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君”“仙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2016-01-04刘霖
刘霖
摘 要: 学界普遍认为《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梦境有现实的影子,本文从此出发,探究诗歌中“云之君”“仙之人”(群仙)在现实里可能的原型人物,并分别从“权贵”“东鲁诸公”和“李白”的角度推进,还原梦境里诸仙可能的原型形象。
关键词: 《梦游天姥吟留别》 梦境 群仙原型
关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云之君”和“仙之人”,早年的议论主要集中在“之”字究竟是结构助词还是凑足音节上;除此之处,鲜有争议。近来备课,仍欲探明他们的身份。
一、传统意见
主流的观点遵从字面上的理解,即“云之君”“仙之人”泛指神仙,“仙之人”就是“纷纷而来下”的“云之君”,因为是“列如麻”,因此被统一视作群仙了,这样理解有其合理性。从内容上说,梦境里当山石被列缺击碎,洞门开启,诗人于是看到了“金银台”;郭璞《仙游诗》有云“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可见“金银台”乃神仙所居的阆苑。既是居所,自然会有主人,主人当然只能是神仙了,这是符合梦境逻辑的。且古人一直以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山上有仙人,是传统的现实思维在梦境中的呈现,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也是符合文化思维惯性的。从结构上讲,此处的神仙照应的是诗歌开首“信难求”的“瀛洲”,仙岛对仙人,别人寻不到,“我”寻到了,甚至一寻一大把,恰是对开首悬念的解答,亦是诗人未来向“海客”炫耀的资本。
把“云之君”“仙之人”理解为神仙或是群仙,能较好地契合仙游诗本身所欲展现的神幻元素,是一种从简的说法;然而“事实上,没有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者是超现实的,李白何能例外”[1],学者们公认,本诗的梦境与现实其实不分彼此。李白梦里登山,对应的是诗人欲超脱令人烦恼的现实[2];登山途中心绪的起伏,关照的是“长安三年宫廷生活迹印”[3]里内心的矛盾与迷茫。既然梦境即现实,那么“云之君”“仙之人”一定会有其现实中的原型。
二、权贵的可能性
诗中主要的非梦境人物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中的“权贵”,那么,仙人的原型会是他们吗?虽说李白梦中攀登比“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还高的天姥山,是想远离尘世、超脱现实;但他心里始终是清醒的,主客观上永远超脱不了。他欲与月将影“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和影却总归“随我身”“不解饮”(《月下独酌四首·其一》);他欲“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却“俯视洛阳川”“流血涂野草”(《古风·其十九》)。同理,李白意欲驾白鹿访名山,与官场分道扬镳,却终究对官场及官场里的各色官员,尤其是对让自己“摧眉折腰”的“权贵”耿耿于怀,权贵乃其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因此,权贵很可能是李白梦境中频繁出场的人物。如果神仙就是权贵,那么他们从云端降下,会不会是阻止诗人继续向仙境探索的步伐?是否在印证官场里的诗人饱受权贵的排挤?梦醒后心悸不已?梦境最终破灭,现实依旧。若把“权贵”独立地套用在“云之君”“仙之人”上,亦说得通,然而却有可能与两个层面的信息矛盾。
首先是诗歌中仙人的形象。“霓为衣兮风为马”,仙人是御风而行,驾风为马,可谓姿态轻妙,飘逸潇洒。这与《逍遥游》中列子“御风而行”的形象相仿,可谓“泠然善也”。如果把它借用到权贵的身上,那么李白估计不会答应,他恨都恨不过来,焉能美化?其次是整体的梦境特点。除了山顶夜色里沉闷的巨响传递出恐怖的气氛外,镜湖旁、山脚边,半壁里、高空中和金银台都是一派雅致、清幽与富丽堂皇,简直就是理想中的仙境。李白怎么可能在其中安排自己最恨的人,甚至是“列如麻”呢?他的潜意识里,权贵和仙境是绝缘的;说仙人是权贵,可能不太符合诗人在诗中蕴藉的情感倾向。
三、友人的可能性
本诗又名《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乃李白遇遭赐金放还回到东鲁,与杜甫、高適同游梁、宋故地后所作。随后三人各奔东西;行前,李白将自己的“梦境”以诗歌的形式留赠二人。那么梦境里的“云之君”“仙之人”会是杜甫、高適么?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说《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果真是李白亲手制题而非假于后人之手的话,那么,此题可以理解为:用梦游天姥山的内容作别东鲁诸公。“梦游天姥山”是事件,“别东鲁诸公”是目的。诗人留赠诗作的目的不大可能只是告诉对方自己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诗歌结尾是这样写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言明,自己做官很不开心,要时刻考虑权贵的感受,对他们亦步亦趋,点头哈腰,真我的风采全都没有了;自己不想再“为五斗米折腰”,欲骑白鹿访名山。这既是向权贵表明愤恨,又似是对杜、高二人有所期待。
