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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

2016-01-04杨小凡

大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渡口光头老者

杨小凡

女儿悄无声地进入书房,娇嗔地说,桃花该开了吧。

清明到,桃花开。看来,女儿一直惦念着我俩的约定。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笑着,应声道:明天回去!

女儿满意地笑了,向前两步贴到椅子背后,两只纤手搭在我的肩胛上,开始给我捏揉着。她的指头用力很小,像猫的两只小爪子,与其是说在给我揉肩,不如说是在给我抓痒,逗我开心。女儿大了,愈加懂事。我心里一热:有女儿的父亲真是大幸福啊!

那是个晚上,好像窗外的天穹还挂着一钩月亮,在书房里,我给女儿回忆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这次回忆是从村前那条龙湾河开始的,我的人生起点绕不过这条河。村子在河的北岸,距离河道并不远,也就三四里路,但河岸顺着水势,一弯一拐,就把学校搁到了河的南岸。这样一来,我的小学和中学一天都没离开过那个渡口:桃花渡。

龙湾河的拐弯处,凸起一处丈把高的岗子,孤零零着像一个巨大的圆馍头趴在那里。窝在岗子下的渡口就小得有些可怜,一条长过不了两丈的古铜色木船躺在那里;水面上有一根鸡蛋粗的棕绳从北边的弯柳树腰斜拉到南岸的老榆树上,没风没雨的时候,那个撑船的猫妮喜欢一桨一桨地划过去,刮风落雨的日子她就站在船上,拉动棕绳,船自向对面走。

春天来了,渡口的高岗四周就开满了桃花,粉的、红的、白的、粉红的、白里透红的桃花像朝霞和暮云一样,铺满岗子的四周。桃花渡这个名字,一定是与这春天的桃花连在一起的。女儿正是听了我这般描述,才执意要回去的吧。这样的渡口、这样的桃花、这样的诗意,又加上女儿这花儿般的年龄,怎能不令她心牵梦绕呢。

火车飞驰,我与对面的女儿继续着有关桃花渡的回忆。

我说,春天的桃花虽好,但毕竟花期太短,我还是最喜欢夏天和秋天的渡口。女儿却不以为然地与我争辩道,桃花虽然灿烂日短,但毕竟怒放呈艳,那是生命的爆发。难道生命绚丽的爆发真比久远的寂静好吗?我知道自己与女儿间的代沟肯定是有,也说服不了她。但在我脑子里烙下最深的还是夏秋的印记。

到站了。从火车站打车到渡口时,已快正午了。

对岸的桃花只是一树一树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红,如风吹过的彩雾。女儿望着对面,有些失望地说,那是桃花还是杏花啊。桃花开杏花败,那是正爆蕾吐红的桃花呢,我说。头顶的春阳暖融融的,一丝风从河对面吹过来,竟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天都这么热了,按说桃花也大开了啊。我望着岸下的船,对女儿说,我们快到下面乘船吧,到了对岸桃花就开大了。

牵着女儿的手,踏上船,而船的那头已经有了一个老者,从他那张核桃般脸上的倦意看,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歪倚在舱板上,眼盯着脚边那瓶刚买来的老酒,旁若无人的一脸馋相。老者的腰侧蹲着一只白猫,闪着蓝眼,瞅一下那瓶老酒,又瞄一下身边的老者,还不时地抬起一爪子拢一下嘴边的胡须。想来,它也馋上这瓶老酒了吧。老者显然是看出了白猫的心意,笑了一下,拎起那瓶酒,有些用力地的拧开盖子,嘴对着瓶口得意地咂了一小口,船上空便飘起一丝酒香。

见我们坐了下来,老者拧上瓶盖,小声嘟哝一句:该走了吧!

撑船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光头男人,不知是老者的酒香惹他心烦,还是先前老者催促过他,反正他有些不乐意的说:走不走也没耽搁你喝酒啊!

