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物
2016-01-04王苏辛
王苏辛
做完一个梦,小半只人生就过去了。
须旦倚着门,屋檐上前夜积存的雨水正滴答滴答砸在她脚边。她光着的脚面上已经溅满鼓胀胀被抽掉一半生气的露珠。她盯着它们发呆,脑子里还在回响梦中的场景。
这一觉她睡得踏实,大概也因为门口没有人听她打电话。她不必用针在门缝处扎来扎去,渴望扎破那个偷听的耳朵、偷看的眼睛。以往在家的时候,她用这招扎伤过母亲。她压抑的惨叫伴随她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只是到了第二天,母亲必然是不承认的。不过她看得出来她眼角和耳朵的红肿是因她而起。须旦什么都没有说。直到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那个电话又响了。须旦有点想接,虽然他们现已分开。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习惯去按掉。只是毕竟在外地,又是旅途上,她尽可以压低声音,把这通电话按进夜晚的褶皱里。她想着,就动摇了一下。但也只一下,须旦知道,她的门边又掠过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她警觉地打开房门,看见齐彭殇侧立着,左手擎着一只空杯子,尴尬地笑说自己在找水,五官恨不能拧成一团来掩盖表情。须旦看着他,就像盯着一面摆拍雕塑。其实哪有水呢。须旦心想。
齐彭殇昨夜一走,须旦睡得踏实很多。六点醒来,头有些昏昏的,一眼望出去只觉得满目青光。天日仍发白,她还未睡饱,只好再眯起眼。可这一下竟睡不着了,半只头脑坠在梦里,赶也赶不走,只好做完。这会儿彻底醒了,她又记不起来。觉得翻越了几座高山,还背着竹篮,脖子上的铃铛蹦啊跳啊,她就来到了这座村子。这样想着,她弓着身,对着即将坠落的一粒雨,伸出了舌头。
屋里房东太太已经把饭菜摆上桌,热腾腾的香气飘到这屋檐处。须旦并没有回头。
齐彭殇昨天下午就去了镇上。山里老断电,也打不通电话,临走时他没说自己几点回来,须旦也没有问。昨晚提起煤油灯,剪灯芯的时候她手有些颤颤,影子也有些惶惶,像是架着荡悠悠的身体,顷刻间就能把煤油、自己,揉成一团影子,丢进外面这夜里。她记得还有一声狗吠,似要衔住她的影。如果不是醒了又睡着,睡了又醒来,她或许可以记得这犬有走进她梦里,还在那股泉眼处停留——直视远方,坐在冰凉的青石板阶梯上,撒了一泡尿。
须旦穿着来村子前的衣服,端坐在屋前的矮凳上。这蓝色罩衫被房东太太洗出了一块块白,像是笨拙的云,跌在她身上。齐彭殇已经十个小时没有出现了。
他们本是三个人要来这里,此刻只剩他们俩。须旦点上一支烟,不远处躲藏的小孩对她蹙了蹙眉,她笑笑,然后掐掉了。她有些焦虑,站起来跺跺脚。积蓄的雨已经不再轻易往下砸,倒有了点欲迎还拒的意味。羞涩、狠毒,一不留心就滴在她背上。眼下是夏天,山里仍有些凉,何况现在是早上,滴下去的时候,须旦还是打了个寒战。她的黄皮包像一座回音漫漫的大厅,手机铃声在里面声名鹊起。她有点惊喜,又有点不想接,不过还好,是齐彭殇。
帮我拿个雨披。他闷闷地说。
上山的方向在西边,齐彭殇却在东边。他想抄近路上来,就要穿过一片密林。其实也不算密,就是前夜下了沉沉的雨,叶子上都缀满雨水,穿过去时,总是惹上一身湿,这是齐彭殇不想看到的。须旦心里叹了口气,吞吞然往下山方向去。看到齐彭殇的时候,他正蹲坐在一尊树桩上。
那家店关门了。旅店床硌得慌,就回来早点。他说,不过来了山里,总是醒得很早。
我也是。须旦说,还好路好认,我们都能找到。
过几天再去看看吧。
没所谓,反正也不是什么宝贝。
他们说的是须旦脖子上挂着的鎏金铜佛。大概是前几天逛镇上的古玩市场时不走心,丢了一个,回到旅店才发现。
他本是说买三个,后来却还是买了四个,结果非要丢一个,心里总隐隐觉得是天意似的。竟有些歉疚。他不知道这歉疚该放置何处,他觉得自己也够可怜,何必又对人歉疚。
须旦倒不知他心里嘀咕,只诧异为什么要买四只。齐彭殇的想法,她一向也不明白。他们相差二十六岁,须旦又早早出去,除了这点血缘关系,真的很难了解对方。想到这里,她如鲠在喉,想做点什么,却暂时想不出,只好喊了声爸。