传统的送别诗大抵会有两个方向:如有像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里传达惜别之情的;也有像李颀《送魏万之京》“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里传递劝勉告诫之义的。而《别东鲁诸公》中的“别”也有着明显的“送别”元素。三人分别后,杜甫之长安,高適归睢阳,李白往会稽。李白是求超脱,而杜高二人仍在仕途上不断追求。李白似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们,不要对官场抱有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梦境里,“云之君”们“纷纷而来下”。“云之君”是云上的人,在空间上的显著特点就是远离地面,居于高处。他们纷纷而来下,“下”在这里做动词,意为落下、降落;“下”于《左传·庄公十年》中有“下视其辙”,就是从车上下来看地面上的车迹,“下”在这里或许亦是“自高处到低处”的意思。倘在“纷纷而来下”里成立,这里的“云之君”“仙之人”就很有可能是影射与自己早年“仰天大笑出门去”一样执著求官的杜甫和高適。在梁、宋故地,李白与二人已结下深厚的友情,杜、高追求什么,李白不可能不知晓。所谓“纷纷而来下”,求到官也不可能永恒,最终仍不免坠落。李白是不想让朋友们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说道“别君去兮何时还”,我和你们一别什么时候回来呢?“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我应该不回来了,要见即在名山中罢。一则表明自己与官场的决裂,一则劝告之意溢于言表。
四、自身的可能性
唐代孟棨《本事诗》记载,贺知章看了李白出示的《蜀道难》,“读未竟,称叹者数回,号为谪仙”。“谪仙”就是被贬谪到人间的仙人。李白也有诗为证:“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显然李白对“谪仙人”的称谓是欣喜热衷的,他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说:“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前一句是判断句,即青莲居士是谪仙人,看来李白对此称呼已经笑纳了。杜甫也评价“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无论旁人还是自己,也无论评价是诗仙还是酒仙,总之,李白俨然就是仙人了。那么这个“谪仙人”与《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云之君”“仙之人”有没有关联?“云之君”“仙之人”是不是就是李白本人呢?倘是这样,梦境的李白看到神仙的李白,又是否合乎逻辑呢?
还要回到诗中仙人的形象上观察,“霓为衣兮风为马”“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人是“披彩虹为衣,驱长风为马,虎为之鼓瑟,鸾为之驾车”[4]。问题是,仙人既然驾风为马,又何来“鸾为之驾车”?一边驾风,一边乘车,这不矛盾么?稳妥一点的话,会不会是“云之君”之群仙当中,有的驾风,有的乘车,进而落到地面形成“列如麻”的效果?这样看来,按仙人所乘交通工具的不同,形象可能会有两类。
一类是身披霓衣的,他们驾风为马,形体轻盈,姿态潇洒,不受任何羁绊;一类是虎为鼓瑟的,他们乘车驱鸾,“场面盛大”“气氛热烈”[5],尽享无边盛举。这两类形象与现实生活里的李白的双重形象大抵是契合的。“李白一生热爱山水,达到梦寐以求的境地”[7],他“扪参历井仰胁息”(《蜀道难》),手可摘星辰;他“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说自己是楚狂人;他也十分羡慕孟夫子“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赠孟浩然》)那般“风神散朗、寄情山水”[6]且远离官场的自由无忧生活。但他似乎很热衷大场面、大排场,他吃一顿饭,“玉盘珍馐”是“直万钱”;喝一顿酒一饮就是“三百杯”。不说这样的生活常人承不承受得起,起码是很豪奢的。豪奢的生活又离不开经济方面的支持,尽管学界对李白的经济来源仍有争论,但似可反证“李白毫不掩盖他对功名、事业的向往”[8],尽管行路难时“心茫然”, 但内心深处逃脱不了文人的执著追求,仍“欲渡黄河”“将登太行”,他的意识深处,始终否定自己是“蓬蒿人”,他还要“直挂云帆济沧海”。
梦醒以后,李白回到现实,他说“世间行乐亦如此”,“如此”,就是像这样,即像梦里的自己一样。梦里的各路仙人说不定就是现实中自己的群像,即现实中在不同心理(出世和入世)支配下自己表现出来的不同形象,两种形象他都是不排斥的。如若成立,那么本诗是为最大限度地概括了诗人一生在不同状态下不同的心路历程,乃为对自我灵魂的剖析,对自我人生经历的一次总结。正如诗中所言,这一生既有“云青青”“水澹澹”般恬静悠闲,又有“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般惊惶心悸,仿佛李白的不羁,平淡非本色,索然缺味道,这也是他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诗歌末尾,李白说,“古来万事东流水”,所有的事都会像东去的江水,一去不返。那时的李白被“赐金放还”,仕途事业上肯定是“东流水”了;没办法,他只有朝人生的另外方向前行,只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而末两句不肯“折腰事权贵”,更多的可能只是诗人抒发对权贵封堵自己仕途的愤恨罢了。
参考文献:
[1][8]程千帆.《唐诗鉴赏辞典》序言.
[2][3][4][5][7]乔象钟.唐诗鉴赏辞典.《梦游天姥吟留别》赏析.
[6]黄宝华.《唐诗鉴赏辞典.赠孟浩然》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