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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爱情

2016-01-04龚爱民

民族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舅母江城姨妈

龚爱民

清明时节雨纷纷。

接到姨妈的电话,我即刻从湘西出发,赶往江城看望舅舅。

在江城,我有两位最亲的人:七十九岁的姨妈和永远只有二十九岁的舅舅。

其实,即使没有姨妈的电话,每年这个时候,我也会去江城看望舅舅的。或者可以这么说,我去赶赴舅舅一年一度的爱情约会。

舅舅已在江城的一座公墓里躺了半个多世纪。就像诗中说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是的,这么些年了,舅舅依然还活着——其实呢,是我和姨妈替他活着——替他接待、陪伴来自日本国的舅母——奔走,约会,情动,落泪,思念,期盼……

一年又一年。我们活着的,一辈子都快过去了,这个故事仍在延续。

我坐在去江城的特快列车上,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烟雨中的纷繁景象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我感觉自己是穿行在一部时空交错的,有着蒙太奇般的叙事效果电影中,一些过往之事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首先我想到,我这是重履当年舅舅走过的路线啊。在湘西高山密林中剿匪的舅舅,因为患下了当年的不治之症肺结核,便去长江边上的一所康复医院医治。舅舅虽负沉疴,可他一个青年军官所特有的英俊的外貌和超逸的气质,一下子引起了车厢内所有人的注意。加上军营大学校培养的结果,舅舅一直忙个不停:搀扶行动不便的老人上厕所,从衣兜里拿出子弹壳哄撒娇哭闹的小孩玩,主动打来开水给口渴的人喝……就像他脸上洋溢着的春天般的笑容,舅舅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送去温暖。而当有人听说他是个解放军伤病员的时候,就立马让出座位,热情地拉着舅舅坐下来……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军爱民,民拥军,军民鱼水一家人啊!因此我深信,当时的境况正是这样。

外祖父膝下就舅舅、母亲、姨妈三个子女。舅舅排行老大,姨妈最小。舅舅得益于在州城开商铺的外祖父的全力供养,从私塾一直念到大学。在读大学期间,他在中共地下党的感召下,投身革命,入了党。解放湘西时,他转入部队,任连指导员。可是在湘西剿匪刚刚结束的1952年,舅舅患上了可怕的结核病。

舅舅去的那所医院,专门接收南方各部队慢性病患者到那里休养。医院设在京广铁路通过的一个叫羊楼洞的小镇上。舅舅去那里时,正赶上朝鲜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伤亡极其惨重,从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一火车一火车往国内拉。医院接到中央军委的指示,转为临时野战医院,称第六十七预备医院。分流到来的志愿军伤病员一批又一批,伤病员从原先的几百人陡增至两千人。

这年秋天,医院来了一批日本籍的医护人员,分到舅舅所在休养连的有田边、关度和蒹代子。蒹代子二十二岁,任护士班长。她体态匀称,走起路来,细步款款,轻快雅致。见到中国军人时,总是弯腰颔首,非常客气地行屈膝礼,有着别样的大和女子的风韵。

你也许意识到了,我故事里的另一位主人公粉墨登场了。是的,蒹代子就是我的舅舅的恋人。

因为深爱着我的舅舅,蒹代子一生未婚。我们都非常尊敬她。这样的结果,便是我直接称她为舅母。甚至,当面及至背后,我连舅妈都不敢叫。不是不敢叫,是因为我觉得,惟其如此,才足够显得端庄,才足够表达心中的敬意。

蒹代子无论对工作,还是对伤病员,都充满了热情。为伤病员拆绷带、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再上绷带;或为伤病员喂粥、打针、吃药;或扶伤病员到操场上散步……她都不厌其烦,细致入微。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单纯的愉悦的笑。她忙得汗水湿透衣衫时,有伤病员劝她休息会儿,她总是用带有日语口音的中国话说,没关系,我们当护士的,就是为你们服务的。

一般来说,像她这样一位日本女子,爱上一个中国军官,应该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或刻骨铭心的,最起码,也是合乎情理的小故事。

对伤病员的日常生活,医院采取的是伤病员管理伤病员的办法。按病房区域,以连为建制,连长和指导员都在病友中产生任命。舅舅在部队就是连指导员,再加上他那拔俗的文人气息和令人信赖的言行举止,他被任命为连指导员。

一天,舅舅所在的病友连来了个志愿军伤病员。这个伤病员与美国鬼子拼杀时,被刺破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他是个营长,姓杨,都称他杨营长。医院为他做了手术,他整天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杨营长脾气大,若是按脾气大小排官序,至少能当个师长。

蒹代子第一次端来稀粥喂他吃时,他胳膊肘一拐,随着蒹代子手里的粥碗滚落地下,稀粥洒在病床上,一句非常难听的脏话从他口里像砖头一样甩出来。当蒹代子捡起地上的碗,再去清理床上的稀粥时,他鼓起一双豹眼,将一张没来得及修理的络腮胡脸冲着蒹代子,凶神恶煞似的吼道:滚,滚,给老子滚远点,鬼子婆娘!

杨营长闻知蒹代子是日本人,他拒绝她为自己服务。在当年的革命队伍里,有很多像杨营长这样的人,非常痛恨日本人。

蒹代子两眼一红,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她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十分尴尬。

我舅舅就在那个病房,目睹了刚才这一幕。舅舅走过去,小声对蒹代子说,咱先出去。舅舅轻扶蒹代子的一只肩,出了病房。舅舅说,蒹代子,你别在意啊!下面的工作交给我来做……

第二天,蒹代子走进病房,看见杨营长像根树桩一样,戳在她面前。杨营长低着他那颗英雄的头颅,极其诚恳地说,蒹代子同志,我昨天冲撞了你,态度蛮横,耍了军阀土匪作风。昨晚上,同志们已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现在我郑重向你道歉!杨营长深深弯下腰去,一连鞠了三个躬。

想不到蒹代子又滚落泪水来,嗫嚅着说,不,我,我不值得你这样……

就一个道歉,而且是必须的一个道歉,蒹代子怎么就哭了呢?