虽然这说了,但他还是用手拉动棕绳,船外的河水便起着波向后退去。

眼前方对岸的高岗,抹着淡淡的桃红映了过来。岗子上的树呢,都还秃着身子,只有柳树的枝条有些似有似无的绿意。要是夏天就好看了。

其实,要不了入夏,对面的岗子就会绿成一团。

竹、桐、杨、椿、柳、桑、槐、楮、榆、梓楸、松、楝、桧、皂荚、银杏、棠棣、柏、荆、女贞……树的高高低低,绿的深深浅浅,树上树下的鸣鸟和鸡鸭,俨然一个有声有色的梦境。摆船的猫妮那处黄泥小屋就嵌在绿岗子向阳的半坡处。小屋四周种植的是各色果树,柿子、梨、石榴、枣、樱桃、杏、核桃、梅、山楂、花红、无花果、李子、桃、苹果、文官果……古枝新果,已然百年。无人过船的时候,她就在屋前侍弄点菜地,喂喂鸡子。

船下的河水向后退着,河道里没有一点声响,突然一只水鸟掠过水面,啾地叫了一声,河道里显得更寂静。我望着对面岗子上的树丛,眼前竟出了秋天的情形。秋天真好。

秋天到了,间或有人在她屋前菜园旁小憩,她总有各色果子让你选尝。过往的人都愿意在她的屋前林后歇歇脚、说说话,并不时帮她干点活儿。我们这些河前河后村子里的孩子,总也喜欢到她的房前屋后嬉、戏、耍、玩,偶尔也能得到一枚或两枚果子,嚼得满嘴生香。

对了,那还撑船的猫妮呢?她还在吗?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她。

我扭过脸,问拉棕绳的男人:原先那个撑船的老奶奶还在吗?

话声刚落,歪依在我对面的那个老者突然看我一眼,随机又眯上了眼,刚才的那点惊奇迅速被埋进了那脸褶皱里。撑船的光头男人显然也听到了我的问话,仔细地看了我和女儿几眼,又瞅了一眼歪依着那个老者,有些含混有些顾忌地迅速说了句:殁了!

啊!我的心顿了一下。

转念在心里推想,那个叫猫妮的撑船女人也差不多该八十岁了吧。但在我的印象中,猫妮好像永远就是四十多岁那个样子:额前的头发梳得寡寡净净,光滑而明亮,脑后蓄着一个团形的发髻,月白色斜襟褂子,青灰的宽裤,尖口的黑布鞋,圆润的脚踝上套着雪白的袜子。

在我小学时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人悄无声地摆着渡、种着菜、喂着鸡鸭。她身后总跟着那只豹子脸黑猫,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上船,猫就上船,有不省心的孩子坐在船上不老实地撩河里的水,这猫就圆瞪着那双黄眼,支棱着胡须盯着这孩子,时时都准备着对这调皮的孩子发起进攻。这真是一只可爱的黑猫,总是像孩子一样,粘在猫妮的背后,偎依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的样子……

船到岸了。光头男人第一个跳下船,熟练地把船头的一根绳拴在柳树身上的一个铁环中。接着,把一块半尺宽的木板斜搭在船头。endprint

船停止了晃动。光头男人又踏上木板,伸手拉住刚直起腰的那个老者。老者的胳膊甩了一下,并没有挣脱光头男人的手,就顺着劲儿走下船。老者颤崴崴走下木板后,脚扎了地,便用力一甩,挣脱了光头男人的手,躬着腰向岸上走。这时,光头男人笑着骂:这犟老头,驴脾气!

老者拎着酒瓶,拐着一条腿向前走去。女儿看着他身后跟着的那只白猫,突然笑了,我也笑了。

下了船,我掏出一支烟递给光头男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还是接住了。我按着火机给他点火的时候,他突然问:你们是回白家屯子的吧!

女儿抢先回话,是呢。

啊,我说咋恁眼熟。没几日你爹坐船时,还说你该回来上坟了呢。

光头男人吐了一口烟,自言自语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望着向东拐去的那个老者,我便问道:他是杏花坞的老拐子吗?

