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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旧事

2016-01-04依屯

民族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牵牛

依屯

紫色“牵牛”

秋天的午后,天边有几朵云彩,淡淡的,没有风儿相随。野外无尽而无聊的蛩唱,已很无力和单调。我独自坐在一块草坪上,看苍白而困倦的阳光下泛黄的草棵。草棵中爬着些枯瘦的藤蔓,我擦亮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株紫色的牵牛。这株牵牛的花还未开,叶子却已枯黄了,它苦苦挣扎在惆怅的风中,让人感觉一种伤感和暗淡。这株暗淡的牵牛,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缅北月夜下那个名叫牵牛的女孩来。那时的天也很晴朗,还有几颗星星在头顶眨着眼睛。这时,牵牛就照着姨妈的吩咐,坐在竹楼前,抱一把破旧的古筝,遮了半面涂了黄黄老缅粉的脸,开始稚声稚气地弹唱起那曲幽怨的《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虽然这意境与她的年龄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当她唱完最后那句“山深闻鹧鸪”时,听唱的客人们却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小面额的缅币来,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我常去看牵牛。我也会学着身边的大人们从身上掏出几个早上向母亲要来的硬币如释重负般放进牵牛面前的盘子里。就在硬币与铜盘撞击出的“叮当”声中,天渐渐有了凉意,许多叶子漫天飘零,牵牛一张白净的小脸上便也日渐增添了浓浓的忧伤和淡淡的愁。近日牵牛总被姨妈打,有时被脱光了衣服打,打得遍体鳞伤。我看到牵牛的手和胳臂红肿成一片,身上的白褂衫常渗出许多红色的血印来,便偷偷拿些药给她,说:“牵牛,擦上它,伤会好得快些。”

牵牛告诉我:姨妈昨天骂她到半夜,鸡叫第二遍了,还让她跪在屋里不准起来,也不给饭吃。牵牛的诉说让我义愤填膺。可我毕竟是一个只有12岁的孩子,人微言轻,也不知该怎样帮助别人,尤其是牵牛。只有陪她一起落泪。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像牵牛这种没爹也没妈的孩子便连草都不如了。这不禁使我想起她父母在世时的情景来。

她父亲曾是一名军医,是当年随远征军对日作战来到缅北的。他离开部队来到这个小镇安家,悬壶济世已经二十余年,医德有口皆碑。他不抽烟,不喝酒,挣得的钱全部交给牵牛的妈妈——他多病而又抽鸦片的妻子。虽然妻子离不开鸦片,日子过得挺紧,但夫妻俩却很疼爱牵牛,常给牵牛买新衣服。牵牛的父亲有空还教牵牛弹古筝,唱辛弃疾那首古老的《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牵牛唱得字正腔圆,很感人,很动听。牵牛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大家都说她有礼貌,体贴人。她每天都会来我家讲些有趣的话,也深得我父母喜爱。我母亲还常常带她去奘房诵经。她5岁时就会跪在佛祖面前虔诚地祈祷:“菩萨保佑我们大家平安、幸福。保佑妈妈早日治好病,不抽鸦片。”

在镇口那条凤尾竹掩映的灰色小道上,总有些卖鸦片的咪涛(老大妈)。那个秋天的晚上,天已经没有月亮了,牵牛的父亲给一名依博(军官)治完病回来,走近小镇的灰色路口时,被一个咪涛拦住了路。咪涛让他把一箱烟膏连夜送到江那边去,报酬是30两鸦片加1000缅币。牵牛的父亲知道江那边的中国缉毒甚严,但他想想躺在床上缺了鸦片就要断气的妻子和吵着要买新古筝的牵牛,咬咬牙,便接过那箱鸦片烟膏,撑起了一支过江的小竹筏。可他一走便再没了回头的机会。

第二天有消息说,牵牛的父亲夜里送鸦片过江时,远远看到了在中国边境巡逻的边防警察,他没敢上岸,便急急将筏子往回撑,慌乱之中,失足掉进了湍急的江水里。过了两天,他的尸体才被浪冲到岸边。乡邻们把牵牛父亲的尸体抬回家时,牵牛的妈妈没哭,她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会儿望着尸体,一会儿望着牵牛,便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然后便死在了床上。牵牛哭得死去活来,我被吓得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只好跑回家里。