杨营长慌神了。他以为蒹代子是不愿接受他的道歉,他粗声大气地说,蒹代子同志,我错了。彻底错了。我已向你道歉。你要是不愿接受,同志们是不会放过我的,那我就只好自己惩罚自己了。说完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左右开弓,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来。杨营长实在是个直筒子,即便对自己,也显得这样粗率。

蒹代子抓住杨营长的手说,不,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我没半点怪你的意思……

杨营长说,你是原谅我了?

蒹代子点点头,说,不然,我心里会更加不安……

连蒹代子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哪想到,她竟忍不住转过身去,两手掩面,十分痛苦地哭起来:你们中国军人,怎么对我这么好?从来,从来就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你们对我这样,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啊!

我为什么能够叙述得如此详细?这是因为,这个杨营长后来成了我的姨父。姨父至今健在,他曾向我讲过这件事。声情并茂。

姨父告诉我,前一天他对蒹代子发难后,舅舅就批评他了,让他给蒹代子道歉。姨父说,你算哪个湾里的王八,敢管老子!舅舅也不惧他营长的威风:别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不尊重女同志,不尊重为我们辛苦工作的护士,同样要受到所有病友的谴责。随后舅舅召集党员病友对杨营长展开批评,让其他非党员病友旁听。姨父说,那天病友们都不放过我,连一些非党员都表明了态度,要我向人家道歉,直弄得我脸臊耳根红,营长的颜面丢尽,直到我首先向你舅舅道歉,再向大家道歉,最后表示明天向蒹代子道歉,大家才放我过关……

蒹代子爱上舅舅,不仅仅是舅舅逼姨父向她道歉,给了她作为日籍护士的尊严。舅母后来告诉我,真正让她怦然心动,又义无反顾的,却是另有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1995年清明节,从日本来的舅母来江城祭过舅舅,我对她正式提起,我想把她与舅舅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中国人了解他们这另一类爱情。舅母当时没答应我。我想她是有着某种顾虑,当即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不料第二天,舅母对我说,等些年你再写吧。舅母沉吟着说,之所以让你等些年再写,是需要你慢慢了解我,了解积压在我心头的伤痛。我和你舅舅所谓的爱情,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于你,于我,这都需要时间。等岁月慢慢抹平我心里的伤痛时,我要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舅母说过这样的话之后,就让我陪她去羊楼洞。她说她要看看那个让她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地方。我当然明白舅母带我去的意图,她是想让我多了解些她和舅舅的事情。

从江城市区向西南郊区出发,客运车走了两个钟头。到了羊楼洞,我才了解到:羊楼洞是湘鄂赣三省交界边地上的一个小镇。在离镇政府三公里的地方,曾经有一处列车停靠站。当年野战医院设在离镇政府不远的一所靠山坡而建的学校里。医院先后大规模地收治过四批志愿军伤病员。从朝鲜战场开来的“列车医院”经东北南下,一直开到南京,再绕道湖南,最后开到羊楼洞站。伤病员从火车上下来后,当地群众就用马车、担架将他们送到医院。1955年,这所野战医院完成了救治战争伤员的历史使命而被撤消。当时在院的工作人员,有的调往别处军队医院,有的复员回家或就地转业到地方工作。随后这所野战医院又恢复建成学校。

在羊楼洞那所学校,当年野战医院建的苏式主楼和两侧的病房,操场及四周的院墙,均保存完好。那高大的门楼上,依然还存留着当年镌刻的脸盆大的红五星。看到这些,舅母长吁短叹。我也被她感染。愁往事,堪回首,韧如芳草,美若花蝶。那噙泪的伤怀,那针刺般的痛惜,笔涩纸短,就不提了。

羊楼洞学校正南面依着一面宽阔而迂缓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足有三千多亩的茶园。舅母说,羊楼洞产茶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当年山坡上就有那片茶园。那时医院很多机构就设在民间茶坊、庙堂、祠堂、粮管所等地方民房里。

蒹代子出生在日本大坂一个普通职员家里。她的父母和所有中国家庭的父母一样,非常爱自己的孩子,更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在美丽的大坂,蒹代子念完了小学和中学,十四岁时,她开始读女子师范学校。在她童贞的梦想里,她期望将来成为一个作家或教授。可是,1944年下半年,为了挽回侵华战争即将失败的命运,又一道“全国总动员令”,把年仅十四岁的蒹代子裹挟到中国。1945年,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她和一些日本青年,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接收。解放战争期间,蒹代子和一部分日本女青年,当上了解放军的卫生战士。从1946年到1951年,她们随部队转战东北各战场,参加平津战役和南下作战,直到1952年,被调到羊楼洞野战医院工作。

蒹代子自从来到中国,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孤独地苟活在世界上。而在她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她深深感到,她是生活在一个相互关爱相互尊重的大家庭里。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自己十分真实地获得了新生。

蒹代子和她姐妹们的宿舍,就在医院后山坡靠近茶园的一栋民房里。每天清晨,蒹代子总是很自信、很精神地从山坡上下来,走到医院,走过操场,走进病房中去。

操场的四周,长着一些高大的钻天杨。她们来的时候,正是秋天,操场上开始飘落霜降后的树叶子。那些宽大的叶片,像人的巴掌一样拍向大地,操场上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拍打声。无数的巴掌平贴在地面。蒹代子走过操场的时候,不时有一片、两片或好几片杨树叶拍在她的头上、肩上。操场南北是两排病房,病房里很多双男性的眼睛都瞧着她,她感觉拍在她身上的叶片就如同父兄的温厚的大手轻抚着她。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感到温暖和快慰。那种感觉让她预感到这将是她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是的,这真是蒹代子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纵然后来蒹代子离开了中国,回到属于她的那个国度,多少次在梦里,羊楼洞那些巴掌似的杨树叶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也会把她从梦中唤醒。花自飘零水自流,长泪沾巾,此物最是相思物。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谁人说是闲愁?

