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
2016-01-04棉棉
棉棉
一
1
兔比刚搬到艺术之家时,我说想跟他在上海徒步,并且每天写下徒步笔记。我假设这笔记是关于我们在徒步中变化着的内心世界的。
而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我对一切计划都容易因感觉虚无而放弃。第一次制定“徒步计划”,我们决定从我们住的艺术之家(襄阳南路)走到泰康路,坐出租车也就一个起步费。
我们计划走到泰康路之后在泰康路喝一杯咖啡。显然兔比对在泰康路喝一杯这想法很喜欢。
“艺术之家”是外滩18号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在襄阳南路一栋建于20年代的老房子里。
那天我们当然没有走到泰康路。我们走到茂名南路时兔比迷路了。本来他说他很清楚怎么从我家走到泰康路的。我们走到茂名路的第N条小路时,他说他确定我们已经迷路了。
我们决定往家走。路上的汽油味和灰尘不断地将弱小的我们淹没。我不断地说在上海走路必须得戴一个口罩。就在快要到襄阳南路时兔比找到了通往泰康路的方向,但这时我改变主意决定去新乐路的日本人开的咖啡馆萨库拉。我喜欢那里的抹茶和蛋糕。兔比对这个新主意似乎也很喜欢,于是我们开始往新乐路走。
到了萨库拉,我们第一次坐在一楼靠窗的桌子。在萨库拉我再次指出对于这个每天徒步的计划我们必须得加上这几条:必须戴口罩;每次必须走到规定的地点;并且必须把过程写出来以后才能有第二个地点;在途中可以购物。
其实之所以那天晚上突然开始这个“计划已久”的“徒步计划”,是因为那天我们吃楼下的麻辣烫吃多了。但在喝了墨绿色的抹茶之后我又饿了。我突然非常想吃熏鱼。最近我又开始无法做到完全素食了。就像此时,我突然非常想吃熏鱼。于是在午夜12点我们开始在新乐路上寻找可能有熏鱼的饭店。后来我们在萨库拉对面一家我现在突然想不起名字的老饭店找到了一盘冷鱼。饭店服务员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只点了一盘冷的小鱼。我说我不要点活着的鱼。为了不让他觉得奇怪我又点了一份桂花糖藕。兔比还特地跟他说我们只想吃一点点东西,我们并不饿。
当然,我们最后没有走到泰康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从艺术之家徒步到泰康路。所以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想到第二个要去的地点。
2
2010年4月30日晚,我叫詹陪我去MAO看王翼昊的演出。这是我第一次去MAO,我想要准时到那里。我从艺术之家出发,在某条我现在想不起来的小路上接上詹时,他说今晚哪里都找不到东西吃。接着他说他只吃了一个三明治。
王翼昊的兰亭乐队还没有上场,台上有一个乐队在玩金属。虽然看上去很像排练,没有主唱,我还是有点激动,很久没有看到长发了。
詹说我跟你说了吧这些演出从来都不会准时开场的。我反应过来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MAO没有我可以喝的酒。我决定出去走走找找看哪里有好一点的葡萄酒。
詹和我走在这个叫红什么的艺术区,我们先看见一个服装店,接着看见民生银行美术馆,然后突然看见几个雕像散落在黑暗中,确切地说,是散落在一个布置出来的类似旷野或铁路附近的场景之中。
詹说:这法克是什么?
我也不停地像一个演员一样笑着说:这法克是什么?