齐彭殇心里掂掂的,像是擎着一杆秤,一不小心就要歪斜,只好端着。他骨架也高大,身上却少肉,看起来干巴巴的。以前孙方在的时候,就经常炖骨汤给他补身子。那些汤着实不好喝,但齐彭殇也都咽了下去。喝到尽头的时候,总能舔到黄豆渣。他喜欢黄豆渣,打豆浆的时候,他也更偏爱豆渣。孙方说,这是以前日子苦,他才染上爱吃豆渣的毛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吃豆渣?说完,她就把它们全丢了。想到这,他有些不高兴。这些时日,他也没有高兴过。这会儿在外城,又是村子,想到这些喧扰,心里有些落寞。须旦走在他后面,这让他觉得是不对的,他把须旦拉回来,两个人并排走着。须旦默不作声,又把步子往边上挪了挪,她脚细,比齐彭殇更容易被绊到。雨绵绵密密下着,像在山头缝针,把他们二人都纫了进去。雨点打在植被上,像是虚幻的织布机在开动,在她心上压出一阵密匝匝的节奏。须旦觉得挠心,右手不自觉扯了扯内衣,仿佛要把这声响从心上抹去似的。可这哪里又是她的声音呢。
学校,你什么时候回?
须旦一愣,下个月三号吧。
是不是要找工作了?
嗯。
他们的对话很短促。两个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嘴门却闭得严实。齐彭殇侧目看了她一眼,终于字正腔圆找出一句应该说的话:站直!
须旦一哆嗦,不合身的雨披就从身上滑了下去。齐彭殇在她后背拍了一掌,她仿佛听到骨骼生长的声音,僵硬地拉直了身体。不过也没太久,她就又驼背了。
回去的路有些长,大概因为两个人走的缘故。过了后山,绕过一棵死树,就是旅店了。招牌上站着两只鸟,翅膀是天蓝色的,后颈却是一块黑,有红点在身下点缀。冲着齐彭殇和齐须旦喷出了两滴鸟粪。还好雨披遮挡,才没有滴到他们额头上。须旦没有抬头,齐彭殇也没有。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餐食被大碗盖着,掀开的时候,热气已经冷却,结成一颗颗水珠,晾在饭菜上,像一粒粒盯着他们的眼睛。endprint
恁妈打电话了没?齐彭殇嗝了一下,有些尴尬,却还是说了下去。
没。须旦夹起一块肉,说。
打来就说我不在这儿。齐彭殇说。
须旦把肉和米饭扒进嘴里,右手直绷绷地去夹豆角。青筋在她白白的手背上显出两道凸起,就像他们接下来要爬的山峰,而她是掉进崖壁间的那块炖肉。
想说你自己说。须旦放下了筷子。
去爻山的私车一般在村头汇集。这里和别处不同,开发不算完善,也正因此,游客稀少。这回来玩,齐彭殇本想参团,须旦执意不从。一路在车上,齐彭殇在副驾坐着,须旦坐在后面。手机铃声又响起,是母亲。须旦没有接,她闭上眼,靠着车窗,齐彭殇从内后视镜看见她。他们都不动。当那个铃声不存在。须旦右手摸进包里把它按了关机。齐彭殇突然放下一口气。
他确实不想见到妻子。尽管,他也不想见到孙方。
这一年,他们一直在旅游。有时候回到家不足一周,妻子又吆喝着去爬山、漂流,甚至蹦极。他们所在的城市没有这些玩意儿,就去外地。反正这个国家,大江南北,在这一年多都跑遍了。说起来奇怪,他们感情最好的年头从没有这样大张旗鼓去旅游,人到中年岌岌可危,却开始到处旅游。他在机关有份闲职,请假总是方便的,何况他也快退休了。齐彭殇想着,也闭上了眼。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爻山脚下了。
上山可索道,可徒步。他们选了索道。
一路从下往上,是能见证四季的。一阵郁郁葱葱之后,是泛黄的几片秋叶。这座高山远比旅店所在的小山气候潮湿阴冷些。不过这凉气让须旦觉得舒服。索道站在半山腰,一般游客也就在这里游览,不会再往上了。山顶奇寒,半山腰倒清爽又布满各个观景台。有人提着各式单反拍照,齐彭殇和须旦各自拿着手机,像丢失了旅伴临时凑起来的二人组。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
先到了一个观景台,说是半山腰,站在上面,也能看到云了,只有伸出手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距离很远。
齐彭殇给须旦照了相,又麻烦别的游客给他们拍合影。一连咔了十几张,谁都没有提议给那位一直打他们电话的女人发照片。他们不说话,沉默几乎要把他们内心仅存的耐心戳破。他们并排站着,表情严肃。齐彭殇噙着一口气,须旦也噙着一口气。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都没有让对方发现。他们待会儿还要一道下山,这当口谁都不想把气氛撑破。
半晌,齐彭殇问:你和那孩子还联系吗?