舅母心里有一个令人温暖而快慰的声音不断呼喊着:羊楼洞,羊楼洞……

秋天的羊楼洞,衬着这操场上钻天杨金黄的叶片,便是医院后山坡上和通往医院的路边各种野花。或红,或黄,或白……舅母说,山菊花最多,一丛丛,一蓬蓬怒放着,也是金黄颜色。

自从杨营长给她道过歉后,蒹代子每天清晨来医院的路上,都要顺手摘一朵山菊花,有时是一大把。似乎是想送给谁的意思。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某种只有她自己才会明白的隐痛,她不敢,也不愿将手中的山菊花送给这些可爱可敬的中国军人。最后,她总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山菊花丢在路边。而这时,她已避开别人的视线。

事情总有意外。一次,蒹代子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与出来散步的舅舅撞了个正着。舅舅看见了她手里拿着几株山菊花。舅舅说,蒹代子早!你这花,是要送给谁吧?当着舅舅,蒹代子自然是不好意思将山菊花丢掉。蒹代子红了脸。舅舅说,来,你把花给我。蒹代子慌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把那几株山菊花给了舅舅。舅舅说,你跟我来。蒹代子傻傻地随舅舅走过操场,走进病房。

舅舅把那几株山菊花插到杨营长的床头上。舅舅对杨营长说,这是蒹代子给你采的花,她不好意思给你,我替你插上。

就是那一刻,舅舅让蒹代子怦然心动。蒹代子转身对着墙角,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事后,杨营长从内心觉得她不错,将一个从战场上带来的望远镜回赠给她。

几株在这之前她总要丢掉的山菊花,经舅舅替她这一送,一切竟变得丰富而美好。这在蒹代子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夜里躺在床上,蒹代子甜蜜地流泪。她感觉一种很奇特的东西从心里长出来。这让她心慌又令她脸红,让她激动又令她不安。她在心里掂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睡梦中,那种很奇特的东西从她手中的一束山菊花长出来,又像山菊花一样,长出了花叶的形状。她看清了,这原来是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她十分明白自己,是爱上了那个叫陈英杰的中国军人。

此后,每天清早起床后,蒹代子都要站在窗前,用杨营长送她的那个望远镜俯瞰医院的操场。她期望看到昨晚在梦中出现过的那个身影。而每当那个身影走进望远镜中,她都感到一种面红耳赤的甜美。

她在去医院的路边,总要采一束花,带到病房,插到最显眼处。

当然,这束花是她送给病房里所有病友的。

在蒹代子心里,陈英杰具备了一个军人的优秀品质和一个男人的独特魅力,而这两者,就集中体现在舅舅对待一朵山菊花的态度上。

那样的年代,男女之间的情谊,往往很含蓄,蒹代子虽然爱恋着舅舅,但却不敢表露。何况,她还不敢确定舅舅是不是喜欢她。

医院举办了一次晚会,性格活泼的蒹代子,同其他几位日本护士亦歌亦舞,演唱了一首日本歌曲,晚会气氛达到高潮。蒹代子看见坐在台下的舅舅,眼睛一直凝视着自己,节目演完,他情不自禁地长时间鼓掌。舅舅一向稳重,那样的表现,那样的眼神,蒹代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似乎只是一阵风,一场雨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1953年秋天,接上级命令,在羊楼洞野战医院工作的所有日本籍人员将全部调往襄阳疗养院。

蒹代子上最后一班时,一如既往地给伤病员打针、服药,走遍每个病房,逐一向大家告别。在同舅舅告别时,蒹代子感觉舅舅有话要对她说,但因为在病房,舅舅却未能表达。

就在三十几名日籍人员离开羊楼洞,登上汽车的前一刻,趁着场面有点混乱的间隙,舅舅把蒹代子拉到一边,悄悄递给她一朵山菊花。舅舅脸上洋溢着让蒹代子忍不住要流泪的笑容。

当年,能够得到异性朋友的花,哪怕是一朵山菊花,也会理解为,那是超越了同志的一种情谊。

蒹代子以前的种种表现,让我们认识到,她是个易动情爱流泪的女孩。

蒹代子接过舅舅的山菊花时,也流泪了。可在那种场合,她却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没让大家看出,她是在为某个人流泪。

蒹代子回馈给舅舅的,只有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到襄阳了,我就给你写信。

舅舅微笑着点头。

舅舅当然懂得,能够得到一个女孩子这样一句话,便是赢得了她的芳心。

我相信,就这一朵花,一句话,已经表达了我要表达的全部内容。

很快,舅舅收到蒹代子的来信。蒹代子告诉舅舅,她们这些日籍人员到襄阳后,遇到一个选择:按照中日两国的协议,在华的日本侨民可以回国,也可以留下来继续工作。蒹代子说,她的同胞姐妹们大都回国了,经过再三考虑,她留下来了。蒹代子在信中说:“中国是培养我成长的地方,我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我愿意留下来为中国的战士服务。”蒹代子叮嘱舅舅一定要好好治疗和休养,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舅舅自然懂得,蒹代子说她选择留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舅舅深受感动,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人家把回国和家人团聚的机会都放弃了,我只有早日争取治好病,重返工作岗位,才能对得起人家的一片深情。

