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书史
——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
2015-12-30周旖
周旖
如何书史
——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
周旖
从“上海市图书馆”和“上海市立图书馆”馆史资料的考证,引发对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的评价,从史料与史论的关系,以及如何研究宏观的中国图书馆史两个方面评价此书,并思考图书馆史的研究方法。
中国图书馆史 严文郁 研究方法
1 书评缘起:一则馆史研究的困惑
严格说来,严文郁先生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新竹:枫城出版社,1983年,以下简称“《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并不符合《爝火书评》栏目的选书标准,一来此书并非出版于民国时期或建国初期;二来此书出版于我国台湾,非“国外本学科论著”。勉强让这本专著踩着“边界”列入本栏目的理由,恐怕只有严文郁先生作为美籍华人图书馆学家的身份,可以姑且将其牵强地视为“国外”本学科论著。但事实上,这样一个选书标准相当于将一切有关中国近代图书馆史研究的中文专著排除在评述范围内(此说法的理由在本书评最后会详细解释),所以笔者认为对于某些主题的专著选书标准应该灵活、放宽。笔者认为,对《中国图书馆发展史》一书,有“非写书评不可”的必要,这种感受来自于笔者不久前对一则馆史研究的困惑。
笔者在参与编写《中国图书馆史·近代卷》时,负责撰写民国中期的公共图书馆史,遇到了“上海市图书馆”和“上海市立图书馆”这两个机构名称。为了厘清两者的关系,笔者查阅了我国大陆和我国台湾几乎所有已出版的图书馆史著作,以及《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申报》等史料,但始终对这一问题感到相当困惑。第一,目前所出版的图书馆史方面的著作,其编写思路以注重把握近代图书馆史发展的规律和大趋势、突出重大事件和代表性人物为主,鲜有为各个图书馆立“传”的编写方式,所以就某个具体图书馆的历史,很难找到可资借鉴的史料和结论。第二,除《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对“上海市图书馆”和“上海市立图书馆”[1]加以明确区分且分述其发展简史以外,笔者查阅到的其他资料均显示这两个机构名称所指为同一所图书馆,称谓的不同或是因简称和全称的差异,或是因为同一机构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正式名称。笔者仅举几条资料来说明为何有这样的判断。
首先是杨宝华和韩德昌的《中国省市图书馆概况1919-1949》,从目录来看,列入该书的上海的图书馆有上海工部局公众图书馆、上海市立图书馆、中国科学社明复图书馆、上海东方图书馆、上海鸿英图书馆,并无“上海市图书馆”这一条目。而对上海市立图书馆的记述,言及其“成立于1936年,馆址设在江湾前市中心区”[2]135,并由1936年一直叙述至1948年,内容涵盖该馆的沿革、建筑、组织、经费、藏书和阅览。其中“建筑”部分精确指出其馆址“在府前右路与府南右路之间,府西外路之南,坐西朝东与博物馆相对”[3]138,馆舍“平面作‘工’字形”[4]138。
其次来自由上海杨浦区图书馆主持的在线“上海近代文献馆”的资料。“旧上海市立图书馆”条目下记述:“这里要说的市图书馆是指近代的‘上海市图书馆’,位于江湾‘大上海市中心’的府前右路,坐西朝东,与它相对的是近代的‘上海市立博物馆’……1931年,当时的市教育局在南市文庙(民众教育馆设在这里)建立市立图书馆,1932年建成开放,但地方太小,作为市立图书馆不能满足需要。正值此时,江湾的‘新上海计划’已开始实施……组成‘上海市图书馆、博物馆、体育场筹备委员会’。1935年3月21日,正式成立上海市立图书馆董事会……这座建筑的平面呈‘工’字形。”[5]从这条文献来看,“上海市立图书馆”和“上海市图书馆”的名称交替出现,而“上海市立图书馆”应该为正式机构名称,其最初位于南市文庙,位于江湾新市中心的馆舍为其在“新上海计划”中兴建的新馆舍。而新馆舍的建设时间、选址以及建筑外形与《中国省市图书馆概况1919-1949》相印证,为同一建筑、同一机构。