詹说:它们一点性格都没有。
我说:它们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我们在假旷野的尽头找到了一家西餐厅,服务员说这里有散装的红酒。我只想喝一杯,詹最近对酒精、咖啡、牛奶、可可、糖过敏。这时候詹说演出可能快要开始了。我打电话给兰亭的王老板,他说阿姐,我们马上就要上台了,五分钟就要上台了。
我让服务员把散装红酒倒在一次性咖啡杯里。在赶回MAO的时候我们再次看了一遍那些雕像。其实至少我并不为如此坏的艺术而感到悲伤。事实好像恰恰相反,我确实有些幸灾乐祸。
那天晚上兰亭有首歌叫《如果有一个人寂寞那大家都寂寞》。有一个用上海话唱Rap的孩子上台跟王老板一起唱,上海话把“寂寞”念成“一起”。“一起”念起来又很像英语里的“痒”。所以听上去那孩子不断地在唱“一个人痒大家都很痒”。
演出结束我立刻离开了现场。我确实只喝了一杯可能已经变质的红酒,并且没打算找第二杯。演出前去找酒的时候,我在詹面前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我真的有喝酒的问题”。詹当时在黑暗中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前方跟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真正的酒鬼不会说出来自己有问题。
在我们看演出的时候,在我喝下第一杯红酒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跟詹说:我们等会儿走回去,边走边录下我们的谈话。詹答应我们可以徒步回家和录音。不过他当时比较严谨地补充说明虽然他在用“爱疯”,但其实他还是不太清楚怎么用它录音。
在我们走出MAO之后,我们很快又看见了那些雕像,由于喝了一杯红酒,我的身体因为温度增高而开始觉得风很冷。我很快放弃了录音的念头而想立刻坐车回家。关于这个叫红的什么的地方,我记忆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这些雕像背后的高架,那可能是我父亲建造的高架。我还记得詹录下了一些我和他的谈话。录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我们都有某种被唤醒的感觉,但是风对我来说太冷了,我强烈要求立刻找车回家。
我们很快走在了淮海西路上。我们很快发现由于某些街道封路(因为第二天就是世博会开幕),几乎没什么可能可以打到出租车了。有一些人走在街上。但是似乎很快街上就只剩下我和詹了,大街上突然从来没有过地安静下来。
詹总是那副和平的外表,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绝不会说一句不诚实的话。但是他经常提醒我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容易不高兴而且一直在生气的人。我前一天跟他说过事实上去年一年我都不可以喝茶、咖啡、酒、果汁,我也从来都不可以服用保健品或任何一种可能可以令我更年轻的补充营养剂。我想跟他说其实这一切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会有一个新的詹产生。但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起码他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否则他会有情绪上的问题。我们到底是沮丧还是继续喝酒?还是既不沮丧也不喝酒?但如果我们就是克制不住怎么办?我们就是克制不住怎么办?endprint
回味着刚才的演出,詹和我应该在看演出时都有一种轻微的感动,虽然他们的音乐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他们在舞台上是动情的,这种动情激起了我们的怀旧感。
在快要走出那个叫红什么的地方时詹说:你记得你经常说上海离纽约起码有一百年的距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说:为什么?他说:那是因为上海的女孩不喜欢artist!我说:这我早就说过了。上海女孩dont give a fuck about musician。所以做音乐的都去了北京。
詹又说:当年在纽约地下丝绒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也只卖了一百张唱片。又过了一会儿詹说:但是买这一百张唱片的人后来都做音乐了。他们是一个真正的传奇。
在离开那个叫红什么的地方之前,我就已经冷得缩着身体弯着背走路了。现在所有的汽油味和灰尘突然销声匿迹。现在我们在淮海西路上无望地边走边找着出租车。
在黑暗寂静的淮海西路微弱的灯光下,詹在我身边一点点靠前的地方,突然用他一贯轻而懒、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老赵说他曾经在上海做过“鸭子”。
我说:什么意思?
詹说:真的,他真的说他在上海跟一个中年女人为了钱上了床。
老赵是我十一年前的男友。我说我知道他曾在北京做过一个类似行为艺术的狗屁,就是在那种免费英文报纸上登了个广告,说他可以出卖自己一次,结果真的有一个女人来找他了,他也真的“出卖”了自己一次。
我又说:但是我从没听他说过他在上海做过。
我又说:希望是在我之后,而不是在我之前。
詹走在我前面,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胡说八道。
那杯味道混杂令我发热的红酒开始让我胃酸。我叫詹在马路这边找车,我去马路那边的一家超市看看有什么吃的。詹说:我不过去,肯定都是垃圾。我不想再吃任何垃圾食品了。
由于最近过敏的问题他对食品很小心。但我觉得如果他更高兴点也许这些过敏问题会好很多。我在罗森买了一包紫菜,我想这应该是安全的。
从超市出来我对詹说:午夜去超市,应该只去那家你去过几百次的超市,不然就非常奇怪。
詹说: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就是你是个陌生人,你看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
在离我家一个起步费之远的路途中我和詹越走越冷,可能由于交通管制或者什么其他原因,今晚马路出奇的寂静。詹突然说:天啊,那里有一个女人在做头发。
我周围看了一下根本没有看见任何理发店。
我说:在哪里啊?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詹说:是那种老太太,或者阿姨。他们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法克做头发?