襄阳离羊楼洞相隔近千里,却隔不断鸿雁传书,他们的心反而贴得更近了。

为让舅舅能够养病,蒹代子省吃俭用,不断给舅舅邮寄营养品和生活用品。

这期间,蒹代子在襄阳疗养院还认识了另一个人,就是舅舅的小妹,我的姨妈。姨妈也在襄阳疗养院当护士。蒹代子在信中高兴地告诉舅舅,能认识姨妈,是上天赐予的缘分,看来她与姨妈与舅舅成为一家人,是命中注定,她非常乐意接受命运的这种安排。

蒹代子与姨妈相处得亲密无间,她们交流女孩子的一些私密话。蒹代子很是关心姨妈的个人问题,她在信中征求舅舅的意见,可不可以介绍杨营长和姨妈认识。舅舅在信中告诉蒹代子,杨营长是个英雄,又是个难得的好人。要是你觉得合适,小妹也觉得可以,我不反对他们交往。

蒹代子专门给杨营长写了一封信,并夹寄一张姨妈的照片。杨营长很快就回了信。因了蒹代子牵线搭桥,杨营长与姨妈一面都未曾见过,两人就在信中开始了热恋。

舅舅的身体却未见好转。发烧、咳嗽、咯血、咯痰等病症不断折磨摧残着舅舅。舅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大部分时候只能躺在病床上了。那个年代,结核病就是个穷凶极恶的恶魔,一旦让它缠上身,你就别想轻易摆脱它。

1954年下半年,蒹代子调到江城东湖疗养院工作,她与舅舅离得更近了。可就在这时,蒹代子的妈妈通过日本红十字会委托中国红十字会寻找她,叮嘱她一定要回日本去。蒹代子的哥哥和父亲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妈妈带着三个妹妹艰难度日,日夜盼着她回去。蒹代子陷入极端矛盾之中。

蒹代子决定还是留下来,她想等舅舅病愈出院后,再考虑要不要回国。

舅舅从信中知道蒹代子的心思,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舅舅觉得,自己的病凶吉难料,能否使她幸福不敢保证,而让她割断亲情放弃回国,就显得自己太自私了。舅舅写信极力劝说她回到亲人身边去。

蒹代子接到舅舅的信后,只身来到羊楼洞。这次重逢,不同以往两人在一起,两人心中都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然而,舅舅却抑制住火一样的情感,耐心地向她陈述她应该回去的道理。蒹代子执意不肯抛开重病的舅舅回日本去。她说,我不忍心,如果那样,我会终生痛苦……

舅舅简直没法说服她了,只好用非常生硬的口气说,你要是放弃国内亲情留下来,我不敢保证,我还有多少信心再爱你;而你要是回到亲人身边去,我一定还会爱着你……

躺在病床上的舅舅,用钢笔书写下“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送给蒹代子。

蒹代子一路流着泪回江城去,心中无数次诵读着这两句诗。

中国北宋时就吟出的这两句诗,是不是专为一千多年后的蒹代子与舅舅预备的呢?蒹代子想,中国的诗人真了不起!

在以后的岁月里,蒹代子也无数次地诵读这两句诗。

在以后的岁月里,蒹代子慢慢觉悟:能吟出如此美丽诗句的诗人,是伟大的诗人,而能将这样的诗句吟哦千年的国度也是美丽的国度,伟大的国度。

转眼到了1955年10月。这时,即将回国的蒹代子和舅舅又有了一次难得的相会。

这一年,羊楼洞野战医院撤消,医院的工作人员和病人都转移到鄂东蕲春疗养院,庞大的迁移队伍经过江城,并且从这里上船要走一段水路。一路颠簸,舅舅止不住咳嗽、吐血,身体虚弱到极点。在江城长江码头,舅舅是被人用担架抬着上船的。

蒹代子赶来看望舅舅。

两人见面时,天突然下起了雨。

躺在担架上的舅舅紧握着蒹代子的手说,你回国去,我才放心,这对我恢复健康有好处。我现在这样子,不能送你,你要保重!

蒹代子无语凝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一双紧握的手慢慢松开,最终从绞缠的指尖滑落。

舅舅到船上去了,蒹代子这才想起她要说的顶重要的一句话: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听到她这句话,漫天的雨线抖动着,下得更爽了,连整个江面也微微颤动起来。

汽笛一鸣,岸上船上,两只手慢慢摇晃着。

雨打湿了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脸。

这漫天的雨啊,是上天替他们流下的泪!

岸上的蒹代子随着开动的船跑起来,跑起来……终于,她不小心跌倒了……

一个男人走过去,拉她起来。男人用雨伞遮住她,自己却全暴露在雨中。

蒹代子看清了,这是个摘了领章帽徽军装的陌生男人。他一只手举伞,余下的那只手,拄着一根木头拐杖。

他的一条腿没了,宽大的裤腿在膝盖处紧扎着。一走一荡,一走一荡。

1956年1月,舅舅的病进一步恶化,蕲春疗养院难以治疗,舅舅被转到蒹代子工作过的江城东湖疗养院。虽然这里医术水平较高,医疗设施较完备,但由于舅舅长时间连续病变,病灶大面积出现,舅舅最终没能活下来。舅舅转到江城时,姨妈刚好从襄阳调至东湖疗养院工作。舅舅去世时,只有姨妈守在舅舅身边。

舅舅临终前,没忘记给日本的蒹代子留下一封信。

舅舅去世后,医院把他火化,埋在江城一个叫扁担山的公墓里。

自从姨妈替舅舅寄出写给蒹代子的最后一封信后,双方就失去了联系。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因为没有邦交,即便心在咫尺,却也远隔天涯。