再次为来自《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申报》的史料。《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中有关于沪“市图书馆”和“市立图书馆”的资料23条,但是从标题和内容中难以判断两个机构名称之关系,两种机构名称时常在标题和正文中交替出现。如1934年第9卷第4期的《沪市馆易人及一二八书画展览》言:“上海市市立图书馆长庄芸女士,任职以来,尚称努力,最近因体弱多病,故向市教育局呈请辞职,教部以其所请属实,故予照顾,乃于十二月十三日任命徐则骧君继任……”[6]1934年第10卷第1期《上海市中心区筹建大图书馆》言:“……图书馆筹备委员会已由上海市府聘定,现任市馆馆长徐则骧为其中之一。”[7]第10卷第3期《上海市立图书馆奠基》言:“上海市市长吴铁城以文化建筑不容缓……又于行政区内兴筑市立图书馆与博物馆,……已于十二月一日举行奠基礼。该馆位于市中心区域行政区,坐西朝东,与博物馆相对,平面作‘工’字形……”[8]1936年第11卷第6期《沪市图书馆定期先行开放儿童阅书室》言:“上海市图书馆建在市中心区,位于市政府前,府前右路府南右路之间,馆屋于去年落成……”[9]同一时期《申报》的报道,无论是标题还是正文,其措辞和机构名称用法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相似。按照一般逻辑思路,由上述史料很容易判断出“上海市图书馆”和“上海市立图书馆”为同一机构,且后者用法更为正式。同时,上述资料作为一手史料可以佐证前述出版于1985年和2004年的文献内容真实可信。
于是严文郁之《中国图书馆发展史》中所写上海市立图书馆于1931年冬开始筹备、1932年6月正式开放、馆舍位于上海西门文庙街,上海市图书馆自1933年8月着手筹备、1936年5月1日始告成立、馆址位于府前右路与府南右路之间、馆舍为工字形,[10]是孤证,且与前述来自《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和《申报》的一手史料不符,所以基本可以视为错误内容。然笔者本着尽可能穷尽所有一手资料的原则,继续翻阅《申报》(上海版),终于发现上海市图书馆于1936年8月5日、7日和9日连续三天发布的《上海市图书馆紧要通告》,通告写道:“……通告各界,本馆名称为‘上海市图书馆’六字,地址系市中心区府前右路100号。与市政府附设之图书室文庙路之市立图书馆并非同一机关。恐未周知,特此通告。”[11]于是乎,这则关于近代上海两个重要公共图书馆的真实历史清晰呈现。严著所写内容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材料,在其后出版的各书几乎都将两所图书馆张冠李戴,甚至完全模糊了两所图书馆并非同一机构的史实。至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申报》上的内容,不能言其错误,但至少反映了我国近代报业初始时期的不严谨,警示了我们在使用无论是档案还是报纸等一手史料时,必须将上下文看清楚,不可断章取义,尽可能穷尽所有材料,注意谨慎辨识史料的准确性,这也是严耕望在《治史三书》中作为“具体规律”所强调的。
正是这个研究发掘的过程促使我觉得有必要对《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写一篇书评。作为图书馆学界后辈,不敢说能对严先生的书进行多么全面系统的学术评价,亦没资格对前辈的大作进行定性的评论,但是至少可以从史料、治史方法、图书馆史研究视角等角度进行客观的评述和反思。
2 史料与史论的关系
从前面有关近代上海历史上两所公共图书馆史料的辨析,已经能够很好地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的重要价值,即至少在史料方面该书是相当准确且可靠的。作为一本历史研究的专著,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有准确可靠且全面的史料,有缜密严谨的逻辑演绎,有令人信服且具独创性的观点和结论。然而三个方面都能兼顾到,恐怕只有史学大家方能企及。所以一本历史研究著作也许可以没有后两个方面,但是必须守住的最后底线是史料的准确性和可靠性。因为逻辑的缺陷、观点和结论的局限性或牵强性可以被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所察觉,但是史料的错误却难以被发觉,在没有明显逻辑错误的情况下就会误导读者或使其无法准确判断观点和结论的正确性。尤其是在当今的数字化时代,学术呈“快餐化”发展趋势,很多人早已放弃“转引史料必须检查原书”的基本原则,一本书史料的错误会在反复的转引中贻害万千。梁启超曾言:“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12]这点出了史料之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因此,即使仅从史料角度衡量,《中国图书馆发展史》称得上是近代中国图书馆史研究专著中最好的一本。
称其为“最好”,不仅仅是因为其史料本身的准确性和可靠性,还在于书中所使用的每条史料都有迹可循。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其研究与所有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一样,都应该是可以证伪,而历史研究证伪最根本的是所用到的每条史料都有典有据,可以被其他研究者所查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尽管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初,但是其学术规范性在今天看来仍旧是无可挑剔的。书中所使用的每条史料皆有标注参考文献的来源,这一点即使是最近几年出版的图书馆史方面的研究著作也很少有做得如此完善。所以当我们阅读严文郁的书时,以审慎的态度,则可循其提供的参考文献查证每条史料的真伪;以学习的态度,初学者阅毕书后,就知晓了开展近代图书馆史研究必须从哪些史料文献入手。