牵牛的母亲临终前,把牵牛交给了那个在小镇开饭馆的姨妈。姨妈吩咐牵牛每天要上山砍四担柴,晚上还要去饭馆门前唱歌,挣够500缅元,不然不给饭吃。这是什么长辈?我愤愤然咬牙切齿。有一天,我终于当面骂了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操起一根棍子就向我打来,我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出于同情的缘故吧,有次我把牵牛叫到面前,大胆地说:“牵牛,你以后不要去唱歌了,那里有好多坏人。再说,你唱歌得来的钱,姨妈不给你用,还挨打……”这时,牵牛哭了。我感觉自己不该这样惹她伤心,忙赔不是:“对不起,牵牛。”她止住了哭声说:“你不晓得,我根本不能那样做。我不去唱歌,姨妈会打我。会打死我的。”是啊!一个不满10岁的小女孩,没了父母该怎样生活?牵牛的痛苦与柔弱,我是应该能体察出来的。

在我又一次去骂了牵牛的姨妈的时候,便已到了秋天。那个秋天燕儿们要飞走了。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糟糕的地方难以生存,如果苦苦撑下去,不久就会消亡了的缘故,所以,燕儿们才要飞走。但想不到父亲也说,这个秋天,我们也要搬到别处去住了。这时我才明白动物们都是会“物竞天择”的,而人也是动物。

自秋天里我们全家搬到八莫定居后,我就没见过牵牛了,但我时常想起她。在我读完缅文十级的那年,我忽然想起应该去看看牵牛。于是,我又过江去了那个熟悉的小镇。但我没见到牵牛,只有那把已脱落了漆皮的古筝还静静地躺在饭馆一隅。我知道这是牵牛的。也许白日里牵牛正在山上打柴,我猜测着。但一位认识的咪涛却告诉我:去年,姨妈给牵牛找了个“接客”的地方,所以牵牛现在已经不能上山打柴了,但晚上还要来唱歌。牵牛每月都能赚许多钱,但这些钱都归姨妈所有。咪涛还告诉我,可怜的牵牛已吸上了白粉,她想用白粉来忘却自己。天啊,牵牛不满13岁,竟然出卖自己还吸白粉!我只感觉在心的酸楚之中,有血在汩汩地流。但又能如何?我终究也帮不了牵牛,我只有悻悻而归。

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没听到过有关牵牛的消息。但在那些晴朗的夜晚,我伏在案前读书时,却似乎总会听到有阵阵幽凄、亢绵、惆倦的古筝音,还有那接连不断的熟悉的《菩萨蛮》的曲子从远处传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歌声每夜不断,让我听了甚为伤感。我常在歌声里暗自落泪。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此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想牵牛该和她的爸爸妈妈相聚了吧!

勐萨的家

我认识勐萨,是在我刚从曼修搬到九谷的时候。我的竹楼和勐萨的竹楼紧靠着,而他也是新搬去九谷的。他开着一间铁匠铺子,干着打制户撒刀的生意。铺子很简陋,只有一个破旧的风炉,和几把铁锤、铁钳。每每有街坊邻居进到他铺子时,他总是舔舔嘴唇,然后带有几分腼腆地自我介绍说:“没本钱,做点小生意。”

勐萨很勤劳,每天起床很早。东方才露出鱼肚白,他便已经“叮叮当当”地干开了。我每次走过他的家门时,都见到他赤着黝黑的上身,在那里敲敲打打,不是做刀壳,就是打刀叶子。忙得汗流浃背,满面尘灰。而他一见到我便会热情相邀:“进来坐吧,喝杯茶!”

古人云:远亲不如近邻。我每晚都会去勐萨家和他相聚闲聊。他喝酒不喝茶,我喝茶不喝酒。因此,他喝他的酒,我喝我的茶,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说东道西。从交谈中,我知道了他的祖籍是陇川户撒,是祖辈去到缅甸南坎靠打制户撒刀为生的。后来由于政府军和人民军常在这一带打仗,生意做不下去了,才搬到九谷来的。勐萨笃信佛教,虽然未做过奘房的沙弥,但每逢九谷赶摆,他都会买了鲜花食品去向佛献奉。他还劝我也礼佛行善,积些善果,这样才能保佑自己今后平安,顺利,来生不会受苦。于是,以后有几次赶摆时,我也就和他一起手捧了鲜花跪在佛塔前虔诚地向佛祖祈福。

在对佛祖虔诚的跪拜和铁锤敲击出的“叮当”声中,勐萨也挣了些钱。他把竹楼拆掉,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一幢钢筋水泥结构的三层楼房。但同时人也消瘦多了,常常说他胃疼。我劝他饮食要定时,少喝些酒,可他说:“赚钱要紧,生意来了就顾不上按时吃饭了,如果从早到晚都干活,不喝酒,身子骨疼啊!”