我们再次像演员一样感叹了一阵:法克她们为什么在半夜做头发!
这时有一辆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略带渴望地看着我们(他是想看我们有没有可能要搭他的车,因为他知道我们找不到出租车),我们很快走过他,詹回头侧着脸看着那司机的背影说:在你的梦中,我会坐你的车。
詹说:我法克太瘦了。
我说:瘦好看啊!
詹说:上海女孩不喜欢瘦男孩。
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好几辆亮着红灯的出租车,在错过了几辆之后我们终于上了一部出租车,詹先在马路对面上的车我随后跟上。
我跟司机说:先去永福路把他放下。然后送我去襄阳路永嘉路。
我听见司机坚硬的背影传来冰冷的声音:永福路?
我说:什么意思?你不认识?
司机停在那里依然冰冷地说:不认识!
我跟詹说:记下他的号码,我来打电话!
我不记得这之后司机说了什么总之在瞬间中我说:你想干什么?我问你你到底去不去?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防暴护栏,我想我很快会砸那块地方。
接着我报着投诉电话号码仿佛准备打电话。
这时候司机问:那旁边的那条小路是什么?
詹报了那条小路的名字。
司机好像是怕我要在世博会开幕的前一个晚上打他的投诉电话,于是他立刻说他知道那条小路。
我跟詹接下来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一直在用英语说话。其实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是用中文还是英语跟詹聊天会令我不至于在司机面前感觉尴尬。因为我真的很尴尬,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用“打投诉电话”来恐吓他。在世博会前夜如果被投诉那他真的会倒霉的。而我很震惊居然我想都没想就用起了这一招。这真的很堕落。
詹突然说:这个司机开得非常快。
我说:你怕了?
像一个演员一样,我不停地说:你怕了吗?你怕了吗?
詹说:我不是怕。我只是想跟你说明他现在开得很快,而之前他开得是比现在慢的。
我想着詹说的“而之前他开得是比现在慢的”这句话,司机仿佛越开越快,在某些华丽的转角时甚至开始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跟詹说:我想,等他把你送到家后,我会害怕一个人坐他的车。
詹说:没错。
我立刻说:我们还是去YYS喝一杯吧!
接着我们继续故作镇静地交谈,我装作很随意地跟司机说:我们不去永福路。你送我们去南昌路,从茂名路进去瑞金路不到的地方停。
司机说:不去永福路了吗?
接着他开得更快了。接着他问我:小姐你刚才为什么火气这么大啊?
我说:我以为你不准备载我们。
司机说:我没有说不载你们啊!我只是在问你在哪条小路上。
我说:我没有听见你问我。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最先那两句带着杀气的“你到底去不去,你想干什么?”可能伤害了这个司机的自尊心。我并不是害怕他,我只是觉得我真的伤害了他。我也并不觉得我伤害了他,我就是觉得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因为我确实差点要打他,并且真的差点要投诉他。我不想他带着对我的恨甚至对自己的恨而生活。如果可以让他好过点的话我是很愿意跟他道歉的。但是我似乎很难做到跟人道歉。于是我开始找机会,我好像说了类似你开得这么快火气这么大干什么之类的话。endprint
他说:我怎么会火气大,我算什么?
我不记得我是否跟他郑重道歉了。但是我记得我跟他说了类似“算我们冤枉你了,跟你道歉”之类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否会令他好过点。反正我自己是好过了点。下车后我很快就不再想那司机了。
在YYS坐下来之后,詹就说要为自己点一杯威斯忌,我们俩互相看着对方,我说:你确定吗?这对你的过敏会有什么后果?