不是他是谁!一辈子神出鬼没的古怪。光头男人又吐了一口烟,就蹲了下来,有滋有味地吸着手里的那支烟。

我的村子白家屯,在渡口的西北方,也就三四里路远。所以,我并不急着要走。也许,这正合了女儿的心意。她本来就心系着这桃花渡,自然想在这多逗留一会儿。事实上,这只是我的推断,女儿显然现在对这个桃花渡没有多大兴趣了。桃花刚咧开嘴,似开非开,没有那艳丽的桃红和绚烂,自然引不起女儿更大的兴致。我跟光头男人告别时,女儿已经走出去十几步了。

但我的心还是在那个叫猫妮的撑船人身上。眼便在高岗的树林里寻找着那座黄泥土屋和那个柴门小院。啊,老屋已经塌了,只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那个树枝围起的柴门小院早已被一人多高的树丛子埋得没了踪影。我的心不禁一凉,时光真是弄人啊,不经意间就可以湮没原来的一切鲜活和生动。我有些不忍看到眼前的情形,移动目光,这时却看到了一个土坟和坟前立着的那块青石墓碑。不用猜了,那个土坟中埋的肯定是猫妮了!

我抬起腿向岗子上走去,想离近看一眼那个土坟。

这时,女儿便叫了起来:爸,快走吧!爷爷在家正等着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了脚步,转身向女儿追去。

脚步拐了过来,可我的思绪还是停留在猫妮身上。

她为什么叫猫妮,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在渡口,每次我上船去对岸上学的时候她总是慈着眼看我,跟母亲送我出门时一个眼神……她为什么没有老公没有孩子呢?我一上船就会重复想这么一个问题。我想起了小学时那些枝枝叶叶的事儿。

有一年冬天,猫妮身边突然间就多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这男孩说话与我们的腔调不一样,细细的有点外地的口音。这是哪一年呢,应该是1976年吧,这一年事儿可真多。先是都住地震棚,接着毛主席逝世了,人人都戴黑着袖章哭得死了爹娘一样,接着又说粉碎了“四人帮”,戴着牛头马面的四个人就被人牵着批斗。

过了年,我就上了初中,开始住校了。从那时起坐船的时候少得多了,但偶尔能看到那豹子脸黑猫和那个男孩。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过船的时候更少了,就只见到猫妮身边的那只黑猫,至于那个男孩子似乎是没有见过一样……

一只鸟突然从我面前挑衅地掠过,我的思绪被打断了。

路两旁的麦田便映入眼底。麦子都快两尺高了,葱绿得有些发黑,看来都没少施肥料呢。心急脚步快,女儿在我前面走得挺快,她是想快一点到家呢。看着女儿青春跳动的背影,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有个女儿真好!

离村子还有半里路的时候,我抬眼向前看,便见一个黑衣老人站在村口向这边望。

虽然,我的目光还没有确认那就是父亲,但我在心底里还认定那就是他。他的身影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只望一眼我就能判断。这也许就是父亲情深的一种表现吧。但细想想自己这种判断,也许是因为父亲的习惯。这些年,我回来的很少,但每次进村前都会看到父亲在村头站着。

难道他天天在村头守望,还是纯粹属于巧合。但我还是相信父亲时常在村头守望的。我们家姊妹七人,加上各家的孩子们已超过五十口人了,可在村子里居住的就剩两个哥哥和嫂子,有时哥哥还去城里打短工,这么以来父亲在村头守望就是一种必然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父亲,我心里一热,加快了脚步,对前面的女儿说:恁爷在村子等着呢!

爷爷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呀?你不是说这次回来谁也不通知,给他一个惊喜吗?女儿有些嗔怪的回过头。

再往前走,见果然是父亲。女儿像只云雀向前飞去。我也小跑似的跟过去。父亲见果真是我们,就笑得像孩子一样说:我说眼皮咋从昨天一直就跳,乖孙女真回来了!

爷爷怎么知道我和爸要回来呀?女儿拉着父亲的手问。

老成精,老成精,老人就成精了,当然知道了。我都八十五了,还不知道你们谁啥时回来呀!父亲笑得更像一个孩子,自信地说。显然他开心极了。

按白家屯的规矩,上坟前是不能进家的。父亲接过我递来的烟说,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和孙女回家拿火纸和鞭炮去,早预备好了。这都啥时代了还这规矩,我想进家喝口水再去给母亲上坟。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执拗地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改了,你娘要生气的。我笑了笑,便作罢。点上烟,在村口等着。

一支烟都吸完了,怎么还没见村里出来一个人呢。这人都哪里去了?我正在疑惑和失望着,西院黑炮叔走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咦,你爹说你回来真回来了啊!他真是老成精了!