勐萨的新居装修好后,他还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参观。我见到新宅很宽敞,屋子里的摆设也像模像样,很是为他高兴。他告诉我:他们夫妻住二楼,两个孩子住三楼,一楼仍做铁匠铺。他满面春风地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是的,从祖辈漂居缅甸开始到他这辈,才有了自己的家。这楼房是他的汗水一滴一滴的凝聚啊!我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时间又过了好几年,中国的改革开放也影响到了毗邻的缅北。缅甸政府在缅北修了许多公路,山间的马帮一天天少了,汽车、摩托车却一天天多了起来。不到两年,那些本就狭窄而崎岖的山路上便塞满了汽车和摩托车。勐萨不再打制户撒刀了,而转行修理起摩托兼营汽车零配件来。由于勐萨服务态度好,价钱公道,来他店里买汽车配件的人很多,而待修的摩托车也总摆满了铺子,什么牌子的都有。生意火爆起来,勐萨请了三个帮手尤嫌不够,女儿麻伦读书才读到缅文7级,便被勐萨叫回到店里来帮他收钱,记账,儿子勒干读到缅文6级,也回来学修理摩托车。勐萨说:“诗书满腹不如薄艺在身,只要有一技在手,走到哪里都是饿不死人的。”那时勐萨整天喜笑颜开,脸整天都被酒熏得红红的,谈起儿女来也是豪兴遄飞。但他却更加消瘦了,胃病发作也更加厉害了,几次三番去医院,病仍不见好转,但酒他仍照样喝,活他仍照样干。生意便也越做越大。不久,勐萨在九谷的热闹地段又修了两幢三层楼房,一跃成了九谷的首富。

不知不觉中,勐萨的儿女都长大了。长大的女儿麻伦和一个名叫坤三的同盟军军官谈起了恋爱,坤三不但自己炼制、贩卖“四号”,还吸食“四号”。儿子勒干也在这个军官的影响下吸起了“四号”。我与勐萨闲聊,谈起儿女的事时,他已不再有了以前的豪兴,而是表现出了沉重的失望和浓浓的忧伤,他说:“女儿嫁出去我就管不着了,是好是坏是她自己的命;儿子要变坏,是我前世作了孽,我只有多行善积德,让坏事变好事,让好鬼变门神……”

不久,我到中国的深圳经营了一家珠宝行,几年没回九谷,也没见过勐萨了,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勐萨在信中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常常会吐血,三天两头便要去看医生,缺了药就维持不下去;女儿麻伦已经结婚,结了婚的麻伦被丈夫的甜言蜜语所诱惑,背“四号”到中国卖赚大钱,结果刚入境就被抓获,被判处重刑送到了云南的一所女子监狱;儿子勒干吵吵闹闹非要买辆轿车跑九谷至腊戍的长途载客,可自买车到手后,却没有载过一趟客,而是天天开着车去夜总会花天酒地。毒瘾也越来越大了,不但不再干活,而且还常常挪勐萨的钱去吸毒,甚至偷偷拿店里的货物贱卖变钱买毒品。我听到这些真难过,常暗自叹息:一辈英雄一辈衰啊!

前年的晚秋时节,我回到九谷,去看了勐萨。几年不见他已是双眼昏浊,两颊深陷得好像要对穿,步履虚浮,说话也已显得有气无力,还不时用手去揽紧腹部。这副“人命危浅”的模样,真的使我吃惊,也不禁令我想起就要落山的夕阳和那满街在秋风中飘摇坠地的菩提树叶来。可他才43岁,正是壮年,正是人生的黄金季节啊!