詹说:我太需要喝一杯了。
我说:想喝就喝吧。反正就喝一杯。过敏了也不要后悔。接着继续戒酒。
詹花了很长时间很仔细地阅读YYS的酒单,他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的威士忌,我说那就别喝了吧。他说:我真的需要喝一杯。
可能是在等待自己点的酒的时候,詹突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天才吗?
我说:天才?天才?我见过诗人。
詹说:诗人不算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詹又说:这个时代做摇滚乐的里面有诗人。Thom Yorke是一个诗人。
我说:谁?
詹说:Thom Yorke!
我问服务员要来一张餐巾纸,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YYS的纸巾上写东西了。回忆这个晚上发生的一些小事,我记了些最简单的标题用来回忆。
在YYS我没有喝酒,我什么也没点。我问詹饿不饿要不要吃馄饨?我不能吃因为那里有肉。
他说:我不要吃肉了。
他说:我的过敏就是因为吃了不对的肉。是那些肉里的化学成分引起了我血液的问题。而且可能永远也治不好了。
詹再次不断说:我他妈的整个生活都法克特阿婆了。我不能喝酒、咖啡、茶、牛奶、糖。
我再次说:真的,这会给你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你很快会适应的。你很快会找到新的东西来让你开心。
二
1
我记得自己用轻得有些遥远的声音问红:所以,你那个朋友,她法克还是没有男朋友?
红总是认为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像电影里的那样”,而此时,她看着窗外,她的英语,完全“像电影里的那样”,她说: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
我们的出租车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红说:天啊那些贴在马路上的照片好像是我的朋友!
像电影里的那样,红走下车,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走近那一排贴在马路上的海报,她说:天啊居然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有没有必要啊!
海报上是今天过生日的David Ho,我们是来参加他的生日派对的。David Ho以前开过一个俱乐部叫ClubV,据说非常像54俱乐部。
我很快发现今晚的生日派对上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棉衬衣,还是格子的。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聚会上的上海女孩们都穿着晚礼服,像是去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样子,香槟是免费的。
红只喝水,我给她买了瓶进口气泡水,我给自己点了杯威斯忌,刚喝了一点儿,红说:我们溜吧!我要走!
下午在艺术之家时,我就跟她说过我今晚必须跟什么人在一起,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了。我必须要说些话,而且我的头非常的疼。
走出生日派对,像电影里的那样,红走在马路上不停地表达着她的厌倦。最后她说:而且我觉得,警察很快会到。
红其实可能很想回家的。但是为了我,我们还是去了一个日本女孩做酒保的上海人开的酒吧。这让我想起去年我们曾去过这家酒吧的另一家分店,当酒吧经理告诉我们没有位子时,红想打电话找人关了这家酒吧。她因为那经理让几个穿着短裤的老外进却不让我们进而想关了那家酒吧。我当时跟她说:法克你不会吧?不让进就不让进了你不会法克真打电话吧?
我的头剧烈地疼着。红说:肯定是因为你拍了一天照片,晒了很多太阳。我说:对,我很上火,然后我喝了冰水。红说:你不应该喝冰水。你要让热气出来就不会头疼了。红说:还有,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拍照时戴顶帽子呢?我说:我拍照时绝对不能戴法克帽子。太法克傻了摄影师戴帽子。(其实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模一样的谈话已经有好几次了。)
红喝着进口气泡水。红说:我的生活是一家夜总会。她的原话是:My life is a nightclub。
我说:你应该把这句话记录下来。
在离开生日聚会来这里的路上,红突然反应过来今天也是4月30日。去年的这一天是世博会的前夜,那晚我们很难找到出租车,那晚风挺大的,而今夜却像夏天。
此时,我还想起来去年五月一日下午,红和吴极在艺术之家的院子里,吴极弹着木吉他唱着他的新歌《一线》时,红突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怎么觉得这太阳那么化学呢?(她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往太阳周围撒了什么。)
在上海我只认识红一个人。所以我基本只跟她说话。我们极少见面。我刚来上海那阵子,一个冬天的雨夜,红终于约我在一个叫“小城故事”的饭店见面。
她坐下后边麻利地摆着碗筷边说:对不起你来上海这么久我们都没有见过,其实我们住得非常近,但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自杀的问题。
我说:我最近也在想自杀。
红突然停下来,凝视着我说:我们这是什么法克的谈话?