须旦呆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在问那个人。
那孩子看着不靠谱,不像好人。齐彭殇又说道。
没联系了。须旦补上一句,早就没感觉了。
感情嘛。也不是感觉不感觉的。你现在还小,但以后总还是要过日子的。
须旦看着齐彭殇絮絮叨叨的样子,竟有些像母亲。
不过,她说——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过日子,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们现在这样,不也叫过日子吗。
齐彭殇脸一阵红,但没有作声。这当口,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他想起孙方——也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会想起孙方。她总盯着他看的眼神,明明是大嗓门却做出小声小气的样子,或者娇柔的腰肢和胸脯。这一切混乱的影像搪塞着他的心脏。把它打造得稳健、礼貌,不至于做出任何焦虑而不计得失的举动。没错,他是占了上风的。他还有孙方。想到这儿,齐彭殇挺直腰杆,不再支支吾吾,而是直接问出了那句话。
恁俩,没出去住吧?
须旦一阵脸白。她嘴唇张了张。要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如果是母亲问她,她大概会当即否定,如果是父亲问,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应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也是该说的说不出,只能从她的生活下手。而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要一起走的前路。想到这个山峰之后还有下一个山峰。想到他们今天要一起下山,就感到绝望。之后更远的事情,她已经无暇去想了。
没有啊。她最终平静地说。
齐彭殇呼出一口气,眼前是一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一路看下去,仿佛能遇到故乡。他的视线有些迷蒙,面前的景物有些摇晃。这一条线一般的景致,就算再晃动也就是那样了。他的身体像一张纸,在这样的风景面前抖动了一下。他弓着背,感到一阵抽搐,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似要跌倒。而须旦,从他的影子里捡到了他掉落的鎏金铜佛。
这铜佛和上次买的不同,旧旧的,也沉沉的。有些脏污,须旦想抠掉,不过齐彭殇制止了她。
刚才在山上捡的。他说。
须旦没再回答。爻山确实流传过很多游客捡到文物的段子。这里从前是王公墓群,前些年地震后,谣传有些文物碎片浮上来,甚至有传考古队要来,可一直也没什么动静。此刻,她仔细端详了一下铜佛。它不仅外表和买的那几只不一样,连佛像的表情也不太一样。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挥之不去。她本是站着看,又觉得看不清楚,蹲下去半只手捂住看,再站起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失手就把它丢了下去。齐彭殇赶紧拾起来。也是他这个动作,须旦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快走到山脚了。
他们决定再爬一座山,这次是真的爬,没有索道。这座山和爻山同属一个山脉,开发更差些。不过他们自由行,没人管。齐彭殇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今天总得爬完。须旦愣了愣神,她真的没有想过回去这码事。她脑子里对那里的印象只是母亲在车站外奔跑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有不解,当然,也有某种程度上的仇恨。那恨意很快失神,不代表没有存在过。须旦坐在父亲边上,靠着窗,就看着一手提着刚买的吃食,一手提着水的母亲。齐彭殇背对着车窗,斜斜地看出去,右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下,转眼就把她的提包丢到了外面。列车像卷铺盖走人的混蛋,而妻子的神思坠落在原地,身体向前挪动,却越跑越小,然后他意识到,车开动了。