我连忙递过去一支烟,恭敬地点上。黑炮叔吐了一口烟,就说,屯子里都空了,搁炸弹都伤不着人!

我向村里望一眼,也有些吃惊,看来真没有多少人在农村住了。户与户周围的空地和路旁长满高高低低的树丛,不少人家的院墙和屋顶散乱的坍塌着,眼前的这口水塘豁豁牙牙得说不出来个形状,塘面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绿藻。

女儿拿着一挂鞭炮,父亲拿着一叠火纸,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我与父亲和女儿会在一起。父亲并不跟我说话,而是不停地给女儿说着。他说,孙女这次回来你奶一定高兴的,她可疼你了。都说她偏爱你呢。女儿就笑着回道,奶奶不生气就好了,我回来得太少了!听着女儿的话,我便笑了,女儿真大了,善解人心了。endprint

到了坟地,我燃放了鞭炮,父亲指挥着女儿先给她太爷烧了火纸,然后才开始给我母亲烧。女儿给奶奶自然烧得多,而且还烧了几打冥币。对死人也是有亲疏的,这就是人之常情。母亲坟前的火纸伴着飞起的灰片飘向空中,父亲便对女儿说,给每个坟头都烧几张吧,都是你的先人呢。

女儿把剩下的黄表纸点着了,快步走着,分别在每一座坟头前丢下几张。整个坟地,便烟雾缭绕起来。

烟雾慢慢散尽。我与父亲又站在那里,每人都点着了一支烟。

女儿这时突然被坟地里开着紫花的蒲公英吸引了,她弯下腰,一朵一朵仔细地摘着。

见女儿摘了一大把,父亲便说:好孙女,咱走吧!

进了村子,眼前更破败得很。我叹着气说,屯子都荒成这样了,真没想到啊!

父亲也扫一眼四周倒塌的院落,叹气地说:唉,走的走,死的死,不少后生连坟也不回来上了!

这时,我便恳切地说:大,你进城去住吧!这么个岁数,住在这里,我们都不放心呢!

父亲有些警惕地扭过头,坚定地说:你可别让我进城啊,那个渡口的猫妮好端端地被儿子硬弄到上海,不到一年人就死了!

啊,她死几年了?父亲的话又把我拉回到刚才在渡口时的所见所想。

三年前。那女人,一辈子真是苦啊!父亲有些同情地说。

见父亲主动提起她,我趁机问起来:爹,你给我说说猫妮吧。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谁能扒得清呀,她曲里拐弯的一辈子,都扯不清秧。父亲摇了一下头。

我递给父亲一支烟,他站住了。我给他点上火,又接着说:你都八十多岁了,眼不花心不迷的,你说不清,谁还能说清?

老还小,一点都假。父亲这几年就喜欢谁说他身体好。我这么一说,父亲的兴致就高了,吐了一口烟,边走边说起来:

猫妮这个女人啊,奇巧得很,像古戏里的女子。她是抱着一只黑猫顺水来到咱这龙湾河的。她那时也就二十岁吧,鲜鲜亮亮的一个外地女子,说是来寻夫的。她自己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国民党兵,就在咱龙湾这一带。找了一年多终归还是没有找到,但她就是不死心,后来不知从哪里弄一条船就在那渡口摆上渡了。

父亲吐出一口烟,沉思了一下,又接着说:咱这一带那年月就被抓走几十个壮丁,可解放后就回来一个活的还残着一条腿。对,就是杏花坞那个老拐。这老拐也是个古怪人,一辈子没结婚。

啊,你说的就是那个还活着的老拐吗?我问打断父亲话问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肯定地说:是啊。人家都说这拐就是猫妮要找的人,后来这个老拐与猫妮有奸情呢,说猫妮那个捡来的儿子就是老拐与她偷生的。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叹着气说:真是扒不清想不明,他们要是真有这一档子事,咋不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呢。这事我真扒不清秧。

听着父亲的话,我越来越迷惑了。猫妮和老拐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了想,觉得猫妮的捡来儿子应该个关键,说不定这孩子还真是老拐和猫妮生的呢。于是,又试着问父亲:猫妮离开过桃花渡吗?