那以后我们大部分见面都在“小城故事”。我们会有一些固定的话题,比如“如果不待在上海我们可以去哪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我的血液敏感问题,我正在进行的有关JG Ballard的项目。今晚我们说到了一个我一直爱着的女孩。
我说:她有一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想她可能还在乎我的。红说:她可能只是喝多了。我说:但我想她可能还在乎我。所以我就约她。我们在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见面,吃那些很垃圾的食物,之后她带我去看《南京南京》。
像电影里的那样的英语,和电影里的那样的语气,红磁性的声音闪烁在黑暗中:你想跟她重归于好,她带你去看《南京南京》?
我说:是的,那真的是一个很dark的主意,我知道。endprint
参加完生日派对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接到红的一条短信:我一整天都在想自杀,不要为我担心,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会真的做,我只是觉得起码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法克特阿婆的真相。
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回她的短信。两个星期后我在一次行为艺术表演上见到了兔比。他跟我说红的情况非常糟糕。那天兔比的表演是在桃浦的一个现代舞排练厅,兔比坐在那里,重复地往嘴唇上涂口红和抹去口红、画上胡子和抹去胡子,直到他脸的下半部分完全被这两种化妆品的颜色覆盖,这个行为持续了一个小时。
我在人造沙滩找到红,一个外星人出现过的地点。红穿着比基尼,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在外,她说她要晒太阳,但事实上她一直在发抖。
我说:到底法克发生了什么?
红说:关键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关键是我们到底法克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原话是:The point is not what we did, The point is do we fucking remember?(后面一句声音略大,像电影里的那样。)
她说:你有微博吗?
我说:我怎么法克能有微博?我不会写中文。
她说:但是你会看中文啊!你也可以写英文,也可以在微博上贴音乐听音乐,现在每个人都在微博上,连Radiohead都开了微博。
她为什么冻得几乎全身发紫但却在跟我说法克微博?
她说:我们都是演员,表演时的规则是分裂的。而最珍贵的,在内心,是不会说出来的。微博就跟生活一样,是失控的、不间断的。总有那么一些人,或者那么一小册真理,会让我一次又一次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停了下来,凝视着某处,缓缓地说:而总有那样一种表演,那样的一种对手戏,在所有的一切被突然切断以后,我们得面对所有的迷惘和沮丧。在那样的一部被突然切断的电影之后,我完全失去了那些可以确定自己的一些重要的东西,并且不断地开始问自己“你是什么你在干什么what am I fucking doing here”。
我说:微博里有外星人,或那些高于人类的存有吗?
红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起风了,她的假睫毛都在发抖,今夜的星空增加了往日的诱惑,本不该如此的。是什么原因让她冻成这样都不愿意离开这里?她曾经在这里给外星人做过音乐会,那种给外星人看的音乐会,一支乐队,和几束巨强烈的灯光射向遥远的星空。
像电影里的那样,红坐起来,看着我,脸孔和声音都闪闪发光。
她说:有!而且,你相信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他是那样说的,他说其实,我很精神性!
红继续说:他准确极简地使用人类的语言,气场激烈,跟他对话要很小心,要尽量避免使用形容词,他随时会切断联系。虽然他也会听我们喜欢的实验音乐,但你还是会在某一刻发现他很多事情不知道,他不属于这里。比如,他会突然问什么是洪晃?
红说: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伤口处成为一个monster。比如,我非常害怕有人突然切断跟我的联系,或者失踪。
我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吗?你的问题是你总想要开心,其实也许开心和不开心就像人有手也会有脚一样,缺一样的人就是残废,不是吗?