勐萨见到我,几句寒暄之后,便反复地说:“完了,完了,我完了!”勐萨告诉我:他的胃病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医生说必须立即开刀割去溃烂部分,不然就没救了;儿子勒干恶习不改,车子被他卖成钱吸毒吸掉了,几次把勒干送进戒毒所,勒干又几次从戒毒所逃出来,现在已不知去向;女儿麻伦远在昆明的监狱;自己的生意已是一落千丈……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中透出无限的凄凉。说完这些,眼泪便有如雨季暴涨的伊洛瓦底江水般浑浑浊浊地从双眼奔泻而下。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只有劝他赶快找一家好的医院动手术,然后再说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之类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他。

那晚我从勐萨家回来,就一直默默地为他祈福:希望他胃病开刀成功;希望勒干、麻伦都改邪归正,回来和勐萨一道重振家业!想不到在第三天的夕阳晚照时分却传来了勐萨的死讯。勐萨不是因胃病发作而死,也不是因手术失败而死,而是跳楼自杀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火烧云漫天游泊的血色黄昏,满街的菩提树叶和槐树叶片正在风中飘零。

原来勒干为了吸毒,早已把勐萨的三幢房屋悄悄抵押给勐古一个姓黄的军官换取了海洛因。那天,这个军官带着卫兵来到九谷,限勐萨在两天内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搬走。勐萨颤颤抖抖地从这个军官的手上拿过勒干亲笔写下,并盖上了他鲜红拇指印的抵押书,两眼发直地盯了好一阵,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爬上房顶,翻过栏杆,一头栽了下去。

我赶到时,只见勐萨蜷曲着侧卧在水泥地板上早已断气,那绛红色的鲜血从头上的窟窿里汩汩而出,就像天空游荡的火烧云。勐萨的妻子趴在勐萨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而这位军官则说是“晦气”,不准把勐萨的尸体移进屋子,兀自叫卫兵把勐萨的家具一件件从屋子里往外搬。

对此,我也无法说些什么,只是感到喉头阵阵发堵,眼泪也禁不住簌簌滑落下来。只有和乡邻们一起凑些钱把勐萨草草埋下,然后,弄些楠竹在九谷后面的荒坡上为勐萨的妻子搭建了一间临时栖身的茅棚。做着这些,我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可九谷那个菩提树叶和槐树叶片漫天飘零的黄昏却一直烙印在了我生命的年轮里。直到今天,我看见天边的火烧云,仍会想起勐萨的那个家来,他妻子的声声悲啼亦犹在耳畔响起。只是不知狱中的麻伦和不知流落何方的勒干,现在是否回家。

滴血虞美人

杀人犯木坤,是这个景颇山寨里最美丽的景颇姑娘。她被关进看守所,已是半年多了。就在刚才铁门打开的时候,她已柔顺地伸出右手,在法官送来的一审死刑判决的送达文件上,重重地按下了她拇指的纹印。接到死刑判决书的木坤,还差几天才满20岁。

此时,木坤的脚上被铐了一副锈迹斑斑的脚镣,那本该戴玉镯的手上,也被戴上了一副手铐。她知道,自己不久将会随着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声枪响而香消玉殒。但她明白自己此刻还活着,此刻她才明白活着该有多美好!

如果生活能再来一次,她会不会对着那个男人的太阳穴抠动筒炮枪沉重的扳机?她不知道。如果生活能再来一次,她和母亲会不会被卖成父亲口里的缕缕白烟?她也没想过。此刻她只想,在生命还属于自己的时候,能再回到那虞美人盛开的山谷,再听一遍勒旺唱的那首景颇情歌。

木坤自记事起,就和勒旺在那虞美人盛开的山谷放牧牛羊。勒旺大她三岁,像哥哥一样处处呵护着她。勒旺常在山谷里给木坤唱那首景颇情歌:“秋风阵阵吹过,我心充满惆怅。爱人哟,枯叶漫天飘落,我该怎样承载你心的忧伤……”

这首凄凄切切的景颇情歌,勒旺是从哪学来的?木坤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木坤也不甚明白。但她爱听。每当歌声响起的时候,她心中便没有了孤寂,所以,这歌声总在虞美人盛开的山谷回荡,在木坤的心上回荡。

木坤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她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也不敢问父亲,甚至不敢多看他几眼。父亲木然曼是寨子里有名的“四号客”,木坤喂养牛羊生下牛犊、羔羊,就会被他卖掉。他有了钱,就去买鸦片、买海洛因,有时也给木坤买花筒裙。没钱,毒瘾发作时,就常揪着木坤的头发,打她的嘴巴。木坤在他面前,总是逆来顺受,战战兢兢。木坤很孤寂,她除了夜间听到自己的心跳,白天听到山谷里的流水声,听牛、羊和着鸟儿的鸣叫声外,勒旺的歌声便是她整个心灵的寓所了。

木坤16岁那年,和勒旺在歌声中按景颇的古老风俗互赠了长刀和筒帕。然后,勒旺就去曼德勒当兵了,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勒旺的歌声常在木坤的梦中响起,三年里,木坤在虞美人盛开的山谷放飞了1095个沉重的思念。现在,终于等到勒旺回乡探亲了,木坤终于又听到勒旺唱的景颇情歌了。她好高兴!