大概这世界上没有比和谐号更绝情的列车了,即使有,齐彭殇现在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它一开动,站台上的人就缩小了。他的妻子、须旦的母亲,像是站在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原上,一个人提着行李,拿着足够一天的食粮,向他苟延残喘地奔去。她并不是没有时间上车,只是在上车的那一瞬间,被丈夫丢出来的提包惊呆了。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晴好日子,他们合力把这个女人丢在了这块荒原上,而他们的视线尽头也不是眼前的高山,只是丢掉包袱之后的,自由。endprint
一路上他们久久没有说话。只在吃饭的时候,齐彭殇跟须旦交流了怎么泡泡面相对好吃一些。他们一路乘车到西部。翻秦岭、过隧道,直到眼前一片敞亮,看见平地之上起高山。意识到自己离目的地不远了,才想起打开手机。出乎意料的,未接来电不是很多。但也足够让齐彭殇和齐须旦心烦意乱。他们二人,在到站的鸣笛声中并排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等到每一个乘客都下去了,列车员叫他们。那一瞬间齐彭殇希望妻子就在车门外,仿佛他只是和多年前一样出了趟远差,他的家眷随时都在外面迎接他。须旦不懂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为了同谋,齐彭殇这么做的时候她没有制止。她也不是不心痛,只是心痛理应是自己的,不该是可以分享的。他们坐了很久。直到像一只索然无味的行李箱一样,被主人拖出这列被遗弃一样、空空如也的列车。
到站了。齐彭殇长吁一口气。
到山顶了。须旦揪出一口气。
他们谨慎的步伐突然开放起来,须旦脚尖有些想跳跃,仿佛鞋底生风,他们都能被送上云霄——她果然还是年轻的。但他们的松懈只这么一下,齐彭殇的脸又绷直了。
说是山顶,其实也不过是能爬到的山顶了。向上没有可通行的路,偶有胆大游客抓着铁链蜿蜒趟过,眼睛也断不敢朝下看的。齐彭殇屏住了呼吸,再大口张开的时候,觉得不妨一试。他刚和孙方熟络起来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如今他在外地,在这高山上,竟然与过去的自己相遇。这中间的距离是三年,还是五年,已经不重要了。就像妻子站在他们小区的楼下,冲着齐彭殇歇斯底地吼道——几年?到底几年?她涨红的大方脸似要把五官烘托得情绪激动,最好眼睛鼻子一起射到齐彭殇身上,自己血肉模糊,也要把他砸得沟壑纵横、伤痕累累,才一解怨气。那天他确实如妻子所想去了孙方那里,但三个月后,他不声不响地回家。妻子似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好像每一个被出轨的妻子总希望有这么一天。他或许也并不爱孙方,但一定不再爱眼前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她很美,现在也不丑陋,只是他们面对面坐着,齐彭殇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他回家的那天是个阴晴不定的日子。气氛绵软,人也闷闷的。他憋着一口气,像小时候从护城河这头游到了那头,他从孙方那里游到了妻子这里。睁开眼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这样做了。只是这回,他走了这么远多少有些累,自然还是要把头靠在她的胸脯上。这胸脯上下耸动,像一块气囊,他觉得很舒服,是来自生理的——然而眼前的女人用一声响亮的哭泣打断了他的快慰感。她哭了。这个中年女人,和他生过孩子,吃过苦,也安逸了很多年,性格暴烈却又温柔地照顾着他许多个时刻,平静的时候像一尊母狮子。他靠着她如此之近,只觉得视线也模糊起来。她的泪滴落在他鼻梁上,而她抖动的口臭却激荡出一句话——