父亲回忆了一下,突然说:是离开过一年多,那是一九七几年啊,我记不清了,反正有年把时间说她回娘家了。

说到这里,父亲又叹口气肯定地说:不会错的,她是离开过年把时光。渡口那条船没有人撑了,后村的孩子还淹死俩呢!那俩孩子要不死,比你还大呢。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猫妮回来后说是要跟老拐过的,可后来没过成。这事儿,你娘要不死,她能说得清些。恁娘跟猫妮关系不浅。有些事我还是听恁娘没事时给我白话的。

父亲加快了脚步,显然已经没有了兴趣再给我说这些。但我还是想再问个究竟,就有些央求地说:爹,你刚才说老拐咋没跟猫妮一块过呢?

过个啥啊,老拐当十来年老蒋的兵,回来后三天两头的被拉出来批斗,都说他是反革命。父亲扔下烟头,又补了一句:老拐为当老壮丁还坐过几年牢呢。

我还想再问什么,父亲就拒绝地说,这事我说不清了。赶紧回家吧。

刚进父亲的老院子没多久,大哥二哥和两个嫂子都前前后后地来了。两个嫂子见了女儿亲热很,一人拉着一只手,一句接一句地夸。女儿都被她俩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时,大哥就说:让闺女歇会,赶紧去弄点菜来。

大嫂就笑着说:老三回来了,我给你们弄几个菜,恁弟兄仨喝几杯!

说罢,就拉着女儿说:闺女咱去东院弄菜去,看你大伯高兴的。

我们弟兄见面肯定是要喝酒的,而且还都不少喝。父亲喜欢喝酒,现在八十五了依然每天可以喝半斤呢。也许是遗传吧,我们弟兄六都有几分酒量。

但大哥过了六十岁,显然是没有以前能喝了。两瓶古井贡还没喝完,他就有些醉意了,话题回到我们家几十年的旧事。

我这时倒很清醒,就又提起老拐和猫妮的事儿。大哥是上过高中的,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喜欢讲前三朝后五代的,知道得很多。于是,我就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老拐和猫妮身上。

大哥放下酒杯说:老拐这个人不是凡人,据他喝醉时曾说自己当过国民党的连长,能双手打枪,百步之外打下树上的枣子。

他真有这本事?我插着话,是想激起大哥说话的兴趣。

大哥果然来了兴致,突然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地说:老拐说过他一枪打死俩日本兵!他说有一天,部队打散了,他来到一条河边,河边有几间土屋,他想到里面找点吃的。可他刚摸到屋门口,就见一只猫忽地蹿出来。他是老兵油子,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就闪到了一边,这时从屋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日本兵;老拐地甩手扣动扳机,两个日本兵被穿心而过,一前一后地倒下。

大哥像说书人一样,把我女儿听得瞪大着眼。这时,父亲就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别听恁大哥瞎白话!

我们都端起酒杯,几个人咣地碰了一下。

大哥端着酒杯并没有喝,而是又接着说:老拐后来说,要不是他那一枪,屋里的姑娘就被那两个日本兵给糟蹋了。endprint

啊,我喉咙里的酒差点儿没呛出来,不由得问:那姑娘不会是猫妮吧?

嘁,你就瞎白话吧!喝酒喝酒!父亲又倒起酒来……

我与女儿是第二天吃过早饭与家人告别的。

临走的时候,父亲幽幽地说:不能在家多住两天吗?

我笑着说:后天还有个会呢!

父亲就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当差身不由己呢。

这时,女儿就拉着父亲的胳膊说:爷,你跟我们一道回去吧!