此外,严文郁的这本著作,除了某些观点和结论的借鉴来自其同一时代其他学者的研究文献以外,但凡是涉及史料的部分,从其标注的参考文献来看,均出自如《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图书馆学季刊》《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季刊》、年鉴以及当时各个图书馆出版的馆刊等一手资料。即使是在分析和论述近代图书馆发展的历史背景时,涉及政策法令、社会背景等,也尽可能使用《大清宣统政纪实录》《政治官报》《学务公报》《清议报》《时务报》等一手资料,少有转引历史学研究文献的情况。这充分体现了严文郁在研究历史时所具备的基本素养,即尽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的史料,少用后期改编过的史料,转引史料必须检查原书。这种严谨地运用史料的态度和方法正是当今学术研究中所缺乏的。
除了史料运用以外,任何历史研究还不能逃避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史料和史论的关系。图书馆史研究作为一种历史研究,其研究范式自然应该遵循和采用历史学研究的范式。而历史学研究范式最根本的问题仍在于如何处理史料和史论的关系,对这两者关系的处理方式决定了一项历史研究的优劣,对史料的驾驭能力反映出研究者的研究素质。在处理史料和史论关系方面,最典型的两种指导思想是“以史带论”和“以论带史”,前者意味着由庞杂繁复的史料演绎出对历史问题的结论,后者则意味着使用各种搜集来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史料,通过归纳的方式证明对原有历史问题的假设或观点是成立的。也就是说,“以史带论”采用的是演绎的逻辑形式,“以论带史”采用的是归纳的逻辑形式。那么“以论带史”这种史学研究范式的缺陷就显而易见了,因为归纳法本身就是一种以论证为前提、支持结论但不确保结论的推理过程。特别是随着现代以田野考察为基础的史学研究的兴起,“以史带论”普遍被认为是更加符合学理、更为科学的主流研究范式。
由于“以论带史”是前苏联的主流史学研究模式,这使得我国大陆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史学研究基本都是以此作为指导思想,且通过学术传承的方式,直到20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初依旧显现着其深远影响。再说句题外话,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长达12年的语文课议论文训练,也使得很多学生进入大学乃至最初接触学术研究时仍旧逃不了为证明或驳斥论点而寻找典型论据的思维惯性。所以直到现在,很多出自未受过专业史学训练的研究者之手的专业史方面的研究都难免存在着“以论带史”的痕迹。
而严文郁在编写《中国图书馆发展史》时,至少其正文部分是基本因循“以史带论”的指导思想进行书写的。譬如在交待近代中国图书馆事业产生背景时,严文郁能够从维新运动和维新派大臣、清末兴起的新式学会和新式学堂、东西洋图书馆观念的引入、图书馆本身的行政改革以及西文书籍翻译的影响等角度加以全面的考察;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在萌芽时期的图书馆事业部分,能够客观、公正地肯定晚清政府对图书馆事业所做的贡献。这样一种从大量史料的角度出发,实事求是地对所考察的问题得出结论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严文郁在研究近代中国图书馆事业发展史过程中所坚持的“以史带论”的基本指导思想。尽管在这本书中没有提及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图书馆事业,对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图书馆事业的记录也较少,但至少也并未对这两种类型的图书馆事业妄加评判,这种对于有争议或因各种原因不便开展研究的问题采取搁置处理或不做评述的态度,同样是一种严谨的治史态度。
3 如何研究宏观的中国图书馆史
在学术研究中,宏观研究的难点在于如何反映研究对象的全貌,并总结出规律。在反映研究对象的全貌方面,考验的是研究者对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界定的清晰程度;而对规律的总结则考验的是研究者的逻辑思维能力、对全局的把握能力,同时也考验研究者在书写时如何布谋篇章架构、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将规律呈现给读者。历史研究的路径也不同于定量研究,定量研究可以有固定的模式与步骤让研究者按部就班、环环相扣地完成一项研究,且这种固定模式和步骤可以适用于一切以定量方法开展研究的问题,而历史研究永远都是资料与研究者逻辑思维的互动,即使是同一个问题,一万个人就可以有一万种互动的方式。