舅舅去世后的第二年,姨妈、姨父水到渠成,结为秦晋之好。几年过去,就添上了一双活泼可爱的女孩儿。

蒹代子大概也已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生活吧。

姨妈、姨父一直祝愿蒹代子幸福美满。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

1986年年初,在江城工作的姨妈,突然接到一封从日本带来的信件。信是蒹代子托人带来。她的一个同事来北京学习,乐意担当信使。到北京后,因为无法问出姨妈的具体住址,只好把信交给了相关部门,托付转送。又经数度辗转,这信才到姨妈手上。

蒹代子在信中表达了她想念中国朋友,也一直怀念已故的舅舅的情感。

信虽短,对姨妈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姨妈既是舅舅的至亲,又是蒹代子同处共事过的闺密好友。姨妈非常想念这位日本友人。姨妈立即给蒹代子回了信,表达了对她的思念与问候。

天赐机缘。这年四月,姨妈获得了一次去日本大坂做学术访问的机会。姨妈写信与母亲及我商量,要我随她去日本看望蒹代子。母亲对我说,你去吧。谁让你是与舅舅最有亲缘关系的男丁呢?

我和姨妈到日本大坂后,很快就与蒹代子取得了联系。

在我们下榻的酒店,蒹代子赶来与我们相见。

五十多岁的蒹代子留着日本妇女流行的短发,秀丽的脸上几道浅浅皱纹,更增添了几分年长女人的风韵。蒹代子的中国话已不是很流畅,但与我们对话却是没有障碍。

当姨妈将我向她介绍后,蒹代子伸出双臂,抱了抱我,然后抚着我的脸端详。我看见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脸上掠过一些哀伤,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她对姨妈说,外甥和舅舅长得很像,感谢你带来了咱外甥。

她对我说,你能叫我一声舅母吗?

我看见姨妈微笑着对我点头,便极其真诚地叫她一声舅母。

舅母哭了。笑着哭的。

姨妈和我应邀去舅母的家做客。到她家后,见到两位与舅母年纪相近的日本女士,舅母介绍说,她俩是与她当年在羊楼洞并肩工作过的田边和关度。

我们到大坂时,正是樱花盛开时。

我们来舅母家时,看到街道上一排排樱花树正绽花吐蕊。

舅母家院子里,也长着好几株樱花树。

日本有樱花之国的美誉。大坂人和日本岛其他人一样,都爱樱花。在日本,樱花不仅长在风景名胜区和公园,而且街道和庭院也栽种樱花。

据说日本的樱花,数大坂最有名。每年4月,大坂在樱花开放最浓烈的时候,人们携酒带肴在樱花树下席地而坐,边赏樱,边畅饮。“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日本人认为人生苦短,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纯洁和美丽。

舅母准备了一些点心,大家坐在院子里,一边赏樱,一边谈话。田边、关度和舅母共同回忆当年在羊楼洞医院的生活,倾诉对中国的怀念。姨妈也向她们谈到了中国的变化和她对日本朋友的怀念。

舅母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楼上两间房。一间摆放着一张中式木床和一张中式梳妆台。另一间,则只有一张写字桌和摆满书的两个大书架。楼下除了厨房、饭厅和卫生间,便是装饰成榻榻米样子的客厅了。

我和姨妈看到,舅母的床台上,并排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穿军装长得极其英俊的舅舅,一张是当年在中国的年轻漂亮的舅母。

在舅母的写字桌上,立放着用镜框精心镶着的舅舅用钢笔书写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

参观完舅母精致而整洁的家,姨妈一阵心酸。来到客厅,姨妈问舅母,这么多年,你就一个人过?

田边和关度替舅母回答:她一直独身。这么多年,她一直忘不了你哥哥陈英杰……

舅母眼睛慢慢潮润了。她走进卫生间,洗了下脸,回到客厅再坐下时,舅母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舅母特别真诚地,对姨妈和我说,今天你们能来我家,我感到非常幸福。我请求你们,承认我是陈英杰的爱人——按你们中国的习俗,也就是说,我是你们陈家的媳妇。

姨妈与我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郑重地说,你是我哥哥在世时深爱着的人。你能有这样想法,我和外甥都高兴。我代表九泉之下的哥哥和陈家所有的人答应你——我的嫂嫂!

听到姨妈叫她一声嫂嫂,舅母显得特别高兴。她说,这样,我就可以叫你(姨妈)小妹,又可以叫你(我)外甥了。今天请你们到家里来,我还有另一个打算:想把我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说给你们听。

舅母说,我刚刚回国时,一切都很艰难,因为在中国呆久了,许多事情很不适应。但是我听从英杰要我勇敢生活下去的话,经过努力,几个月后,我通过了日本政府制定的医疗卫生考核,被日本红十字会设在大坂的一家诊疗所录用。不久经先期回国的同志的介绍,我加入了日本共产党组织。从此,我感到生活有了目标,浑身都是力量,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同时我企盼英杰早日战胜病魔,恢复健康,我还要回到中国去,最终与他生活在一起。可是,可是英杰还是离开了人世……1956年5月,英杰离去的那段日子,正是日本参议院选举的时候,这是重大的政治活动,我们医疗所的工作变得紧张起来,白天,我没有时间为英杰流泪,只有深夜回家沐浴时,才让泪水和着淋浴水流下来……说到这里,舅母哽咽了,眼泪流下来。