红说:总之不要猜就对了。猜比死、比爱和不爱更冷。我们的神经系统功能实际上非常依赖我们的人际关系。有很多社交恐怖分子存在。暴力带来暴力。我发现我最近很暴力。
在起风的人造沙滩,我唯一能给红找来的吃的是一碗方便面,我看着她缓慢而专注地吃了一会儿方便面后,突然抬起头凝视着某处说:好无聊啊!我好久没制造文化了。
我靠。我还以为她想说这碗面“好无聊啊”。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法克严肃但我真的不知道大部分的人类为什么都那么喜欢表演那么喜欢进入一个角色,而且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其实在表演。
红捧着面说: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很强烈,他消失的时候就像梦醒的那一刻。“切断”就像是一面镜子,它照亮了所有无意义的疯狂,就像某些戏剧的出现与消失,太过强烈和耀眼。就像现在,他把我扔向深水,并希望我可以自己游泳。
我说:但是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切断沟通呢?你知道微博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不是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微博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一切都可以是概念。
红说:在不安全感中,我们失去了真诚和自由,所有的失控都是因为这点。我们把事情弄得令自己危险。胜利变得很远很远了。也许我们从未对自己发展出同情和温柔,无法体验内心的和谐或平静,因此其他人在他们眼中,也是不和谐且充满迷惑的。
我说:我们创造了意义创造了无意义,创造了过度敏感和过度不敏感、如此不敏感。
红说:也许是因为他有炒作和作秀的习气,所以他总有一种恐惧心理,总觉得有人在看他,恰恰又碰到我,真的是在研究他,他在表演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的,所以他害怕别人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他是个演员,他不是个好演员,他迷失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他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角落,他对自己已经很无情了。
红又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玩得太大了。他激起了我的好奇。我不相信爱是这么不可能的。你知道很多人是用生命在看微博的。比如我。他其实每天依然在发微博。总之不要猜就对了。猜比死、比爱和不爱更冷。如果我们用不净的角度去定位他人时,不净已成为我们的特质。这时我们应该用爱作为唯一的角度去转化角度的限制与堕落。一切只是心在各种角度的显现,是流畅的。
红说:有关他的一切听上去都很超现实,但实际上他很真实。有关于他的记忆,虽然都是碎片,在这片人造沙滩上,我仿佛看见那一片片碎片缓慢地投射到一块飘动的幕布上,一遍又一遍,他在我心里轻轻地飞,我无法与人分享这些记忆的碎片,但每一片都是独立的、精确的,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说:那真的很好。那真的很好。.endprint
我说:我仔细地查过了资料,自杀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现在我想说,无论这个微博明星是什么实验室出来的,总之如果他让你想到死,那他就是带来了非常不对的能量。
红凝视着某处感叹道:其实所有的灵修应该从道德开始。道德很重要。那种单纯地希望别人一切都好的道德。那种不在别人的精神世界制造任何噪音的道德。
红说:我也算过自杀的好处和坏处。自杀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复杂,绝不可以。无论你相信与否,死后灵魂都在,一切根本没有结束。
我缓慢轻声地说:你觉得我们前世自杀过吗?