那么对于如何研究宏观的中国图书馆史这个问题,自然可以有不同的思路。《中国图书馆发展史》采用的思路未必是最好的方法,但通过评析,笔者认为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依旧是很有帮助的。
首先是如何从宏观的叙述中展现历史发展的趋势与规律。我们现在最常用的一种处理方法就是为了体现规律性而追求刻意的总结,于是常见的宏观研究写作讨论就成了“三段式”,每一章开篇有一段概括性的文字叙述这一章主要论述哪些方面的问题,进而分节阐述各个方面的大事件,最后一部分总结几条特点或结论。可事实上每一章末尾总结出的特点或结论性的东西,如果较真地追究,根本就是放在任何一章、替换一下词语就都适用的文字,谈不上错,但并无太大价值。《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因为没有采用这种惯用的写作思路,从而使很多读者在阅读时有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树林”的感觉,但如果稍加思考就可以发现,严文郁的写法已经回答了宏观史研究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1)这段历史发生转折的社会背景是什么;(2)这段历史应该如何分期;(3)这段历史时期与之前的历史时期相比较,发生的根本性的变化;(4)这段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有哪些;(5)在当时的大背景下以及重要事件的影响下,这段历史完整的发展轨迹是怎样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的第二章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第三至五章回答了第二个问题;第四章第一节“图书馆发展的趋势”回答了第三个问题,即晚清以来产生的图书馆机构在收藏目的、服务对象、管理方法、专业性质、机构间的关系5个层面与之前各个历史时期产生的文献收藏机构的根本性不同;第四个问题从该书目录的章节名称中就可以一目了然;至于第五个问题,笔者认为近代中国各类型图书馆产生、发展的历史只有在严文郁的这本书中可以概而览之。
为什么说近代中国各类型图书馆产生、发展的历史只有在严文郁的这本书中可以概而览之?这涉及宏观图书馆史研究中应该突出把哪些研究要素置于突出地位的问题。1949年以来的历史观使得我们的历史研究习惯于突出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即突出典型个案,试图通过对典型个案的研究来反映出一般现象。所以翻阅大多数图书馆史的著作,通常看到的是一个个代表性人物的活动、成就与贡献,一个个重要图书馆的创建和发展过程,如果想了解整体发展水平,那就是一项项统计数据,譬如每一时期各类型图书馆的数量。这些问题的确非常重要,但是放在宏观历史的研究中,他们只是一个个坐标点,并不能反映出标志性事件发生后历史是如何连贯性地发展下去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则为我们提供了各类型图书馆发展的群像,譬如成长时期的省市立图书馆,严文郁不仅仅用一个个标志性事件勾勒出了这类型图书馆发展的小史以及完整的统计数据,还逐一阐述了当时42所省市立图书馆发展的概况。图书馆作为一个社会机构,对其历史的研究是否应该将机构本身作为最重要的研究要素,而非只见“事”和“人”,却不见“馆”?如何将一个个微观的“馆”呈现出来,融汇成宏观的历史发展,而非以个案研究折射整体历史?这些问题事实上都值得在开展一项宏观图书馆研究时加以慎重考量。
4 中国图书馆史研究脉络视角的审视
《中国图书馆发展史》的学术价值以及在学术史上的位置到底如何呢?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超越了一般书评做批判性反思的范畴了,这实际上在做定性的评价。如果说批判性的反思尚囿于观点的切磋和争鸣,那的确是任何一位读过这本书的人都有资格和权利与原著者进行商榷的。而对一本书定性的评价显然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至少评价者必须具备一定的学术资历才可以胜任这项工作,这里所说的学术资历既包括学术眼界以及影响力,更重要的还有评价者与原著者的学术传承关系,即使不是原著者的前辈,也必须是学术成就上旗鼓相当者。所以,笔者作为学术界年轻的后学,试图对前辈大家的代表作进行定性评价,显然是不合适且有失尊重的。但是笔者仍旧认为这种定性的评价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所以不妨从中国图书馆史研究脉络这一相对比较客观的视角加以审视。
