群走进沙漠。想到弟弟妹妹的命运,我感到心酸,他们本该是读书的年龄,却和我一起为生存在沙漠里挣扎。我看着早晨的太阳照在沙丘上,金光闪闪,沙里淘金的说法也许有道理,沙里真是含金吗?不然怎么会闪金光,我自己呢?是否能做这沙里的金,有朝一日能闪光呢?

回到小屋,娘娘给我们做好了晚饭,是土豆熬酸菜,加上大米饭。80年代能吃上白米饭是不易的,通常我们只能吃到父母送来的黄米,只有过年,过节能吃上一顿大米饭。显然这个大米饭是娘娘用自己卖了羊毛的钱买回来的。

吃过饭,我拿过纸笔垫在枕头上,我对娘娘说:“娘娘,我想写一部小说,你看,行吗?”

“行,我们兰儿,我早就说过,你能当作家。”

“真的,那我试试?”

“行,好好写吧!兰儿,终有一日,你会成功的,娘娘相信你,你有一天不是说过自己是什么木吗?”

“娘娘,我认为我自己非栋梁之材,亦非寻常木。总之,我不想平平庸庸一辈子,人要有志向。”

“好,这句话说得好,我们兰儿绝不是寻常木,我们是天上飞的鹰,勇敢、坚强,对自己选择的路要坚持走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只有坚持走下去的路才会有光明等着你。”

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干完家务活,和弟弟妹妹照顾好羊,晚上我便在煤油灯下写作。娘娘只要有机会去县城,都会给我买几包蜡烛。她说蜡烛不熏眼睛。她常常坐在炕上看着我趴在小桌上写。弟弟用木条给我钉的小木桌比趴在炕上好写得多了。

一天下午回小屋,看到小屋地上多了一个小课桌,还有一把椅子,我喜出望外,望着娘娘笑得合不拢嘴。

“兰儿,我今天到内蒙管理站去办事,看到他们那儿过去办过学校的书桌,我向他们王主任讲了你学习的事。我提出向王主任买个书桌给你,王主任很感动,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叫工人把这个书桌椅给你送过来了。坐在书桌前写字,腿就舒服多了,在炕上坐久了,腿会麻。”

我跑出小屋,立在夕阳下,看着远处茫茫的沙漠草原,泪水夺眶而出。生活赋予了我无限的艰辛,而娘娘,她以伟大的爱,给予了我最真挚的理解,这种爱,是与母爱同等的,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母爱。娘娘的爱,是我人生的航标,我一定会永远铭记于心。

十六岁那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省电台、市台及县广播电台播出,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又在杂志、报纸上发表了小说和散文,被省电台作为专题做了一系列宣传。同一年我被鲁迅文学院录取为大专班学员,娘娘为我高兴。在我离开沙漠到北京读书之前,娘娘和母亲为我缝了新被子、新衣服,娘娘把一双家做的布鞋放在我的手里,对我说:“兰儿,就要离开沙漠到北京读书,不要忘本。你的读书机会来之不易,一定要珍惜。不要到了大城市就花了眼,一定要踏踏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记得你母亲给你做的这双布鞋,穿在你脚上,提醒你走好每一步。”

以后的几年里,在老师的帮助下、个人的努力下,我完成了专科、本科及研究生的学业,并留在了北京工作。回家乡看娘娘,我对娘娘说:“娘娘,我还是调回家乡工作吧,可以照顾你!”

“傻丫头,娘娘还能活几年?你就是调回家乡也不过是勤回来几趟。我是修行的人,这灵泉寺、庙庙湖就是我的家。我将来圆寂了,也要留在这里。我现在生活上还能自理,一日不做事一日不食,这是出家人的信条。等我将来动弹不了啦,有你的弟兄姐妹们呢。你呢,就好好工作,写你的文章。娘娘啊,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来越远,说明你越努力,到国外去我也不反对。”

这使我很感动,娘娘的境界不是我这普通人能理解的。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到娘娘圆寂,我对娘娘及沙漠的思念却是一日胜似一日。在别人看来,山清水秀是美的,而对我来说,沙漠平静的时候却是最美的。春天如少女般温柔,沙浪是那么娴静;夏天则如热情的少女;秋天戴着满足的情绪微微托起它的秀衣;冬天在天晴的风浪里施展着它的个性。离开沙漠,离开娘娘这些年我到过国内外许多美丽的地方,沙漠却依旧是我的胜景仙境。每当在尘世中疲惫不堪的时候,我总想起沙漠,想起娘娘,想在她们的怀抱中寻找宁静、平和的心境。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苦闷中。我常常看见自己深夜从梦中惊醒,坐在黑暗中任凭泪水沾满衣襟。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我的灵魂中有根神经是极易破碎。茫茫人海,我相识或不相识的,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我的内心,我感到自己如草原迷失方向的鹰,空有一腔热忱,却不知飞向何方,对人生几乎绝望,只能用泪水发泄我心中的不平和苦闷。在我临近崩溃的边缘,我梦见了娘娘,她对我说:“兰儿,回沙漠来看看吧,它能抚平你的一切创伤,用一颗菩萨心看人世,你的烦恼自会消失。娘娘相信你的悟性。”

我按娘娘的话做了。清晨我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从沙海中升起,我发现沙海日出竟是如此之美。我静坐于沙丘之上,看着太阳渐渐升到天的中央,又从天空中满足地西沉……

夜里,我又梦见了娘娘,在梦里我对娘娘说:“娘娘,我能够应付一切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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