那是勒旺回乡探亲的第三天中午,辣辣的日头下,牛羊热得躺在了树阴里。勒旺也没来山谷给木坤唱歌,寂寂的山谷里空无一人。木坤褪去衣裙,跳进穿谷而过的清冽的溪水里,凉凉的溪水刚撩起她的舒适和惬意,勒旺那撩人心扉的歌声就突然响了起来。赤裸在水中的木坤羞极了,她双手捂住火辣辣的脸,急忙爬上岸去穿衣服。谁知脚下一滑,摔倒在了一块突兀的石头上,脚摔伤了。

勒旺不顾木坤表示出来的反对,迅速跑过去,脱下衣衫将木坤受伤的脚包扎好,又从草丛中找来衣裙替她穿上,然后背起木坤,朝着附近的卫生所走去。

勒旺背着木坤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风撩起木坤的发丝轻拂着勒旺的脸,木坤饱满的胸脯摩裟着勒旺的背脊,勒旺心里痒痒的,感觉如诗如画。木坤嗫嚅着问勒旺:“你现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你背着我,被人家看见,不是丢你的脸吗?”

勒旺说:“景颇人只要换过长刀和筒帕,就会终生相守。就算我当皇帝,我也不会丢开你的,管人家怎么说。”木坤听罢欣喜潮涌,泪水簌簌滑落,淋湿了勒旺的衣襟。

木坤知道,终生相守就是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和勒旺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木坤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沉浸在了未来的七彩梦境里。然而未等美梦成真,恶梦却已降临。

这天晚上,木然曼过足了烟瘾,歪着头对正在生火的木坤说:“我已决定把你嫁给一个老缅了。这个男人50多岁,年龄是大了点,但他有钱。他老婆死了,他看中了你,给了我两件四号,值近十万块钱哩!你这个月就要嫁过去。”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击碎了木坤所有的梦。她只感觉全身发凉。她痴呆呆地望着父亲哀求道:“爹,不要让我嫁吧。让我留在你身边喂牛放羊,然后卖了小牛小羊给你买四号。”

“不行!”木然曼从怀中掏出几块用黄色防水纸包裹着的海洛因在手中拍了拍:“你喂十年的牛羊,能换得回来这两件上等四号吗?我知道你和勒旺交换过长刀、筒帕,但没经过我同意,是不能算数的。你应该听话,你必须嫁给这个老缅!不然,我会把你和勒旺一起剥皮、开膛,你是见过我给兔子咋个开膛,咋个剥皮的!”

木坤不敢争辩什么。她知道父亲不可违抗,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但她在嫁给老缅前想弄清楚:“我妈妈在哪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的呐喊。一个有灵魂的血肉之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幸。

“在你不满周岁时,我鸦片烟瘾发了,没钱买,就把她卖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老缅。那时候不值钱,才换了两拽鸦片。”他顿了一下,又道:“这个老缅就是你现在要嫁给的这个男人。因为不久前你妈也死了。”说到这里,木然曼叹了一口气,“唉,其实这个男人也老了,活不几年了。你嫁过去等他一死,一切都是你的。他那些钱,你一辈子横吃竖吃都吃不完的,爹是为你好!你嫁勒旺有什么好?他能养活你吗?他能供给我四号吗?”木然曼说着,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贪婪地撕开了一块海洛因的包装纸,抖抖索索取出一些海洛因卷进烟卷里。

木坤感觉心里有血在汩汩而流,但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只一门心思地想弄明白:“没妈,我是咋长大的。”

“是爹把你带大的。爹不在时,你就和那条大黄狗在一起。”木然曼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猛吸了几口手里带毒品的烟卷。

对拿老婆换鸦片,木然曼也常感到对不起女儿,对女儿有一种负罪感。所以,他毒瘾不发头脑清醒时,便也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旦毒瘾发作,除了对毒品的需求,就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把孩子丢在大黄狗的窝里,任由哭喊。苦命的孩子像山花野草,易被摧残也易成长。大黄狗听到孩子饿的哭声,就跑过来把多汁的奶头移到孩子嘴上。孩子会走路了,它就带着孩子出去玩,孩子摔倒了,它会用嘴扯着她的衣服,拉她站起来。木坤记得五岁那年冬天,那条大黄狗被父亲杀了,然后把狗肉拿去换了鸡蛋大小的两坨鸦片回来。