过一会儿,舅母接着说,我知道,英杰要我回国完全是为我着想。我从江城去羊楼洞看望他的那次,英杰对我说,你一定要回去!我不希望你做爱情的奴隶。我不能忍受你留在中国陪我受折磨,那样我就不能安心养病。后来,我无数次地想,当时他一定是预感到自己的病很严重,终将不治。他也一定是希望我留下来陪他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的。可为了我能与家人团聚,他舍弃了,而一再坚持要我回国。——这正是他对我的爱的表现——比起他,我对他的爱是多么少啊!回想曾经在羊楼洞医院的日子,我俩没有一次倾心长谈过,没有一起散步过,我更没机会为他做过饭洗过衣……我们只是分别后,在相互思慕中,以书信的方式交流和增进情感……后来我一想起这些,就伤心难过……

舅母又一次流下泪水。过去好半天,舅母才稳住自己的情绪。

舅母说,我天天想他。好多次,我都想回到中国去,到他墓前看望他。但在那样的年代,中日两国没有邦交,我没法去啊……他那么年轻就死了,这给我带来无法忍受的痛苦。一直到今天,每每想到他的死,我就不能平静……

那天,舅母让我们看过舅舅临终前写给她的,当年经姨妈亲手寄出的那封信:

亲爱的蒹代子!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同志!

今天这封信,是我告别世界之前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前两天,我被医院隔离起来,被单独看护。我从今年年初就开始大量吐血,五个月了,一直未曾停止过,身体衰弱得不成样子。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几次都想给你写回信,但是我没能办到,心里很是不安。

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命运注定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也许在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我们相识、相知又相爱,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候这样美好地出现,是上天给我的一份馈赠。我要告诉你的是:因为有你的爱,我现在没有什么缺憾!

我希望你不要过于悲伤和痛苦,那样会损害你的身体。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坚强起来,勇敢地生活下去。我死后,你一定会经常怀念我,但不要因此而失去生活的信念。你一定要重新创造生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在天国祈祷你一辈子平安幸福!

我们此生无缘结合,就期待下辈子吧!我最后要说给你的,只有一句:忘了我,好好生活!

你的英杰绝笔

1956年5月29日

去年清明节,舅母再次让我陪她去羊楼洞。到了羊楼洞,我们看见那所学校如活在岁月中的老友一样,只是老了容颜,一切面目却依然。当年野战医院留下的那些房屋、操场、院墙,那门楼上的红五星,学校数次以旧修旧,至今还保持原貌。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羊楼洞人家房前屋后、田野上、远山近岭,一派繁花盛开的缤纷景象。我们到那里时,恰逢雨雾朦胧天气,所以整个羊楼洞仿佛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有一种隔世之美。

从羊楼洞学校走出来,舅母和我朝后山坡那片茶园走去。路上,舅母将她一直不愿透露的一件事讲给我听。舅母说,其实,舅舅去世后,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一辈子独身的。她没下过一辈子独身的决心。只是,她没急于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罢了。

舅母曾经人介绍,与大坂一家钟表公司一个叫左藤的职员相识,在左藤的追求下,舅母算是有过又一段恋爱经历。左藤人长得很精神,是一个没有任何坏毛病,热爱生活的青年。左藤的父母及两个哥哥,都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死去,同病相怜,这也许是舅母心理上能够接受他的主要原因。左藤有一个幽雅宽敞的房院,那是他祖上留下来的房产。

左藤家院子里也栽满了樱花树。

两人相识于1959年年初。樱花开放的4月,左藤邀约舅母去他家院子赏花。他说与心爱的人在自家院子里赏花是他从小就有的愿望。舅母答应了。

其结果,却是舅母愤然离开左藤而去,并从此与他分手。

事情的起因是,舅母在左藤家院子里赏花且兴致颇高之时,竟意外地发现左藤食樱。

左藤从樱树上摘了樱花生吃。左藤不仅生吃,还将摘下的樱花放在擂钵里捣烂,然后吸食樱花汁。

这让舅母看得极其难受,有一种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舅母一脸愠怒地对左藤说,你这样做,不觉得残忍吗?

左藤说,在我们大坂,在整个日本,很多人都像我这样享用樱花……

舅母道,可我觉得这样很残忍,很下流,很无耻……我不希望你这样!

左藤大约是觉得舅母说得有些过分,不自觉地张开嘴,以一种骂不出声的方式表达了对舅母的抗议。舅母从他张开的嘴形上读出他骂了什么。舅母替他把那个词说了出来:八格!

舅母说,你骂我八格是不是?

舅母心中怒火一下子升至脑门,终于忍无可忍丢下一句话:我看你就是个法西斯分子,真是可耻!

然后舅母转身离开左藤的家院。

从此舅母再没与左藤见面。

从此,舅母陆陆续续拒绝了向她示好企图接近她的每一个日本男人。

舅母告诉我,那个左藤也曾是个军人,日本投降后,他才从中国回到日本。

舅母说,同样是军人,但在鲜花面前,中国军人和日本军人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舅母这样说,我自然懂她。她是忘不了我舅舅。舅舅曾在几株山菊花面前以一种优雅而美好的姿态打动她。舅舅让她刻骨铭心终生爱恋。对照舅舅,那个左藤便相形见绌。当然,其他日本军人也就更没法比。

我相信,舅舅生前不会有食花的怪癖。我也相信大多数中国军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古怪行为。但凡事不可一言以蔽之,而若是以食不食花来区分人的品行好坏的话,我就不敢保证中国军人没有“可耻”之徒了。

小日本男人可笑吧!想起来确实令人费解,没事吃什么花呢?真是!