我爱你。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已经上了峭壁,右脚蹬掉了一颗小石子,铁索紧紧地抓着山体,也抓着他。他像失去了粘力的贴纸,拼命让自己把它围住。可它这么大,许多条山缝中传来它的回声,一条条,插入他体内——插入、穿过,仿佛在他身体之上架起铁架。铁架上抹着油,他像被吊打的大鱼,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从这边穿到另一边,保持同样的姿势,唇舌出了血,可还是要含住鱼钩。阳光曝晒着他,他感觉自己很快要被晒干了。这样也是好的,他不用再想旁的事情。头脑发昏的时候,他反而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就像如果不是知道了那个消息,他又怎么会把妻子的包丢出窗外。如果不是知道了那个消息,他又怎么会来到此地。他这样想着,感觉山缝传出的回音一点点组成蛔虫,把他的肝脏缠在了一起。整个山川日月都在他面前蠕动,他脸色通红,像被人拧着脖子。
须旦不远处是几个指指点点的人,他们从刚才就在看着齐彭殇,如果齐彭殇上去了,估计还会有几个人跟上去。须旦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她的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坠落声。这声音有点空旷,因为隔得远,像是树叶掉落平原。
是岩羊。有人说。
只一秒,须旦感觉有黑影子向上飘去,她的视线顺从地朝向那里——是乌鸦。
岩羊掉下去了,才有乌鸦来吃。有人说。
真可惜。须旦想。这些羊,身体修炼成与山共一色,如果不是死,大概也没什么存在感。须旦右手拽了下衣角,揪了一把狗尾巴草,把它玩弄得只剩一条气若游丝的须经,再远远地抛出去。它体态轻,飘也飘不远。像早泄,在空气中摆了摆手,就垂在须旦脚下了。她默默走到铁链处,似乎从这里看过去,这条路并不很难走,只要不往下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登山鞋在山石上摩擦了一下,双手已经紧紧捉住铁链,她内心有种开阔的感觉,身体就像斧头,往前一挥,那块纠结的土壤就露出新地。她只需要把新开垦的地表夯实,夯实,夯实。她的背包还在肩头,手机不安分地在里面跳跃着。她不明白到了这高山怎么信号居然又好了。她不知道是母亲打来的还是那个人打来的。不管是谁,她都不想过问。在这需要答案的几年时间里,总是没有人明白,没有答案,就是答案。她耳边盘旋着几朵细碎的风,如果不是在出神,大概感觉不出它们的走向,正如此刻,她完全可以一头扎进某个山缝。她有点累了,就算是这么冒险,玩一下也还是可以的。她屏气凝神,像在准备一份贡品。她直瞪着头顶的太阳,仿佛自己一路往前,克服尖酸刻薄的风景,就是为了抵达那个位置。她知道自己在准备最后的胜利,或者是一个属于高潮的胜利,为这一刻,她平静了太久。她向着前方要抵达山尖的齐彭殇问道:
你们会离婚吗?
齐彭殇的脑袋还沉醉在攀岩过程中,一半醒着,一半僵着。他脑子里有很多句语言来回冲撞,此刻一句都倒不出来。太阳从他头顶的方向落下,不日又要升起——可这并不重要。他嘴唇微张,终于弹出一口气。
你知道了。他说。
你们会离婚吗?须旦继续问。齐彭殇曾准备了无数句对妻子的控诉,此刻都甩不出来。他只是趴在这里,而他们像关照彼此生活的困兽,只能在提问中交流。她比她的母亲伶俐,多余的话不会说,带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齐彭殇只觉得有些晕眩。如果在往常,他并不会这样。特殊时刻,他多么想平静地度过,然而不能如愿。他手心里钻满汗水,每一滴都牵动着他的命脉。他回头看了一眼须旦,又看了一眼更远的下方,那是灌木丛、四季、万丈深渊。须旦歪着脑袋,继续问着。他有些懈怠,混沌的大脑像装了一个大洲——沧海桑田、火山喷发,都在这里了。他狠狠地把自己的头砸向眼前的山体。一下,两下,三下。像要把自己几十年听进去的歇斯底里砸出来,换回一颗新的生命。可这当然不可能。这座山轰隆隆,像岿然不动又正待爆发的雷点。齐彭殇趴在它面前,身体越来越小,而它越来越大。他想起那家时常光顾的医院,那是他故乡最差的一个医院。反正像他这样的状态,去好的,去坏的,也没什么所谓。他时常在黄昏去那家医院,他喜欢黄昏。仿佛来来去去缺了一层天光的遮罩,状态更自由。他的口袋摇摇晃晃,像寂寥的菜市场,装着一兜颠簸的人生。他感到眼前一片晃动,仿佛周遭随着几只铜佛开始跳跃、坍塌,而他的记忆如山间的风起起伏伏,很快就把自己湮没了。他想起,口袋里有三个鎏金铜佛,一个挂在红绳上,一个穿在手链里,一个像钥匙扣,淡漠、轻巧。它们分别装在红、蓝、黑三块描金匣子里,有长有短。另外有一只破旧的是捡来的。他在一块被检索过的墓群处看见它,它的一角已经碎了,吸引他的是铜佛的表情。他知道它和古玩市场的各种玩意儿没什么区别,大概也是假的,甚至可能是谁买了丢掉的。