妈妈被卖了,大黄狗被杀了,木坤现在又被卖掉。而且是被卖给同一个人。母亲和木坤都被卖成了父亲口里的缕缕白烟。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秋风阵阵吹过,我心充满惆怅……”这时,勒旺的歌声在夜色中闯进了竹楼,在木坤心中掀起了渴望自由的强烈冲动。她望了一眼过足了毒瘾,正在竹床上鼾声大作的父亲,蹑手蹑脚走出竹楼,含着眼泪把这一切告诉了勒旺。

为了木坤不被换作海洛因,勒旺果断地答应木坤,第二天夜阑人静时就带她一起离开山寨。他打算带木坤去曼德勒打工。对新生活的憧憬,使得木坤又短暂地忘掉了忧愁。

木坤还没能盼落第二天的太阳,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却走进了她家的竹楼。木然曼告诉木坤:“这就是你要嫁给的那个人了。”然后吩咐木坤又是杀鸡又是买酒,表现出了他少有的热情。

木坤愤愤地瞧了一眼这个用毒品买走了父亲灵魂的男人,只见这个男人也正色眯眯地盯着木坤高高隆起的胸脯,目光似两把犀利的刀子,仿佛要把木坤的衣服割碎。木坤感到阵阵寒战和厌恶,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天黑很久了。地上扔下了第六个空酒瓶。木然曼终于歪歪倒倒地站起来睡觉去了。木坤心里一阵窃喜,正要收拾残羹剩碟后出门和勒旺远走高飞,不料被这个男人紧紧地抱住了,木坤哪里挣脱得开。好在他刚把木坤抱上床,就不胜酒力呼呼睡了过去。木坤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就要往外跑,但却怎么也拉不开门。原来门已被木然曼出去时反锁上了。

今晚是无法离开这座竹楼了!一种绝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木坤压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心连同对新生活的憧憬正在一点点地被撕裂、被碾碎。

这时,在床上大醉不醒的男人说起了梦话:“麻鲁,你去死吧!死了,我就去把你女儿买来。”这梦呓似一把利剑插在了木坤心上。她猜想“麻鲁”一定是妈妈的名字,妈妈一定是被这个男人害死的……长久的压抑,造成了强烈的迸发。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在木坤的明眸里跳动成了火焰,在跳动的火焰里,木坤的眼睛盯住了屋角的筒炮枪。木坤知道这是十恶不赦的罪恶。如果抠动扳机,自己也同样面临死亡。她握枪的手抖动不已,但木然曼昨夜放在枕头底下微微露了一角的毒品,煽旺了她心中燃烧的仇恨烈火。她恨这个罪恶的男人用毒品毁了她一家!

为了自己不嫁给这个罪恶的男人,为了蒙受耻辱的妈妈,还有那条惨遭杀戮的大黄狗。不!为了不再从这景颇竹楼里飘起缕缕毒雾。木坤很快镇定下来,她找出铁砂与火药分成两份:一份属于这个罪恶的男人,另一份留给苦难的自己。然后,木坤端起已填满了火药与铁砂的筒炮枪,对准这个烂醉中毫无反抗能力的男人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他头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枕头底下那几块用防水纸包裹着的海洛因。

可是筒炮枪并没有响起第二声。木坤随着第一声枪响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她已被关进了看守所。

木坤杀了人,自己也要因此而死,在这古老而偏僻的景颇山寨,过去也曾上演过这样悲壮的故事吗?勒旺不知道,也不曾听谁说起。今后这景颇山寨会不会再发生类似悲剧,勒旺更无法预知。但他明白木坤喜欢听他的歌,木坤和他交换过长刀和筒帕,他要对木坤负责。

勒旺说服父母卖了家里的耕牛,为木坤请了二审律师。

二审法院认定木坤犯有故意杀人罪,但根据案件的具体情节,将木坤由死刑改判为终身监禁。判决生效后,木坤被送到了仰光的永盛大监狱服刑。

勒旺知道木坤离不开他的歌,所以,他离开部队后没回景颇山寨,而在木坤服刑的永盛大监狱大门外面开了一家小食店。小食店门口种满了如血的虞美人。每个清晨,每个黄昏,人们都会听到有一首悲悲戚戚的景颇情歌飞越大墙:

“秋风阵阵吹过,我心充满惆怅。爱人哟,枯叶满天飘零,我该怎样承载你心的忧伤……”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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