可反过来一想,食花,也并不足以说明日本男人品行有多么不端,品质有多恶劣。据说,2003年席卷整个中国的那场“非典”,就是野生动物身体携带的一种病毒,经由人食用后感染、传播而引发的。中国男人虽不爱食花,却爱食野生动物,按照舅母的逻辑,中国男人一定比日本男人更残忍更下流更无耻了。

说到底,我还是为那个左藤感到委屈。

果然,接下来舅母说,左藤食樱,本不是什么怪事,因为在日本,食樱是历来就有的习俗,人们把樱花用盐或糖腌了食用,还以樱花为主要原料做成各种点心,如花糕、花饼等来食用。舅母说,可我一看见左藤食樱,我就反胃,就心里反感,就不能忍受。

我小心地,顺着舅母的话说,是呀,食樱并不是什么恶习,也并不说明一个人有多么坏……

舅母说,我不能接受左藤,更排斥日本其他男人,说到底,是我这内心有障碍。

什么障碍呢?我当然期待舅母将她的所有告诉我。

舅母却说,今天就给你讲这么多。剩下的话,等到明年清明节,我要到你舅舅的坟前,再说给你听。

1987年金秋,舅母在回国三十二年后,再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

日本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中国访问团,舅母也在其中。这个访问团的团员都知道,舅母之所以一直独身,是因为她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中国爱情。而当他们了解到舅母深爱着的人就埋在江城时,于是把江城作为他们中国之行的重要一站。

我提前来到江城。当走访过北方好几个城市的日本访问团乘火车到达江城时,姨妈带领全家和我到车站迎接。

日本访问团给了舅母充足的省亲会友的时间。舅母在姨妈、姨父和我的陪同下,一起到扁担山公墓舅舅坟前祭扫。扁担山公墓环境十分幽静,墓园内成行成排栽种着许多小松树。

舅舅的墓在墓园的最边上。我们陪舅母在舅舅墓前盘桓,足有半天时间。舅母依依不舍离开时,心情沉重地对我们说,这么看看,就回去了?我这心里很不踏实,我对不起英杰的太多了!你们说,我要怎样做才好呢?

没人能够回答得了她。

日本访问团把舅舅最后在江城治病的东湖疗养院作为在江城访问的首站单位。东湖疗养院在接待日本访问团时,该院院长介绍说,我们的院史上记载着陈英杰同志的事迹,他在治疗和养病中表现出的顽强毅力和乐观精神,成为后来休养人员的典范。院长又说,陈英杰同志与蒹代子的纯真友谊,多年来在这里也被传为佳话……舅母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连连向院领导及在场的医务人员鞠躬,一迭声地说谢谢。

在访问团来之前,东湖疗养院准备了一场由该院医务人员自编自演的晚会。除了自己排练节目,疗养院还请来了江城越剧歌舞团的两位年轻演员,用越剧演唱了一场《化蝶》。众所周知,《化蝶》又名《梁祝》,是中国民间流传最广泛最美丽动人的四大爱情悲剧之一。

相传,在中国西晋,青年学子梁山伯辞家攻读,途遇女扮男装的学子祝英台,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兄弟,并同窗三载。后祝英台归家,行前托媒师母许婚梁山伯。十八相送,祝英台以妹相许。梁山伯知情,往祝家求婚。此时,祝父已将女许婚太守之子。梁祝二人楼台相会。梁山伯抱病归家,病亡。祝英台新婚之时,花轿绕道至梁山伯坟前祭奠。惊雷裂墓,英台入坟。梁祝化蝶双舞……

显然,这是医院负责排练节目的导演有意而为之。这个导演可能觉得舅舅与舅母的故事和梁祝爱情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吧,便专门请了专业演员来演唱《化蝶》。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节目演唱完,现场开始有那么一小会儿令人心悸的沉默,尔后暴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日本访问团的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心中奔涌的热情将他们推向一种疯癫状态,他们眼含泪水,不断挥动紧握着的两拳,嘴里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两个人的名字:陈英杰,蒹代子,陈英杰,蒹代子……

第二天,姨妈、姨父和我一起去访问团下榻的宾馆看望舅母。舅母特意将访问团的团长、东湖疗养院的院长和她医疗所的两位同事叫到她的房间,让大家坐在一起。舅母说,昨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开始我梦见英杰来到我的面前,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走着走着,我俩就变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蝴蝶,飞走了……

随后,舅母郑重其事地说,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叫到一起,我是想与你们商量并请求你们……顿了顿,舅母说,我请求你们重新替陈英杰立一个碑,碑上写上我和英杰两人的名字,并把我年轻时和英杰两人的照片制作成瓷像,镶在碑上。我们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我要陪伴他。

舅母说,我想了一夜,并下定决心,我死后,如果中日两国政府允许的话,我希望把我的骨灰运过来,与英杰合葬。

舅母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认真细致地合计了一番,最后都表示理解舅母的想法,并尽最大努力给予支持,帮她把这事办成。

转眼又是一年。1988年清明节,舅母来到江城时,舅舅的坟前,重新竖起了一座按舅母的意愿立起来的墓碑。

那个清明节,舅母与地下的舅舅约定,此后的每个清明节,她都要从日本过来看望他。

于是我和姨妈便和舅母约定,此后每年清明节,我们都陪她来看望舅舅。

人间岁月匆匆去。

这些年,舅母、姨妈和我,每年清明节都去扁担山公墓看望舅舅。这成了我们活着就必须一年一度要做的大事。舅母、姨妈这辈子就快过去了,她们与舅舅相会的时间不长了。我呢,也早已年过半百,离舅舅也越来越近了。这么些年,在因了舅舅这么奔走的过程中,我慢慢明白,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念念不忘而不断衰亡的过程。天亦有情天亦老。惟有人的美好的精神和情感,才能做到天荒而不荒,地老而不老啊!