红说:你也在想这个问题吗?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那我真的相信你也考虑过自杀了。
红重复地说着:绝不可以自杀,自杀的灵魂要不断经历死亡的痛苦,孤魂野鬼,很难被找到。 一切根本没有结束。一切根本没有结束。所有的痛苦会以更麻烦的方式继续。
我说:我查到的资料认为,尽管我们清楚这些道理而不会真的去自杀,但也不要经常作为一种逃避去一而再地考虑“自杀”,因为这种考虑,有可能也会在最后促成了真正的“自杀”行为。
红凝视着某处感叹道:那就真的离胜利很遥远很遥远了。
那晚我把红送回了她住的艺术之家,那晚我们放了一些老唱片,有Massive Attack,Tom Waits,木玛,肖邦。我们用开玩笑的方式议论我们的朋友,最后我们非常无礼地把他们都当成了善于伪装的疯子。
2
从人造沙滩回来后我多了一些白发。我的右膝盖受伤,可能是因为缺钙,我甚至为此弄了个枴杖,不过只在艺术之家走来走去时用 。我那动物实验般的青春距离理想彻底破灭咫尺一线,而这根枴杖是我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象征。
拐杖象征着我那动物实验般的青春与理想彻底破灭一线之隔的个人意志和自由。
如果现在让我跟兔比重新开始那个一直没有完成的徒步上海的计划,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坚持到底。但我们的行动能力肯定比去年强很多,去年我们只做了一次,而且没有到目的地泰康路,因为迷路和改变主意。
我和兔比这一年都开始尝试行为表演。兔比一般会在画廊或者艺术空间表演,有现场观众。而我只在日常生活中表演,通常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那些我表演时碰到的人里,有些立刻就知道我在表演,他们大多对此表示沉默。也有极其少数的发现以后跟我一起表演。还有一种完全不在乎我是怎么回事也不在乎我戏里戏外的糟糕情况只顾自己倾诉。这几种情况我们彼此都不说穿。还有些比较实在的朋友,完全不会反应过来这是一种表演,比如詹。
每一次表演就像第一次约会。我非常努力地想尽量做到可以随时进入角色也可以随时离开角色,并在这其中观察自己。我起初并没有计划将这些表演写到我的任何一部小说中去,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法克严肃但我真的只是热爱表演,这就像是一种治疗:仿佛只要你们让我演完这场戏剧,我才会体会到这一切是多么不真实多么不可能!
这次去人造沙滩,我从一场崩溃的中心出发,并没有邀请任何朋友加入。无论如何,我现在好多了。我甚至可以邀请兔比到那间我一直不敢打开的客房坐一坐。而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可以听到某人的呼吸还在那间房间。在我躺下的时候,在那些灰色的时刻,在那些灿烂的瞬间,他总是如影随形。
以下是兔比跟我关于“表演”的谈话记录:
你表演之前做准备吗?你有没有一套固定的方法进入角色?
我会做一些跟表演无关的事情。
表演开始以后你知道你在表演吗?
我在做的是行为。还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表演。我知道我在表演一个行为。我会尽量让自己去盯着一个随便什么空白的地方,在前方,不是左边或者右边。我尽量让自己放松。我会发呆,想一些事情,比如我在做上一个行为表演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些把我当成女孩子的人。
你有一个不表演的你,和一个表演着的你吗?
是的。我会观察在表演过程中我的心理的变化。但是,事实上,最好的演员是接受那个角色是自己的一部分。
你在表演的时候知道这是在表演吗?
有时知道,有时忘记。
表演结束后角色还在你那里吗?一般需要多久角色离开你?
角色离开我的那一刻,表演才真正结束。
那你真的挺法克特阿婆的。
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点了。但随时会法克特阿婆。
你法克特阿婆的时候知道自己法克特阿婆了吗?
如果我知道自己在一个角色中,那就证明我还没有完全法克特阿婆。
以此扩展,那么你如何理解人生呢?
人生是正在进行的戏剧,但所有虚构都在心的世界存在。
从道理上讲,如果我们对戏剧过于贪恋而忘记了自己是在表演,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我们忘记了这是一场戏,我们就进入了黑暗。
但是,别害怕。
关于切断,你仔细看《钢琴教师》,其实虐待狂和受虐狂是同一个人。那钢琴教师很喜欢她的学生,但如果他们在一个正常的关系里她就得不到快感,她需要刻意保持距离,那种感觉就像某种“切断”。当她的学生终于爱她时,这对她来说太重了。她在精神上虐待她的学生的时候其实也在虐待自己,因为她在乎他。
你有没有觉得最后她的学生在演出大堂对她轻松地打着招呼笑着离开,其实并不是他不再在乎她了,他可能是故意的,可能他还是爱着她,并且也开始不正常了呢?
那真的令人伤心啊!
我的故事不是这种故事。我记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可是起码我们还是想到这个故事了。
我不喜欢爱情。我喜欢兄妹之爱。我喜欢那些乱而干净的感觉。
可能我们应该避免在生活中使用文学性的语言。
回到表演的问题,你有没有觉得你在说英语的时候,就像在电影里?那是因为你的英语都是在电影里学的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