父亲赶紧笑着说:孙女啊,我可不想去大城市住啊,城里那楼跟蹲监一样,要人命的!那你们回吧,你们回吧。

听着父亲的话,我想既想笑心里又难受,看来像父亲这样的老年人真是怕在城里生活呢。在乡下过了一辈子,哪里都没有老家舒心。

走在向渡口的路上,我就决定要去猫妮的坟前看一看。昨天父亲和大哥断断续续说的那些话,让我越发觉得猫妮和老拐像一团谜。

一夜春风吹,桃花说开就大开了。昨天还是半咧着嘴地开着一半,现在竟都吐出了粉红、粉白、红白相间的花瓣儿,靠枝根的花儿竟一片片地开得明艳。再往前走,靠近桃树,就觉得自己被躲在了花云里。

我和女儿穿行过桃林,径直来到猫妮的坟前。

这是一个不大的土坟,黄的野菊花、粉的芨芨芽、蓝的布布丁、紫的蒲公英、白的荠菜花,与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花把坟头都铺满了。整个小土坟就像是一个覆着的七彩花坛。

女儿望着这眼前这个花坛,动情地说:这个猫妮老奶奶年轻时一定漂亮极了,她现在也一定是高兴着的。我没有答话,而是转到石碑前。

碑上竖刻着两行碑文:慈母禄苇缨之墓,子禄根敬立。两行字鲜红鲜的,应该是刚新抹过红漆不久,还散着丝丝的汽油味儿。

这时,站在碑后面的女儿,突然大声说:爸,白猫!

我急忙转到碑后,见碑的后面刻着一只猫:这是一只线条勾画出来的猫,豹子脸,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圆鼻子两的胡须耷拉着,安祥地在那里卧着,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黑猫。这个猫与碑正面的字一样,是用白漆新漆过的。

我想,这应该是猫妮那个叫禄根的儿新漆过的吧。难得他一片孝心,离清明还有十来天呢,他已经早早地回来过了。

再次登上船,撑船的光头男人显然热情多了。我递过去一支烟,他便说:不在家多陪你爹过几天,这就急急地走了。

还有事要急办呢。我笑着解释道。

他便说,嗯,公家这口饭也不好吃呢。端公家的碗属公家管呢。说罢,他就拉动棕绳,船便动起来。

到了河中央,我望着越来越远的猫妮那座坟,就问:你知道猫妮咋死的吗?

光头男人看看我,又回头看看那片高岗,惋惜地说:他儿孝顺死的呗。

从他的口气中,我感觉到他对猫妮的儿子是有意见的。于是就顺着他的话问,怎么是孝顺死的啊?

就是孝顺死的。听说他儿子在上海当了官,非要接她去上海过好日子,可她就是不肯去。三年前的一天,他儿子硬是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了上海。在河道里住了一辈子咋能习惯那格子笼。半年后,儿子禁不住猫妮的闹就把她送了回来。谁料想,到家一看,她那只黑猫变成白猫了!

啊,黑猫怎么变成白猫啊?女儿惊奇地问。

光头男人看了一眼女儿,就笑着说:这只黑猫恋旧,趴在屋里不出来,死了。

女儿还是不解,就又接着问:死也咋就变白猫了呢!

光头男人就哈哈地笑起来。笑过后,就说:你这闺女啊,猫死后皮毛化了,不就只剩白骨了啊!

我的心不禁一紧,就接着问:猫妮怕不就是见了这只骨猫后死的吧?

光头男人又回头向背后的高岗望一眼,摇着头说:造孽啊,这老人半年后就死了!

我又掏出烟,给他递过去一支,自己也点着了。我吐了一口烟后,望着对岸的高岗,又问:她儿子前几天回来了吗?

光头男人摇了摇头,叹气地说:回来还能不坐我的船啊。他快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吧!

这时,我们都不再说话,一任河水在船的两侧向后退着。

船靠了岸。光头男人搭好木板,女儿第一个踏着木板上岸了。

这时,女儿突然说:你看你看,昨天那个打酒的老爷爷又过来了,不会这么快就喝完了吧!

光头男人正低着头帮我拎父亲给我带的那袋红芋,就答了句:他常到那片桃林坐呢,一坐就半天。

我连忙扭过头,正在这时一阵风从我眼前吹过,对岸就只剩下一片桃红:那个老者已被桃花掩没进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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