今年的清明节又如期而临,舅母、姨妈及我又来到了舅舅坟前。

舅母将一大束菊花放在舅舅坟前。当年舅母与舅舅因山菊花结缘。清明节山菊花没有开,要采山菊花只有等到秋天,舅母只好去花店买来人工栽培的菊花代替她心中的山菊花。何况,菊花也是寓意着美好和长久呢。

我相信,地下的舅舅每次在收到菊花的时候,应该对舅母的心思有所感应。

在舅舅坟前,舅母开始给我和姨妈讲起她从来不愿讲的事。

舅母坐在舅舅坟前,看着眼前的菊花,舅母落泪了。舅母感叹人生世事无常。舅母说,英杰啊,我行将老去,很快就会与你见面。有件事,我没向你提过,也不愿对别人说起,我怕再不说,今后就没机会了。

在下面叙述舅母说起的事情时,我感到了表达上的困难,我羞于照舅母的原话说出口。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因此,我决定选择一种最简约的方式说出来——

1945年,舅母还在日本军营的时候,有一位叫山田的大佐,是军营里的最高长官。山田有一怪癖,即在春夏相交的季节——因为只有这个时节,东北的山野才有鲜花盛开。对,这是件与鲜花有关的事——大佐时常命令军营里的五六个姑娘去附近山岗上采撷鲜花。待姑娘们将鲜花采回,大佐让人将她们带到专供他休息的一间榻榻米房。大佐让姑娘们将刚采来的花的花瓣扯下来,铺洒在榻榻米房的木地板上。随后,大佐命令姑娘们脱光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再用她们父母所生的青春的肉身不断碾压木地板上的花瓣,直到碾得身上涂满各色花瓣的汁水。

据说,姑娘们这样做了,大佐便可开心一次。

大佐一开心,大佐就把自己全部脱光,再用他的身子碾压姑娘们。就像姑娘们碾压花瓣一样……

舅母讲完这事,已是泪流满面。

舅母用泪眼直视着我说,孩子,我曾经就是这些姑娘中的一个……

姨妈的眼睛一直朝向公墓以外的天空,似听非听。此时,我也看见姨妈流泪了,喉咙哽塞了……

舅母的话让我心里感到针扎般一阵疼痛。但我知道舅母很在乎我的心情,我说:舅母,您永远是我的舅母,我永远敬重您!

舅母对我点了点头。

一直看着远方天空的姨妈也点了点头。

讲到这里,有件事看来是真正无法回避了。那就是,我尊敬的舅母,曾经就是侵华日军的一名慰安妇。

舅母作为一个花季女孩的童贞,和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和做人的基本权利与自由,曾经就这样没有一点人性地,像碾花一样,被碾成碎片,被碾成花泥。舅母和她的姐妹们所拥有的,只剩下一生的伤痛、哀怨、惶恐,甚至仇恨……

而带给她们这些的,正是她们的日本同胞啊——伯叔,或兄弟……

他们对舅母和她的姐妹们留下的的心灵创伤和犯下的罪恶,真是到了“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的地步啊。

舅母接下来说,她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为了家的利益,女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包括肉体是应该的;而为了国家的利益,女孩子牺牲掉自己便是一种光荣。学校经常拿一些人事来教化她们。譬如一个卖身奉养父母和弟弟的女子,因为“孝心奇特”而受到了政府的表彰。

各种资料表明:1904年12月,日本军人在安东地区建设新市街,1905年这条街上的饮食店,公然开设了专为日本军人提供性服务的妓院“醉雷亭”。这是日本“慰安妇”的发端。日军在侵华战争期间,曾三番五次,冠冕堂皇地以“全国总动员令”将成千上万的贫困家庭女孩、社会风尘女子和相当数量的在校女生带到中国,创造了泯灭人性的“战地慰安团”。慰安妇有一个代名词叫“军用品”。她们就和真正的军用品一样,一旦到了战场,就不再有人在乎她们的死活。慰安妇女们忍受的折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她们是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者。即便生存下来的人,也终身生活在痛苦的回忆中。

舅母曾经咬牙切齿地无比愤怒地想,我要是一个大将军,就将所有日本成年男人抓来,实行集体阉割。

舅母1955年回国时,就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以麦克阿瑟将军为首的美军进驻日本。因为长期处于“如果战败,男人将全被阉割”的宣传中,再加上战争中日军在亚洲各地的暴行,一直是他们对占领军想象的重要参照,现在几万名美军就要来了,日本人男人们便极度恐慌起来,担心美军真将他们全部阉割掉。

舅母听人说起这事的时候,非常开心,她认为日本男人就该阉割。

但接下来舅母听说的,却让她高兴不起来,而且变得愤怒。

因为日本男人们的这种恐慌波及到日本朝政,内阁大臣们商议对策时,竟然参照日本在战争中建立的慰安妇制度,为进驻美军提供慰安设施和性服务,以减少美军对日本平民的侵扰。建立这种设施当时预算需要五千万日元,这对战败的日本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而大藏省财税局长池田勇人却很快批准了这笔钱,他的看法是:“用这笔钱换取日本女性的贞节和血统的延续,十分划算。”

战争,无论是对于战胜国,还是战败国,都是极其残酷的。而日本国,却总是把战争的残酷首先强加到自己的同胞姐妹身上。

舅母说,这是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民族呀?

舅母为她的国家和民族感到耻辱和愤怒。

舅母痛恨她的国家,痛恨她的民族……

舅母走近舅舅碑前,将那束菊花扶放端正,打算离开。

有风吹过。

我看见一只斑斓大蝴蝶从那束菊花上倏然而起,而舞,围着舅母,久久不去……

我和姨妈看着那只蝴蝶围绕着舅母翩跹飞舞……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灿灿黄菊,如金如血;金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缈缈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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