但有什么问题吗,它出现在这里,就是合理的。齐彭殇把它捡起来,它的背面,也是这块山驻扎的地方,它强硬、开阔,就像齐彭殇无数次希望的栖居地一样让人感到安慰。风从铜佛和他之间穿过,就像饮了泉水,他感觉自己被洗涤干净。然也只一瞬,他意识到整座山开始动荡不安,先从脚底,接着蔓延到脚踝。不过他不会告诉须旦,反正她明天也要走了。他愈发瘦弱了,有时候凌晨三点就从梦中醒来。妻子熟睡的表情像一个酣眠的牲口,身体则如半摊开的煎饼一样挨着他。他通常会用几秒钟时间来酝酿推开她的动作。接着,他坐起来,弓着背,左手捂着腹部,或者挠头。有时候,手臂上的青筋在床头灯的映衬下如一座座侧立的微型峭壁,绵密的线条在手臂上纷纷打结。他自己,就是掉落两尊崖峰间的游客。在新的地方绝望,又向新的地方奔去。endprint
那天他也没想太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新长的胡茬一如既往生出一片灰白色,夹杂几根黑色胡须,像是横刮在脸上一道来不及听的闪电。
他洗脸、刷牙,摸出剃须刀。看一眼镜子,后来索性不看。他站立着,但骨头却像是绷直的胶带,软趴趴、勉强硬气地僵持在镜子前。仿佛只要有人打过来一拳,身体就能散了架,撒一地,甚至比洗手间外的鞋柜还凌乱。
他擎着身体,像一柄晾衣竿,摇摇晃晃开门,上锁,踏过幽暗的走廊,直到尽头有阳光照进来,才发现是个大晴天。他给妻子发短信,说自己已经到车站,嘱咐她起床之后直接来找他。他又给须旦打电话,让她早点出门,不要私自给他们三人报旅行团。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身体有些吃紧,而104路公车自长平路方向开来。他知道自己要坐上去,他当然也这么做了。杨絮从远处扑来,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不像自己的,不像别人的。他的眼睛仿佛被挖出来吊在远方,观看自己一天的生活,这种不自觉、分裂的审视让他紧张。他闭着眼,很快又睁开。他曾希望这条路永远别到终点,而自己永远别下车。不过怎么可能呢,一切将按计划进行。
须旦看见齐彭殇停在半路上。他像一个逗号一样趴在这张凹凸不平的“考卷”上。须旦觉得烦躁,但她断然不会说。手机依然在响着,震动声像一把子弹把她钉死在这山崖间。她只是感到茫然。从那个人偷听她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就感到茫然,就像她在母亲偷听她和那个人打电话的时候也感到茫然。她生命中曾出现过很多让她想保护的人,可最后她发现,该保护的只能是自己——他们是一样的。须旦垂下左手臂。她觉得眼前有黑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就有的那一个。可能是母亲口中得了精神病的奶奶,可能是来他们家借厕所的邻居,更可能是某个小偷。他们偷听过她无数个成长的瞬间。他们的表情、话语,都压平成一条新路,蹿进她的双肩背包里——那颗如小小心脏一样的,滑盖手机。而齐彭殇,把脸塞进一片杂草中。一下、两下、三下……
像是倒计时,在须旦滴满汗水的,潮湿的眼皮下——她模糊的视线中,这个男人逐渐和山体合二为一,这座山是他躯干的绞肉机。他的身体仿佛泥浆,团团跳下。像一只从未归队的岩羊。
只很短的一瞬,须旦知道那颗盘旋很久的黑影跌落了。她闭上眼,再睁开。然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到山顶了。
回去的路并不长。如果须旦能更欢快些,说不定路就更显短了。但她表情是凝重的。脸上挂着一层不会改变的悲哀,一路向前。她途经一座寺庙、一座道观,三十棵如头颅一般的死树。她穿过它们,像真的踩着风火轮。她手里捏着手机,振动耀武扬威地踏过她所走的路,并将浩浩荡荡伴随接下来的方向。她跑着,感觉眼前的山石在视线中晃动。这感觉从她下半身蔓延到上半身,像风浪一样把她盖过。她想停下来不再奔跑,但眼前奔跑更让她安全,或者说,回避掉这一点。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人,远处的几个在死命奔跑——看起来,秩序已经乱掉了。人们像冲入密林中的灭绝生物,随时都回光返照,却永远不会被拯救。终于,她停下来,而周围的风景开始天旋地覆。手机信号仍未被影响,它还在振动。不过这次,须旦不打算让它继续响下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