从中国图书馆史研究脉络的视角观之,《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可称为第一本对中国近代图书馆史进行系统全面研究的著作,在学术史上具有开山之作的地位。如果进一步对“图书馆”的概念加以界定和厘清的话,甚至可以说《中国图书馆发展史》是系统全面研究1949年以前中国图书馆史的开山之作。因为在19世纪末以前的中国历史上,对于从事文献收集、整理和保存的机构,历朝历代都有不同的称谓,这些称谓包含着典型的中国政治与文化传统,这些称谓所代表的机构从本质上来说与近现代以来所说的“图书馆”有天壤之别,我们只能以“藏书”来概括和统称这些古代机构。而“图书馆”一词则是晚清西学东渐的产物,大约在1900年以后“图书馆”一词才开始在中国流行开来;清末新政时期学部于1909年在《学部奏分年筹备事宜折》所附的《分年筹备事宜单》中专门列出了“颁布图书馆章程”“京师开办图书馆(附古物保存会)”等事宜,“图书馆”这一名词才真正成为官方认可的机构名称。而与这一机构名称本质相符的机构也是从这一时期才开始出现[13]。所以当我们谈论“中国图书馆史”的时候,无论加不加“近代”这一定语,都只是从晚清时期开始谈起,这种逻辑并无不妥。
当我们梳理一下对晚清以来中国图书馆进行研究的文献,不难发现1949年以前发表的论文只能称得上是现状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陈训慈的《中国之图书馆事业》(《图书馆学季刊》1936年第10卷第4期第667-689页)和李小缘的《中国图书馆十年来之进步》(《图书馆学季刊》1936年第10卷第4期第507-549页)。这种状况也并不难理解,因为中国图书馆事业发轫于20世纪初,发展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时也不过30多年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难以称之为“史”,处于当时当代的人在书写时自然更多的是从总结发展现状的角度出发。在这一时期唯一称其为“史”的专门出版物是1935年胡道静撰写的《上海图书馆史》,但论其篇幅,该出版物只是《上海通志馆期刊》的抽印本。
1949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在1960年代中期以前我国大陆图书馆学界正式出版的著作更关注的是清朝及其以前的印刷史和藏书史,所以这一时期相继出版了张秀民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影响》(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刘国钧的《中国书史简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和《中国古代书籍史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等著作。1980年代我国大陆学术界重新恢复生气,有关近代中国图书馆史的出版物开始出现,最具有典型意义和重要价值的当数198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李希泌和张椒华的《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该书并不能算是一本研究型著作,而只是一部史料汇编,且时间断限截止到1919年前后。1985年杨宝华和韩德昌编写的《中国省市图书馆概况1919-1949》由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这部著作虽非单纯的史料汇编,但是也很难称其为是研究型著作,其内容是1919-1949年全国各省市级图书馆发展简史,以每个独立的图书馆为单位,阐述其创立和发展的经过、建筑情况、藏书数量、分类编目等业务、组织机构、读者服务乃至出版物情况等,各个图书馆排列的先后顺序以当时政府对全国行政区划的顺序为依据。据笔者所知,我国大陆最早正式出版的、真正意义的近代中国图书馆史研究著作是1987年出版的谢灼华的《中国图书和图书馆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从时间上看,除了《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出版时间早于严文郁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其余著作均是在其之后所出版。大陆有关近代中国图书馆史的研究在1990年以后出现了一个出版的小高峰。
而在我国台湾,最初对晚清以来中国图书馆史的研究也同样相当匮乏,这一情况从《中国图书馆发展史》的几篇序中就可略窥一斑。如王振鹄在“序”中言及此书编撰的缘由,即严文郁曾为《中华民国图书馆年鉴》撰专文介绍抗战前的图书馆事业,但因年鉴篇幅所限,各项资料未能全部改编,后“中国图书馆学会出版委员会感于我国图书馆史料蒐集之不易,而又为图书馆学教学所需要,乃商请严教授就前撰之文字及资料重加整理,扩编成专书出版,列为图书馆学丛书之一”[14]。蓝乾章的序言:“目前图书馆学科系所授科目中,图书馆史——尤其是中国图书馆史,整理成书的资料甚为缺乏,致使授课教师深感困恼,学生也无适当可读之资料。”[15]沈宝环在序中则写道:“……这部书弥补了我国图书馆学文献的真空;图书馆史是图书馆学系所主要课程之一,国外若干图书馆学系所纷纷列为必修或必选,在我们这里,教授们大都不愿意开这门课,主要的原因在于缺乏教学必要的参考资料,在中文书籍中就找不出一本类似Johnson所著A History of Libraries in the Western World的书。”[16]
由上述几位序言撰写者的表述可以看出此书在当时的我国台湾图书馆学界同样属于近代中国图书馆史的开创之作,在此之前,中文书籍中没有一本书是系统、全面论述和研究近代中国图书馆事业产生的背景、晚清至1949年各时期图书馆事业发展的轨迹与成就、图书馆立法相关问题、图书馆学教育和研究以及图书馆团体的国际合作问题。
[1][10]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新竹:枫城出版社,1983:97-98.
[2][3][4]杨宝华,韩德昌.中国省市图书馆概况1919-1949[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1985:135,138,138.
[5]沈福煦.透视上海近代建筑[M/OL].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2014-10-04].http://www.yplib.org. cn/structure/jdsh/bnsz/jz_73400_1.htm.
[6]沪市馆易人及一二八书画展览[J].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34,9(4):19.
[7]上海市中心区筹建大图书馆[J].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34,10(1):25.
[8]上海市立图书馆奠基[J].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34,10(3):24.
[9]沪市图书馆定期先行开放儿童阅书室[J].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36,11(6):32.
[11]上海市图书馆紧要通告[N].申报(上海版),1936-08-05(1).
[1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53.
[13]程焕文.晚清图书馆学术思想史[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1-6.
[14]王振鹄.序[M]//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新竹:枫城出版社,1983:4.
[15]蓝乾章.序[M]//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新竹:枫城出版社,1983:7.
[16]沈宝环.序[M]//严文郁.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新竹:枫城出版社,1983:10.
How to Make a Historical Research——A Book Review of“The History of Libraries in China: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End of Anti-Japanese War”
ZHOU Yi
The book review of“The History of Libraries in China: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End of Anti-Japanese War”by Yen Wen-yu is initiated by the textual research on“Shanghai Library”and“Municipal Library of Shanghai”.The article appraises the book in two aspects inclu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historical viewpoints,and the research approach of Chinese library history from a macro perspective. The article as well discuss the issue how to make a historical research on Chinese libraries.
The History of Libraries in China;Yen Wen-yu;Research Method
格式 周旖.如何书史——评《中国图书馆发展史:自清末至抗战胜利》[J].图书馆论坛,2015(1):106-112.
周旖(1982-)女,历史学博士,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讲师。
2014-10-15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图书馆学史专题研究:中国现当代图书馆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3AZD066)研究成果之一